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一枝筆在路上03

本書收錄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57位會員的生命故事，分享自己在人生路上、寫作路上的點滴心得。全書分為三輯，有對親人的懷念追思，個人心情梳理，記錄事物的美好等。
以筆為鋤，努力耕耘，其用心實不亞於所謂的「寫作達人」。若要說到有何差別，我倒是更為欣賞書中所錄文章，顯現之生活體悟與生命感受。
不論詳實或精簡，凡此種種的生命故事你豈能不為之動容，這些經由優質的文學手法潤澤之後的作品，讓我們讀來更加的可口與渴望，渴望著下一本儘速的到來。

57位作者都是台北閱讀寫協會會員，八、九成是退休族，身分多元，如銀行主管、大企業美國部門財務長、企業主、攝影家、畫家、書法家、醫生媽媽與太太、大學教授、國中老師等。

編者簡介：汪詠黛
南投市中興新村光榮國小、台中市曉明女中（國中、高中）、台北輔仁大學歷史系畢業。
現任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創會理事長，曾任中國時報文化新聞中心副主任、人間福報顧問、電台製作人、婦女及教育團體顧問。
著有報導文學類《重返異域》（柏楊策劃，時報出版）、親子散文類《愛，就是慢教和等待》（時報）、《婚姻幸福魔法書》（九歌健行）、《都會媽咪會唸經》（小魯）等書，主編《我和一枝筆 在路上》一、二集（遠景）等。

推薦序
張曉風──
寫作一事有人天生就會，有些人卻需要調教，才有辦法將潛能從地底下「刨」出來。汪詠黛做的就是婦產科醫生的工作，「助人做人」並「幫人接生」，甚至，還幫忙把孩子調教得更好些，還一路負責把孩子推上舞台。

韓秀──
弔詭的世界亂局，摧枯拉朽的颶風海嘯地震都無法與文學抗衡，帶著一枝筆走在閱讀寫作路上的朋友們，將他們的智慧、心血、才華，化作文學長河的涓滴、文學風景線上的彩虹。

路寒袖──
不論詳實或精簡，凡此種種的生命故事你豈能不為之動容，這些經由優質的文學手法潤澤之後的作品，讓我們讀來更加的可口與渴望，渴望著下一本儘速的到來。

方梓──
這是一條長期耕耘的路，我見證了詠黛的毅力與堅持，也一路觀賞學員用筆用心耕耘了一塊塊文學的花園。

邱祖胤──
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的夥伴們，特別能量飽滿，活力十足，一如他們始終懷著滿滿誠意書寫一般，不吝於分享自己的好文章，分享自己在人生路上、寫作路上的點滴心得。

楊宗翰──
以筆為鋤，努力耕耘，其用心實不亞於所謂的「寫作達人」。若要說到有何差別，我倒是更為欣賞書中所錄文章，顯現之生活體悟與生命感受。

林德俊──
這本書的產出是個勵志的故事，一群人，因緣遇合，共同灌溉一個溫馨天地，在此天地裡，各自照養著一畝生命故事的園圃――花開，賞心悅目，獨樂眾樂；花謝，落土成泥，化為養分。

序文
張曉風 大家都來寫篇散文吧！
韓秀 寧馨與貴氣
路寒袖 可口與渴望
方梓 這是一個繁花盛景的地方
邱祖胤 一個人寫，自在；一群人寫，有伴
楊宗翰 立足台北，超越性別，讀寫人生
小熊老師 讓心與心靠得更近
輯一
王蓓蓉 生死未卜兩茫茫
王慧綺 雞腿阿嬤
田醒民 跟爸爸去上班
杜關東 念念慈父杜教官
林月慎 卯時相會
林珮如 沒有爸爸的父親節
施雯? 黑膠・荔枝・阿里山
柯昱琪 傷口下的接力賽
張知禮 水墨流金
張翠嬿 爸爸的愛之味
陳綠萍 看海的日子
馮嫦慧 顧稻小天使
黃金華 我愛看月亮
黃珠芬 與阿公相遇
楊艷萍 在湖南吃回憶
廖玲華 阿祖是綠豆薏仁小星星
盧美杏 懸念的車後座
輯二
朱　玲 炎夏吃冰去
吳瑞玲 菱角的滋味
杜珍彤 六星級糖藕
汪詠黛 我的霸氣書房
林碧蓮 茶?輕揚落花風
林麗鳳 地瓜薑湯與書文
邱秀堂 咖啡二三事
王若慈 自在早餐
邱彩霞 御風迎向金城武
邱碧淞 柚香茶情客家寶
風　影 一根扁擔
張生平 青春吉他
張　璇 夢並不是那麼遠
郭仲琦 伸展台上的派皮
郭秀端 編織竹鐘情
陳名能 電線桿亂想曲
陳英姿 火車通勤　博命一族
陳雲和 在雨中，與奇岩共舞
劉家馴 女兒的家書
輯三
王巧麗 最好的結婚周年禮物
吳淑惠 我也是鹿港人
杜解萍 奶奶的叮嚀
邱雯凰 緩慢的練習
姜蕙芳 外甥的烏克蘭婚禮
姜鵬珠 超人老師的歡喜居
翁素足 邁向鑽石婚之秘笈
翁淑秋 黑夜常常在白天降臨
袁　葦 帶著失智長輩去旅行
莊芸芸 短鼻，又何妨？
黃淑娟 也是一種生活享受
黃擎天 為下個十年超前部署
楊堤曉 我親愛的少年
劉秀枝 幸運多如繁星
劉素美 粉筆生涯第一章
劉蕗娜 遙想當年我打工
賴美惠 走在鋼索上
譚立人 一二的圓滿
關蕙明 年年有刺
施養慧 天字第一號情報員
賴美貞 李天祿的四個女人

張曉風 大家都來寫篇散文吧！
(1)
他鼓勵大家寫日記、寫傳記。
他是誰？他是民國初年名氣極大的胡適。他認為，如果人人寫自傳，合而觀之，不就是一部民族生活歷史了嗎？
我十八歲時看到他這種說法，就頗不以為然。如今八十一歲了，更覺他的說法陳義過高，完全不切實際。第一、「寫作」不見得是全民的本事。第二、寫作此事本身不是全部，它必須讓大家看了，才算存在。從前，是透過出版，現在則可以上網。重點是「它必須為人所接受」。總之，作品的存在，一半靠作者，一半靠讀者。
不過，最麻煩的是，並非人人一生中都有拚全力以寫自傳的大志。有些人想，等退了休，再來作此事吧──就像胡適本人，可能也是這麼想，但他猝然在會議中倒地而走了──唉！這人生，哪能全由當事者本人作主？好在他有本《四十自述》，算是半部自傳吧！
他說的是「最好……人人都能……」，但，但現實中，事情並不是這樣的。再加上，人一輩子總有些「不便告人之事」……，像胡適，就並沒有打算呈報他和某位美國女士多年的婚外情……。
(2)
所以，我覺得，只要鼓勵人寫文章就好了──而且，最好鼓勵人寫散文，因為散文在正常狀況下寫的都是「我」。散文寫上一百篇，也就算是半部回憶錄了。
張拓蕪寫《「代馬輸」卒手記》，他寫的是散文，不是傳記。楊絳寫《我們仨》，她要寫的也是散文，而絕不是傳記。蘇東坡寫半夜跑去找一位叫張懷民的朋友同赴古剎，共看如水的月光，他描繪的是令我們為之摒息的清麗景像，而不是傳記。
但是，如果有人要為作家寫傳記，他大可從這?取材。
(3)
某大報，除了有「╳╳副刊」的版面，卻也另闢了一頁「家庭副刊」或「繽紛版」，此頁也許可謂為「副副刊」。其差別是文學性不那麼高，但「真實感」和「生活性」十足，讓人不知不覺如同在跟朋友話家常，非常親切。
(4)
汪詠黛曾是一位認真而資深的記者，如今非常敬業地教別人「如何理才（不是財）」。寫作一事有人天生就會，有些人卻需要調教，才有辦法將潛能從地底下「刨」出來。她做的就是婦產科醫生的工作，「助人做人」並「幫人接生」，甚至，還幫忙把孩子調教得更好些，還一路負責把孩子推上舞台。於是，就有了這本書──《我和一枝筆3》。
我很高興世上有了這本書，我很高興華人發展出這類書。胡適當年的「提倡」很空洞，汪詠黛的「牽牛下水六腳濕」的辦法才是硬道理，故樂為之序如上。

韓 秀 寧馨與貴氣
上次見面還是二○二○年的早春，雖然台北國際書展因為疫情猖獗而取消，我仍然同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的朋友們有過一場溫暖的歡聚，之後便是綿長的關切，互相祝禱著闔府平安、健康、順遂。年凶花好。讀書人、握管人在多數人不得不坐困家中的日月裡卻得到了某種時間的保障，閱讀更勤，書寫出更多的美文。於是，伊媚兒送來了這些充滿愛意的文字，印表機把文章列印出來，在颶風過境風狂雨猛的日子裡，隔著半個地球，我捧著白紙黑字，字字入心。寧馨的氛圍立現，更令人驚豔的是，作者們在字裡行間展現出來的貴氣，與寶島屹立不搖的獨特風景線融合無間。
一間無限大的「霸氣書房」極有代表性地展露出一位資深文字工作者的工作場景，相夫教子，主持中饋，忙得像兩頭燒的蠟燭之餘，無時無刻，沒有週末與假日，只要醒著，便在用腦、用心、用手寫作中；甚至，很可能，睡夢中也在遣詞造句，「檢視」成稿，力求完善。心有戚戚焉，我看到了作者的堅韌與美好。那樣有所堅持的一位文學人，那樣周到、那樣充滿愛心，那樣任勞任怨的一位台北人。最重要的，作者不受環境限制，構築出真正屬於自己的寫作天地，無限寬廣，印證了生活本身已然成為作者寫作場域的真確。
人，存活於世是多麼艱難的事情，生老病死都是痛苦，常常不堪聞問，常常無計可施，常常只得聽天由命。然則，苦痛與煎熬中那鼎力相助的源頭卻來自家庭，來自結縭多年的另一半，那種由衷的喜悅、感激、昂揚無以言說。一份「結婚紀念日的禮物」粉碎了金錢的桎梏、粉碎了對於手術的恐懼，甚至粉碎了疼痛帶來的種種身體與精神上的折磨。「太太的健康是無價的」出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之口，那是怎樣的珍惜，那又是多少世間女子無緣得到的幸福。滿心感動，世界上有這樣美好的情感，真正能夠無堅不摧。
「黑膠唱片」沒有隨著高科技的發展而成為被灰塵掩埋的古物；「台灣的荔枝」也沒有因為東西方文化的隔閡而被禁足；「阿里山」以她的雄偉壯麗持續不斷地吸引著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作者的童年記憶裡充滿了這樣的美好，而帶給小女孩許多歡愉的是家庭的友人。作者用一篇美文來表達她對這位聖誕老公公般的長輩的感激之情。歲月流逝，美好長存，豐富滋養著人生，更彰顯了傳統文化的寧馨與貴氣。
弔詭的世界亂局，摧枯拉朽的颶風海嘯地震都無法與文學抗衡，帶著一枝筆走在閱讀寫作路上的朋友們將他們的智慧、心血、才華化作文學長河的涓滴、文學風景線上的彩虹。新書出版之際，遙寄我深切的思念與真摯的祝福。 二○二二年十月六日寫於美東華府近郊維也納小鎮

王蓓蓉 生死未卜兩茫茫
大哥是長子，一直很顧家，從水產職業學校畢業領到的第一份薪水開始就如數交給母親，幫忙雙親養家，在眾親戚中傳為美談。他成家後，還是把大部分薪水交給母親，但未獲得妻子的諒解，加上個性不和，導致離婚收場。
大哥離婚之後先與女兒住老屋，後來女兒出嫁，他退休後一人獨居。父親過世，大哥逐漸整理了老人家所有書籍、文件、日記，發現了隱藏半世紀以上的祕密！
二○一八年十月那天，將邁入八十高齡的大哥，當面跟親友宣布，要回上海自由行，言明自己身體健朗不必陪伴，預定五天之後就會返台，也無須有人相送，哪知十天之後全無音訊。
大哥的女兒開始整理他的個人用品，看能不能尋到在上海的落腳地點，赫然發現抽屜裡的護照與台胞證早已過期，存摺、圖章都整齊地擺在一起。這時家人才開始懷疑起大哥的去向，怎麼會連手機都沒帶？小哥去海關打聽後，確定沒有出關記錄。二哥詢問鄰居才知大哥平時代步的電動機車，不久前已經以賤價六千元賣給店家，似乎早有一去不返的打算。
姪女先去警局報案，請警方配合調閱路口、公園門口的監視器，找到出發當日，經過超商前得到的清楚正面身影。她在家附近的雜貨鋪、商店、甚至捷運車站邊的柱子上張貼A4大小的尋人啟事，一路打聽是否有人見過她爸爸。
大哥是在一九四八年，跟隨父親來台。當年，我的父親帶著寡母、三位妹妹、妻子和三名子女一起從上海逃難來到台灣，在這七十年裡，各家枝葉繁茂子孫滿堂。大姑媽後來移民美西多年，晚年落葉歸台，她在失智之前透露口風，原來我的大哥不是媽媽親生子，是風流倜黨的父親與高中同校女同學的私生子。
奶奶是一家之主，斷然阻止父親追求自由戀情，她只認定在家裡當童養媳的母親才是父親的正室，下令父親將新生兒領回由母親養育。母親無奈接受這生米煮成熟飯的事實，被動有了長子。十八歲奉命完婚，自己生的第一個男孩反而成了次子。
面對婚姻中第三者所生的大哥，母親年紀輕不識字，對於情敵之子能夠心胸寬大到視如親生嗎？當時尚年幼的姑姑們有目睹到某些不平等待遇嗎？在台灣出生的小哥與我，一直以來看不出其中的分際，但我清楚的是，奶奶仙逝之後母親當家，三位兄長各自成家，母親十分公平地親自幫三位兄長各帶大一名孫子女。
已經三年了，所有親人歸納出大哥的失蹤原因可能是尋母絕望。大陸過去半世紀的動亂，文革期間鬥爭死、餓死者無以計數，算算大哥的生母也超過百歲了，他怎知要從哪裡尋起呀？
午夜夢迴，我心繫於大哥的行蹤杳然，眼前只有無盡的思念與徒然的落淚。想起大哥自幼對我這個么妹頗為疼愛，當年聯考上了與興趣符合的美術系，大哥選了一塊名貴的端硯作為獎品，鼓勵我走向藝術的路，提醒我要追求精進與有餓肚皮的打算，爾後我選擇教書謀生之途。
平日電影看多了，我在半夢半醒之間曾慶幸大哥碰到貴人了，以走私舢舨船隻，輾轉回到上海，在老家不遠處的弄堂裡，他已然拜望熬過苦難的高齡生母……


王慧綺 雞腿阿嬤
在我之前，母親有一個女嬰，出生不久即夭折。懷我的時候，母親擔心又是個女兒，心情忐忑不安，阿嬤代她去算命，算命仙安慰阿嬤：「妳不要小看這是個女孩，她不但會招來弟弟，以後妳的兒子及孫子都要靠她哩！」
不知是因為算命仙這一句話，抑或是我從小乖巧聽話、課業成績不錯，阿嬤對我特別好，家中每逢過年才會出現的兩隻雞腿，她一定讓我獨享其中一份。
二歲半時，阿嬤陪同父親至台北工作，懷有身孕的母親帶著我暫時回到嘉義娘家，一住就是五年。如果母親偶而上台北探望父親和阿嬤，我最盼望的就是她帶回阿嬤給我的大雞腿，我常嚷著要見「雞腿阿嬤」。
我讀小二，大弟五歲，父親工作穩定了，母親才帶著我和大弟北上，一家團圓。我清楚記得那天踏進台北租屋處的驚嚇－－怎麼這麼小、這麼擠？約1.5坪的狹小「雅房」，浴、廁、廚房需與房東、租客共用，一層只有20坪的公寓裡面住了15人。我住的嘉義外婆家，可是有前後大、小花園，有大魚池、大廳堂、大飯廳啊！
那天，微胖的雞腿阿嬤，身著兩截式深灰色七分衣褲，頭髮挽著髻，耳垂勾著小金環，她笑笑地看著離開五年後才第一次看到的我，拉拉我的小手，安頓我那顆極度不安的心。
阿嬤每天帶我上、下學，經過平交道時會再三叮嚀，要等柵欄打開才可以通過；她教我認識公園及路邊的花、草、樹木：魚腥草可以解毒，誤食夾竹桃會失語，咸豐草、金銀花、野葛根草可以治感冒。
阿嬤自小生活在嘉義奮起湖山區，略懂草藥，她常提醒家人要顧好身體，因為以我們這樣的經濟狀況，生病是奢侈的事，所以一家老小只要感冒，都是靠著阿嬤到附近公園、校園摘藥草治癒。
＊ ＊ ＊ ＊ ＊
母親去世那年我初二，大弟小六、小弟三歲，阿嬤要照顧小弟兼做家事，雖忙碌但不肯讓我幫忙。阿嬤從未受過學校教育，卻深刻瞭解教育的重要，她不但沒有老一輩人重男輕女的觀念，還在生活起居上獨厚於我，她說我是女孩，不可與弟弟同寢，即使家中貧寒，我仍擁有獨自的床舖。她不識字，每每看到我安靜地埋首於書本，總是對鄰居誇讚我用功，每學期領獎學金。其實，我常是快快寫完功課，就低頭猛看小說哩！
那些年，父親薪資少，要養活一家五口不容易，他想藉由股市賺錢，但手中籌碼極少，加上急躁的個性，終究無法在股海翻盤，生活更加困頓。為減輕家庭負擔，我由省女中轉入商職夜間部就學，開始半工半讀，以打游撃方式，在父親就職的公司裡，為請產假的女性員工代班。
當時我心裡常有不平，不願接受為何同學們能順利就學，而我卻需如此；當同學還有餘錢購物時，我的身上除了唯一的學生制服外，沒有一件外出服。
阿嬤為了讓我比別人看起來乾淨整齊、不被人看輕，她會在我工讀上班前，預先熨好我的學生制服，使我整日清爽。當年公司位在家對面，每日中午我可以返家用餐，阿嬤知道我喜食魚類，想方設法逐日更換菜色，有乾煎的黃目鰱、肉鯽魚、黑鯧，也烹煮出醬油三層肉、薑鹽烘雞肉等美味可口的飯菜，只是至今我仍無法理解，她如何在那樣艱難的日子裡，變出那些菜色。
1962年(民國51年)台灣霍亂「大流行」，全台風聲鶴唳。報載虱目魚以人的糞便為食，帶有霍亂病菌，全面禁止銷售，但市場魚販仍暗中將虱目魚掐頭去尾，只留肚腹販售，價格極為低廉。我們平日吃不到魚肉，遑論虱目魚，阿嬤趁此時機每天上菜市場採買新鮮虱目魚，將魚肚煎得油亮、焦黃、香味四溢，我們開心吃著，像是「天天過年」，平安度過霍亂危險期。
1965年(民國54年)我讀高一，有一回放學回家，發現阿嬤赤腳屈膝跪在地上，以抹布用力擦洗溢滿麻油的磨石子地板。當年的麻油是昂貴補品，家中僅有一瓶，怎能受得起此等失誤！況且打破後，麻油散膩在凹凸不平的磨石子地，善後很困難。
我大驚：「您打破麻油瓶？」
阿嬤淡定地回答：「毋要緊，打破了，擦乾淨就好。」她雙手不因說話而停頓，不停地上下左右，繼續抹淨，擦完一處，再擦另一處。
＊ ＊ ＊ ＊ ＊
我最愛在阿嬤得空時，聽她講嘉義內山(台語：深山)的故事。阿嬤16歲時，獨自在住家的深井汲水；阿公當年18歲，四方臉、寬額、濃眉，身材高大壯碩，彼時，他正受東家囑咐到內山踏勘找草藥。阿公路過小村，看到一名膚色白晢，身材苗條，梳著粗大長辮的少女正在汲水，他一見怦然心動，立馬上前要水喝。阿嬤回頭沒說話，只用清亮的大眼直視他，同時身手俐落地汲水並遞水給他喝，此舉讓阿公更加著迷。一周後，阿公的東家派管家前來說親。外曾祖父以家內尚有三名姊姊未婚嫁為由婉拒，但阿公的東家態度積極，連續談親三次，外曾祖父只好應允這門親事。
阿嬤嫁入阿公家時，方知他是從福建來台謀生的窮苦兒，父母雙亡，家徒四壁。
婚後一年，阿嬤生下我的父親，阿公非常高興，但也深感背負著家庭重責大任，他毅然向東家提出辭呈，隻身深入人煙稀少的內山，沿著彎曲山路徒步向前行，探訪奮起湖到阿里山的原住民部落，沿途尋採草藥，兼做山產買賣。
阿公很有語言天份，他自行學會各種原住民語，因和原住民溝通的態度誠懇，數次交易經驗後，取得他們的信任，從此，阿公成為嘉義市唯一能向原住民採買山產的商人。
阿公三十五歲的某天，在內山採買受到風寒，高燒不退，發出囈語，喝草藥已無用，情況相當危急，阿嬤連夜由內山狂奔下山找醫生。山路在皎潔的月光下能見度尚高，四周不時竄出野猴子，阿嬤顧不得害怕，拚命趕路求醫；走到半路，突然聽到一陣陣沙沙聲，在一片靜悄悄的山區響起，聲音越來越大，響如暴風雨來臨前的狂風吹襲，阿嬤迅速躲藏在一塊巨石後，屏聲靜氣地等待。不久，來了一群約4、50隻的果子狸，牠們由一隻個頭特別巨大、強壯的果子狸帶領，整齊列隊通過，阿嬤等待牠們走後，才驚魂甫定繼續趕路。
又有一次，阿嬤夜晚巡視?仔，第二天要餵?，發現整欄的?仔竟然全不見了！定睛一看，才知道居家附近發生土石流、走山了。
多年山居日子的細心觀察，阿嬤能依照天候的變化，精準預知氣象。她告訴我：「早出日、不成天，雨呢歇午、會落額哭；魚鱗天，不雨也風顛。」意思是，清早見到陽光，不見得全日是晴天，下雨天若在中午暫時停歇，就無法預測雨會下到什麼時候；天空若出現魚鱗般的卷積雲，可能惡劣天氣即將來臨。年歲漸長，讓我逐漸明白天氣的諸多變化，譬如人生種種，豈是依事情的表相能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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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十年光景，阿公成為一名出色的商人，他曾購置嘉義市區的大店面做山產批發商，又陸續買進連綿山坡地，土地之多，光是走路，就要花費一小時才能走完所屬田產的全程。阿嬤雖然開始過著擁有多位傭工的富裕生活，但仍然親力主持家務。
阿公操勞過度了，不到五十歲突然因病去世。父親在慌亂中接手生意，因不熟稔，幾次的投資失利，家產盡失，但在我的記憶裡，阿嬤未曾懷念過去在嘉義的好日子，或怨歎跟隨父親搬來台北的困窘生活。
我高二時，阿嬤遽爾辭世，平日喜愛和阿嬤暢談世事的父親，突然變得沉默不語。他經常在半夜三點摸黑出門，獨自徒步到行天宮參拜、灑掃宮廟前庭；假日裡，父親要我陪著他到郊區的各大寺廟參拜。父親孤單、寂寞的身影，讓我很難過，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阿嬤走後，我們的苦日子才真正來臨。父親投資再次失敗，家中有一餐沒一餐，債主紛紛上門，父親躲到不知名的地方，僅留十七歲的我，帶著大弟及七歲的小弟面對。
某天，一位債主上門，他用力拍打木門大聲叫囂，當時大弟外出，我趕忙叫小弟躲進臥房。一開門，看到一位瘦高的男士，喝問我父親的去處，我說不知道，他更加生氣，臉上的五官扭曲，模樣恐怖，原本揚手要打我，後來不知為何沒打。他叫罵著並恐嚇我：「明天！我就到妳上班的公司找妳的主管，讓大家知道妳父親欠錢，妳等著吧！馬上就會沒工作！」
我不怕大家知道我家欠債，但一聽會「沒工作」，心裡慌亂直想哭，但即時想起阿嬤曾在打破麻油瓶時說：「毋要緊，打破了，擦乾淨就好。」我馬上對他行個大鞠躬：「對不起！對不起！我的父親不是逃債，他只是一時還不了，等他有了錢，一定會設法慢慢還的。」債主才一面咒罵，一面離開。
後來，父親外調離島，按月還債，直到退休前十年還清債款。
不堪債主時時臨門的驚擾，大弟決定離家尋找他的未來。行前問我：「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我說每個月有六百元薪水，省點用就好。大弟好意提醒我：「小弟這麼小，妳沒有能力養他，把他送走吧！」
我憤怒的回答他：「別亂講！我能活，他就可以成長。」
和大弟對話時，我正踏在當年阿嬤打破麻油瓶，用力擦拭的那處磨石子地板上。
我開始拾起阿嬤的工作，擔起一家之主的責任。早上六點半，到工讀的公司洗杯子、擦桌子，七點半工作完妥，在位子上打打珠算，八點送公文。因在夜校擔任班長，下班後須趕著五點半學校的降旗典禮；晚上下課後，立刻回家手洗我與小弟的衣服，尤其是小弟的卡其布制服，遇水後特別沉重、難洗，瘦弱的我常與衣服奮鬥，每天都是過了午夜方能就寢。
＊ ＊ ＊ ＊ ＊
婚後，我住進婆家，把相差十歲的小弟也接來同住。婆家人從不嫌棄小弟，視他為家中一份子，他們認為：「只是加一塊碗，一雙箸。」婆婆更是常說：「加人加福氣」，「有好因緣，才能聚在一起」，非常歡迎我的小弟來住。
小弟也很爭氣，專心求學，一路讀到德國公費電機博士學位；之後立業、成家、生子，我對阿嬤總算有了交代。
年少時，見識過阿嬤在艱困的日子裡，不怨天尤人、勤儉持家功夫；她的修為，讓我想到「巧的食戇的，戇的食天公」的閩南語俗諺，也正因為如此，我一直覺得人世間只要肯努力，天助加上自助，沒有過不去的難關。
阿嬤去世三十七年後，我的大女兒完婚、生女，每當外孫女甜甜地叫我「阿嬤」，總讓我想起不知從哪裡變出魚肉飯菜，養育我長大的「雞腿阿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