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雅典二十四小時（簡體書）

引言

歡迎來到公元前 416 年的雅典。此時正值愛拉斐波裡昂月，即歡騰的酒神節（四月初）前夕。在這個時候，雅典的城市人口約有 30000 人，每平方英尺上散落的天才比人類歷史上任何時期都要多。

這座城市正徘徊在戰爭的邊緣，並將最終走向黃金時代的終結點。我們會與普通雅典人一起度過二十四小時，偶爾他們會在城中遇到偉人，但這裡沒有睿智的偉大時刻，只有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畢竟，天才作為天才的時刻是少數。大部分時間，他們也是普通人，會上廁所、和配偶吵架，或是和朋友喝酒。

多數古代文獻中的尋常雅典人只有在與城市精英交往時才能作為陪襯出現。這本書要換個思路，雅典的天才們只有在與尋常市民日常接觸時才會出現。

本書中有部分非考古還原的內容，這部分主要是採用現代的故事文本，將普通雅典人的生活重新包裝呈現出來。對於這部分重構的內容，我會在文中注明來源出處。雖然內容是重構的，但參考的史料是目前已知最翔實的內容。這些雅典市民生活的每一個小時都是為了盡可能還原——最好用也是雅典人的話來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這是一座處於巔峰時刻的城市，卓爾不凡，充滿活力，輝煌燦爛，善惡莫辨。

這是公元前 416 年春季的一天，雅典迎來了一段戰爭期間的和平時期，慘烈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從公元前 431 年持續到公元前 404 年。《尼基阿斯和約》的簽訂為第一階段的戰爭畫上了休止符，和平已經延續了五年。雖然斯巴達人仍在不斷襲擊，毀壞雅典的農場和果園，但經過戰爭的洗禮，雅典人已經比以往更加堅強。確切地說，在亞西比德這個雅典政治危險分子的鼓動下，這座城市正醞釀著侵略和征服西西裡的莽撞計劃。

在充滿劃時代革新和政治陰謀盛行的狂熱氛圍中，偉大的西方文明正在奴隸制和帝國統治之下逐漸成形，在這特殊的環境中，雅典平民繼續著自己的日常生活。

這是他們的故事。

引言

夜晚的第七個小時（00：00—01：00）聖殿守衛猶記得

夜晚的第八個小時（01：00—02：00）奴隸們嬉鬧玩樂

夜晚的第九個小時（02：00—03：00）醫生醫治奉神的少女

夜晚的第十個小時（03：00—04：00）艦隊司令即將出發

夜晚的第十一個小時（04：00—05：00）奴隸礦工開始工作

夜晚的第十二個小時（05：00—06：00）陶瓶畫匠創作新品

白天的第一個小時（06：00—07：00）女巫施咒

白天的第二個小時（07：00—08：00）摔跤教練準備授課

白天的第三個小時（08：00—09：00）魚販支好攤位

白天的第四個小時（09：00—10：00）訪客救人一命

白天的第五個小時（10：00—11：00）家庭主婦與情人幽會

白天的第六個小時（11：00—12：00）騎兵檢閱手下

白天的第七個小時（12：00—13：00）議員的午休時刻

白天的第八個小時（13：00—14：00）女奴憂心忡忡

白天的第九個小時（14：00—15：00）飛毛腿奔向斯巴達

白天的第十個小時（15：00—16：00）重裝步兵憤憤不平

白天的第十一個小時（16：00—17：00）船長進港

白天的第十二個小時（17：00—18：00）城市規劃師接受盤問

夜晚的第一個小時（18：00—19：00）交際花梳妝打扮

夜晚的第二個小時（19：00—20：00）無花果走私犯安排運貨

夜晚的第三個小時（20：00—21：00）斯巴達間諜發現寶藏

夜晚的第四個小時（21：00—22：00）婚禮賓客轟走鬧事人

夜晚的第五個小時（22：00—23：00）新娘去新家

夜晚的第六個小時（23：00—00：00）舞劍人漸生情愫

後記

圖片信息

參考文獻

白天的第九個小時（14：00—15：00）

飛毛腿奔向斯巴達

很少有人知道，在長途奔襲比賽中，身體狀況良好的人可以跑得比馬快。馬的自重很大，而且吃的是草和谷物——二者都不是高能的食物。此外，馬是一種聰明的動物，並不情願長時間高速奔襲。

拉布拉斯（Labras）是個飛毛腿，是長途信使中的精英，人稱“hemerodromoi”，他們認為馬匹是懦夫。和最好的信使一樣，他四十出頭。臉曬得黝黑，飽經風霜，藍色的眼睛瞇著看遠處的地平線，牽動起臉上深深的皺紋。

奧林匹克運動會中路途最長的比賽是長跑（dolichos），但也僅僅是 24 斯塔德（2.63 英裡）的散步一般的距離。拉布拉斯認為那是小孩子玩的過家家。如果著急要往阿提卡的某地送信，或是要向皮奧夏地區的底比斯緊急傳遞一條消息，肯定要找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但如果是要往斯巴達長途跋涉，就需要一個成熟的長跑信使——體力和心理都夠成熟，這段艱苦的行程足以讓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蹲在路邊哭起來。有些“長途”真的很長，幾十年才能有一個優秀的飛毛腿誕生。

所有跑斯巴達這趟線的人都會想到斐迪庇第斯（Pheidippides）。大約七十年前（公元前 490 年），斐迪庇第馬拉松戰役中傳遞勝利消息的使者斯就跑了眼下拉布拉斯走的這趟線。但是，發生了緊急事件——波斯軍隊在馬拉松登陸，企圖摧毀雅典。斐迪庇第斯前去向斯巴達人尋求幫助。根據歷史學希羅多德的記載，斐迪庇第斯在“出發的第二天”就到了斯巴達。

我們聯繫上下文來看。假設他從雅典的議事廳出發，以斯巴達的元老院為終點，斐迪庇第斯要在 40 小時內跑完1400 斯塔德（245 千米）。他要在麥塔格特尼昂月（8 月 /9月）完成這一壯舉。那時的天氣非常炎熱，在正午的陽光下，瘋狗也會恢復理智。所幸此時拉布拉斯經歷的是和煦的春天，雖然在接近泰耶阿（Tegea）高處時天氣會非常寒冷。

斯巴達超級馬拉松賽（The Spartathlon）

1982 年，有位英國皇家空軍軍官被斐迪庇第斯的英雄事跡吸引，決定驗證一下信使究竟有沒有可能第一天離開雅典，第二天就抵達斯巴達。沒人知道答案，所以他自己跑完了 245 千米，歷時 38 小時。從那時起，斯巴達超級馬拉松就成了檢驗優秀長跑運動員的黃金標準。在幾百名參賽選手中，很少有人能跑到科林斯。沒有一名現代運動員會嘗試第二天再折返跑。

拉布拉斯帶的是口信，不過，他也帶了一個簡短的印有雅典官方印章的指令，它的作用是讓聽口信的人相信這個人。指令裝在小背包裡，拉布拉斯把它嚴絲合縫地背在背上，除了從裡面拿肉幹和蜂蜜無花果之外，他經常忘記它的存在。

他還有一個水瓶，但體積比人們想象的要小。和所有飛毛腿一樣，拉布拉斯對沿途的泉水了如指掌，只需幾分鐘內就能弄清距離最近的新鮮水源有多遠。他還有一小瓶油。即便穿著寬松的束腰長袍，如果不用油搽乳頭，胸部也會留下大片的血跡。

等到肌肉進入放鬆的狀態後，就是比較容易的階段了，拉布拉斯感受到純粹的跑步帶來的快樂。這個簡單的動作可以消除日常生活中的單調和瑣碎的煩惱。確實，他的朋友們都表示，像他們這樣經常跑步的人，如果幾天不充分運動一下，身體會感到“不大舒服”。眼下，拉布拉斯沿著聖道（Sacred Way）向西大跨步奔跑，學院的小樹林就在他右肩的位置，刻菲索斯河（Cephissus）就在前面不遠處（第一個飲水點）。

他赤著腳，保持著一定節奏，在堅硬、塵土飛揚的路面上奔跑。他的腳底如皮革一般堅硬，但他給予腳掌的關注如同騎兵和重裝步兵格外關注駿馬馬掌一樣。腳是他奔跑的工具，要小心地保持皮膚光滑，用油浸潤。擦傷和開裂在長跑結束後可能會惡化成血淋淋的大傷口。

聖道將他向東引去，爬上阿埃伽萊奧斯山（Mount Aegaleos），爬上山脊後，他會看到每年沿著聖道走上來，前往至福樂土（Elysian）的朝聖者所看到的景象——午後的陽光在厄琉息利烏斯灣（Eleusian Gulf）的海浪中閃閃發光，白色的神殿依偎在大海和瑟利亞（Thria）平原之間。

每次走這條路線時，拉布拉斯都會提醒自己一定要接受同事長久以來的提議，報名參加厄琉息斯神廟（temple of Eleusis）的儀式。儀式具體是什麼，只有參加的人才知道，所有參與了這個神秘儀式的人都會起誓保守秘密。除此之外，雅典政府還會強制人們保守這項秘密，外泄秘密的人將會被處以死刑。儀式相當古老，據說在過去的一千年裡，每年都要舉行這種儀式。

儀式的主題大家都知道，是死亡和重生。儀式涉及了得墨忒爾和她的女兒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沒有參與儀式的人只能在酒館裡猜測。可怕的冥界之王哈迪斯將珀耳塞福涅綁走做新娘。由於失去了女兒，掌管谷物和莊稼生長的得墨忒爾既悲憤又痛苦，不肯讓萬物生長。

為了避免自己的土地變成貧瘠空曠的沙漠，奧林匹亞諸神出面說服哈迪斯釋放了被擄的新娘。但是珀耳塞福涅在冥界吃了三顆石榴籽，不得不每年返回冥界。因此得墨忒爾每年都要罷工一段時間，直到珀耳塞福涅從冥界返回，一切才恢復如初。她歸來之時，必將大雨傾盆，大地盛放鮮花。

也許珀耳塞福涅是從厄琉息斯神廟這裡返回人間，得墨忒爾會在這裡迎接，神職人員則要站在一旁敬畏地觀望。這種猜測僅限於私下進行，不然當局可能會把參與的人扔去冥界，讓他們自己去求證。

拉布拉斯沿著聖道輕鬆地奔跑，一邊跑一邊思考。連續跑六天馬拉松就有這樣的好處：穩定的節奏會讓人進入一種忘我的狀態。讓人有時間去胡思亂想，想的並不是平時的瑣事，而是深沉慵懶地思考，閃念不斷涌現，直到思緒被外界打斷。除了忍耐之外，沒有其他事可做。如果在經受不可能的身體挑戰之外，跑步的人還能想想其他的事，會對他很有幫助。

季節流轉，你在婚床上遭到強暴

對於痛苦的凡人，只你同為生與死。

珀耳塞福涅，你養育他們，又毀殺他們。

聽我說吧，真福女神，讓土地長出果實，

請在和平中怒放，溫柔的手握健康，

讓生命得福，直到豐美的晚年，

珀耳塞福涅，在你下到偉大的

哈迪斯王國去之前。

獻給珀耳塞福涅的禱歌

在刻菲索斯河邊，拉布拉斯仍然處在城市的郊區地帶。路邊有許多農場，農場裡養著狗——拉布拉斯很想把這個物種全部宰了——在他經過的時候跑出來狂吠。田裡種著大麥，橄欖樹林很茂密，葉子是土黃色的，上面沾著灰塵。很多樹還很小，有些老樹樹幹粗糙，樹皮上布滿黑色的燒焦痕跡。

這是斯巴達人的所作所為。在之前的戰爭中，他們發現想要毀掉一片橄欖林是很困難的。即便把樹砍掉，過幾年也會有新芽從樹根處長出來。如果要把樹根刨出來，更是一項艱苦棘手的工作——對於常把體力活留給奴隸做的斯巴達人更是如此。如果放火燒樹林，很明顯也是失敗的，那些布滿焦痕的樹上結滿了果實。

但早些年的時候，拉布拉斯就曾跑步穿越過整個國家，當時農舍還是廢墟，田地裡空蕩蕩的沒有牛群。他親身體會到斯巴達人的入侵給阿提卡人帶來了多少毀滅和悲痛。雅典是國家的中心，但大多數雅典人並不住在城裡，而是住在雅典的阿提卡小鎮。他們每天離開村舍來到田間勞作，男男女女都一樣，大家照料果樹、耕種土地、飼養牲畜，回到家中延續著古老的鄉村生活。

拉布拉斯就是這樣長大的，他願意竭盡所能向斯巴達長老會議解釋雅典的情況。是的，雅典集結了一支強大的艦隊。是的，他們的重裝步兵部隊一如既往地強大。但這種強大的毀滅性武器並非針對伯羅奔尼撒人。雅典議會主席希望向斯巴達長老會議表明態度，這一立場來自尼基阿斯本人，他是平息上一次戰爭的工程師，始終對斯巴達人保持真誠的態度。

拉布拉斯穿過馬路，避開了一輛駛向城區的滿載牛車，他開始思考為什麼要把這個消息交給他來傳遞。雅典完全可以找幾個大腹便便、嬌生慣養的大使，把他們放在船上，輕鬆地穿越薩羅尼克斯灣駛向捷修姆港（Gythium）。上岸後，只需要走一個上午就可以抵達斯巴達，抵達後，大使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把觀點陳述清楚。

但拉布拉斯不曾想到，他的話帶有堅定的信念，比任何一個大使都更有分量。一些斯巴達粗人總是對狡猾老練的雅典人心存警惕。（並不是說斯巴達人處理不了複雜的事，而是他們不願把這點表現得太明顯。）盡管他們瞧不起政客，但他們很可能會被身材頎長、體能遠超普通斯巴達人的中年飛毛腿所打動。

將軍向斯巴達派出了一名信使。這個人叫斐迪庇第斯，是職業長跑選手……當斐迪庇第斯來到鐵尼昂山的時候，他遇到了潘神（Pan）。潘神說他對雅典人抱有善意，並經常幫助他們……斐迪庇第斯離開雅典第二天就抵達了斯巴達。他來到地方官面前傳達口信。

希羅多德《歷史》6.105ff

河水正在上漲，拉布拉斯在心裡標出了沿途十幾個休息點中的第一個。沒人能一口氣跑到斯巴達，路程之艱難讓人還未出發就已經失去了信心。但是，跑到刻菲索斯河可以算作一場愉快的午後郊遊。那裡到阿弗洛狄忒神廟不遠，有一處山口通向厄琉息斯神廟。然後，伴隨著夜幕的降臨，通向山上的要塞小鎮俄諾厄（Oenoe）有兩段路，一段是輕鬆的平原（有兩處取水點），另一段是山地。到這裡就離開了阿提卡，將皮奧夏分割成多塊進行之後，你終於可以在凌晨三點抵達第一處較大的休息站——科林斯。

到科林斯的時候就可以看星星了，地峽區在整個旅程中占了三分之一。在理想情況下，拉布拉斯喜歡把這裡作為一個小小的緩衝區。如果時間允許，他會在路邊清空腸子，慢慢悠閑地喝一點酒，活動一下腿腳緩解抽筋的肌肉。前面的路更艱難——在進入平原和泰耶阿古城前，在地峽底部有一處埡口。這裡寒冷刺骨，仿佛不斷在從筋疲力盡的身體中汲取能量。

也就是在這裡，著名的斐迪庇第斯遇到了偉大的潘神，後者敦促他繼續加油。拉布拉斯對此並不意外。長跑手將自己的身體逼到極點後，現實的界限會開始模糊。他不禁回憶起那一瞬間——在同樣跑這一段路的時候——一群半人馬從樹林裡走出來，在他身旁跑了一小段。拉布拉斯至今也不確定這件事是否真的發生過，但他又很期待這種情況再次出現。

臨近泰耶阿的時候，早晨的太陽會出現在他左肩的位置。這是一段下坡路，但跑起來並不輕鬆。下坡會給關節帶來額外的壓力，不可避免地損傷他的身體。新陳代謝破壞肌肉獲取能量，過度勞累積累的毒素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排出身體。和大多數長跑手一樣，拉布拉斯有自己解決問題的辦法。對他來說，就是很多很多新鮮的水果。在長跑之前，他基本是靠新鮮水果和瘦肉為生。

路過泰耶阿後，正午的陽光猛烈地射下來，伴隨而來的是迷茫與深深的不滿，他一邊想著這次又會跑掉多少腳指甲，一邊在高溫下邁著灌鉛一樣的雙腿為營生奔波。拉布拉斯遇到過這種情況，雖然他並不希望體會這樣沉重的焦灼，但這確實意味著自己已經到達狀態的谷底了。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這已經是最糟糕的時候。後面只有大概兩個馬拉松的距離了。

赫爾墨斯（宙斯的信使）：我剛剛從西頓（Sidon）回來，他（父親宙斯）就派我去照看歐羅巴（Europa）。還沒等我來得及喘口氣，就要趕去阿爾戈斯尋找達那厄（Danae）。“哦。”父親說，“你還可以順便去皮奧夏看看安提奧珀（Antiope）。”我告訴你，這簡直要了我的命。

邁亞（Maia，赫爾墨斯的母親）：我的孩子啊。做個好孩子，照你父親說的做。現在就動身去阿爾戈斯和皮奧夏吧。快一點，除非你想挨鞭子。

琉善《諸神的對話》（Divine Dialogues）4(24)

傍晚時分，拉布拉斯會抵達斯巴達，告訴五督政官（Euphors） 1 自己抵達的消息。然後，他會來到專門分給信使休息的住處，像死人一樣昏睡過去，直到第二天上午被召集到議會才會醒來。在這以後，他會回到自己的房間，睡到第二天黎明。隨著太陽升起，真正困難的部分來了——他要跑回雅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