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文集（簡體書）

編選者序

俄羅斯作家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過早的去世，將他未盡的寫作計劃與很多進行著的思想探索永遠帶進了墳墓。這不但是當時俄羅斯讀者的損失，也是俄羅斯思想史上的遺憾。然而，他留下的卷帙甚為可觀的創作遺產，已經鑄就了 19 世紀俄羅斯文學的一座新的豐碑。這不僅是世界文學史上一筆巨大的寶貴財富，也是人類探尋自身“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為什麼活著？”這三大問題的答案的一次絕非可有可無的偉大嘗試。正如俄羅斯宗教哲學家尼古拉•別爾嘉耶夫所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作是用俄羅斯的語言，講全人類的事情（Творчество Достоевского есть русское слово овсечеловеческом. ）。”
就創作種類而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作遺產幾乎涉及所有的體裁。既有求學時代嘗試翻譯的戲劇作品，自己創作的為數不多的詩歌作品，也有《窮人》《雙重人格》《永恒的丈夫》《溫順的女性》這些膾炙人口的短篇小說，還有《白夜》《賭徒》《斯捷潘奇科沃村及其居民》等讓人過目難忘的中篇小說，以及代表作家創作頂峰的“五大思想小說（великое пятикнижие ）”，即《罪與罰》《白癡》《群魔》《少年》《卡拉馬佐夫兄弟》這五部長篇小說，更有讓人唏噓的長篇小說《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和讓人震驚的報告文學類長篇小說《死屋手記》；還有介於散文和小說體裁之間的思辨類隨筆《地下室手記》和《冬天記的夏天印象》，更有以專欄和個人專刊（《作家日記》）等形式發表的眾多雜文和評論，以及大量的具有珍貴史料價值的書信（現存的書信達上千封之多）、便條、短箋等等。此外，現存下來的作家手稿中還有大量的素描、塗鴉。所有這些對解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作與思想都是不可多得的珍貴資料。
正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讀者也應有一千個陀思妥耶夫斯基。因理論素養、閱讀經驗、個人喜好等情況的不同，閱讀群體所偏愛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和閱讀方式歷來千差萬別。根據著名的俄羅斯文學史家米爾斯基的說法，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至少有三種（實際上是四種）不同的閱讀方式：一是將小說與現實生活緊密聯系起來的作家同時代人的閱讀方式；二是將小說視為一種“新基督教”的漸進顯現的閱讀法；三是將這幾部思想小說與《地下室手記》及作家本人的精神體驗的悲劇性內核聯系起來的閱讀法；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只關心離奇情節、不關注哲學內涵的消遣性閱讀方式。不言而喻，米爾斯基不太贊同最後這種膚淺的閱讀方式，認為這是“一種非常有限的體驗”。而在別爾嘉耶夫看來，在讀者或研究者的心目中，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顯現的光環大體有五類：一是“被侮辱與被迫害的人”的保護人，二是“殘酷的天才”，三是新基督教的預言家，四是“地下室人”的發現者，五是真正的東正教教徒和俄羅斯彌賽亞思想的代言人。別爾嘉耶夫指出，長期以來的俄羅斯傳統批評大多帶著先入為主的“觀點”或偏見，遮蔽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許多方面，要想理解他，就必須具備“一種特殊的精神儲備”，且需要與作家本人“有某種同源關係”，否則就會對其整體性視而不見，或者陷入借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口構建自己的思想體系之陷阱。
別爾嘉耶夫之言切中肯綮，的確如此，有所偏愛就必然有所偏廢。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後至今將近一百五十年的時間裡，對其人其作的評論和研究，在俄羅斯就經歷了幾輪或隱或顯的浮浮沉沉、或貶或褒的大起大落。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集和選集，在作家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出版多種、發行多次，但研究作家的文章與著述得以大量集中出版，只是在他去世前後的幾年裡才開始如火如荼地進行。引發熱潮的緣由主要是 1880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莫斯科普希金紀念會上發表的演講，以及當年作家脫稿的長篇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可以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普希金演講”的發表，他最後一部小說的問世，以及他本人的猝然離世，猶如一枚枚重磅炸彈，接二連三地投入俄羅斯思想界，引起的震波一直持續到白銀時代的晚期。學界一般認為，俄羅斯的白銀時代起始於 19 世紀 90年代，延續至20世紀的十月革命前後。這是俄羅斯思想的百家爭鳴時代。正如別爾嘉耶夫所說：“只是到了 20 世紀初，我們這裡才開始了一場精神和思想運動，誕生了與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接近的思想，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興趣也非同尋常地增長。”
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評論和研究，在白銀時代簡直如雨後蘑菇般急劇涌現。這其中，較為集中呈現也最值得重視的，也許就是對作家及其創作的宗教哲學解讀。列昂季耶夫、米哈伊洛夫斯基、弗拉基米爾•索洛維約夫、梅列日科夫斯基、別爾嘉耶夫、羅扎諾夫、謝爾蓋•布爾加科夫、沃倫斯基、卡爾薩文、舍斯托夫、阿斯科利多夫等人的著名的陀學論述，大多發表在這一時期。一方面，這些宗教哲學家和批評家們於社會轉型之際，積極參與思潮交鋒，進行緊張的精神探索，此時，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創作是他們可以隨時依憑的思想資源，不管是贊同還是反對，在一定意義上說，他們都是追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腳步做思想深耕的探尋者，是站在這位思想巨人肩上的眺望者，借助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為主導的俄羅斯文學開創了一片屬於俄羅斯的獨特的宗教哲學領域；另一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確在 19 世紀時就已經天才地預見到了人類在 20 和 21 世紀，甚至在更長遠的未來將要面臨的那些危機，他的思考和憂慮無時無刻不在“參與”我們當下的生活，或讓我們保持警醒，或指出某種走出困境的路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作來自於俄羅斯的現實土壤，立足俄羅斯、心懷天下，似乎那些同樣來自這片土壤的白銀時代的思想家們才能更深刻地理解和解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憂慮與夢想。別爾嘉耶夫的“同源”理解論，使得編選者在第一輯中較多地收錄了以上俄羅斯思想家們的經典論述，盡管未入選者仍有十之八九。
不言而喻，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人物形象和情節故事既有來自於現實的生動案例的，又不乏想象甚至臆測的成分，他所提出的問題和他的引發爭論的思想，既源於對歷史與傳統的解讀和對發生在身邊的活生生的現實的持續關注，亦有高於、超前於歷史和現實的虛構因素。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作進行文藝學方面的考察，是蘇聯時期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的一大亮點。這種研究卓有成效，成就斐然，其中名家迭出，涌現出以恩格爾哈特、巴赫金、維亞切斯拉夫•伊萬諾夫、艾亨鮑姆、多利寧、什克洛夫斯基、維諾格拉多夫、莫丘利斯基、尤裡•曼、弗裡德連杰爾、圖尼曼諾夫等一大批文藝學家及其陀學論著。因此，本文集的第二輯主要收錄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的論述，詩學在俄語中不僅僅是研究詩歌的學問，它擴展到了文學史發展、形象分析、創作理念、話語表述諸多方面，具體則有歷史詩學、結構主義詩學、空間詩學等分類。同一時期，從心理學、病癥學角度切入的陀學研究成果，也頗為可觀。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形象從精神分析的角度進行研究的文章，大量地散見於在這些文藝學論著中。譬如伊裡因，他從《白癡》裡的梅什金公爵形象入手，考察了這個作為非教條主義者的聖愚的形象出場的語境，分析了其癲癇癥發作前有如被閃電擊中的興奮狀態，對其癲癇病發作時的心理和精神作出了宗教的和形而上學的詮釋，猜測“這是從人間的黑暗和兇惡的仇恨逃向上帝的光明”。伊裡因還從“性”和“欲”的角度，剖析了“白癡”公爵在兩個最美麗的和個性最強的女人之間首鼠兩端的根本原因：人的不完善和個性的缺陷，而這既是生活的悲劇，也是虔誠之人的悲劇。
本文集的第三輯，收錄有作家論作家的影響研究，有陀學中一直被忽視而在實際研究中卻又不可或缺的檔案與史料研究。這些都關乎陀學發展的兩端，即淵源與流布。
當然，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本身就存在前後不統一問題，甚至論述中有自我矛盾，這種現象在很多方面都是顯而易見的，因為他的思想也隨著時間的流逝在發展、有修正，有時候他的探索甚至無疾而終、沒有答案，或者是作家可能不願給出答案，或者也許答案並不唯一。本文集的批評家們已經多次指出了這一點。同樣，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即使是在批評家之間，就同一主題的看法也不盡相同，有時十分抵牾，甚至他們還會相互指責。這種情況本身就是陀學學術史上需要重點關注的地方。很多時候，眾口難調，對某一個作家有偏愛者，也就有嫌惡者。就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喜歡他、深受他影響的知音讀者比比皆是，而不喜歡或者說不重視其主要作品的，也大有人在。比如，納博科夫就是一個較為突出的反陀作家，在他開列的俄羅斯作家排行榜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只配與薩爾蒂科夫 — 謝德林一樣處於末位，仿佛應該像小學生一樣“在老師辦公室門口為自己的低分討個說法”；列夫•托爾斯泰也是終生只偏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盡管在臨死前的離家出走時隨身攜帶了《卡拉馬佐夫兄弟》，但完全未來得及翻閱。從一定意義上說，反陀學說或者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另類解讀，同樣是陀學學術史上不可忽略的一頁。
本文集所收錄的論述除了極個別的存在節選的情況，絕大部分都保持完整，因為編選者認為原文本身的完整性不可破壞，也不想僅僅攫取其中的精彩論點而對鋪陳與論證過程棄之不顧，避免斷章取義之嫌。需要說明的是，關於陀思妥耶夫斯基諸多文集和全集的出版索引、各大語種的陀學專著的書目，編選者另有專著，以待出版。
本書的編選工作，得益於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陳眾議研究員及其所主持的“外國文學學術史研究工程”的大力支持，也離不開外國文學研究所鐘志清研究員、塗衛群研究員等人和譯林出版社編輯同仁們的熱心幫助。本文集中多篇譯文出自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學院張百春教授之手，他的譯文一如既往地忠實流暢，在學術界已有較好的口碑，非常感謝他對本書的鼎力援助。另外，還要感謝其他譯者，如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張變革教授和吉林大學許金秋教授等人提供精彩譯文，當然，更得感謝把自己扎實的研究成果提供給讀者的作者們。本書選目的最終形成和編選安排，實在是當下非常現實的主客觀條件所致，請讀者諸君理解。知我罪我，都請大家不吝賜教，以期共同推進陀學的發展和繁榮。

編選者序

第一輯 作為思想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論費•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根基主義思想
康斯坦丁•巴爾什特

斯塔夫羅金
尼古拉 • 別爾嘉耶夫

作為哲學家的伊萬 • 卡拉馬佐夫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形象
謝爾蓋 • 布爾加科夫

關於宗教大法官的傳說
謝苗 • 弗蘭克

陀思妥耶夫斯基與人道主義的危機
——紀念陀思妥耶夫斯基逝世五十周年
謝苗 • 弗蘭克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主題
格奧爾基 • 弗洛羅夫斯基

老卡拉馬佐夫是愛的思想家
列夫 • 卡爾薩文

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天主教
列夫 • 卡爾薩文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的基督教世界觀（節選）
尼古拉 • 洛斯基

《卡拉馬佐夫兄弟》創作史
康斯坦丁 • 莫丘利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
費奧多爾 • 斯捷蓬

神人與人神
阿吉姆 • 沃倫斯基

第二輯 作為藝術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復調”理論
米哈伊爾•巴赫金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地下室人”現象
謝爾蓋 • 尼克利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與 1880—1890 年代俄國詩歌的新浪漫主義
柳德米拉 • 申尼科娃

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巴赫金
——“最高意義上的現實主義”同復調是否兼容？
卡連 • 斯捷帕尼揚
陀思妥耶夫斯基“最高意義上的現實主義”與俄羅斯

20 世紀後三分之一世紀的小說流派
羅薩 • 謝梅金娜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白癡”形象
伊萬 • 伊裡因

陀思妥耶夫斯基與悲劇小說
維亞切斯拉夫 • 伊萬諾夫

二二得幾，或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明確性中的未明確性
弗拉基米爾 • 扎哈羅夫

第三輯 檔案與史料

評論陀思妥 耶夫斯基——應恰如其分
托馬斯 • 曼

俄羅斯和獨聯體國家境內關於陀思妥耶夫
斯基的檔案材料
——新搜尋和新發現（1957—1996 年）：簡要綜述
伊戈爾 • 沃爾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