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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國:吳錦發政治短篇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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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國:吳錦發政治短篇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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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想著童年時代祖父告訴過我的,
曾經被日本軍徵調到新幾內亞作戰,
而死在那裡的一個堂伯的故事,我猛地似乎了悟了,
過去生長在這塊大地上的子民們巨大而無奈的哀傷。」

以諷刺、暗喻等方式書寫台灣於八十年代在政治高壓之下,台灣人民該如何以文學暗諷現實,以筆桿對抗槍桿,以自由抵擋肅殺。其中〈烏龜族〉敘述主角因抗拒現實,而如縮頭烏龜躲避躲進夢幻之境,宛如變形記的暗諷趣味;〈叛國〉更是書寫一位日本時代的優秀青年輾轉前往中國受到排擠,又在戰後返台後成為政治犯,晚年則過著隱世埋名的生活,像極了迷你版的亞細亞的孤兒;〈消失的男性〉則書寫在報社工作的詩人,同時是一位賞鳥家。有次在河口賞鳥時遭到海防盤查,讓他心生恐懼,因而產生出要逃離軍事統治下台灣的念頭,讓他逐漸長出羽毛,成為一隻鴨子。
諷刺文學就是一種說反話的文學,將反話書寫成真,讓荒誕成為日常,從而產生一種怪異性的幽默,使壓迫者更顯示出其壓迫性,受迫害的人更顯示出可堪哀憐,足以讓人深感憤怒與同情,更能反應台灣當時的現實!這皆屬該時代年輕知識份子對於台灣政治高壓,與美麗島事件後的躊躇、反省與奮鬥之心境展現。
本書《叛國》共十二篇政治短篇小說,乃收錄吳錦發在戒嚴前後所撰寫,以各種寫作技巧表現出,有關「政治事件」或「政治樣態」之下,台灣人某種獨特且「陰沉」的,或「剛烈」的對國民黨戒嚴政治壓迫的反抗行動。各篇原收錄於過往吳錦發各散本小說集之中,現今將它們集結成冊,完整以單行本方式出版,用以總結吳錦發對這數十年來對國民黨的政治統治,及台灣人對這段政治歷史的態度和性格。

【推薦序文】
「吳錦發的小說,也就是在回溯改朝換代前的台灣,再度去重溫70、80、90年代台灣人共同的心境,憶起那一代人艱辛的奮鬥。」──宋澤萊(國家文藝獎得主)

【誠摯推薦】
尹 立(前高雄市文化局長)
向 陽(國藝會董事長)
朱宥勳(作家)
伊格言(小說家)
胡長松(金鼎獎得主)
陳奕齊(思戴漫育成教育基金會董事長)
陳耀昌(醫師/作家)
張耀仁(小說家,國立屏東大學科學傳播學系副教授)
黃信堯(金馬導演)
楊斯棓(《要有一個人》作者)
楊 翠(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藍士博(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執行長)
(依姓氏筆畫排序)

作者簡介

吳錦發

1954年生於高雄美濃,國立中興大學社會系畢業。曾從事電影編導五年、新聞媒體二十年。曾任文建會副主委、屏東縣文化處長,現為廣播電台主持人。
文學著作有小說12部、散文3部、政治評論集10部、詩集5部、詩評論1部、童話集1部。研究原住民文化多年,編輯出版過《悲情的山林》(台灣山地小說選)、《願嫁山地郎》(台灣山地散文選)、《原舞者》(一個原住民舞團成長的故事)。
小說曾獲中國時報小說獎佳作、聯合文學中篇小說推薦獎、吳濁流文學獎。小說及詩並曾被翻譯為英、德、日、韓、波蘭、西班牙、阿拉伯多種語文。
小說〈春秋茶室〉曾由導演陳坤厚改拍為同名電影。小說〈秋菊〉由導演周晏子改拍為電影《青春無悔》。小說「青春三部曲」由客家電視臺改拍為連續劇《菸田少年》。

序:大時代台灣青年的覺醒與奮鬥向前──讀吳錦發的政治小說有感
◎宋澤萊
0、前言
吳錦發的政治小說幾乎都是70、80、90年代所寫的短篇小說,是一種諷刺小說。
台灣諷刺文學的潮流起自於戰後,由吳濁流的〈波茨坦科長〉為開端,經過黃春明、王禎和、楊青矗這些人的開拓,來到了吳錦發這個世代,已經變成一個很大的潮流,也就是俗稱的「鄉土文學」,是戰後台灣最大的一股文學潮流。
當諷刺文學在某個國家大興時,就是這個國家行將要改朝換代的時代。眾所周知,當〈二十年目睹怪現狀〉與〈官場現形記〉出現時,哪怕滿清帝國再厲害,20年後它就滅亡了,難擋歷史進入了另一個朝代。在台灣也是一樣,當吳錦發這些人的諷刺文學成為潮流後,舊有的政權就要傾覆,新的政權就要出現了。吳錦發的政治小說簡單說就是這麼重要!
所以我們看吳錦發的小說,也就是在回溯改朝換代前的台灣,再度去重溫70、80、90年代台灣人共同的心境,憶起那一代人艱辛的奮鬥。
因此,我們先要來談談這些政治小說出現時的政治背景。

一、1980年代前期台灣青年作家的躊躇、反省與前進
1979年的確是一個重要的年度。年底,美麗島事件爆發,震動了全島,也震動了整個文學界,敏銳的作家都在暗中感到,台灣正面對著巨變的未來,許多人開始思索:「好了,現在台灣人的政治菁英們都進入監牢了,那麼我們這些在監牢外的作家應該做些甚麼?!」當時,吳錦發剛寫小說不久,年紀大概在25歲左右。
對於年輕一代的作家而言,這個變動馬上帶來一種尷尬,因為許多人心裡都知道,調整筆調的時候到了,但短期之內沒有人能知道正確的筆調是甚麼,大家知道必須努力去摸索與嘗試,但是摸索與嘗試實際上是一種冒險。
原來,整個70年代,文壇所矚目的文學乃是黃春明式的描寫小人物的文學,也就是諷刺文學。這種文學在1977年的「鄉土文學論戰」之後,已經成為文壇的主流。這種文學所描寫的人物幾乎都是經濟的弱勢者,目的乃是揭露社會階級壓迫下的農、工、漁民的貧困問題,大半已經成名的或未成名作家已經累積了大批的素材,正準備大顯身手。可是1979年的美麗島事件卻嚴重地揭示了台灣社會迫切的新問題不是階級壓迫的問題,而是人權匱乏與族群壓迫的問題,簡言之是民主‧族群所聯合起來的問題,再寫貧窮的小人物困境顯非時代之所需。這是年輕一代作家第一個必須考慮的課題。
第二個課題是再學習的問題。自戰後,國府用了35年的時間在台灣青年的身上灌輸了一套外省式的大中國意識,此一瞞騙的、洗腦的意識深植人心,尤其以40歲以內的青年為烈。大半的青年作家從未有機會在教育體制裡學到自己足夠的母語與史地,對台灣的認識不足。很少有人告訴台灣青年作家說:「你是台灣人!」換句話說,青年作家並不具備做為一個台灣人的起碼認識。那麼,重新自我學習才是重要的。在這個時候,寫作反而不是最急迫的差事,聽、看、省思才是最重要的!
第三個課題是勇氣的問題。1979年年底以後,高壓的統治氣氛好像又君臨台灣,很有228的味道。國府擺出了一幅肅殺的面孔,看著文化界的一舉一動。假如你竟膽敢揭發國府的暴政暴行,拆穿新住民殖民統治的事實,那麼蔣經國的秘密警察必然悄然來訪,說不定就置你監牢之中。你想替台灣人出一口氣,那還得看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
這些條件限制了台灣青年作家的筆調,使文學青年作家猶豫了很長的幾年時間。所以並不是說美麗島事件一發生,所有的台灣青年作家就馬上提筆上陣加入撻伐國府劣行的行列,或者說馬上就能高舉民主與台灣意識進行創作。有好多穩健的、高齡的作家還得必須等到1992年刑法第100條修正後,才敢大膽創作。
但是,還是有一批青年作家提筆悄悄發難了。這批作家大抵都是30歲左右,而且都屬70年代末期就闖出一些名堂的作家,也即是1977年鄉土文學論戰後竄起的小作家。由於他們剛剛起步寫作不久,所受的教育是比較傾向自由主義,心靈不像前一代作家那麼憂鬱,自1977年之後,他門也自認是文壇的尖兵,所以膽敢提筆回應大時代的挑戰。這批作家包括了林文義、林雙不、廖莫白、苦苓、劉克襄、吳錦發……等等這些人,他們在躊躇、反省中慢慢前進了。
這時,能把1980年至1985年這段期間台灣知識分子的躊躇、反省與忿怒的怪現狀用小說寫下來,並使之神靈活現的,非吳錦發莫屬!

目次

自序/吳錦發
推薦序:大時代台灣青年的覺醒與奮鬥向前──讀吳錦發的政治小說有感/宋澤萊

1.烏龜族
2.黃髮三千丈
3.消失的男性
4.叛國
5.突襲者
6.被迫害妄想症者
7.父親
8.那斜穿過畫面的枝椏
9.被鰻突襲之金魚
10.那個叫托西的傢伙
11.白霏霏的雪啊
12.永恆的戲劇

吳錦發年表/宋澤萊整理

書摘/試閱

◎1烏龜族
阿根把肥皂沾上水,輕輕地在脖子及鎖骨附近抹了抹,抹出一些泡沫來。
抹了一會,放下肥皂,用手搓一搓試試,覺得似乎夠滑潤了,不自覺地,他竟自顧自對著鏡子惡戲般地笑了起來。
一、二、三
心裡默數著,數到三便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脖子上,雙肩往上聳,脖子使力地往內縮……。
一寸、兩寸、三寸……。奇怪的事發生了,他的鎖骨漸漸向外張開來,而脖子竟緩緩地往體內陷落下去了。
他把兩眼睜得大大地注視著鏡子,一眨也不眨地看著自己把頭、頸緩緩縮入體內的奇景──。
脖子進去了,接著下巴,嘴唇,鼻頭……,縮到鼻子的部分時,鼻頭突然卡住了胸骨,他把雙手舉上來,用力把露在外面的鼻頭往內擠一擠,然後用盡力量,一縮,「撲!」很細微一聲,鼻頭縮進去了,鼻樑也順勢滑落進去。然後……這是最關鍵的時刻了;一個多月來,他重複練習了無數次,最多也只能縮到下眼瞼的地方,以上就再也縮不進去了;今天,他決定拚死也要把眼睛的部分也縮下去,因為眼睛是最重要的地方。他想。如果能把眼睛也隨著縮入胸腔內,便可以不看這個世界,不看,才會覺得自己是徹底地掩藏起來了,否則只能縮到鼻子的部分,那這種「縮頭功」有什麼意思?兩隻眼睛還不是得露在外面眼睜睜看著這個醜陋的世界?
把自己這套獨門功夫叫作「縮頭功」,當然是為了和一般走江湖賣藥的郎中所誑稱的「縮骨功」有個分別。他向來看不起中國功夫裡面所謂的「縮骨功」;他看過很多人表演過那種功夫,表演者大都是小女孩,她們把自己縮入小的皮箱或竹籃之中;稱這種功夫叫「縮骨功」實在是言過其實,這種功夫只要從小就練習,把筋骨鍛鍊得柔軟些,任何人都練得成,那有什麼稀奇,那樣的功夫與其稱為「縮骨功」,不如稱為「軟骨功」來得恰如其分。
但是他這套「縮頭功」可就不同了,他是真的像烏龜一樣,可以把頭縮入胸腔之中,把整個頭隱藏起來;當然,現在這麼說也有些吹牛的嫌疑,到目前為止,他還只能做到脖子、下巴及下眼瞼的地方縮入胸腔中而已。
不過,遲早,我一定可以練到把整個頭顱都縮進去的。他想。
說起他練「縮頭功」的經過,可真是充滿了傳奇的色彩。
阿根學會這套功夫可從沒有拜過什麼門派的什麼大師,他的這套功夫自始至終可都是無師自通的,甚至可以這麼說,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在很偶然的機會之下,他竟發覺自己擁有了這種奇異的獨門絕活。
第一次發現自己有這項奇能,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
那 一天,他因為副刊上的一篇文章出了問題,被社長叫到社長室臭罵一頓,就在那種又羞又憤的情況下,他驀然發覺自己在社長咆哮聲中,把頭低下來,脖子一直往內縮,不知不覺竟把脖子連同下巴整個縮入胸腔之中了……。
起先,他自己並沒有發現這件事,他是一逕低著頭,任由社長滔滔不絕地數說自己的不是。
「你要知道,辦報不比辦雜誌,不是潑一盆水就了結了,辦報要像滴水穿石,經過長時間的努力,把新思想傳遞給民眾,漸漸地改變民眾的想法……。」
社長義正辭嚴的訓斥他,他為編副刊被社長如此訓斥已不只一次了。社長的苦心他是明白的,社長一向是愛惜人才的人,但是社長也不希望因為他編副刊而把整個報社拖垮了。
「我明白你的理想,但理想要慢慢去實現,你不能因為率性要達到自己的理想而拖垮了整個團體,這個團體有幾百人在吃飯,萬一因為你把報紙給停刊了。那這些人要到那裡去吃飯?他們可都是有家有室的人……。」
社長的話,如針錐一般,一句一針地刺中了他的心,他是寧可社長大聲地斥責他無知、無能,而不願意社長以別人可能因為他而墮入苦難中來警示自己,社長也明白他的個性,他是一個寧願自己受難,也不願眼睜睜看著別人因自己而受難的人。
社長的話使他覺得對同事們愧疚難當,他強烈地覺得想在地板上找個洞鑽進去,但是他腳下踩的卻是地毯,地毯下面是鋼筋水泥,而且社長室在二樓,就算他鑽個洞也掩藏不了自己,從二樓穿個洞,他勢必要掉到一樓去……。
所以,他只能又羞又憤地把頭低下來,緊閉著眼睛拚命地把脖子往內縮。
「上次被警告,我就告訴你了,要小心,要小心……。」
啊,羞愧,羞愧……。
「這次又登那種黃色的東西,你……你真是……政治不能碰,色情當然也不能碰、暴力的更不可以……。」
羞愧羞愧羞愧羞愧……。
「你也是寫作的人嘛,你難道不瞭解我們這兒的尺度嗎?你……」
啊,啊,啊……。他拚命地把脖子往內縮、縮、縮……。
咦?社長高亢的訓斥聲突然停住了,許久許久,他耳邊似乎只聽到嗡嗡不已的冷氣機的聲音。
汗水流得滿頭滿臉,他伸起手來用衣袖拭眼角的汗,順著眼角往下拭過鼻樑,拭到……嗄!下巴不見了!
他悚然把眼睛往前一掃,看到社長眼睛瞪得銅鈴般大,滿臉青白,以著極端恐怖的表情看著自己,然後一直往門口挪身,突然,打開門衝了出去。
拍、拍、拍──聽著社長在外面走廊跑步的聲音,他驚恐地想把頭抬起來,卻發現下巴卡在胸骨上擡不起來,他又急又怕,慌忙把手抬起來,往頭上一陣亂按,「撲!」縮進去的脖子和下巴終於像裝了彈簧的玩具木偶一般從胸腔中彈跳起來。
他傻楞楞地站立原地,腦海裡一片空白,他一時轉不過腦筋來想方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正在他仍呆立在那兒的時候,社長已和幾個同事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打開門,看到他好端端地站在那兒,社長的臉色一時顯得尷尬萬分。
同事們以狐疑的眼光打量他一會,又轉頭以同樣的眼光一直打量社長。
「你們回去吧!」緘默了一會,社長慌忙向他們說。等他們嘀咕著轉身離去後,又向著楞立在那兒的他也說:
「你也回去吧,下次小心一點!」
他聽到社長那後半句話說得極其細微,而且似乎還帶著顫抖的尾音。
這便是他初次顯露出「縮頭」奇功的經過。他回家之後,一直回想著當天發生過的奇事,覺得似真似幻,連自己也不太確定在社長室裡發生的那件事到底是真實呢?還是只是一次短暫的夢境?
為了求證這件事的真實性,他回家之後,便一個人躲在浴室裡,對著鏡子試看看自己是否真的可以把脖子和下巴縮入胸腔之中。
剛開始的時候,他試得並不順利,他把全部的力量集中在脖子上,猛力往內縮,脖子似乎真的往內一寸一寸地陷落下去了,但是隨伴著陷落的動作,脖子的皮膚卻因著和鎖骨的摩擦而產生陣陣的劇痛,痛意使得他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試了幾次,痛意越來越劇,他靈機一動,乾脆把衣服都脫光了,在脖子上和鎖骨附近抹上肥皂潤滑,並且閉起眼睛,想著社長曾經斥責過他的話,使自己重新回復到在社長室時那種羞慚的心境,這樣一來,果然順利多了,他竟毫無困難地就把脖子和下巴一起縮入胸腔之中了──。
證實了自己的確莫名其妙地擁有了「縮頭」的奇功之後,阿根的心境驀地變得複雜起來,這一方面,當然難免產生了一些恐懼的心理;發覺自己的身體起了奇怪的變化,使得自己和別人有了差異,這種差異的自覺,自然地使他產生了某種程度的「不安全感」。但是另一方面,阿根卻又隱隱約約地為著這種他和別人的「差異」感到興奮起來。
在這個世界上,能把脖子和頭都縮入胸腔之中的人,恐怕還沒有吧?在這方面,我……我可算是「世界第一人」吧?
但是令阿根感到最大的快感的,還不是那種「世界第一」的炫耀感,而是當他日復一日重複著練習這種「縮頭功」的時候,他無意中發覺到,把頭縮入胸腔之中,竟是一件極端舒服的事情。尤其在勞累了一整天之後,把脖子縮入「體內」休息片刻,脖子的痠痛馬上便消除了;更妙的是,如果當天碰到了什麼不順意令人心煩的事,他只要躲在浴室裡,把脖子「縮進去」休息一會,再「伸」出來,一切的煩惱便隨之雲消霧散了。
就是緣由於「縮頭」帶給了他那麼多意想不到的樂趣,所以一個多月來,每天深夜從報社下班回來之後,他一定趁著妻兒正在熟睡之際,悄悄地躲入浴室之中,在浴缸中放好溫熱適度的洗澡水,然後脫光衣服躺入浴缸中,把頭一縮,在熱水的擁抱下靜靜地享受著逃離人世的樂趣。
阿根的「縮頭功」愈練愈進步,練到方才為止,他已經能夠把眉毛以下的部分全部縮入體內了,眼看著只要他再持續努力下去,在很短的時間內,他就可以達到把整個頭縮入體內的絕妙功夫了。
昨天才縮到下眼瞼的部分,今天卻已進步到眉毛的位置,阿根很為今天的成就感到滿意。對著鏡子練習了幾次之後,他就以著一顆喜悅的心,踏入浴缸之中,他把身體舒適地平躺入溫熱的水裡,像往常一般,將頭一縮,甜蜜地進入短暫的極樂世界之中了……。

月懸在中天,陰曆十五左右的月渾圓皎潔,在這河邊天帶,由於水的反光,月色顯得格外淒迷,薄薄地、霧霧地,因著天上浮雲的掩映,時明時暗,像會浮動的紗一般,悄悄地罩上竹林、河灘、沙蔗的臉上,緩緩拖曳而去,然後,又一波搖曳而來,無聲無息地罩上去……。
阿根躡著腳步,不,感覺上連腳步也似乎沒有著地一般地,隨風飄浮而來……。
他站定在河岸邊,瀏覽著在月下如銀帶般亮麗的河面,心中不由自主地愉悅起來……。
他慢慢地脫下,──不,他猛然驚覺自己已沒有衣服可脫。他,現在,除了頭的部分是人的形象之外,剩下的,已十足像一隻巨大的烏龜,他有著巨大而黑亮的殼的掌與趾,甚至──他也有一條二公尺長,曳地而行的龜尾巴──。
他,阿根,在這個萬籟俱寂,無人察覺的夜晚,已悄然幻化,不,夢化為一隻龐大無比的大「人」龜──!
他站在河岸邊,輕輕地用著前掌拍打胸前的甲殼,「叩,叩,叩……」甲殼發出如敲木魚一般的聲音,然後他蹙起嘴拉長聲音「爾嗚──爾嗚──爾嗚──」地叫著,當然,這種聲音人類的耳朵是聽不到的,它只適合「人龜」耳朵的頻率;這些都是他們呼朋引伴的訊號。
人龜阿根對著河面呼叫了好一會,河面依然波平如鏡,只有夜風偶爾拂過水面漾起粼粼的細紋。
啊,今天我來早了。
阿根慢慢地「走」到水湄,試試水的溫度,然後,微笑著趴伏下來,頭前尾後,「咕嚕」一聲滑入水中……。
此時水中的世界可就比岸上熱鬧多了,蝦啊、蟹啊,還有鯰丶鯉、河鰻──各式各樣的水生動物,都循著月色出來覓食,平靜無波的水面底下卻是另一番繁盛的世界。
阿根沿著河岸逆游而上,繞過傾倒水中的竹叢、石堤、沙坑──無聲無息地往潭的方向游去,河床底下積存著一層竹子的落葉,月光透過水波的折射穿到河床底下,使得竹葉不停地反映著銀色的亮光,這月夜的河底,竟因之像舖滿了一層薄薄的銀葉一般……。
阿根適意地划游著,一顆心隨著游過的景色漸漸地舒展開來,這是阿根一天之中最愉悅的時刻;夢化為一隻龜,在深夜的河底下泅泳,使得他有一種徹底解放的快樂;水,像一層最隱密的掩飾體,隔開了他和水面的世界,在水的隱藏之下,他發覺終於掙脫了水面社會無所不在的監視;水,這個最柔弱也最堅強的東西,是一切生命起源的世界,現在,他投身在它的懷抱之中,有如回到了母親的胎內。他,游在這河流的深處,感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安全感……。
阿根愈游愈感到心中的歡娛簡直要控制不了一般,他一會兒正面游著,一會兒側面游著,側身過來和河床呈四十五度角游,六十度角游,九十度角游,甚至偶爾來個大翻身,肚上背下,把腹部白色的甲殼平貼著水面倒游,這些游泳的絕技是一般烏龜絕對辦不到的,這是他們這群烏龜族特有的絕技,這些絕技都是那個叫阿真的烏龜族頭頭傳授下來的……。
說起這個烏龜族的頭頭阿真,阿根的一顆心倏地便抽痛了起來,他真是苦命,事實上,不只是阿真,他們烏龜族的每一個成員,如果要認真地追究起他們「陽世」的命運來,他們可以說都是一群飽受迫害的苦命「龜」,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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