小引
我平時不喜歡交際,熟人很少,因此電話也就不多。五六年前,《中副》主編突然打了電話來,要我寫一些三十年代的文人掌故之類的文字,我想了一下,回答說:「我不妨試試看,寫一個不定期的專欄。」我寄了三篇稿子去,不久都登出來了。後來我又陸續有稿子寄去,不過很慢,不多。
我向記憶的深處去挖掘,探索,翻閱塵封了的日記、舊資料,尋找線索,彷彿時光倒流,往日的影像又顯現在眼前。梁任公曾說:「讀名人傳記,最能激發人志氣。」他這話我確實有同感。我企圖追尋許多年前所耳聞眼見的名人、文人的逸事、趣談、怪癖、狂言……,選取那些感人至深的,能夠發人深省的,或者趣味濃郁的,……即使一鱗半爪,都儘量地搜羅,我一心想以美妙的文字,寫下這些文壇上人物的軼聞趣事,生動而逼真,既足以娛心,又可以尋味。這並不是偶像崇拜,其用意在於激厲讀者的高遠的志趣,遠離消沉絕望的深淵。
我自嫌我的文字太平淡,缺乏刺激性,尤其是題目。有時候編者改題目改得非常之好,例如:〈周氏兄弟點滴〉改為〈魯迅作品虛與實〉,〈我的大哥〉改為〈我的大哥有寫作狂〉,〈兩個朋友〉改為〈超人和逸菴〉,……真有點鐵成金之妙。在這裡我要向梅新先生深致謝意。
有一次和朋友通電話,他偶然隨口說:「你的文章發表了不少啦,可以結集起來吧?」這話提醒了我。我把積存的稿子拿出來數一數,共有四十來篇,足夠出一本書了。我先得想一個新穎脫俗的書名,然而這可不是容易的事。
從內容來看,其中有三篇都是關於日記的,像這類的題材,似乎容易博得讀者的歡喜,因為有不少的人每天都在寫日記,尤其是年輕的女孩子。有人告訴我說:他到臺大醫院去探視病人,看見鄰近的病床上傳遞著一冊剪貼本子,裡面就貼著一篇我的作品〈我與日記〉。這篇短文曾在七十四年九月《人間副刊》上刊出。另一篇〈桑樹陰下小品〉,內包括〈日記〉等四個極短篇,也曾經引起好奇的讀者的興趣,寫了信來向我訴說她的感觸,以及問一個問題。
其餘較多的是關於人物、逸事、趣談等,這些是為了專欄而寫的。有些篇似乎頗引起讀者的注意,因為常有人見面時向我提到專欄的文章。而內中〈姜亮夫〉一篇,竟從美國傳到中國大陸,而到達姜亮夫(名寅清)先生本人的眼前。後來亮夫先生自杭州寫信給我,並且託我調查有關臺灣翻印他的書的版稅等事。而臺中有徐蕙芳女士轉來限時信,說她看了我的文章,驚悉姜亮夫先生有喪偶之痛,她和姜夫人是童年好友,既悼念好友人天永隔,又關心亮夫先生的晚景淒涼,要我告訴她姜先生杭州的住址,以便致弔唁。小小的一篇短文,竟引起這麼多的回應,真是出人意表。
我因此想到一個書名,叫:《人物‧逸事‧閑情》。這三者涵蓋了全書許多篇,「閑情」是指抒情、遊記等的文字而言。不料這部稿子送到三民書局,他們認為書名太文雅,又太冗長,不容易被一般的讀者所接受。我想起以前上海開明書店出書的情形:據說作品雖然經編輯部審查合格,倘若營業部通不過,還是不能出版。……這樣想,心裡也就坦然了。我只好偷懶,把書裡笫一篇〈桑樹陰下小品〉的篇名充作書名,又嫌六個字太長,截取一半,叫做《桑樹下》。──這書名,卻通過了。
上週有幾個學生來我家,有一個一見面就問:「您坐在哪裡寫作啊?」我指著窗下。她向窗外看(她是看過我那篇小品的),卻看不到什麼桑樹,因為那株桑樹巳經枯死了,現在替代它的是紫薇和蓮霧樹。然而你可以想像桑樹下的境界,是頗有幽趣,很吸引人的;而這書裡的許多篇,我都是坐在這綠陰下面寫成的。拿這當做書名,我想,也是滿不錯的。
我在寫這些文字的過程中,偶然碰到了窒礙,就一定跟慶萱君商量──他是我的忘年的畏友,而往往從他的話裡得到一些啟示,或消釋了疑團,我於是重新拿起筆來。
屠格涅夫在枝葉繁茂的橡樹林下的亭子裡寫小說,寫了一部分,忽然寫不下去了。他開始懷疑,無端地憂慮,……打算不寫了。他的好友涅克拉索夫知道了,趕快給他寫了一封非常懇切的信,說:「你想知道我的意見嗎?……你要知道,俄國全體作家和讀者群中,只有一個人認為你的前途完了,──這個人就是你本人!相信自己吧,寫下去吧!」於是他集中精力,埋頭一連寫了七個星期,完成了那部名著《羅亭》。
作家在寫作時碰到一些挫折、沮喪,確是需要知音者的指點和慰藉。曹雪芹假如沒有脂硯齋、崎笏叟的評抄,《紅樓夢》也許寫不到八十回。
慶萱在韓國外國語大學任客座教授的時候,忽然興來,寫了一篇〈《耳聞眼見散記》讀後〉,在《中副》登出(七十九年十一月九日)。這篇批評自然不無溢美的話,然而他把我這十多篇的拙作,不但剖析入微,又將我的慘澹經營的苦心,津津道出,真使得我既驚佩又感愧。現在徵得他的同意,把這篇〈讀後〉擱在我的書的前面,也可以當做一篇「代序」。
讀者們,我實在無須再聒絮了,──有的話,〈代序〉已經替我透露了。
此外,我還得向素貞君道謝,因為她常替我潤飾文字,使不經意的瑕疵得以減少。
八十四年三月十九日傍晚,寫于綠窗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