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羅曼蒂克的過去

「那些故事來源於生活，但比生活走得更遠。她透過豐富的想像力和對人情世故的細微洞察，用溫婉流動的文字，讓我們跟隨著小說中的人物回溯過去，共同經歷成長，和身邊的人互相牽引，又彼此影響著對方。他們的起點可能都有跡可尋，但終點要往哪裡去，誰也沒有把握，只知道在生命線上的某一個時間點，誰和誰曾經遇上，然後又各自再繼續出發。」
――文念中

聞人悅閱

紐約 Cooper Union 大學電機工程學士，紐約大學商學院金融碩士。
歷年出版有小說集《太平盛世》（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黃小艾》，《掘金紀》，《小寂寞》；童話《小中尉》，《小仙》；散文集《紐約本色》，《小惆悵》。長篇小說《掘金紀》入選《亞洲週刊》2011年度全球十大華文小說，《琥珀》當選《亞洲週刊》2018年度全球十大華文小說榜首。

序
香港歲月，香港故事

悦閱邀約我為她的新書寫幾句話，說這本書是獻給在香港度過的歲月的。
我們是在她初到香港時相識的。看這些故事，進入那些小說描述的場景和細節，猶如看著生動的電影畫面，讀到未來，也看到過去，細水長流，感覺到緬懷歷史是一種奢侈的情感。
於是，我重新翻看她之前的作品，翻到《黄小艾》首頁有她的簽名贈言：
「幾座城市 幾段故事――悅閱 於十一行 〇五年九月」。
當然不能不提十一行，因為在二〇〇五年，十一行是一道很典型的香港風景，因為夢想而產生，然後就付諸實現，並且得到許多朋友的祝福，滿腔熱情得到相同的回應，那是種很美妙的感覺。
「十一行」是一間二手書店茶室及藝術展廳，坐落於中環嘉咸街小斜坡上，夾在蘇豪區佈滿畫廊、餐廳、夜店的荷李活道，和結志街熱鬧非凡的排擋菜場之間，可以說是在所有熱鬧的中心，同時也有大隱隱於市的味道。業主楊凡先生希望好好善用這個空間，提供給文化藝術愛好者一個有養份、可聚首的地方。於是我、寶蓮和悅閱，幾個來自中港台不同領域互不相熟的人，在機緣巧合下於二〇〇四年走在一起，成為了這間店的合伙人。
印象中的悦閱是個性格內斂、優雅得體、説話溫柔，但思路開闊見解精闢的女子。世事紛雜她卻看得通透，彷彿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將問題煩憂一一化解。十一行的時期，每次她來到店裡，不論開會或是參與活動，好像除了黑白以外就沒見她穿過其他顏色的衣服，款式簡約，但質料和裁剪都有獨到的講究之處；這讓我想起每年她寄來的聖誕卡片也是用黑白全家福相片精心製作的――我相信她的夢境和記憶也會以由白到黑不同深淺的灰度組成，像她的文字一樣，樸實純淨，沒有多餘渲染，卻又有很多可供回味的細節。
十一行前身是一家建築設計公司辦公室，一千多平方尺左右的小小空間比例很合適。帶質感的乳膠漆白牆和清水混凝土灰柱，配上特別訂製的厚四方水泥地磚和鋅鐡金屬書架，讓原本偏西式的簡約設計風格注入了鮮明個性；再加上悅閲身上帶來的沉穩黑白色，人物和場景都對了，自然就散發出很強的文化氣息，不消大費思量改動裝修便可輕鬆開業了。當時大家興奮地提議了很多店名，我已記不清後來是怎樣說服大家起用了「十一行」。「行」的其中一個粤音讀「hong4（杭）」，是行列的意思。有時我們看書看到某一頁某一行某個句子某個詞語，覺得有意思便會停下來仔細意會，或許還會勾起一些已經流逝的記憶；我希望客人來到店裡也會有這種感覺，可以歇一會，看一會書，喝一會茶，把心情放放空也挺好。
那一年，我們好像把所有的夢想都投注在這一個空間裡了。我們舉辦過電影放映會、讀詩會、文藝沙龍、畫展、古典結他演奏會、新書發佈會、茶藝分享會、陶瓷工作坊……各種文藝活動好不熱鬧，不為了成為城中熱點，但至少也真的匯集過一眾文藝圈內外人士聚首一堂。很可惜由於各種原因，十一行只經營了一年半多便落幕了。之後數年，楊先生繼續拍電影，寶蓮搬回了台灣，悅閲從沒間斷寫作，我則繼續營營役役。可幸的是跟悅閲一直保持聯繫，偶有碰面，行山飯聚，閒話家常，也會聊起小孩，她說一代一代就這樣成長起來了。不知不覺，她在香港定居生活二十多年了。或許她真的非常喜歡這裡，多年來的創作多少都帶著對自身的反照和對這座城市的情感投射。
期間，收到悅閱的三本著作，照例都有簽名贈言：
《掘金記》――「一場熱鬧 一場遊戲」；
《小寂寞》――「也有小歡愉」；
《小惆悵》――「歲月痕跡」。
二〇一八年她出版了八十四萬字長篇小說《琥珀》。
我能從每一本書裡看到香港這個城市的影子。街頭巷陌的日常風景，新舊機場的變遷，計程車司機說話的語調，甚至是一碗熱氣飄香的牛腩麵。生活是由細節構成的，文字留住了一個我們心中留戀的香港。
二〇二二年四月，在英國天氣最好的季節裡，花開正盛，我在飛往倫敦的航班上，在曼城開往利物浦的火車上，讀完了悅閲的新書《我們羅曼蒂克的過去》。書中自有一個世界，好像異鄉人在異鄉，不斷完成一段又一段人生旅程。細膩淡然的文筆輕巧地勾勒出各種不同時間線上的人事地。無數相知相遇，無數聚散離合，隨著窗外的雲彩若隱若現，彷彿車外的風景轉瞬即逝一一擦肩而過，捉不緊也留不住，但餘音裊裊令人久久難以忘懷。
我問悦閱：「這些年來你怎樣創造出那麼多豐富的小說故事和人物角色，都是你和朋友的回憶嗎？」她輕描淡寫地回我說：「故事和人物都是虛構的，但應該有生活的印跡。」我想我當然認得其中那部分屬於香港的印記。
那些故事來源於生活，但比生活走得更遠。她透過豐富的想像力和對人情世故的細微洞察，用溫婉流動的文字，讓我們跟隨著小說中的人物回溯過去，共同經歷成長，和身邊的人互相牽引，又彼此影響著對方。他們的起點可能都有跡可尋，但終點要往哪裡去，誰也沒有把握，只知道在生命線上的某一個時間點，誰和誰曾經遇上，然後又各自再繼續出發。
這讓我突然聯想起大學時修美術平面設計（graphic design），第一天上課學的是點線面。沒有方向的小點連結起來，形成無數的直線、曲線、粗線、幼線……它們排列重疊，有的方向明確，有的隨機縱橫交錯，有的不斷重複，有的流動變奏，有的漸遠漸近……直至群結匯聚，成為不同的面向和空間，聚散有序。人生，其實亦然。

文念中

序　香港歲月，香港故事／文念中

我們羅曼蒂克的過去
猴酷貓――一個遺落的童話
十七歲少女的勇敢駕車之旅
報紙女郎
苔蘚貓
十八春之流年
時代曲
普通生活
愛三角
大黃鴨
天真
家史
MUJI
辦公室
到酒店的距離
愛馬仕
德成號
你的美麗與我無關
高興
蒂芬妮
GAP
Per Se
TOKYO JOE
海岸
戰役
雪國
匆忙
世界寂然無聲

跋

我們羅曼蒂克的過去

我終於滿十七歲，父母如約帶我去旅行。
我們下榻的渡假酒店在界境線附近。
坐在充滿未來感的酒店餐廳中眺望遠處海洋，傳說中被稱為「過去」的島嶼在視線中若隱若現――在這裡居然真的能看到這樣的風景，顯然入住酒店的客人都不尋常，因為普通人不應該如此接近界境。海上有霧，滾滾而來，有如夢似幻的質地，可是愈聚愈厚很快遮住了我們遠眺的視線，而濃霧到了近處便改變了方向，彷與窗戶平行前移，讓我們彷彿感覺置身在一節列車之中。我忍不住走近巨大的落地窗，俯視海面――原來酒店建在懸崖之上，底下的海浪也有千軍萬馬之勢，有與霧相同的行進方向，不正對岸而來，或離岸而去，卻與岸平行，如大河般在腳下奔流而過。
不知何時，身後大廳中響起音樂，瞬間撫平了我的情緒，適才的詫異和疑惑，甚至小小的焦慮都變得無足輕重。我下意識深呼吸，走回桌旁坐下，毫無疑問又置身在那無處不在的熟悉而甜蜜的味道之中――當然，這間酒店也不會例外，與別處一樣，採用了如出一轍的感官美好生活模式，用味覺聽覺量造無懈可擊的幸福感。當我轉身，看見父母正望向我，他們當然看上去完美無瑕，不管是穿著，還是姿態，都與周圍的環境融洽無間，從任何一個角度取景照相，都可以成為時尚頻道的完美廣告圖片。而這也沒什麼稀奇，如今能順利組成家庭的都可以說是一對璧人，在我們經過嚴謹規劃過的生活中，每一個人，每一個物件，所有行為都經過修飾與矯正，全都要顯得天然屬於這個世界而且要深具美感。
可是，我卻還是不十分明白父母為何能預定到這家酒店，因為我不認為我們這個家庭有資格取得這樣的特權。不過，我當然不會抱怨，誰會拒絕生活中出現的驚喜？
母親一直望著我，我忽然覺得她的眼神與平時有些不同，有種我從未見過的複雜，溫柔又徬徨，緊張又故作鎮定。她的手拿起玻璃杯時，杯子一晃，透明的加了適度調和劑的礦泉水差點濺到桌布上――這舒緩情緒的音樂，氣味甚至是飲料中的添加劑居然對她沒有起到安撫的作用，不知這嚴重的焦慮從何而來，我有些驚訝。這時，父親在她耳邊低語數聲，她的視線於是轉向餐廳的入口處，在那裡大踏步地走進來一位中年人。他一進來，先站定，掃視整個餐廳，這時我才意識到此刻在這兒用餐的只有我們一家客人。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後的濃霧上，我下意識回頭，同時聽到他以頗不耐煩的口吻揚聲說道，把場景設置都關了。
就在這時，音樂停了。
接著，空氣也彷彿急煞車一般頓了頓，分子中甘甜清爽的味道幾乎立刻稀釋迅速淡化，想必有人配合地按下了各種相應的按鈕――這地方果然不一樣，居然可以豁免於嚴格的環境優化法規之外，然後呢？這個世界便可以恣意伸展了？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可以清晰地聽到胸腔中的心跳，那種莫名的興奮和期待讓我心頭一震。好像有一把小錘子正小心翼翼將一隻完美的蛋殼輕輕磕開一角，於是我終於有機會可以偷窺世界另一邊的面貌――只是，我不太確定自己原本的位置，所謂的界內界外該如何區分？不過，在等待身邊完美的世界出現裂口的人應該不僅僅只是我一個吧，我想我們沒有錯，生活的確有些悶。
那中年人徑直走到我們的桌邊，侍者悄然無聲地出現，將桌子收拾乾淨，然後退下。
中年人像老熟人一樣與我父母點頭問好，坐下地時候輕鬆隨意地問我母親，想聽什麼音樂？
然後，他看了我一眼，竟然向我徵求意見，問，要不，一起聽一些「過去」的老歌？
他說得一本正經，我則不以為然，在我們這個屬於未來的時代裡，哪有所謂的老歌？這個時代的歌單每年更新，符合時代步調的歌曲緊跟著我們的生活，過時的一切都已經被數據庫回收，因此我們每個人都擁有乾乾淨淨的物質生活，不存在拖沓的記憶，也沒有感傷的污點，不值得回望的永遠也不會讓人回頭。
但那中年人說，我們可以聽一聽琥珀的曾祖母時代的歌曲。
我啊了一聲――人們從不提起過去，像他這樣輕描淡寫提起往昔，不能不說是一種值得炫耀的資本。我感覺到耳根徐徐發燙的熱度，手不由自主握了一個拳頭，心中像有匹脫韁的馬橫衝直撞，讓我擔心自己會難以控制那些將要冒出來的狂野念頭，但眼前一齣好戲分明將要開始。而此時，窗外的霧突然停止了湧動，海面徐徐平靜下來。我心中疑惑，我望向母親和父親，他們的視線一動不動落在那中年人身上，表情也逐漸輕鬆，好像原先緊繃的面具被不經意地摘去了。而那個中年人――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臉上竟然有皺紋，還有陽光留下的雀斑，與我父母精緻如陶瓷的臉容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竟然沒有遵照儀容法則的規定隱藏自己面容上的缺陷，這讓我覺得佩服――任由臉上皺紋縱生，讓歲月肆意留下痕跡――這絕對是一種特權，但這樣做是好是壞呢――我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心中突然猶疑。
這一年是二〇五二年。我十七歲。我的名字是蘇琥珀。
母親曾說起過我名字的緣由，無非是告訴我琥珀形成的過程――樹的眼淚，也就是樹脂，無意間滴落，將劍拔弩張的兩隻小蟲包裹其內，於是這遠古的瞬間就永遠地留在了琥珀之中……我不知道這樣的解釋有什麼意義。 在我生活的年代提「過去」已經不合時宜；連幼稚園的孩子也會朗朗上口地背誦「在未來中青春永駐」――被歷史埋葬的兩隻小蟲是無足輕重的，而琥珀充其量不過是一種裝飾品而已，他們都不知道此刻我頸上就掛著一個琥珀的吊墜――也許我不該把它帶來。
想起這個吊墜，我便有些心虛。這種充滿了私人印記的東西已經過時，我們這個超效社會，標榜的是生活不存在不可替代。我們不需要紀念物――被容許的是隨時可棄和更換的裝飾。我隔著衣服按著那個吊墜，指尖感覺到它的輪廓，然後我發現那中年人的視線掠過我的指尖，停留一兩秒，不動聲色移開――我懷疑他已經猜到我私藏了東西――我彷彿又聽到那把聲音，在我接過這個吊墜的時候，鄭重其事地說――這是為了紀念過去。但事後回想，我根本沒有過去可以紀念――我接受這樣的東西，也許根本是作繭自縛。
這時大廳中傳來幾個音符，起初的幾個音調好像兒歌，然後一把成熟沙啞的女聲開始唱道――「坐在彼端，數妳的手指／妳可以做什麼／好姊姊，妳已經走到了盡頭／坐在彼處，數妳的小手指／不快樂的藍調小女孩……／坐在那兒，數著雨滴／落在妳身上的／妳應該是時候醒覺／所有妳可依靠的／就是這些雨滴／那降臨在沮喪小女孩身上的……」
我一呆，不由笑了出來，暫時拋開了自己的煩惱。原來這人還有些調皮，居然在這樣的時候，安排選播這樣的音樂，而且是這樣的歌曲――中年人原本若有所思，見我失笑，似乎也忍俊不禁，移開的視線與我父母相撞，他們的表情都有些奇怪，好像遲疑著，又期待著，如同戰戰兢兢站在即將溶化的冰面上。雖然危險，可是離開已經太遲――難道他們都期待著這樣的一次相聚。下意識地，我覺得有一些溫柔的體驗隨著音樂，在空氣的分子中滋生，分裂，擴散，將我們包圍，我明知空氣中已經沒有場景設置，可自發的情緒感覺上去是這樣青澀、疏離。每個毛孔彷彿被春天第一陣風拂過，想要甦醒，又有些怯意……
中年人清清嗓子，看著我，耐心解釋道，當然這也不是琥珀那個年代的歌曲，早在她出生前，這首歌就被許多人傳唱過了，現在妳聽到的是Nina Simone的版本。琥珀的祖母喜歡這位歌手――哦，我說的琥珀是妳的祖母――她的名字叫做杜琥珀――你們同名。她的祖母姓莫――時光流逝的速度真是嘆為觀止，一代又一代，都在一瞬之間……
我喔了一聲，覺得有點尷尬，我既沒有聽明白他話中那些人是誰，也並不特別感到興趣。可是他用充滿感情的口氣地解釋，讓我覺得應該為了禮貌表現出一點熱心。可是掌控自己的情緒不是我們這一代孩子擅長的，離開了場景設置，我覺得失去了情感流露的開關，有些無所適從。母親輕咳一聲，先我一步開口，她好像終於回過神來，恢復鎮定，對中年人說，這些年，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