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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怪物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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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怪物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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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我們都曾經那樣的澄明而美好,
直到內心深處暗藏的怪物張口將我們吞噬。

何致和(作家)
李靜宜(東美文化總編輯)
吳曉樂(作家)
臥 斧(文字工作者)
既 晴(推理小說家)
馬 欣(作家)
高翊峰(作家)
郝譽翔(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創系教授)
陳國偉(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所所長)
蔣亞妮(作家)
——一致好評

怪物只是個概括的詞,底下有很多類別。人們總以為它距離很遙遠,或者跟它不同,但其實不是。很多人只是還沒開始變成怪物而已……

 弟弟死後,楊寧失去了敏銳而細膩的超人嗅覺,直到佇立命案清理的工作現場,在死亡的撩動下才再度甦醒重生。然而她卻因此無端背負凶殺的嫌疑,不得不靠自己的力量證明自身的清白。

 她只能追索殘存在命案現場的幽渺香水氣味。為了揪出真凶,楊寧甚至不惜師事連續殺人犯程春金,讓自己化身為獵人,揣摩凶手扭曲的心態與思維,一步一步踏入怪物的領域。但隨著線索逐漸深入,也令自己陷入更深的危險之中……

 極具企圖心的新銳小說家蕭瑋萱,初試啼聲即帶來有如台灣版《香水》,令人燒腦又絢目的犯罪小說。以氣味穿透人性偽裝,用怒火滌盡世間罪惡,重構出一幅不可見卻又堅實存在的另類台北圖景。作者於書寫過程中,輔以大量犯罪偵查與命案清理的訪談及田調,直面當代社會的灰色角落,創造出最真實且迷幻的秀異之作!

滄涼暗夜裡,一首溫柔吟唱的生命之歌。
——李靜宜

蕭瑋萱展示了她就不同命題,縝密、紛然,完整的辯證。不同階級職業人物的聲腔,她也是輕車熟路,策動角色們一一活出聲音。
——吳曉樂

在腐敗的氣息中奮力呼吸,在荒愴的廢墟中重拾勇氣,在絕望的沉溺中觸碰浮木,在闇黑的孤寂中探尋光明……本書是一首惡臭裡散發著香氣、死亡裡隱匿著新生的情愛之詩。
——既晴

作者在這個首作裡,建構完成敘像小說的切片模樣。我想,近二十萬字的首部長篇小說《成為怪物以前》,已經為蕭瑋萱展開了一條特殊的小說之路。
——高翊峰

作者簡介

蕭瑋萱 Katniss Hsiao

現為邊境映象電影企畫統籌、獨立電影編劇、小說作者。曾獲國藝會文學創作補助、文化部青年創作補助、台灣華文原創故事編劇駐市計畫、紅樓文學獎等。
喜歡到綠地行光合作用,看侏儸紀公園第十遍還是會哭,夢想是做個稱職的沙發馬鈴薯,然後繼續每天睡到下午兩點的自由生活。

敘像小說的單次擬態
——讀蕭瑋萱《成為怪物以前》
高翊峰

這個故事開始,就以性與死亡消弭的執念,吸引著我閱讀。先是隱藏的性,發生殺,然後緩緩流向愛殺。只不過,在這個長篇小說裡,與性同行的是軀體與肉身的毀壞,愛殺則成為接近信仰,或說是,宛如信仰的闡釋。
喬治・巴塔耶在《愛華坦夫人及其他》的前言中,曾這樣論及:「最常見的禁忌涉及到性生活與死亡,使得這兩者構成一個神聖領域,從屬於宗教。」我想將《成為怪物以前》這個故事,先由禁忌的門進入。
之所以論及禁忌,是故事的多個角色,都在道德的天秤上,執行著當下普遍值觀無法同意的犯罪行為——不論是殘殺、凌虐、施暴,或者搜集關於死者遺物,乃至於亡者遺留的氣味。
這些禁忌,我接借巴塔耶在《情色論》中有關食人禁忌的說法來進一步描述。現代社會明示了「食人肉」作為禁忌,可能比「殺人」更為難以接受。因為這涉及殺,以及其後的吞食遺體。在禁忌的規範下,食人肉已經退下信仰供桌,在殺之後,取而代之的是對於死者遺物的再蒐集。現代的殺,也依舊與傳統的狩獵有所連線。狩獵,有生存的目的,也含有遊戲的成分,在傳統部落裡,依舊留有成年禮的象徵意圖。這些都與這個長篇小說隱含的底層訊息有關。然而,喬治・巴塔耶在《愛神之淚》描述到中國刑罰的一段話,「展示在此的酷刑是凌遲,專門對治最嚴重的罪行。」或許是將殺與罪結合之後,刺探《成為怪物以前》的可能一手。
故事的主角楊寧,擁有特殊工作:人死後的特殊現場清潔員。這個故事一開場便昭示了異於常態的變態設定。多數人的工作,是在活著的時候進行。有一些人,在人死了、再也無法做些什麼之後,他們的工作才開始。異化的經驗感,以及這經驗進入敘事之後的展現,成為閱讀這個故事值得細究的部分。如前述,蒐集亡者遺物。特殊清潔員楊寧在清潔亡者的現場時,那些透過文字描述重建的,是曾經活過的痕跡,也是一個人的指紋、皮屑、毛髮、都是曾經的那個人。那個曾經未死的世界。
這個小說有一迴旋式的設定:依賴嗅覺的人,因創傷症候群失去嗅覺之後,只有在「死亡發生」的現場,才能重新恢復正常。這個迴旋現場,建構了人與人之間的連結。這個迴旋之後的正常,意味能夠重新恢復蒐集關聯亡者死前的世界。這份生與死的牽連,藉由愛殺,彼此抵達。除了無法洗去如屍臭般附身的濃烈愛欲之外,另一面則含有遊戲本質——一人對另一人生命存續的捉弄,其中富含掌控欲的人性。在這樣的思索下,《成為怪物以前》裡頭躲藏著的濃烈「愛與殺」,便能落實在細細編織與安排的命運蛛網。
「命運要人去嘲笑自己的生殖器官。」喬治・巴塔耶的這句話,也為這個故事理想註解。
我試著進一步思索《成為怪物以前》的敘事問題時,無法迴避電影與串流平台影集的故事敘事方式,對更年輕世代寫作小說的影響。
過去,我思索這類小說的寫作方式,應為戲劇故事的小說化,也是視影環境影響小說敘事本身的正常化學反應。我也從這樣的視角去思索年輕世代所寫的小說,是否有真實意義的異變誕生。隨著時間過去,當較長的連續性影像故事小說化逐漸轉化出影集概念的連續意義時,我開始想像一種動態影像的文字敘事擬態可能。這種「動像敘態」的說故事的方式,多少影響了傳統敘事的啟動、拼貼情節脈絡的接縫,以及抵達的結尾。故事先有畫面,再以區塊式的動態畫框,進行敘事。敘事多為塊狀的線索而生,每一塊又增生新的線索,為下一個動態畫框提供敘事的必要。
雖如此描述,但這些企圖,若是為影像目的而寫,可能減損小說在敘事上的純粹內涵。若十分堅實,甚至偏執地為小說以寫而生,或有機會誕生我想像中的敘像小說。
真實的想像,遠比想像中的難以誕生。從A塊到C塊的脈絡,有時沒有B塊,依舊是故事銜接技術的考驗。剪接點所帶來的問題,會出現敘事進行時,敘事者錯接的扞格。這些問題點,在《成為怪物以前》的幾個小地方,依舊發生。另外,這種直接剪入戲劇分場的敘事,是否能成為更大量的能量,而形成一個時代的同質者的認同,還需要更多作品奠基,也需時間考驗。這或是對傳統小說敘事的破壞,還有待更為成熟的技巧,才能更熟成文本。但無法迴避,這正在發生——《成為怪物以前》,便是一次敘像小說的華麗發生。
蕭瑋萱在後記裡為這個犯罪小說賦予了文學的自我期許,是這部犯罪文學小說最為抒情的單次告白。
凶手必須是可以被猜測的最後一人——《成為怪物以前》便是以這項律令,以嗅覺召魂,也召喚愛、欲、殺、罪,翻轉小說的設計元素。運用犯罪者尋找犯罪者。透過死者遺物,描繪活時的輪廓。透過氣味,描述另一個人的模樣。推理剖繪,犯罪側寫,從文學的企圖,試著去將好萊塢的經典故事設定的擬態,最終在性的變態與汙穢的氣味之中,誕生意義。我想,這個故事是試著對《香水》的擬態,是對《沉默的羔羊》的擬態,是對《看見魔鬼》的擬態。
小說敘事觀點,時有切換,也不時切換,有意與無意之間,都像似圍繞而坐的西洋鏡觀看者——他們也正是這個長篇小說的角色。在說時,即是看。目的是為了粗糙但有機會成立的全景幻燈——動態影像的古老前身,卻可以適切說明作者在這個首作裡,建構完成敘像小說的切片模樣。我想,近二十萬字的首部長篇小說《成為怪物以前》,已經為蕭瑋萱展開了一條特殊的小說之路,期待她的下一次敘像,也獻上祝福。

 


死亡的香氣
吳曉樂
 
我聞過死亡的氣味,就在幾星期前。
十五歲的白狗走了。我不是白狗的家人,更像是偶爾出現的玩伴,但總之是愛過的。放下工作去送白狗一程,白狗的家人M當著我的面打電話給禮儀社,對方客氣詢問白狗斷氣的時間,停頓半晌,說他們幾個小時後會來帶走白狗。M反問,明日清晨如何,白狗生前好戀家。接下來的台詞我猜想禮儀社已經對著不同客戶重複了好幾次,冷靜,沒有起伏:但牠的身體接下來會出現讓你們不知所措的變化,也許會影響你們的印象。M掛上電話,以躊躇的語氣轉述。起初我們都不以為意,或者說,我們認為自己應該要不以為意,直到那股氣味流竄於鼻間。我們以為是廚餘塑膠袋沒綁好,見到粉色液體自白狗的眼角,鼻孔流出,才不甘心地承認,是白狗。理智說,那是白狗,偏偏氣味一再侵襲,腦中投映出不潔,腐敗,病菌,蛆蟲的圖像。閉上雙眼,還能佯裝清風明月,但我們總不能閉氣,每一次呼吸,空氣裡的死亡從鼻子攝入體內,循環繞經我的心,肺,甚至腳趾。從此想起白狗,那抹腥稠就浮現。
小說主角楊寧一出場,就抓住了我的目光。我所疑懼的氣味,是她的藥引。
楊寧在命案清潔公司工作,走入一個個陌生的空間,盡職地埋首刮除沾黏在纖維衣料上的人體組織與屍水。楊寧自幼嗅覺格外靈敏,能清晰地辨識出沾染髮梢、指甲縫以及腳趾的屍味與死蟑螂老鼠的惡臭,但她沒有怨懟。老闆給薪優渥,楊寧期盼有一天,將弟弟自老家接走,好生照顧。
豈料楊翰對老家一往情深,拖延離巢時間,還為了這份愛,捨身墜樓。楊寧哀痛逾恆,嗅覺大衰,竟然是從前畏避的屍味,能喚醒感知。楊寧從這些致鬱的氣味,蒸餾出他人難以理解的撫慰和啟發。從此,她成癮似地,密切尋找死亡現場,直到死亡也鎖定了她:一日,楊寧被有心人利用,無心抹除掉凶案跡證。為了證明清白,她動身獵追凶手,所依憑的僅有凶手遺留的一縷香氣。有趣的是,楊寧每回要啟動她的天賦:嗅覺,就得先找到死亡逗留過的物件。
小說裡我喜歡的設定琳琅滿目,其一是楊寧將凶手名之為「葛奴乙」(說到「氣味向小說」,怎能遺忘徐四金的《香水》)。再來是程春金此一要角。程春金姦殺少女無數,他冷血,重視邏輯,內在自有體系。楊寧把程春金視為「葛奴乙」的同類,程春金反問,楊寧何嘗不是。兩人後續的對答與互動,暗示雙方並非善良聰穎的年輕女探員,試圖從殺人魔的嘴裡挖掘靈感的老派敘事,自始自終,都是魔高一尺,魔高一丈。抓緊這把鑰匙,方能撬動書裡眾多機關。
暫擱小說,且說《香水》。主角葛奴乙,天生嗅覺極佳,自身竟沒有體味。氣味,是存在的隱喻,楊寧能夠從氣味建構陌生人的日常,甚至深及祕而不宣的願夢。換句話說,沒有氣味,宛若不曾在人間占個座位。我們噴灑香水,不也是嘗試修飾、變化既有的痕跡?《香水》的葛奴乙,起初誤解體香即世界,是以下手殺人,以油膏覆蓋美軀、煉取香氣,非但沒有碰觸到永恆,還錯過了愛。《成為怪物以前》裡每一位葛奴乙,倒是老早醒悟,香氣無非媒介,繚繞脖頸耳側臉頰的,不僅僅是那些化學分子,更有我們無以名狀的感情、遺憾與舊日時光。
《成為怪物以前》亦如香水,因閱讀時滲入的血溫而顯示不同調性。越是深入,我們越能辨識出,懸疑緊湊的情節,包裹著古典的母題:如何放下。楊寧喚弟弟「小鯨魚」,作者還介紹了J35。數年前,代號J35 虎鯨吸引全球矚目,她將死去的孩子攜在身邊,長達十七天,小虎鯨不慎沉沒,J35 也會立即下潛,拉回屍身。研究人員分析理由:因為悲傷。這些動物們感受到壓力和痛楚,牠們明白事情不如預期。
楊寧也是J35。缺席的父親,暴戾的母親,姐弟倆好似童話《漢塞爾與葛麗特》那對小姊弟,不同的是,童話裡這對姊弟不曾分離,小說裡楊寧先行遠走,迎來心痛的轉折。史學家普遍認同童話原型來自一三一五年一場大飢荒,父母放任孩子自生自滅,減輕糧食消耗。最早的幾個版本,都是父母決定遺棄姊弟倆,一次改版,為了「社會和諧」,母親改為後母。但我們早知饑荒不只一種,心靈挨餓時,父母也會吃用他們的孩子。小說裡屢屢提到《貝茲旅館》,主角諾曼貝茲的原型為艾德蓋恩。蓋恩犯下的凶案次數不算格外驚人,他的生平卻讓人過目難忘。蓋恩的母親奧古絲塔偏執多疑,嚴禁艾德與哥哥亨利與人來往。母親始終是艾德的唯一。母親死後,孤寂的蓋恩留存母親的屍體,另一方面靜靜展開殺戮,他剝下受害者的皮膚,製作成許多物件,或穿戴,或坐臥其上,從中召喚母親。命案曝光後,蓋恩住進病院,傳言他低調安靜,跟人說話都羞赧。《成為怪物以前》也能找著一個又一個,形銷骨立也要照顧母親的孩子。昆德拉說,「父母一出生,自由即死亡」。瑞典作家瑪莉亞恩尼斯坦的小說《巴斯特的耳朵》,五十六歲的伊娃得到孫女贈禮的日記本,她在第一頁寫下:「我在七歲時,決定殺死我的母親」。有些親子關係,只允許一人獨活,楊寧選擇孩子,且一直如此。「角色塑造」的教科書,其後應該增添楊寧一筆,感官上的稟賦是一回事,讓這號人物徹底脫俗的是,她為許多意識形態敲響喪鐘。
《成為怪物以前》的布局、場景調度,輕快,但不失從容,恢宏,又精巧有餘。蕭瑋萱展示了她就不同命題,縝密、紛然,完整的辯證。不同階級職業人物的聲腔,她也是輕車熟路,策動角色們一一活出聲音,光看對白就知此刻是誰在說話,可不是一年半載的功夫。基本田野更是不在話下,遺屋清潔,警方問案,法醫解剖,調香原理,無一不是有模有樣、天工開物般精采。雞蛋裡挑骨頭的話,大抵是親子關係的排列組合,有過多重複。
她描述氣味,是這幾年來罕有的絕作,尤其寫萬華一段,我讀到鼻子都顫動了起來,「青山宮、中藥行、香鋪、糕餅店、甜湯、茶行、印刷廠、洗衣店⋯⋯艋舺的氣味因子非常複雜,刷
洗地面的氯化清潔品和糞尿爭相搶奪地位,檳榔渣和嘔吐物的氣味也會被風捲起,衝入鼻腔。公園金屬長椅上有些榕樹葉的生氣、土味與新鮮,滴漏在上頭成垢的甜湯散著沉舊蜜味,又同時存在揮之不去的體臭和飽嗝,將鼻子往鐵條上碰,還能聞出鏽蝕的金屬味以及屬於不同布料的溽濕感」。

目次

敘像小說的單次擬態——讀蕭瑋萱《成為怪物以前》 高翊峰
死亡的香氣 吳曉樂
第一章 現場
第二章 剖繪
第三章 呢喃
後 記

書摘/試閱

她的嗅覺刁尖,可以輕易辨認淡細幽微,甚至刻意隱藏的氣味。大海對她來說是燉湯,沙灘是快炒,她知道海風撫過哪裡。她能輕易聞出玻璃櫥窗內戴著粉紅金邊髮夾、面臉倦容的售票小姐,希望能用香水蓋掉她昨日熬夜喝的清酒、指尖上的香菸味,還有滲浸在她制服的、一種楊寧無法辨別的菸草味。
汽水店阿伯打出的嗝,洩漏他中午吃了蒜味涼麵和味噌湯,甚至釋放出更早以前未消化完全的台啤。他頸後和手腕除了汗,還散著女人用的廉價香水,酒精味很重,帶點辛嗆,而這個香氣和坐在店門口搧風的老闆娘截然不同。
氣味無法隱藏,一個個故事在她鼻翼下現形。
路人鼻水的腥病味到鄰座阿姨紅白塑膠袋裡的豆芽菜。楊翰喜歡挽著楊寧的手,悄悄地指向一個路人,在楊寧耳邊興奮地問:「姊,他呢?」
只有楊寧自己知道,嗅覺靈敏帶來的不全然是好處。這樣的本能使她打從心底、精神上與肉體上對許多事物感到厭惡。從小學一路到國高中,楊寧就無法克制不停地抱怨:哪個同學書包有太多食物雜味,誰昨天沒洗頭,教室此起彼落的月經也讓她煩躁不堪。
當然,這些抱怨很真誠,也挾帶了更多自傲與炫耀的性質。
視覺影像只能留在外面,而氣味會滲透。她深知這力量。沒人逃得了。

而當她再次離開所有,離開火車,當她再次站在這月台前,當一個爺爺吃力地提著一袋換下的衣物從她面前走過,當風呼嘯,揚起陣陣沙塵與氣味,她站在這裡,鼻前一片空。

……

隔天,老大來了電話。楊寧忘記接起的理由。或許是當時她需要握住些什麼,在那一剎那緊握話筒,給了她活到下一秒的藉口。
電話內容很簡單,老大語氣凶狠地命令開門,她還沒會意過來,電話已掛斷,留下徬徨地嘟嘟聲響,接著是乓乓乓大力捶門聲。
楊寧拖著腳步緩緩開了門,幾乎是一眨眼間,她的身體騰空,被一九五和小支給扛了出去。老大可能破口大罵了什麼,一九五碰到她的瞬間似乎皺了皺鼻子,但她看不清那些臉上的情緒,她看向外面的眼神空洞,沒有反抗,或者她早已忘了如何對抗這個世界。

07 
三個人七手八腳地將楊寧扛出家門,塞進轎車裡,宛如不熟練、青澀的綁票。
委託地沒有電梯,樓梯長且陡峭。小支一路沉默,看著一九五將楊寧硬推上五樓,像攀爬天梯一樣艱辛,還沒工作就氣喘吁吁。
繼續處在這種全世界數一數二的糟糕工作環境,小支不覺得能有什麼療傷或是啟發效果。可是老大有自己的堅持,認為只有強逼楊寧回到工作,才能迫使她面對現實,回到正軌。在鏽蝕的紅色鐵門前,準備著裝時他再也忍不住。「……那個……要不要再給楊寧姊一點時間,她狀況那麼不穩定,再休息一陣子比較好吧,這樣很強人所難……」
語帶擔心和些許不滿埋怨,一邊說還頻頻轉頭偷瞄坐在樓梯上,臉頰毫無血色的楊寧。他罕見地發話,明著質疑老大的決定。一九五詫異地停下手邊動作。
他很少跟任何人唱反調,一直以來都是默默擔下所有的那種人,人人都說好脾氣的鄉愿。說東做東,說西做西,從小就有許多人抓準了這點踩在他頭上,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真的不曉得該怎麼做較好,也不喜歡衝突,最終都只是苦笑後默默收拾一切。
第一次見到楊寧是在傳院的迎新活動,秋天大風的日子,樹嘩啦啦地。差兩屆的學姊學弟,兩人在之後的系上活動都有碰面,但只有短暫寒暄,關係並不親近。小支只知道她是個腦袋很好,語速快,好勝心又強的學姊,課堂和系上活動之外的時間統統在打工,其他一無所知。
大二那年他過得特別不順,體育課打球被幹了一記拐子,眼鏡碎片刺到眼皮與眉,還輾轉在診所醫院檢查治療,雷組員卻沒有要放過他,期末報告的瑣事統統往他身上堆去。好不容易努力擠出空檔,跟女朋友去逛新北耶誕城,卻在那棵大聖誕樹前被分了手,隔天還在恍神的他,打開手機接到打工餐廳決定年末歇業的消息。失利、失戀、失業還差點失明,全都給他一次碰上了。
冬至那天晚上,一群人在系館裡煮火鍋煮湯圓,有個大學長開了關於小支最近狀態的玩笑。玩笑開過了頭,小支腦裡轉了很多反駁或對嗆的話語,但最終一句話都沒能說出口,他想像以前一樣苦哈哈地笑,嘴角卻怎麼也扯不動,忍了幾分鐘,最終在話題轉過後悄悄離席。
坐在石階上,他連壓扁手裡的可樂罐,猛力扔到草叢堆裡的力氣都沒有。
一瓶台啤突地塞進他懷裡,他詫異地看楊寧輕鬆愜意地坐到身旁,嘶咔一聲拉開手中的啤酒,咕嘟咕嘟灌下肚。
「噁,這牌子的味道好怪。」她吐了吐舌,皺著眉說,一邊轉著瓶身看品牌與成分,接著突然轉過頭看向他。「你現在連酒都不喝了嗎?」
他紅著臉,急忙忙伸手就要打開酒瓶,卻被一把按住。
「所以我說啊,你不能每次人家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吧,先生。」楊寧說,「你想喝才喝,不想喝就放著或者直接還給我。」
小支低著頭,不發一語。
「我幫你罵過他們了。一群白癡。」她用頭指指系辦的方向,鬆開按住啤酒罐的手。「但你也白癡,我一直在等你什麼時候開嗆,什麼時候才會幫自己講點話啊?」
「我……不喜歡吵架。」很小聲地。
「OK了解,你不喜歡吵架。」她聳聳肩。「這是個選擇,我沒意見,那你喜歡陳光偉在大家面前那邊嘴嗎?」
他眼神落寞,很輕很輕地搖了頭。
「沒有人要你吵架,誰喜歡吵?只是你可以選擇不喜歡就說不喜歡,不好就說不好,該拒絕的時候練習不要退縮。你不說,有些人就是會吃定你一輩子。」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他像鼓足了勇氣,臉頰漲紅發熱一路到耳垂脖頸。
「我……我只是……我怕他們討……」話到了嘴邊,反反覆覆,最終仍沒能成形。他像打了敗戰的士兵,但楊寧接住了,她點點頭。
「我懂。小時候我也很怕被討厭。」她又咕嘟了兩口。「但現在裡面有一半的人都看我不爽,我還是過得很好,這需要練習的。站出來一點點,幫自己一個忙。」
他嚥了嚥口水。
「嘿,我不是在罵你。你不用像何宇靚那樣暴走。」她故意模仿動作,擠眉弄眼弄出瘋瘋癲癲的神情,他終於淺淺一笑。「不用像她看到什麼都開罵,但你可以練習表達不喜歡。」
他看向啤酒罐,愣愣地盯著。而她把剩餘的酒灌完,順手喀啦啦捏扁瓶身。「說實在,被別人討厭有時候也滿享受的。至少,我不知道,這樣可以讓自己過得舒服一點。」
他嗯了一聲。
「好哩,你自己看要不要進來。剛剛有下茼蒿,我再不回去就沒了。」她伸了伸懶腰,準備起身。剛要站起,他下定決心似地吸了口氣,啪地打開啤酒罐,猛地喝下,一絲絲酒從嘴角冒出,流下。
她笑出聲。溫柔地。「慢慢練習。會有人聽的。」

那晚後,他倆依舊沒太多交集。她依然是那個忙忙碌碌的學姊,而他還是那個小支,只是多了一點點,一點點脾氣。他那時還不知道,幾年後家裡急需用錢的他,會誤打誤撞成為學姊的同事,也沒想過在兩人剛要熟絡之時,那個楊寧總掛在嘴邊的弟弟楊翰過世。
她有意無意間都幫了他很多,包括工作,包括勇氣。

「叫她回來面對這些太殘忍了。」他這麼說。
「屁秋勒,殘忍。」老大吐出煙,目光凶狠。「一直說慢慢來,是要多慢蛤我問你,我給她的時間還不夠多是不是。」
「她現在這樣……」
「就是這副樣子才一定要讓她回來。」老大看向楊寧。「當初自己選的路,她明白會看到什麼。」
「現在怎麼有辦法跟以前比?」他一鼓作氣勇敢地回嘴,從未如此大膽,音量增大,全身繃緊。「讓她回來看滿地血你覺得狀況會好起來?這裡是地獄,你怎麼能要求一個人在地獄裡好起來。」老大沒有說話,只是笑了起來,目光流露出小支不明白的溫柔與安心。小支詫異又有些惱怒,張口想繼續辯駁,一九五伸手壓了壓他的肩頭。他只好皺起眉,沒有出聲。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她在我這裡多少年了,這些年是什麼樣子你也知道的。」老大語調放緩,小支聽得出那話語中的誠懇,僵硬聳起的肩頭慢慢鬆下。
「她需要回到這裡。」老大踩熄冒有火星的菸頭。「只剩這個方法了。」

08
楊寧拿著防護面罩,呆立站著,眼神茫然而空洞。
「右右右腳,」楊寧沒有反應,小支吃力地將她的腿往上抬了幾公分。「對……等等……楊寧姊妳幫我把衣服拉上去……妳呃那我幫妳拉,我把這個……」小支有些尷尬不安地,手忙腳亂地替楊寧穿上防護衣。右腳,左腳,再來腰腹,右手,左手,拉上拉鍊。像哄小孩,也像在照顧無行為能力的病人,楊寧盯著前方,任他擺布,一句話也沒說。
最後戴上面罩。
一群人上好裝備,老大掏出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不到十坪大陳設簡單的套房。一打開大門,蟲蠅像找到宣洩的出口,蜂擁而出,鋪天蓋地地展翅撲打上防護衣與面罩。裡頭垃圾堆積如山,髒亂不堪。飲料瓶罐與一個個層層堆疊的泡麵碗,在床鋪前形成一個完美而難以攻破的弧形屏障,小書桌上散亂擺著各種公職人員考試用書,還有一張張以蟑螂糞便點綴的筆記紙。
小支回頭,發現楊寧依舊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前,全身微微發顫。
「楊寧姊……」小支輕聲喚道。他想攙扶,她卻輕輕甩開,直直朝床的方向走去。
她腳步踉蹌,膝蓋軟倒跪在床墊前。屍水侵蝕床墊的基底,形成血褐色、帶有脂肪體液的人形凹痕。楊寧上半身幾乎趴到床上,雙手來回撫摸著,發出不可置信的喘氣聲,像在愛撫,顫抖的手指觸碰感受,滑過黑色的蟲殼,團繞聚集蠕動的白蛆,滑過融解的脂肪和尿。
死去一年的嗅覺獲得重生。
楊寧鼻子無法克制地動了起來,噘了起來,鼻翼像蝴蝶破繭展翅,撐開、鼓起、舒張。氣味流動。她將沾滿黏液的手指放到面罩前,大口地吸著。她聞到了,腐臭黏稠的甜味竄進她鼻腔,毫不留情地,宛如要撕裂她所有體內細胞,割毀她的身體,氣味浸滲進她體內,像硫酸一樣腐蝕她的靈魂。
她想要更多,她想要被氣味籠罩包覆,她脫不了身,她聞到了黑暗。
像被救上岸的溺水之人,著急地、不顧一切地吸取空氣。像盲人某夜睜眼,看見聖誕樹上閃爍的燈,燈海如暗夜星子,世界染上光與顏色,所有形體終於有了形狀與意義。
楊寧忽然笑了起來,高而短促的格格笑,她看著一隻蟑螂暫停在她面前,細長的觸鬚晃動。她嘗試要去抓,蟑螂落荒而逃,她笑到流下眼淚,鼻涕堵塞,無法呼吸。
三個男人站在她身旁,驚駭地看著這一幕,眼睜睜看著她拉開防護面罩。一陣驚呼,老大衝上前,慌亂地要把面罩戴回去,楊寧大力掙扎,兩人坐倒拉扯。
「楊寧!」老大吼著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戴回去!」
楊寧緩緩停下動作,老大扶起她的身子,接著輕輕調整面罩,細心地戴好。
她的身體被氣味占據,被氣味寄生。她無法動彈,任由氣味操弄她的魂魄與心神,楊寧只是個名字,只是個木偶傀儡,是個俘虜,存在肉身軀殼讓氣味浸潤,直到她將自己變成空間裡的所有事物,那些蟲蠅那些血液那些脂肪與體液。
喉頭發出喀喀聲響,似哭似笑,應該要將這些氣味驅趕出身體,應該將氣味嘔出,從鼻腔從食道,但她做不到,或說在很深很深的本質裡,她不想抽離。
如果可以,她願意一輩子在這裡,假裝活在人生失序之前,假裝一切如常,假裝大家都在。那剎那,她知道自己將永遠浸滲在屍味裡,用這種方式重新學習生活。她將從此對死亡有所貪戀,被生存的欲望所控制。
「哭吧。」老大拍上她的肩頭,輕輕攬著。「哭吧。」
楊寧聞著濕酸的惡臭,彷彿面對著一團龐大雜亂的濃霧。
那是楊翰過世後,她第一次大哭。不可遏止地,聲嘶力竭地,用哭聲哀悼。

09
除了現場之外,她還試過很多地方。垃圾掩埋場、資源回收……她把臉埋進廚餘桶裡,有天還去艋舺停車場一樓的廁所晃蕩,但沒有用,這些對他人惡臭無比的地方,楊寧都沒有辦法聞出任何氣味。
直到有天,一夜無眠的她去了一趟早市,親眼看見原先發出吵雜尖銳鳴啼,想展翅奔逃的雞在面前被宰殺,脖子一分為二,在那瞬間她聞到了,雞血冒出的腥味以及整個菜市場的氣味。氣味磅礴混亂,她幾乎暈過去。
後來終於明白,只有在生命、肉身死亡過的現場,她的嗅覺才會重生。像被死亡激發,以生靈作為嗅覺的祭品。她的工作地成為最好的練習場。一開始氣味對她來說只是團混沌,技巧不夠純熟,只覺得氣味狂暴地朝她席捲而來,難以招架。血腥的氣味最濃,其餘她幾乎無法分辨,很籠統地聞著氣味的整體腐敗酸腥。
經過一次次練習,她逐漸明白如何分析氣味軌跡。她學會拆解,順著往上游走,像順著河流找到源頭,把交織混雜的氣味線,一條條撕開、解開,整理歸類出純粹的氣味分子,在大腦裡保存。
這是種癮。是戒不掉的、極度迷戀的習慣。是欲望。而欲望總最誠實。
楊寧像瘋子樣日夜工作,也不是真的認真,只是想要再次被氣味覆蓋。她總會比其他人更早抵達現場,解下面罩,讓自己浸淫在黑暗中。有時候她會吐,某些氣味就算聞過數十遍依舊難以接受,像那顆葬儀社永遠忘記拿走的過熟鳳梨,酸甜噁膩,楊寧會盡情地嘔出胃裡所有食物,傾倒出所有,直接吐進死者的衣服裡。
但更多時候她會醉,當老大、雪莉等其他人來到,她早已被氣味醺得茫茫然不知所以。她全身炙熱,陶醉飄然,有時甚至能夠達到某種旁人無法理解的高潮。
她會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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