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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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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陳蕙慧專文導讀
作家 郝譽翔、廖玉蕙、劉梓潔、顏擇雅
精神科醫師∕作家 吳佳璇
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創會理事長 汪詠黛
公平交易委員會委員 洪財隆
清華大學經濟學系教授 劉瑞華
暖心推薦!

七篇小說點出現代人的七種寂寥
曝光尋常人家生活的寂寞,呈現各個年齡的不同困頓,
顯影浮世男女在暗影下的掙扎,鏡射出光陰流轉中時代的更迭。

★ 本書榮獲2023年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
評審推薦語:《暗路》7篇小說的文字與氛圍,令人想起鄭清文樸實的文字,與結實的力量。就像是手工饅頭,扎實,耐嚼。面對這些奮力生活而身影疲憊的小人物,小說家道出他們的寂寥,也留下餘光。《暗路》因此像是一封給讀者的情書:那些你所以為是「一個人的奮鬥」,其實不會只是一個人。(決選評審|張俐璇(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李金蓮以五年的時間寫下七篇擲地有聲的短篇小說,鏡射出生活困頓的微小人物的各種遭遇。
七篇小說點出現代人的七種寂寥,戀慕不得的失落、子女離家的冷清、垂老病苦的憂傷、理想未竟的落寞、家庭關係的疏離、婚姻背後的孤獨、青春情愛的萌芽與夭折。同名篇章〈暗路〉中沉默的母親,每天陪著和倒數計時的大學指考奮戰的女兒走暗路回家,而隨著考期臨近,母親不想讓女兒得知的舊瘡疤也日益逼近。〈老太太的夜晚〉敘述自原生家庭逃脫的女性,晚年藉由相簿追憶一生的美好片刻。年近花甲的業務員買了一台「風神」的重機,開始一段〈騎士的旅程〉。〈家庭劇場〉於動物園搬演一場由謊言羅織的家庭肥皂劇。〈花事〉鋪敘少女秀代的中學時代,面對學業和家庭的壓力,想證明自己如杜鵑般常綠、有生命力;〈沉睡的信〉是秀代姊妹後續的故事,寫出社會工作的秀代,回憶與老師魚雁往返又斷了聯繫的一段情緣。
李金蓮以精準的文字,細膩工筆又錯落有致地繡出一幅庶民風情畫。看似細瑣的家庭故事,巧妙交織出人各個年齡的不同困境:年少時家庭的桎梏,中年面對危機與夢想的追求,老年邊打盹邊回顧生命。她生動投影了手寫情書、家庭代工等時代的膠捲,更在光陰陰影的流轉中,曝光尋常人家生活的寂寞,內心的種種不安不甘,幽微和壓抑的情愫觸動人心。浮世男女在暗影下的掙扎,人世悲歡透過作者輕盈的筆觸真實上演,時而悵惘,時而溫暖,令人回味再三。

本書特色

★ 本書榮獲2023年Openbook年度好書獎!2024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獎】入圍!
★收錄七篇短篇小說,描寫小人物在困頓的生命旅程中掙扎神傷,卻仍奮力生活的樣貌。

好評推薦

李金蓮在《暗路》裡望向更多在劇變時代洪流中容易被忽略的小人物,不論男女,他們沉浮於「秩序」、「被生活馴服」、「奮力擁抱」的擺盪中,所留下或深或淺、無人留意過的足跡。
――陳蕙慧(資深出版人)

作者簡介

李金蓮
金甌女中畢,曾任職環華出版公司、時報出版公司、中國時報【開卷】。曾獲時報文學獎、金鼎獎出版報導獎&特別貢獻獎&文學類圖書獎。出版短篇小說集《山音》、長篇小說《浮水錄》、主編《我台北,我街道2》;目前為自由寫作者。

推薦序

困守的人何以逃逸?
――讀李金蓮《暗路》,一道道日光斜照下的殘影 陳蕙慧

「快逃啊,柴郡貓。」
――〈許老師的閱讀史〉
「這世界的歡樂是什麼?閃光愚弄著黑夜!」
――雪萊詩,〈花事〉

不可抗力的衝擊是理想生活的大敵。困守的凝滯更是閃亮生命的詛咒。
然而什麼是理想生活、閃亮生命?或許小說家各有他的想像和指涉,不過我所認識的李金蓮,從《山音》(一九八七)、《浮水錄》(二○一六),到以五年時間完成的短篇小說集《暗路》,其內核始終如一,她更關心的是那些平凡日子裡的普通小人物,面對迎面而來、驟然擲向眼前的變故,困在其中動彈不得,動念起身逃逸的可能或不可能,留下的掙扎與悔憾。
突破了《浮水錄》的家族敘事,但保留一向冷靜節制的文字與情緒,又極其謹慎地施加力道,李金蓮在《暗路》裡望向更多在劇變時代洪流中容易被忽略的小人物,不論男女,他們沉浮於「秩序」、「被生活馴服」、「奮力擁抱」的擺盪中,所餘留或深或淺、無人留意過的足跡。
她施加的力道在於小說中人物心緒藏得很深很深的縫隙與轉折,人與人之間(尤其是家人)密密織成,解不開的關係羅網,因為自責、軟弱、退縮、偶然爆發的渴望、壓抑的憤怒,而蓄積成一股表面看似平靜、內裡掀起波濤的張力,而這正是短篇小說的精髓與書寫功力。
〈許老師的閱讀史〉寫姊妹情結,與長達二十多年一段從未說出口的思戀。寡默不起眼、愛讀文學的妹妹許老師,許老師唯一的、亮眼且充滿自信、婚姻幸福的姊姊。父親早已離家,與母親同住的許老師為什麼每天都去到家裡那堆了雜什的陽台一隅呢?三角公園對面,遠方變幻萬千的天空之外,有她自己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故事,與終於無法遏止的哭泣。
〈暗路〉寫不快樂、極度潔癖的母親,和她面對大學指考倒數的獨生女。母女住在市場後面巷弄屋齡四十年以上的老公寓,天黑後,周圍彷彿「掉進去就出不來似的」,母親堅持到車站陪女兒走這段暗路回家。考期越近,母親被迫決定是否面對十八年前的那樁舊事,那是她無能踏入的禁區,或說她「掉進去卻從未走出來」的,不可告人,尤其不想讓女兒知道的另一條「暗路」。她與女兒的未來將會如何,也在倒數計時。
〈家庭劇場〉寫曹美麗和她強勢卻晚年重病的母親在某個雨天「逃亡」了。我特別喜歡這篇的形式,由素昧平生、相識於動物園的敘述者無名志工,寫下了她倆一路散步途中、聽曹美麗講述的家族糾葛。敘述者「一步步掉進故事的渦旋裡,尤其是那些發生在家庭裡綿綿無盡的日常瑣細」。讀者也是。
「她媽媽是抵抗活著、還是抵抗死去?」曹美麗自問。謊言不得不存在於家人間、朋友之間、甚至鄰里之間嗎?謊言自有效用,但效期多長?或有時候何須問效期?
對了,她們為什麼在動物園裡相遇?我們既跟作者一樣讚賞「活下去的方式不同了」的曹美麗,又哀憐「奮力的身影如此疲憊」的曹美麗。而那不有可能正是我們自己的寫照?
〈老太太的夜晚〉寫另一個奮力自原生家庭與族群「逃脫」的女性,在晚年藉著一本本相簿回顧一生,依然「奮力」在一張張照片中,試圖(或說服自己和旁人)保住生命旅程中美好的片斷,以證明自己的幸福,然而卻遮擋不了實則早已千瘡百孔的生活真相⋯⋯
〈騎士的旅程〉寫做了一輩子賣潤滑油的業務員,在即將邁入花甲之年,買了被戲謔「風神」的重機,南下訪舊友的一天。他身上攜帶多年前以妻子名義買下的舊友畫作,轟隆隆地穿過「顯得老態的城鎮」(此時他想起「重機客成群結隊的成就之一,就是擾亂既有的秩序」),一路回想自己未竟的畫家夢想(隨即啐這個用詞「太矯情」),這一天他明白了舊友為何將畫作命名為〈秋色・返〉的緣由了。
返家後,他想去看山。「從山的位置仰頭去看看」。他將看到什麼?你若也隨他仰頭,將看到什麼?
〈花事〉有雙重閱讀樂趣。李金蓮在〈後記〉中自承最初寫《浮水錄》時不順手,直到靈機一動,用了〈花事〉裡姊妹的名字,此後寫作就順了。《浮水錄》出版後有三位朋友認出來,且各有解讀,她於是決定重新修潤,收錄在《暗路》中。
〈花事〉寫十五歲少女林秀代的中學生時代。父親失業,家中小客廳堆滿母親承接的家庭代工外銷鞋面材料,秀代被必須幫忙趕工及課業壓得喘不過氣來,在學校忽然受命照顧一盆弱小的杜鵑,受年輕氣盛的國文老師看重,懞懂於自己與他人的不同,雖曾有過朋友,但終究察覺身處不同世界,更無法理解父母的吵吵和和。
秀代想要「等待證明自己的杜鵑花,是常綠、永不凋萎的花樹」,但有天她的杜鵑不見了。「每一次做完夢,秀代就對周而復始的生活感到懨懨不耐」,秀代去看被搬移至興建中的庭園那盆杜鵑時,聽見有人在一片黑暗中輕輕叫喚她的名字,但轉頭不見人影。
日後秀代時常想起杜鵑的故事,「好像生命活生生的感覺,就是從那時候開始。」
周而復始中,紛陳的、亂糟糟的、想抓住又無法抓住的、暗影中似有若無的叫喚,那些都是生命活生生的感覺。
〈沉睡的信〉是《暗路》寫作後期,李金蓮再為秀代、秀瑾兩姊妹寫的後續故事,並多了一位妹妹。寫秀代念職校時愛的萌芽與失去,早入社會、諸事煩亂的她,開始給還記得她的老師寫信,此後持續多年。無數年後,當她偶然得知老師近況,找出首飾箱、取出老師送她的一條項鍊,看到堆著雜物的箱子,不禁怔怔,「由這些小地方,證明了她已是被生活馴服的人」。
她慢慢地、細細地檢視與老師通信又斷了聯絡的層層記憶,最終體認到了「或可被稱為某種情分的愛的情感,正折磨著她」。
全書七篇作品,如同《浮水錄》,我嗅聞到屬於台灣這塊土地、時代巨輪中隱於重大事件背後,浮世男女奮力生活的氣息,又有閱讀宮本輝、角田光代、村山由佳、鄭清文等名家短篇小說的風味和旨趣。
李金蓮以她小說家之眼與筆,凝視平凡如你我的人們,於困頓生命旅程中猶搏鬥不已,所遺留的神傷與幾抹芬芳。我們在故事中將之辨認出來,得以明白些什麼,捕捉些什麼,並安置它們。

✽本文作者為資深出版人。

目次

推薦序 困守的人何以逃逸? 陳蕙慧

許老師的閱讀史
暗路
家庭劇場
老太太的夜晚
騎士的旅程
花事
沉睡的信

後記

書摘/試閱

老太太的夜晚
獨自一人的夜晚,老太太習慣側身斜躺在沙發上,以這個姿勢看完兩齣韓劇。
「噢,想起來了。」這個念頭從腦海裡冒出來時,她驀然坐起,循著腦中意念,去翻找她找了許久的某樣東西。通常,是一幀老照片。
老太太喜愛她收藏的照片,鎮日反覆摩娑,幾乎到了癡迷的程度。八十餘本相簿堆疊起來像座小山丘,裡面的每一幀照片,都是她某段人生的剪影,也可說是她的一部傳記了。
可惜,她不是善理家務的女人,相簿散落家裡的不同角落,於是,三不五時便見她自言自語:「奇怪,哪裡去了?」幸好是如此,人生走到此際,看似夕陽黃昏,卻有許多無用的時間,可以消耗在找東西這件事情上。
老太太有個兒子,她喊他老大,在台北經營一庄小店鋪,幫人修理電腦。老大跟她說過幾遍了:「我拿回台北,幫妳掃成圖檔。」
是啊,大部分的照片都已泛黃,舊了,打開相簿,照片和一層透明夾紙,容易黏在一起。經常,老太太戴著老花眼鏡,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分開,若是照片不慎沾黏,老太太就專心致志,用濕紙巾輕輕擦拭。無論花多少時間,她都耐著性子,直到將沾黏的痕跡全部摳掉。
即便如此,她仍不准兒子拿走相簿,她不放心相簿離開她。何況,兒子跟她解釋過,電腦掃描必須將照片一張張撕下,她嚇壞了,撕下的照片要怎麼拼回去?
老大和媳婦、孫子,這一家三口只有暑假和農曆年才回來。回來時,老太太就搬出相簿,翻出她最近看過的照片,「你看你看,你小時候腿這麼胖,好可愛。健康寶寶第一名!」
跟兒子一起欣賞照片,老太太顯得興致盎然,好似過往未來再沒有更重要的事了。
但兒子卻不領情。已經年過五十,很難對自己嬰兒時期的照片,感到興趣。甚至毫不隱藏的面露厭煩,小時了了,如今混口飯吃,還有什麼好回頭去看的。
老太太便轉頭跟媳婦說:「妳看,這是妳老公。你看這個小腿,簡直像根棒槌。」媳婦也只是虛應,點點頭,說:「早就看過啦。妳忘了嗎?」媳婦不喜歡跟老太太虛與委蛇,她心裡想的是:我又沒有參與我先生的嬰兒期。老太太沒學過讀心術,如果有,一定很受傷,沒人理解她把兒子當情人的那種感情。
但她並不死心,轉頭對另一頭沙發椅上的孫子,喊道:「過來過來,看你爸爸,長得跟你一模一樣。」孫子十七歲,高中二年級,兩手端著手機,那存摺大小的機器盒子,頻率單調的響著嘟嘟嘟的聲音,正展開一場霹靂大戰。老太太喚了他幾次,他不理,專注在他的手機頁面,只敷衍地抬頭看了一眼。
那是過年時的事了。當時,孫子不理不睬的態度,惹惱了老太太。孫子小時候放暑假,下著傾盆豪大雨,老太太騎著機車,送孫子去游泳班學游泳,她站在泳池樓上,隔著玻璃,為孫子鼓掌叫好,游完泳,怕他肚子餓,冒雨去附近店裡買炸雞。看著孫子大口啃雞腿,老太太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好的奶奶了,再沒有人比她更好的了。然後,她將雨衣把孫子包得全身緊緊,不透一絲風雨,騎著機車回家。怎麼堂堂現在愛理不理人呢?她習慣喊孫子堂堂,因為他名字裡有個堂堂正正的堂字。如今,孫子也不愛她這麼叫了。
沒人搭理她,令老太太憤怒、難過,「關掉,給我關掉。」老太太生氣時愛拿電視出氣,但遙控器明明在她手裡。於是,兒子一把搶過遙控器,關了電視,一家人沉默的端坐在客廳。沉默令人侷促,老太太心臟跳得好快,不知如何收拾自己造成的殘局,只得頻頻斜眼偷瞄兒子,看他是否生氣了?
兒子一家回台北後,老太太又把兒子坐在嬰兒車裡的照片,反覆看了幾遍。她兒子緊裹一身的厚衣,戴了頂毛帽,兩腳的褲管往上拉,露出兩條圓滾滾的小腿。
拍照時,兒子八個月大,先生在鄉公所擔任雇員。鄉下租屋簡陋,用水必須到小村遠處的幫浦站取水。她揹著兒子,手裡提兩桶清水,吃力地走路回家,一面心裡痛恨這寂寥的鄉村生活。
只有幫兒子洗澡時,才令她心情暢快。她在兒子身上的每寸地方,抹一層肥皂,細細地幫他清洗,兒子嬰兒肥,小腿一層一層的肉擠成縫隙,得用手指頭伸進去反覆搓洗。
假日裡,剛剛買了台富士相機的先生,便在租屋外替八個月大的兒子,拍了幀黑白照片,照片背景隱約可見鄰居家四處遊逛的紅冠大公雞。
照片洗出來,先生滿意極了,他試探地說,乾脆在家設間暗房,自己學沖洗,這樣就可以替兒子多拍些照片。
當時二十出頭的老太太,不同意。先生吵著買相機時,花掉一筆積蓄,老太太嬌嗔地說:「你買相機,那,我要買一件新衣服。」
添購新衣的承諾還沒兌現呢,結果,才剛買了相機,先生又想要暗房。雇員的薪水少得可憐,又只有一個窮哥哥在台灣,幫不上忙,肚子裡還懷了第二胎,鄉下生活諸多不便,種種原因,令她萬般不如意,何況,她私心裡盼望先生多分擔些家務,譬如哄老大睡覺,好讓她喘口氣。
媳婦坐月子時,老太太去兒子家住過一陣子。她隨身提著先生泡製的人蔘酒,以及兒子八個月大的照片。她接管了兒子家日常的一切,幫全家人打理三餐,幫媳婦燉煮補身的人蔘雞湯,洗衣晾衣拖地板,以及幫小孫子餵奶和洗澡。剛出生的小囝仔,洗澡時,得用一隻手撐住頭部和頸脖,再用另一隻手清洗全身。綿綿軟軟的小嬰兒,緊捏著小手,在水盆裡輕輕彈動,有一回,噗――,噴水池似的噴出一道小水柱,她哈哈哈地笑了,那個時刻,僅僅只有一瞬那麼短的時間,她感到先生這個遠從對岸逃難來的家族香火,終於傳衍了下去,她的笑隨即轉為涕淚。
第二天,又再幫小孫子洗澡時,老太太對自己照顧小嬰兒的本事竟然絲毫未見生疏,面露得意地喃喃自語:「你看喲,還是奶奶幫你洗澡比較舒服,對不對啊?不像你媽媽,笨手笨腳的。」說這話時,媳婦就站在旁邊,都聽見了。
老太太也不讓媳婦餵奶,一日午後,老太太一時發睏,躺在小孫子身邊睡著了。媳婦拿著奶瓶過來,才一靠近床邊,老太太像隻野貓,背脊一聳,猛然跳了起來,一把搶走媳婦手中的奶瓶,如同護衛自己的領地。
那一個月,老太太只要稍微得閒,就跟媳婦滔滔不絕,講述兒子幼時的故事。有些事已經說過了,隔兩天又說。她帶來的照片,放在茶几上,看電視時,就捧著照片,頭偏向左又偏向右,無限沉迷地說:「我最喜歡這一張,怎麼看都看不膩。」又跟媳婦說:「妳老公小時候啊,胖得好可愛喔,幼稚園老師問他,你都吃什麼,吃得這麼胖,他就跟老師說,我吃雞腿,吃雞蛋,吃豬腳。年紀這麼小耶,就會這樣講,老師都覺得不可思議。」
真正不可思議的是,她對著不知世事的小嬰兒,揮舞著照片,以變調的童音喃喃地說:「堂堂啊,這是妳的爸爸喲!」小嬰兒竟然有反應,舉起了他的兩隻小手,跟著奶奶搖啊搖。
老太太回去後,家裡變得安靜。媳婦問起這件事:「你真的跟老師說,你吃雞腿,吃雞蛋,吃豬腳?」先生無奈回答:「吃得那麼胖,有什麼好炫耀的。」
夫妻閒談僅只於此。有句話,媳婦隱忍了下來。她心想,這一個月來,她的婆婆,先生的媽媽,簡直是重新又當了一次新手媽媽,享受著初為人母噴灑乳汁般生育的喜悅。原來,婆婆是唯一的母親,永遠的母親,媳婦不是,媳婦是笨手笨腳,是代理孕母。因為這沒說出口的話,夫妻間出現了第一道難以跨越的縫隙,即使過了很久,媳婦依然獨自記憶著那令人鬱悶的一個月。
今晚,老太太在電視櫃塞滿雜物的抽屜裡,翻找了半天,為的是找一幀孫子剛出生的照片。照片始終找不著,卻不意找出自己第一次穿露背裝的照片。
剛剛播出的韓劇,裡面有個專搶人家老公的女人,挽著名牌包,妖嬌無恥,正一扭一扭要去跟搶來的男人私會。老太太一邊看戲,一邊飆罵:「不要臉的東西!真不要臉!」突然,她眼睛一亮,那不要臉的女人身上鮮黃色的露背裝,竟跟照片裡當年自己穿的一模一樣,流行的腳步總是轉過來又轉過去。
照片收在金黃色封面的相簿裡,老太太掐指一算,應是有了老二,從鄉下搬到大城市之後。照片裡,她長髮垂肩,笑容燦爛如嬌陽。兩條細細的肩帶,在胸前形成U字形的凹處,但並無粗俗的暴露感。婚前她喜歡追逐時髦,她是愛美的女性,用現在的話說,叫做辣妹,生了孩子以後,母愛讓她美麗的身影,增添了幾分收斂。
拍照當天,他們全家去大公園玩。日本時代就興建的公園,裡面樹木參天,幅員廣闊。先生牽老大,她抱老二,不久,先生撇下他們,忙著四處取景拍照,她獨自牽一個抱一個,心裡很不是滋味。
這南方古城,夏日裡,鳳凰木一片豔紅,先生像被某個美麗的女人吸引了去,走遠了。她提高嗓門喚了幾聲,先生回頭看見她臭著臉,趕緊靠過來,安撫要幫她拍照。她穿著鮮黃色洋裝,後背兩條肩帶拉低到肩胛骨,但長髮遮住了裸露的背部。先生說,這樣剛剛好,隱隱約約最美,她便側著身,回眸,低垂下巴,對著鏡頭嫣然一笑,留住了那年紀極美的一彎唇形。
她看著照片裡的自己,像是欣賞喜愛的女明星,有一種百看不厭的耽溺之感,還有一絲勝利的得意,心裡嘟囔著,不要臉的女人,長得那麼醜,還好意思穿露背裝?
突然,老太太記起來了。那日,其實並不若照片裡靜止於完美的巧笑。她拍完照,一回頭,老大抱著弟弟,朝向滿佈浮萍的水塭走去。她嚇一跳,大吼一聲,衝過去攔止兩兄弟。大概聲音太尖銳,老大緊張地鬆手,半歲大的弟弟,咚地一聲掉在地上,哇啦哇啦哭起來。這個小意外,讓他們難得的家庭出遊敗興而歸,她怪先生只顧著拍照,丟下他們不管,先生則怪她大呼小叫,是要滿城的人都來看笑話嗎,照顧小孩老是這麼漫不經心?
想起夫妻鬥嘴的往事,她有些忿忿,賭氣地,把手中相簿扔向茶几。漫漫長夜,她又側躺回沙發上,幸好有韓劇相陪。
當年像顆冬瓜摔在地上的老二,好幾天沒回家了。她盯著電視螢幕時,視線不免瞄到電視櫃的橫架上,擺了一排的相框,其中有張老二穿著學士服的照片,臉上洋溢著莽莽傲氣。如今,他失業在家已超過五年。
約莫十點,老太太眼皮下垂,想睡了。她關上電視,起身回房。先生生病期間,她養成睡前聽廣播的習慣,好讓臥病在床的先生,吸收外面世界的資訊。先生從年輕到老,一直是個求知慾旺盛的人。
她早把頻道調到固定位置,她喜歡的名嘴每晚在節目裡批評時政,她雖然極少出門了,但聽取這些名嘴夾雜著內幕的批評,讓她得知天下事。
很快的,她進入渾渾噩噩的狀態,在名嘴滔滔不止的罵人聲中,睡著了。
她清晨即醒,躺在床上賴床時,聽到老二刻意放緩腳步推門進來的聲響。她一股怒氣又膨脹了起來,都天亮了,你給我死去了哪裡?
失業久了,原本個性溫和的老二,脾氣變得暴躁,有時老太太問一句:「怎麼一整個晚上,都不回家啊?」老二馬上臉色鐵青,回嘴說:「別管啦,我都幾歲了。」若是問他:「你去哪裡啊?」那更是自尋羞辱,回罵妳:「去哪裡?我去的地方,可以帶妳去嗎?」
老太太的心,早被傷得再無一處完好的了。母子間大大小小的爭執,隔幾日便上演。尤其老二跟大了他整整十二歲的女人廝混,為此她撂下狠話:「要是給我帶回家,你試試看。」
五月的某一天,老太太去買菜,菜市場旁邊有條骯髒的防火巷,她無意間看見裡面有個略胖的男人,正和一名衣裝鮮豔的女人拉扯親熱,女人的一條腿跨在了男人的腰際。她趕緊撇開視線,想快步離開,轉頭時驚訝地發現,那是我家老二?「卸世卸眾,不要臉!」她自言自語地罵道,一面感覺心臟加速跳得很快。
母子間的戰爭於是激烈展開,三不五時拉高嗓門對罵。到巷口倒垃圾時,隔壁鄰居同情的望著老太太,慰問她:「妳還好吧?」她強顏歡笑,擠出兩條深深的法令紋,說道:「好啊,好啊,在家閒著實在太無聊了!」
媳婦常常勸她,出去多結交朋友,不要窩在家裡,盯著老二的一舉一動,平白惹自己生氣。媳婦說話時總是一副振振有詞的樣子,不容妳辯駁,而且喜歡總結,斬釘截鐵地說:「妳、就是太孤僻。」
早餐時,媳婦責怪她的那些話,盈滿她腦海。妳太孤僻了;妳要多看人家的優點;妳要主動啊;妳這樣怎麼會快樂……媳婦若是太過咄咄逼人,讓她感到難堪時,她會鼓起勇氣,翹起下巴,頂回去:「誰說我不快樂?」
老太太不是在維護自尊,她是真的想不出自己哪裡不快樂。有時電話裡跟媳婦抱怨,不過是找個話題,講講生活裡發生的事,不能就說她不快樂。
先生生病時,她把屎把尿灌鼻胃管,像照顧失能的巨嬰,何止是不快樂,身體的疲累漸漸累積成為痛苦,壓得她扭曲變形,喘不過氣來。先生走了以後,生活鬆懈下來,她已不知道自己究竟快不快樂了。
飯後,老太太起身去尋找照片。孫子一歲生日時,她和先生去台北探望,住了幾天。兒子媳婦去上班,她和先生便逗弄孫子,短短幾日,難得的無憂無慮,快樂無比。不久,先生嘆口氣說,「一歲了,還不會走路,花錢請的保母就是不可靠,咱老大十個月就會走路了。」這問題老太太盤旋心中好幾日了,於是趁勢說:「那我們把堂堂帶回去,我們教他走路。老二小時候騎的公雞車還在呢。」
他們討論了半天,擔心這擔心那,最後決定,反正媳婦絕不會同意,那不如,趁他們上班不在家,現在就走。
老太太和先生一路歡天喜地,小孫子在火車上哭過一陣,又睡了一陣,其他時候跟爺爺奶奶玩得很開心,小孫子還一拳打在爺爺的眼鏡框上。
離開兒子家時,老太太順手拿走書架上的一本相簿,裡面是小孫子出生後陸續拍攝的照片。沖洗店送的相簿,很不講究,封面印上大大一朵向日葵,老太太覺得俗氣死了,揚言買本新的相簿,好好收藏這些照片。當晚,兒子打電話來,語氣不悅,責怪兩老一聲不吭帶走小孩,怎麼做得出這種事,又把話筒交給媳婦,媳婦只說了一句:「明天我來帶小孩。」老太太放軟身段,說小孫子該學走路,我們會好好教他。在這裡住到上幼稚園嘛,這樣我們生活也不會太寂寞無聊。
隔日媳婦還是出現了,孫子一見媽媽,嚎啕大哭,與媳婦緊緊相摟,母子倆像經歷一場生離死別。老太太眼見如此,大勢已去,只能輕輕喟嘆。
最後留住的,是那本相簿。
老太太想找的,是相簿裡一幀孫子洗澡的照片。幾乎每個小孩都有幾幀光著身體的照片,好像只有年幼時一絲不掛不覺得羞恥。那坐在澡缸裡的童蒙小兒,嘴裡啃著一只塑膠小黃鴨,令老太太看著看著,嘴角含笑,無限懷念。
每年暑假,孫子會到爺爺奶奶家小住,洗澡時,老太太脫下衣服,跟孫子一起浸泡在澡缸裡,一老一小盡情玩耍,他們玩潑水的遊戲,潑過來,潑過去,小孩子腦袋機靈,一分鐘變化一種新的遊戲,潑完水,又比賽划水,比賽打水,最後一關是把頭埋進澡缸,比賽憋氣。她全都配合,一一照辦,絕不認輸。遊戲中,她感覺自己重回兒童期,身體變得輕盈,心理狀態也接近遊戲,且,完全沒有爺爺插手進來的份。
奶奶喜歡和小孫子光著身體打水仗,有幾回,她甚至讓孫子吸自己的奶,這放肆的舉動要是說出去,實在太不像話,幸好沒有留下照片為證。但是,難道照片才是真實的人生,留存在記憶裡的不算?老太太腦海裡,突然迸出這個沒有答案的疑問。
他兩個兒子小時候,都拍過穿女裝的照片。孫子沒有。媳婦堅決不肯,暑假送孩子來,特別提醒,「媽,不要給小男生穿裙子照相,很無聊。」
媳婦看過老大穿著蓬蓬裙的照片,裙子是堂姊的,老太太還在兒子臉頰塗了腮紅。老二的女裝照則是穿一身透明紗裙,配三吋高跟鞋。直到現在,老太太仍覺可惜,她的相簿裡,獨缺了孫子作女生打扮的照片。如果有的話,她會把兩代三人的女裝照,併放在一起。
一本相簿,翻了又翻,再看一齣重播的韓劇,中午時刻便接近了。她給自己熱了昨晚剩下的飯菜。老二沒回家,飯菜就吃不完。
接著午睡。醒來,去給老二清掃房間,給先生留下的幾盆花草澆水,收拾廁所的垃圾桶,給魚缸撒些魚飼料,整理雜亂的茶几,昨晚扔在茶几上的相簿,挪到邊邊角,這些都是例行的家務。但老太太今日心血來潮,決定擦拭一下掛在客廳牆上兩幅大尺寸的相框。
相框取下容易,掛上困難。沒關係,等老二回來,讓他幫忙掛回去。這老二,趁她午睡又偷溜出去,幾乎每日如此。
她先噴穩潔,再用紗布擦拭,鏡面立即熠熠透亮,連帶相框裡的人也精神奕奕,巧笑倩兮。那不是別人,是老太太十七歲和三十五歲時的身影。
先生工作的單位舉辦中秋聯歡晚會,主管聽說她口齒流利,個性活潑,結婚前又是傳播公司宣傳產品的廣告員,便情商先生讓她擔任晚會主持人,還提供一筆治裝費。於是她訂做了一件削肩晚禮服。兩個孩子的媽媽,即使面貌姣好,身材已屬圓潤,試穿時,渾圓有肉的臂膀令她哀嘆不已,差一點鬧脾氣,不去了。幸好站上舞台她毫無畏怯,端莊大方,全場好評不斷,尤其坐第一排的長官們,全場笑得合不攏嘴,先生顏面有光,她也感到光榮,覺得自己有能力幫助先生的仕途。
晚會結束後,她陶醉在自己完美的表現裡,一遍又一遍看著先生為她拍攝的現場照片,不斷地讚美自己。先生的一位未婚女同事,崇拜她的丰采,隔周假日,特意到家裡探訪。年輕的小姐穿了一身大紅,頂著當時流行的蓬鬆法拉頭,她心裡暗笑,土死了。礙於是先生的同事,她努力接待,漸漸發現高個頭的未婚小姐,個性熱情,參觀她的衣櫃,稱讚她的烹飪技術,幫她洗碗、拖地,離去前又甜言蜜語認了她做乾姊姊,順理成章,對著先生喊姊夫。她一度以為,在這陌生的城市裡,終於結交到了知心好友。那年她三十五歲,女人最豔美的年紀,她和新認的乾妹妹從相簿裡挑挑揀揀,經過一番討論,慎重其事,選定其中一張,送到照相館放大。
至於另一個相框。
火燙的南方夏日,身穿粉紅洋裝,足蹬雪白高跟鞋,撐一把蕾絲邊陽傘,小姑娘一身誇張搶眼的裝扮,踏出鄉下小村的火車站,她越過站前馬路,轉進商店街,從街頭走到街尾。她身姿搖曳,眼神帶笑,無視於人,她是來找她男朋友的。她的初戀男友,後來的丈夫,住在街尾一大片菜圃旁的獨棟水泥房。
整個小村因為她,為之騷動,她問了兩名路人,康福街怎麼走,閒言誹語,隨之不斷升溫發燙。很快地,她尋到了男友家,兩人關在屋裡聊天說話。村人在外議論,亢奮不已。到了傍晚,男友踩著腳踏車,載著她慢悠悠騎過她來時的石子路,身後不免又引起一陣側目。
照片是男友送她回家時,兩人到鎮上唯一一家照相館拍攝的,男友說,妳今天特別美麗,太美了,這般的撫媚容顏,一定要捕捉下來,使之永恆。攝影師則勸服她,在灼亮的白色強燈照射下,撐起她的陽傘,成就了傘翼下半遮的美人兒。
兩幀照片鑲在銅色邊框的相框裡,掛在客廳正中央的牆壁,象徵著她是這個家不可撼動、永遠的女主人。
磨蹭了一下午,望著相框,左一個,右一個,都是消逝的自己。老太太略感神傷,人生怎麼像做夢,眨眼就過去了。這些發散著舊時光氣息的照片,也只是記憶的點點浮光吧,埋藏在她心靈深處,還有一大片深邃未明的記憶之海。
老太太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照片裡的她,總是展露笑靨,她感到疑惑,那盈盈的笑,代表過往人生盡都是幸福美滿嗎?那麼,先生後來參加攝影聯誼會,跟著同好四處遊逛。那些她獨自留守家中照顧兒子,獨自生著悶氣忍著恨,等待先生夜晚歸來的日子,怎麼沒留下一張照片?還有,還有……
婚前,她的養姊向養母出主意,妹仔發育這麼好,又沉迷裝扮,青春期的姑娘貌美如花,與其不三不四的男人鎮日垂涎,不如讓她嫁了,賺一筆聘金禮。她養母覺得有理,屬意批發小豬仔的陳家兒子,小時候掛兩條鼻涕的阿弟。
幼時養母使喚她到街尾豬肉販家中,買一塊三層肉,豬肉販用草繩穿過肉塊,綁成一個圈,讓她提在手中。肥滋滋的肉塊,輕輕搖晃,她的內心卻無比羞恥,夜路漫長,那個名叫阿弟的,一步一步隨在她身後,跟蹤她。她一個大轉身,俯身撿起一顆石頭,朝他狠狠丟過去,石頭扎在阿弟額頭,流了點血,而她換來了恰查某的惡名。
這家,這街坊,這裡的一切,無不令她厭惡。漸漸的,她暗藏起一份心思。國小班上插班進來幾名同學,據說是跟著政府撤退來的,他們衣衫乾淨,講國語,穿皮鞋,和街坊長大的小孩不同。後來有外省軍人,空軍,穿一襲及膝的風衣,到家附近公車票亭買車票,他們買了票,會禮貌地說,謝謝。她暗中窺視這些新來的人,心裡開始有了嚮往,少女心染上了粉紅色。
她大老遠從隔壁鎮坐火車,哭哭啼啼跑來投奔見過幾次面的男友,哭訴養姊虐待她、打她,腿上還留著手指掐出來的瘀青,養母則天天逼她嫁人。關起門,男友安撫她,答應選個良辰吉日去提親。那天,他們羞答答做了那件事,做完,男友搔著腦袋說:「我一定會娶妳的,放心。」她當然放心,這是她特意挑選的男人,從此自己的命運將徹底改變,既然身體給了外省仔,自己也升等成為高水準的外省女人。
相框裡的她,心裡想著:「他是我挑選的男人。」嘴角流露一彎笑意,那是她被男人所愛的滿足,她最幸福的時刻。
她被抱養的貧寒出身,始終是心裡的疙瘩,這不光彩的人生汙點,在她收藏的相簿裡,像被毀屍滅跡了一般,看不見,但她從未遺忘。近幾年,她甚至經常想起,對命運的憤恨,越加濃烈。其實,自從先生過世,她漫長人生積累的怨恨,就像放大了十倍似的,日日糾纏著她。
該去做飯了。她稍猶豫,終於撥了手機給老二,問他是否回家吃飯。老二的口氣明顯不悅,「你自己吃啦!」老太太掛上電話,心想,「你靠我吃靠我喝,趁我午睡偷溜出去,我還沒罵你哩。」
晚餐又是一個人。簡單燒了一碗肉絲麵,用抹布墊著,端到客廳吃。她想,這樣可以邊看電視邊吃飯,哼,我才不要虐待自己。
匆匆吃過晚飯,像每個夜晚來臨,老太太側身斜躺在沙發上,以這個姿勢看了兩齣韓劇。
期間,有個念頭從她腦海冒出來,她驀然坐起,這回,不是為了哪幀可茲紀念的照片,而是想起了一段往事。
她拿起話筒,打電話給老大,有件事,一直想告訴你,雖然你爸已經死了,但是,我就是想要告訴你,不想再忍耐了,你那個老不休的爸爸,他搞過外遇,他對不起我,他騙我跟攝影聯誼會出去拍照,結果是去搞女人。不要臉的女人,醜八怪,死皮賴臉叫我乾姊姊,可是,可是,你爸生病,我還是照顧他,還是辛辛苦苦地伺候他,他是我千挑萬選的男人……
電話嘟嘟嘟地,響了好幾聲,通話中。老太太便在機械聲中,怔怔地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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