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山飄香：普利策小說獎獲獎作品，講述“越戰”之後一群在美國南方落腳紮根的越南人（簡體書）

目錄

投誠

格林先生

回家路上

童話

蛐蛐兒

父親的來信

愛

中秋節

一片開闊地

鬼故事

雪

遺物

入殮

一對美國夫婦

奇山飄香

一盒沙龍煙

失蹤

譯後記

中秋節

作為越南人，我和你都是幸運的，你還沒出世，我就和你嘮嗑了，用越語和你說悄悄話。我們越南人有個風俗，那就是媽媽能和肚子裡的胎兒說話，聊聊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事。美國人可沒有這個習俗。我要是用英語和你說話，可能你也聽不懂，何況我的英語講得不怎麼樣，講不明白自己的心裡話。最重要的是你要好好聽一聽我的心裡話。語言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不知道你是否聽過別人說話，就是那些用英語講話的人。英語在這裡就如花粉一樣飄在我們周圍，到了春天，我直想打噴嚏，但卻讓花兒們繁育出自己的後代。我自己還記得，在我家鄉越南，母子談話是私密的，只有你才能聽到我的聲音。現在，我可不敢保證了。我母親已去世，再也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了。我還在娘胎的時候，母親就開始和我說話，記不清自己當時是做夢，還是醒著？只覺得是在夢裡聽見了她的聲音。她就像一個光著身子跳進大海的人，奮力向我遊過來，我在海浪深處等著她。

我的小東西，你在我身體裡蠕動，想早一點遊上來和我碰面。可這一刻，我正望著兩個開滿紅色木棉花的橡木花盆。木棉花沒有什麼香味，但非常漂亮，有時會招來一群蜂鳥，扇動著無形的小翅膀采蜜，它們嬌小的身體滑溜得好像剛從海裡躥出來一樣。我望著屋外白色的籬笆牆，牆刷得非常白，即使在路易斯安那州這個又熱又潮的地方，上面也沒有一點黴跡。每天這時候，我都會把目光伸向院外，抬起頭來，讓目光越過高低不齊的樹梢，向天空遠眺。這片天空和越南的天空一樣。有時，天上佈滿小小的雲朵，安靜得如同擺在新年餐桌中央碗裡飄著的鮮花。還有時，天空佈滿大塊烏雲，好像中國士兵晃動著臂膀，要鼓噪起一陣暴風雨。我們都知道暴風雨很快就會過去。總有一天，你會像所有越南孩子們一樣，笑著衝進暴風雨。

上星期我才第一次和你見面。醫生把一些油膏塗在我的肚子上。油膏是我有生以來感覺最涼快的東西，甚至比我以前捧在手裡融化的雪還要涼。醫生拿著微探頭在我肚子上滑來滑去，我在螢幕上看見了你的輪廓。我還能看見你身體裡面的東西。我看見了你的脊柱，還看見你那顆跳動的心臟。這一切都提醒了我做母親的責任。我的心肝寶貝。你說話呀！醫生告訴我說，你是個女孩兒。

你要知道我愛你，還要知道你是個女孩子。母親和我開始說話時根本不知道我的性別。但我知道她是個越南母親。看見我是個女孩，第一次把我抱起來時，她和父親一樣都耷拉著眼皮，因為我不是他們想要的兒子，當時肯定非常失望。越南父母就是這個樣子。我還在娘胎裡時就知道母親對我說的話都是講給男孩兒聽的，期盼著我是個男孩子，把胎裡的我當成兒子，省得給他們帶來晦氣。我的小東西，我喜歡你是個女孩子，因為以後你長大後更能懂得我的心思。

婚姻在越南是件讓人驚喜的事情。天上專有主管婚姻大事的神仙。他還算不上什麼大神仙，所以我們管他叫牽紅線的月下老兒。我現在已經結婚了，所以我才能這麼說。假如我沒結婚，又回到越南，我必須得拜他，讓他善待我。我們會特意為他設個神位，點著香燭好好供著。在婚慶日子裡，儀式通常由新郎家裡的男性長輩主持，所有人都要在神位前下跪禱告，求這位月下神下凡保平安，還把禱告詞寫在紅綢布上，然後高聲朗讀。酒杯盛滿後，新郎家的長輩先抿一口，再把酒杯遞給新郎，新郎抿一口後，才傳給新娘。這時新娘才能把酒喝了。我聽人說，這是新娘有生以來喝的最甜美的東西了。我不知道是誰告訴我的這些風俗習慣。可能是母親吧。也許我在娘胎裡時就知道了這些事。新娘喝過男人抿過的酒後，寫上禱告詞的紅綢布就得燒了。火焰蒼白，騰空而起，綢布在燃燒的熱浪中飛舞。

我的小東西，我也年輕過。那時我才十六歲，美若天仙，和豹哥相遇時，他才十七歲。中秋節是一年中戀人相愛的好時機。我是清早在去泉眼打水的小路上遇到他的。我到了泉眼，把臉和手連同胳膊一起紮到泉水池裡洗，覺得又滑又涼，清爽極了。一般來說，泉眼裡的水是村裡的飲用水。只因這裡沒人看見我才敢這麼做。況且，我早上剛在河裡洗過澡。泉水池看起來是那麼地平靜，那麼地清澈，讓人忍不住想把手和臉紮到水裡去。當我抬起身時，頓時覺得曬了我一早上的太陽忽然成了我的朋友，輕輕觸摸我的皮膚，讓我不再煩躁。

我灌滿水罐，開始沿著小路往回走。正在這時，一個高個小夥子大步流星地迎面走來。我當時的反應是，他要過來抓我，懲罰我的手弄髒了村子裡的飲用水。我望著他，覺得他的眼睛是那麼黑，還那樣熱辣辣地看著我，弄得我幾乎把水罐摔了。我回想起來覺得當時的感覺是恐懼，但現在知道那不是恐懼感。

他看到我的樣子便一步衝上前來一把托住水罐，水濺到他的臉和胸脯上。他笑了。他這一笑讓我覺得身子更加發軟。他只好把水罐接過去扛在自己肩上，轉過身和我一起朝我家走去。我們倆沒有交談，只不過想起差點摔在地上的水罐和濺了他一身的水笑了幾聲。我們一邊走，一邊各自用余光瞟對方。我望著他時，他眼睛看向別處，等我知道他看著我時，我也把眼睛轉向別處。有好幾次，我們一個人看著對方，另一個人正好也在望著對方。這情形讓我們禁不住都笑了。快走到家門口時，我的雙腿變得沉重起來。我告訴他，我們現在得分手了。於是，他慢吞吞地從肩膀上把水罐拿下來遞給我，然後告訴我說，他叫豹，從另一個小村莊過來看他表親並要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他問我今天晚上能不能出來慶祝中秋節。我回答說，我會來的。

我的小寶貝，中秋節的慶典都和月亮有關。每年農曆八月十五的中秋節是一年中月亮最亮的時候。中國人教我們慶祝這個節日，因為他們古代皇帝喜歡讀詩，也喜歡寫詩。詩人看到月亮又大又圓時，就會浮想聯翩。中國皇帝每到這時就夢想飛到月亮上去。到了八月十五這一天，皇帝再也忍不住了，於是叫來巫師，命他想出一個辦法來。巫師絞盡腦汁，不停地念著咒語，點燃一炷奇香，然後一道閃光，倒在地上了。接著，皇宮院子裡出現一道彩虹，在夜空中架起一座橋通向月亮。

見此，皇帝跨上千裡馬，帶上自己一摞詩稿，催馬躍上彩虹橋，向月亮飛奔而去。他到了那兒才發現一大片黑色海洋中央矗立著一座美麗的島嶼。他到了島上，下了馬，被一群仙女包圍起來。她們將他托起，邊舞邊吟自己寫的詩。皇帝也用自己的詩相和。他端坐在這些可愛小精靈的肩上，恍如到了天堂，似乎覺得這裡將是自己的歸宿，自己的靈魂應屬於這個妙不可言的地方。然而，那裡不是他的久留之地。他還有老百姓需要他。他還要應付另一個世界。最後沒辦法，他戀戀不捨地跨上馬，又回到自己的皇宮。

第二天早上，彩虹不見了。皇帝為老百姓做了應當做的一切。一天晚上，他想休息一下，至少想還能回到月亮上休息到天明。就這樣，巫師又被召到皇宮。巫師傷心地告訴他，他再也無法回到月亮上去了。皇帝聽了很傷心。從此以後，他宣佈每年農曆八月十五是他的月遊紀念日，舉國上下都要慶典，紀念世上僅存的那片樂土。

小寶貝，你會喜歡我們那天晚上點的紙燈籠。那裡有龍燈、麒麟燈、星燈、船燈、馬燈、兔燈，還有蛤蟆燈。我們通常會點亮裡面的蠟燭，黑夜裡用棍子挑著燈籠滿處走。那時，村裡處處都是旋轉的焰火和各種各樣的燈籠。燈火中我見到了豹哥。他手裡提著走馬燈。月亮剛剛從天邊升起，大得像頭象，顏色如藏在霧裡的太陽。我見他站在村中心我們聚會和掛走馬燈的地方。每當我們目光碰到一起時，他就突然裝作被一個看不見的水罐壓得趔趔趄趄的樣子。他假裝用肩扛著水罐開始轉圈子，轉了一圈又一圈，表演了一場絕妙的默劇。後來他假裝腳下一滑，只見他肩上的水罐子，一點一點地歪下去，然後掉了下來摔碎在地上，接著又見他向後一跳，躲開飛濺的水花。他的表演把我們倆都逗笑了。

中秋節，大人不禁止未訂婚的男孩和女孩聊天。我們越靠越近，孩子們跑過來擋住了我，但我仍能感覺到燈籠裡撲面而來的熱氣。我和豹哥仍想靠近些，最後終於在村中心廣場上站到各自面前。後來我們攀談了起來。他問我家裡人好，我也問候他家裡人好，想不到他表兄的父親是我父親的好朋友。豹哥詢問我的水罐子，我問他扛水罐的肩膀是否還疼，然後我們慢慢挪到沒人的黑暗處，一起向那個泉眼走去，然後又來到河邊。

我們這樣做可能已超出村裡定的規矩，但當時我們都沒在意。小寶貝，我是個潑辣的女孩，豹哥是個規矩男孩。我知道他的為人。我的判斷沒有錯。他對我非常尊重。我感到很安全。我們站在河邊，看著一隻舢板悄悄地劃過去了。舢板上掛著桔燈。桔燈的顏色和那晚剛升起的月亮一樣。豹哥為我表演默劇時，舢板向著地平線駛去。

月亮升得更高了，變苗條了，月光亮得發白，而且光芒還有些刺眼。月光正處於刺眼但不傷眼的程度。此時的月光最美麗。它儘量發出所有的光芒，令人心曠神怡。這時豹哥悄悄摟住了我的腰，我願意讓他摟著我，至今仍覺得美滋滋的，非常快樂。我們一起站在那兒，仰望著月亮，極力想看見住在黑色大海中的神仙，聽他們吟唱自己寫的詩。

小寶貝，豹哥是我最愛的人。我們兩家人也都很喜歡我們，同意了我們的婚事。在我家鄉越南，新娘新郎因情投意合定下婚約的情況很少見。所以我說，你也很幸運啊，寶貝。這是我來美國碰到的一件好事。對我來說，也是件幸運的事。我不知道你能否看見我眼裡正閃著淚花，你是否察覺到我眼角溢出的點點淚水。我的眼睛像你一樣，被水包圍起來。不要擔心。這些都是幸福的淚水，是為你而流的淚水，為你將來美麗人生而流的淚水。

我正望著白色的籬笆門，你爸爸等下會從那道門進來回家了。我想告訴你的是，你是個幸運的姑娘。我眼淚中的含義已經變了。即便如此，我還得把話說完。豹哥和我訂婚了。但不久他應徵入伍了。婚禮還沒舉行，他就開拔了。最後他犧牲在山裡的一次戰鬥中。門開了，你爸爸，我現在的丈夫，進了那道門回家了。他也是個好男人。讓籬笆牆和房子不發黴是他的功勞。他用漂白粉把黴跡都除掉了。每隔半年他就用自來水衝洗它們。他現在站在我們木棉樹旁，沒看見我正站在窗前。我再嘮叨一會兒就得住口了。這個男人原是個美國大兵，也是個好男人，永遠愛自己的越南女人。他看見我站在窗前時，會過來用細嫩而強壯的手背輕輕撫摸一下我的臉，還會摸摸我的肚子，覺得是在撫摸你。

我的小寶貝，你會愛他的。我知道你能理解我。我不想讓你再為我悲傷。我曾在月亮上度過自己美好的中秋夜。再從彩虹下凡時，我發現人間也不錯。沒有回頭路是令人傷心的，但我們在這兒仍可以點著燈籠，遙望夜空，回想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