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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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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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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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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啊,女人就是這樣才討厭,
所以──我才討厭我自己!

第52屆「梅菲斯特賞」得獎作品!


誰在看著誰令人豔羨的生活?
誰在看著誰不斷吐出的謊言?
當她們各自的算計意外交錯,
絕望與希望的天秤也開始劇烈地擺動……


千夏子,三十代,超市店員,已婚
早知道就不要生下夏紀了!每天都在托兒所調皮搗蛋,害我被老師和家長當成眼中釘。養小孩真是煩死了,我根本沒時間好好經營部落格,人氣直線下滑。看看我的新朋友柚季,不但人長得漂亮、住的是豪宅,孩子又乖。神哪,如果可以,我真想偷走她的人生!

結子,三十代,服飾店店長,已婚
我和阿創是相差五歲的姊弟戀,可是結婚才半年,阿創就不再碰我。我非常想要小孩,自己一個人真的快寂寞死了。還好我發現了「歡迎來到我溫暖的家」這個部落格,我對格主訴苦,也收到她親切的回覆。我們都覺得,阿創一定是有了外遇……

春花,二十代,托兒所保育員,未婚
長期忍受著怪獸家長和上司的霸凌,我越來越陰沉,只能藉著吃紓解壓力。直到好不容易認識了論及婚嫁的男友,原以為我的悲慘人生終於出現轉機,沒想到他卻說要確保我生得出小孩才願意結婚。就在此時,我偶然看到夏紀媽媽的手機,發現那個部落格上所寫的一切,全都是謊言……

柚季,三十代,全職主婦
我和丈夫、女兒搬來這裡已經四個月了,我認識了新朋友千夏子,開始了新生活。然而,這幾個星期以來,卻飽受匿名電話的騷擾。難道是家裡的電話號碼被「她」知道了?是不是「她」說了什麼,千夏子才會開始避著我……

結婚脫單、懷孕生子,她們都以為,從此可以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誰知道這一切只是為自己戴上了「看起來很幸福」的面具。無從宣洩的苦悶和寂寞,越發扭曲的嫉妒與惡意,逐漸開始侵蝕她們的心,越蝕越深,越蝕越深,終於形成深不見底的黑洞……

作者簡介

宮西真冬
1984年生於日本山口縣。興趣是看書和看電影,人生第一次寫的小說是戀愛小說,大學時加入電影社,曾嘗試創作電影劇本。
深受「直木賞」名家辻村深月影響,也因此跟隨辻村深月的腳步,投稿參加講談社為鼓勵新人作家所舉辦的「梅菲斯特賞」,並以《誰在看著我》一舉得獎而正式出道。全書從構思到完成只花了四個月時間,打破了她自己的寫作紀錄。
宮西真冬擅長描寫現代人的幽暗心理,筆觸犀利。《誰在看著我》深入呈現四位女性夾處在迎合他人期待與滿足自我追求之間的兩難困境,讓人深感共鳴。
另著有以「照護殺人」為主題的《頸之枷鎖》,而以全住宿制女子學校為舞臺的第三本小說也正在醞釀中。

譯者介紹︰
王華懋

嗜讀故事成癮,現為專職日文譯者。譯作有《所羅門的偽證》、《渴望》、《邪魅之雫》、《再見,德布西》等。

名人/編輯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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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試閱

序章

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不再上網了,右手卻無意識地摸索手機,令榎本千夏子一陣驚愕。網路世界已經讓她吃了那麼多苦頭,她卻還對它戀戀不捨嗎?
大白天就像具死屍般癱在客廳,聽著遠方享受暑假的別人家小孩的歡鬧聲,甚至讓人錯覺自己不是主婦、妻子或母親,而仍是個年幼的孩子。為了彌補夜晚的失眠,千夏子努力坦然去享受這份睏倦,臉頰感受著空調吹出來的冷風。她覺得醒來的時候,母親會溫柔地拍拍她的肩膀說「吃晚飯囉」。想像中,那不是親生母親的臉,而是電視劇或電影中看到的資深女星的微笑。只要說到「日本好媽媽」,每個人都一定會舉出那位女星的名字。
穿透蕾絲窗簾灑進來的光在眼皮上跳動,有些刺眼,卻冷不防蔭成了舒適的暗度,令她倏然睜眼。前一刻窗外還是一片晴朗得惱人的藍天,現在卻被一片詭異的烏雲全面籠罩,在房間投下暗影。下一秒鐘,「嘩」地一陣激烈的雨聲,把千夏子喚回了現實的世界──主婦與母親的世界。如果自己不行動,一切都會停滯不前。
她衝出陽臺收進衣物,趕往臥室關上打開的窗戶。衝進去的時候雨已經打了進來,地板都積水了。她默默地前往洗手間,抓了抹布回到臥室。水窪好大一灘,一條抹布不夠擦。因為很久沒有仔細打掃了,濕答答的抹布變得又黑又髒。
千夏子當場癱坐下去,注視著彷彿要沖掉一切的大雨──如果可以把一切全部沖走就好了。如果可以把我也沖去別的地方就好了。
她在那裡坐了多久?客廳電話響了,千夏子的肩膀誇張地一抖。

──到底是誰打來的?

最近她都用手機聯絡,就算知道家裡的電話號碼,也很少有人會打那裡。而且會牽室內電話,也是因為業者說這樣網路比較便宜。
千夏子做了許多假設,最後想到也許是丈夫。千夏子的手機前幾天壞掉以後,就一直是丈夫信二帶在身上。丈夫也決定最近就要把它解約了。
「……喂?」
千夏子很謹慎,沒有報出姓氏,但話筒另一頭傳來的聲音不是丈夫也不是陌生人,而是托兒所的班導。是叫她去接小孩嗎?窗玻璃倒映出千夏子邋遢的居家服和素顏的臉。快一點的話,十五分鐘就可以出門嗎?她呆呆地想著如果這時候有汽車駕照就好了。在豪雨中穿著雨衣騎自行車,總是讓她痛苦萬分。但即使她有駕照,丈夫應該也不願意讓妻子碰他的愛車。
「請媽媽冷靜聽我說。」
然而班導在說出來意之前卻先這麼聲明。
儘管叫千夏子冷靜,聲音卻顯得十分焦慮。是那麼嚴重的高燒嗎?今天早上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什麼都想不起來。
「夏紀不見了。」
意料之外的話讓千夏子發出呆笨的聲音:「嗄?」
「夏紀就像平常那樣,跑出托兒所散步,結果一個人不知道跑去哪裡了。」
不知道跑去哪裡了──千夏子只能鸚鵡學舌似地重覆。話筒另一頭又說:「我們立刻分頭去找,但還是找不到,所以報警了。聽說你身體不舒服,今天早上是爸爸送夏紀過來的,不過你現在可以到托兒所來一趟嗎?」聲音比剛才更鎮定,變得有些高壓。千夏子好不容易擠出一聲「好」,掛了電話。

──都是我害的。

左手把顫抖的右手拉到胸前,像要抱緊自己似地蜷起背部。

班導一定也認為是千夏子害的。日復一日,班導總是訓她「家裡要好好管教孩子」。這麼說來,她發現剛才的電話裡連一聲道歉都沒有。班導一定是想:「看吧,我不就說了嗎?」但千夏子可以確信,絕對不是那樣的。

──夏紀不會自己跑去別的地方。一定是被人帶走了。

但種下禍因的,無疑就是千夏子。不應該這樣的──她忍不住脫口喃喃。只是一時鬼迷心竅而已。她只是想要排遣每天的不滿而已。
應該打電話給丈夫嗎?不,她的理智很清楚絕對應該要聯絡。但自從「那件事」以後,信二就好像變了一個人,變得專制獨裁。她現在不知道什麼會踩到他的地雷。或許夏紀會忽然被找到。那樣的話,或許先不要說,靜觀其變比較好。千夏子勉強自己樂觀地思考。
但她突然煞住了腳。

──如果夏紀就這樣永遠消失不見,又有什麼問題嗎?如果夏紀就這樣永遠找不到,我不就可以甩掉母親這個頭銜了嗎?

電話再次響起。
是歹徒打來的──千夏子確信。雖然也有可能是托兒所聯絡說找到了,但她實在不認為會是如此。
千夏子提心吊膽地拿起話筒,貼上耳朵。
「……喂?」
聲音顫抖得可笑。
傳出的聲音不出所料,是「她」。
到底是在哪裡做錯了?
千夏子想起四個月前的春天,遇到「她」的那一天。

 

第一章
*

來上晚班的打工領班看看客人正好告一段落,走進收銀臺說:「差不多該換班了。」千夏子瞄了一眼牆上的鐘。三點二十分。
「先把要買的東西放進購物籃吧,打完卡就可以結帳了。
「反正現在幾乎沒客人。」
「謝謝。
 可是托兒所那邊必須一下班就立刻去接才行。
 如果提著購物袋會挨罵的。」
每次碰面都會上演一樣的對話,但領班每次聽到,都會像第一次聽到似地驚訝萬分:
「什麼跟什麼啊?托兒所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何必那樣吹毛求疵呢?其他的媽媽都有認真遵守嗎?」
千夏子曖昧地笑笑帶過。就像領班說的,「其他的媽媽」大部分都是先買完東西才去接小孩。有人放在車子裡,甚至也有人大剌剌地就提著購物袋到教室去,但千夏子從來沒看過有人像她那樣挨罵。大部分都是老師探頭看看袋子:「咦,今天煮咖哩?」然後家長笑道:「不好意思,先去買了一下東西。」但千夏子清楚為何只有自己被視為眼中釘,因此也不想抗議這不公平。不對的是她們家。
「可是反正還是要回來一趟的話,先買起來放在後場就好了嘛。
 帶著孩子買東西很辛苦吧?先買好的話,來了就可以拿走了。你今天就先下班了吧。
 欸,店長!千夏子可以下班了吧!」
店長正好經過收銀臺前面,二話不說地點點頭。領班已經在這家店做了十年,以某個意義來說,權力比店長還要大。像年輕女員工,要是剛進公司的時候走錯第一步,就會惹來領班的反感,往後別想有好日子過。
「謝謝,那我先走了。」
千夏子感激地聽從領班的建議,匆匆採買咖哩的材料,塞進休息室裡的冰箱。換好衣服,拎起包包,剛好是下班時間的三點三十分。她再次經過收銀臺旁邊道謝,走出門口。跨上停車場裡的淑女車,才剛踩下踏板,便感覺一條汗水順著背部正中央淌落下去,頭髮黏在額頭髮際上。現在才剛四月而已,到了夏天會熱成什麼樣?

──啊,好討厭。不想去托兒所。

超市的同事為她設想,讓她提早下班,令人感謝。然而另一方面,像這樣騎自行車前往托兒所的時間,是一天當中最讓她痛苦的。感覺踏板異樣地沉重。儘管內心想著得快點去接小孩,身體卻為了不想去而出現抗拒反應。明明不想去,卻又非去不可。如果可以再也不用去托兒所,她寧願站收銀站到三更半夜。
夏紀上的托兒所,從千夏子任職的超市騎自行車只要十分鐘。但也許是因為她不想去接,總覺得路程一天比一天更遙遠。她把自行車停在距離托兒所有些遠的自行車停車場,看到幾輛自行車的前籃塞著購物袋,覺得這些人怎麼這麼不小心?這時她看見一輛運動型的黑色電動輔助自行車。裝在後方的兒童座椅的豹紋圖案看過一眼就不會忘記──是池上惠的車。胃部突然一陣絞痛,額頭冒出種類不同於剛才的汗水。
「啊,夏紀媽媽,這麼晚才來接?今天好像又鬧出什麼事囉。」
就在經過庭院的攀爬架時,惠出聲叫住她說。同樣三歲幼童班的媽媽們全都轉頭看過來。
「你好。呃,你說鬧出什麼事,是夏紀又……?」
「就是啊,小夏今天又被老師罵了。」千夏子還沒說完,頭上就傳來聲音。
「大家都在唱歌,小夏卻跑出去院子,被老師罵了。」
惠的女兒喜姬從攀爬架爬下來,想要加入大人的對話。發音讀做「KIKI」的這個名字,如果不是她的臉蛋長得可愛,一定會教人頭皮發麻。打死千夏子都不會給夏紀取這種鬼名字。
「不好意思夏紀又搗亂了,喜姬……我先去接一下夏紀喔。」
千夏子就要跑向教室的瞬間,「我們要回去了。」惠笑著說。
「我們也不是特地在等你來,對吧?」
千夏子表情僵硬地行禮說「是啊,不好意思」,小跑步離開。背後傳來笑聲,但是她沒有再回頭。她們一定會帶著各自的孩子移師公園,繼續剛才的話題。她們手上沒有提著購物袋的時候,大多時候都聚在公園聊天。話題一定是千夏子和夏紀。生下孩子以後,千夏子才體認到女人不管長到什麼歲數,永遠就是愛嚼舌根。
走進三歲幼童班前,千夏子和班導的保育員遠藤美穗對望了。美穗的年紀跟千夏子的母親差不多。美穗大大地嘆了一口氣,大聲催促房間角落的夏紀:「媽媽來接了,東西帶好!」聲音大到連外面都聽得見。
「……謝謝老師照顧了。」
千夏子就像看父母臉色的孩子般,怯生生地走進教室裡。
「你下班了。」美穗擠出假面具般的笑容。
「夏紀一直迫不及待媽媽來接呢。閒聊也該適可而止喔?」
「對不起。」千夏子行禮,淌下背部的汗水往脖子倒流。好想快點離開這裡。但美穗又接著說下去:
「夏紀今天也不肯加入大家。希望夏紀可以再積極一點呢。不過長大了就會漸漸改變吧。」
「每天都給老師添麻煩,對不起。」
美穗應該是在說夏紀,千夏子卻覺得是在訓她,是自我意識過剩嗎?──都是你跟「媽媽友」處不好,小孩才會交不到朋友。
這時,一名其他孩子的母親衝到千夏子旁邊,輕輕合掌說:「對不起!不小心聊太久了!」
「辛苦了。小葵,媽媽來接你囉!」
美穗用與剛才截然不同的溫柔嗓音呼喚孩子,小葵也撲上來抱住美穗說:「美美老師明天見!」去年是二歲幼童班導師的美穗第一次自我介紹時說「我叫美穗,可以叫我美美老師」,當時千夏子還放心地想「太好了,這個老師看起來很溫柔」,沒想到──
小葵的母親微笑地看著這一幕,視線忽然飄到千夏子身上,然後若有似無地一笑。千夏子覺得被嘲笑了:看,我家的孩子真是乖巧聽話。
……不是我的錯。都是夏紀不好。如果小葵是我的孩子,我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真的對不起。」
千夏子扯住夏紀的手,行禮離開教室。夏紀說著「等一下!」想要甩開千夏子的手,千夏子硬是抓牢,趕往停車場。她強迫把夏紀塞進自行車後方的兒童座椅,但夏紀鬧起脾氣,不肯乖乖坐下。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你到底有什麼不滿!」
看著哭得滿臉淚痕的夏紀,千夏子還是無法相信這孩子是從自己的肚子裡生出來的。自從在醫院接生的助產師把孩子抱給她看,說:「是個活力十足的寶寶喔!」她就一直有這種感覺。
她無法向任何人吐露這種不對勁的感覺,直到今天。然而這樣的不安卻是與日俱增,去托兒所接孩子令她痛苦萬分。
「再哭!再哭就把你丟在這裡!
 你不應該從我的肚子生出來的!你才不是我的孩子!」
千夏子扯住夏紀的腳要孩子坐好,繫上安全帶,不容分說地騎了起來。根本無暇在乎別人的眼光。好想快點回家。今天也吃杯麵算了。雖然這麼想,但又想起剛才留在超市的咖哩材料。就算不煮了,還是得去拿。剛才應該還很感謝領班和店長的好意,現在卻令人厭煩無比。
抵達超市停下自行車,把總算停止哭泣的夏紀丟在座椅上,衝進超市裡。她知道這樣很危險,可是如果把夏紀帶進店裡,夏紀一定又會逛來逛去,把回家的時間拖得更晚。穿過收銀臺旁邊,往後場走去的時候,前方有對母女走來走去:「咦?怎麼沒有雞蛋?」
每個星期三是雞蛋特價日,除了平常放雞蛋的地方以外,還會在收銀臺前另設特價賣場。不知道這件事,也許不是常客,或是不需要買特價品的有錢人。有珠飾的開領襯衫和雪紡細褶裙都是白色的,看起來實在不像帶小孩的母親。而且千夏子一眼就看出那不是量販店賣的款式,而是高級品牌。她記得在上個月的流行雜誌上看過,不是她時薪八百五十圓的兼職薪水買得起的。千夏子自己穿的是條紋長版T恤配牛仔褲,這普通到了極點的穿搭,讓她覺得好丟臉。
也許是因為千夏子直盯著看,對方忽然轉頭看她。千夏子提防對方是不是要挖苦,反射性地說「雞蛋」。
「咦?」
「呃,你在找雞蛋嗎?
 今天是特價日,收銀臺前面有特價賣場。啊,我在這裡工作。」
千夏子慌張地接著說。
「啊。」對方笑了。
「謝謝你。我居然說出聲音來了,真丟臉。
 我最近剛搬來這裡,所以不知道。真謝謝你。」
對方的笑容實在太誠懇了,反而把千夏子嚇到了。這陣子她都沒有像這樣受到感謝。連總是叫她早點下班的打工領班的好意,千夏子也發現其實是出於領班「這家店都是靠我在管理」的自負。她曾經聽到領班對視為眼中釘的新進女員工找碴說:「單身又沒小孩的人,就沒辦法像我這麼體貼。」
「不,這沒有什麼。」
千夏子別開視線,年紀跟夏紀差不多的小女孩也對著她笑:「謝謝阿姨!」她的手被母親緊緊地握在手裡。這要是夏紀,就沒辦法這樣。夏紀只會甩開千夏子的手,一眨眼就不知道溜去哪裡了
「那,我先走了。」
千夏子匆匆行禮,離開原地。
──如果那孩子是我的小孩,我就可以過得更好了。為什麼我生下來的會是夏紀?

回家以後,餵夏紀吃過杯麵,強迫抓去洗澡,然後從電視機前面拖開,和孩子心愛的毯子一起塞進被窩時,已經超過十點了。廚房流理臺裡還丟著早上的髒杯盤,收進來的衣服也沒折,高高地堆在地板上。托兒所交還的髒衣物也還扔在玄關。她知道不動手收拾,那些東西永遠都在那裡,卻怎麼也提不起勁來,躺在沙發上。
夏紀早上完全爬不起來,愈到夜裡,精力卻愈是旺盛,讓千夏子覺得就像個怪物。她打從心底希望托兒所不要讓小孩睡什麼午覺。應該讓他們盡量多玩耍,玩到精疲力盡、動彈不得最好。就是讓他們在莫名其妙的時間睡覺,才會到了晚上也不肯睡。所以我的時間都沒有了──千夏子煩躁不堪。
她從牛仔褲袋裡掏出手機。她先前就注意到有幾則訊息,卻連看的時間都沒有。打開其中一則。「您有新留言」的文字底下附有網址。千夏子忍不住笑逐顏開,急忙點開來。
千夏子從七年前就在經營部落格。對於沒有特別的興趣的她而言,這是她唯一長久持續的習慣。
「WELCOME HOME BABY~~歡迎來到我溫暖的家☆」。這是部落格的名字。
她會開始經營部落格,是因為進行不孕症治療。
二十九歲結婚的千夏子,在一年半後開始進行不孕症治療。她認為結婚就是要生小孩,而且她也不是那麼年輕了。丈夫信二也比自己大五歲,所以愈快生愈好。最重要的是,丈夫想要孩子。
因為這個話題很敏感,當時千夏子也無法跟朋友討論,為了傾吐情緒,才開始寫部落格。但是夏紀出生不久後,她才知道朋友裡面也有不少人是透過不孕症治療才有了孩子。與她們聊過之後,幾乎每個人都說:「我丈夫都不像你先生那麼配合。」
不孕症治療不僅花時間,也很花錢。
一般的檢查有健保給付,所以還不算昂貴。但從行房時機療法到人工受精,或是更進一步進行體外受精,隨著治療升級,金額也跟著三級跳。而且即使持續治療,也不能保證「絕對」可以懷孕。
千夏子和信二做了三次行房時機療法、五次人工受精,醫生提議進行體外受精。千夏子在懷孕相關書籍和雜誌看到許多女性埋怨說「丈夫說浪費錢,我們吵架了」、「丈夫不肯放下工作,無法接受治療」,所以擔心他們是否也會這樣。
「……治療要怎麼辦?」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千夏子先開口問道。
她覺得比起回家面對面談,在開車路上比較容易吐露真心話。因為丈夫對治療實在太積極,而且也很關心千夏子的身體,讓她懷疑丈夫是否在勉強自己。
「什麼叫怎麼辦?」
信二盯著前方說。
「體外受精很花錢吧?
 而且我聽說要邊工作邊治療不孕症很辛苦。現在也是,得臨時去醫院的日子,我都是撒謊請假,畢竟職場對不孕症治療不是很友善。」
「我說千夏子,生孩子跟工作,哪邊比較重要?」
被這麼一問,話在喉嚨哽住了。答案不言可喻。
「……當然是生小孩,可是……」
「可是?」
「我覺得輕易辭掉正職好像不太好……」
「可是我們之前就討論過,如果生了孩子,就要辭掉工作對吧?
 那樣的話,為了懷孕而辭掉工作,也沒有多大的差別吧?」
「……真的可以辭掉工作嗎?」
「這還用說嗎?為什麼你會覺得不可以?」
「因為現在雙薪家庭很普遍……」
「別人怎麼樣跟我們無關。千夏子,你想要怎麼做?」
「……辭掉工作,專心做不孕症治療。」
「那就這麼做吧。沒什麼好煩惱的。」
後來千夏子立刻提出辭呈,用掉有薪假,辭掉了從婚前就在那裡工作的補習班。
她原本就無法融入講師和兼職行政人員那種油滑的態度,從剛進去就一直想要辭職,卻遲遲沒有付諸行動。她可以想像得到,就算辭職換工作,不管去到哪裡,自己應該都是這樣。既然如此,與其在新的職場再次經歷「我果然沒用」的絕望,她覺得待在熟悉業務內容的現在的職場應該比較好。
在那家補習班工作,唯一的收獲就是讓她認識了丈夫吧。
榎本信二在書店的行銷部當業務,來補習班打招呼說由他接替以前的業務時,兩人第一次見面。老實說,千夏不喜歡上一任業務。之前的業務年紀和千夏子一樣,明明是來推銷商品的,態度卻吊兒郎當、高高在上。每次碰面就調侃她:「怎麼都不會打扮一下?」「就是態度那樣冷冰冰的,才會嫁不出去」,把千夏子推進沮喪的深淵,對方卻渾然未覺,滿不在乎地喝著千夏子端給他的茶。即使如此,他仍是個厲害的業務,從來不會空手而歸。因為他會擺出「這種態度」的對象,就只有千夏子一個人。在「做生意」對象的講師面前,他是個彬彬有禮的陽光好青年。說穿了,千夏子就是被當成了「可有可無的人」。這讓千夏子很不甘心,但也承認這確實是正當的評價。
相對地,信二在各種方面與前任都是兩個極端。
信二憨厚老實,笨口拙舌。
這是講師們對他的評語。信二不會像前任那樣油嘴滑舌地討好奉承說「你今天也好可愛」,也不會掌握對方的興趣,炒熱話題。他每次來都只會說明自己帶來的商品有什麼特色、如何值得推薦,然後就回去了。
信二個頭嬌小,站在穿高跟鞋的女講師旁邊,眼睛高度幾乎一樣。也因為這樣,他被取了個綽號叫「矮冬瓜」,然後因為「聽他說話無聊死了」,千夏子總是被派去應付信二。用什麼書當教材、或買什麼書做為自己的課堂參考,決定的人不是千夏子而是講師。然而大部分時間卻讓行政人員應付信二,講師只出來露臉一下,讓千夏子覺得很失禮又抱歉。
信二成為這裡的業務三個月的時候,有一次千夏子在午休去銀行匯款,注意到停車場停著信二公司名稱的車子,也聽到信二的聲音,似乎是在暗處和別人說話。雖然覺得偷聽別人說話不太好,令人遲疑,但千夏子還是悄悄保持距離靠過去──發現信二只有一個人。
「這是本月新出版的書──」
「請務必參考看看──」
「謝謝您抽空聽我介紹。」
很快地,千夏子便發現信二是在預演──儘管根本沒有人願意好好聽他說話。然後千夏子想到,上星期講師們在說「矮冬瓜每次講話都又臭又長,真傷腦筋。他都自顧自講完就回去」,是不是被信二聽到了?
千夏子看著他緊張的側臉,甚至感動起來:這個人怎麼這麼認真?
憨厚老實,笨口拙舌。
這也是千夏子從小到大的評語。她也知道補習班的同事們都揶揄嘲笑:「兩個矮冬瓜,天生一對喔!」
「你好!」
千夏子鼓起全身的勇氣出聲招呼。信二肩膀一顫,就好像順手牽羊被當場抓包的小孩子。
「已經吃過飯了嗎?」
信二回答「還沒」,表情就像不懂她為什麼這麼問。
「老師現在都出去吃午餐了。
 如果不嫌棄,要不要一起去吃個飯?雖然要走一小段路,不過有家店的蛋包飯很好吃。我正要去那裡。」
千夏子撒了謊。她本來打算去銀行回來,就在休息室吃便當。煎蛋、醃鮭魚、冷凍食品的芝麻拌菠菜,白飯上面放了梅乾和鹽昆布,菜色幾乎天天一成不變。千夏子想要拋棄它,得到別的什麼。這是她生平第一次主動邀男生吃飯。
「謝謝你告訴我。在午休時間拜訪客戶很沒常識呢。
 如果不麻煩,請務必讓我作陪。」
後來信二來跑業務的時候,如果時間剛好,兩人便偶爾會一起去吃飯。彼此互傳沒什麼內容的訊息,不再用敬語說話時,信二假日開始邀千夏子出門約會,正式交往,半年後信二求婚了。起先是千夏子主動,但後來是信二主導。
信二的個性是凡事都要先做計畫,確實做好,因此在計畫生孩子的時候也做足了功課,理解女性身體的負擔。他是個理想的丈夫。
所以當第四次的體外受精順利成功時,千夏確信她已經得到了人生中需要的一切了──我的人生完美無缺。
如今回想,那一瞬間就是千夏子人生的巔峰。

「我回來了。」
丈夫的聲音讓千夏子醒了。她好像握著手機睡著了。似乎睡得很沉,雖然覺得神清氣爽,但其實只過了十幾分鐘。最近信二經常凌晨才回家,多半也都吃過晚飯了。他難得這麼早回來。
「對不起,我以為你會吃過飯再回來,什麼都沒準備。」
千夏子急忙走去廚房,丈夫看著流理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夏紀的東西丟在玄關。
 衣服沒摺。
 晚飯……泡麵?」
「對不起。我有點累,不小心睡著了。」
「快點洗衣服吧?再晚洗衣機就會吵到鄰居了。」
只要看到夏紀,千夏子就什麼事情都不想做,然而一看到丈夫,千夏子就引擎全開。她飛快地啟動洗衣機,回到廚房開始洗碗盤。信二從拎回來的超商購物袋拿出沙拉,配著電視新聞默默地吃起來。
「……呃,下次休假,你有沒有什麼計畫?」
千夏子盡量若無其事地提出。信二瞄了千夏子一眼,反問:「幹嘛?」
「喏,上次你們不是兩個人一起去洗車嗎?
「夏紀好像覺得很像遊樂園的遊樂設施,很好玩,你可以再帶夏紀一起去嗎?我想趁那時候去買一下孩子春天的衣服。」
千夏子強調是要買孩子的衣服,而不是自己的衣服。我絕對不是想要離開孩子──千夏子在心中喃喃,不曉得是在對丈夫還是對自己辯解。但信二咂了一下舌頭,聲音在客廳顯得異樣響亮。
「我不會再帶夏紀去了。不是說我的車子被刮傷了嗎?」
開始抖腳了。叩叩叩叩叩叩叩。微微晃動的拇趾不停地輕敲在地板上。應該沒有聲音,然而那聲音卻確實地傳進千夏子的耳中。
「是啊,可是我也想要一點自己的時間……」
不小心說溜嘴,講出真心話了。千夏子倒抽一口氣,心想糟了。
「千夏子,你不是說過,你生了小孩很幸福嗎?你也說過,再也找不到像我這麼配合不孕症治療的丈夫了,對吧?都已經有了這麼多,你到底還想要什麼?」
喉嚨哽住了。信二的話總是邏輯分明,無懈可擊,不給千夏子任何反駁的餘地。丈夫把千夏子的沉默當成回答,沒有再多說什麼。他像小動物那樣平淡而規律地咀嚼沙拉,吃完後不發一語地走向浴室。怎麼連一句「我吃飽了」都沒有?這個念頭浮現腦中,但千夏子試著為丈夫正當化:飯又不是我做的。

做完全部的家事,沖完澡時,指針已經超過午夜了。信二已經進去臥室,千夏子可以輕易想像他一定正發出規律的鼾聲熟睡了。她用毛巾擦著頭髮,倒進沙發裡。最近她都不想直接回臥室。待在丈夫旁邊,腦袋就會轉個不停,怎麼樣都沒有睡意。她在一片靜默的客廳再次打開手機。剛才還在為部落格有新留言而開心,結果那不是訪客留言,而是廣告留言。她深深嘆息。已經好久沒有人留言了。
開設部落格,鉅細靡遺地寫下有關不孕症治療的記錄時,留言多到她想要全部回覆都很困難。
『一起加油吧!』
『不要焦急,慢慢來。』
『我跟你一樣。』
以前千夏子雖然也會看別人的部落格,但從來不曾積極地留言或傳訊息給對方。所以像這樣在網路上與未曾謀面的人交流,讓她覺得很奇妙……但又覺得滿不賴的。成年以後要交到朋友真的很困難。上次像這樣和擁有相同目標的夥伴彼此加油打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離職以後,她的時間多到可以拿來賣。她把大半的時間都花在經營部落格上。
令人驚訝的是千夏子懷了夏紀的時候。
她在部落格宣布體外受精成功時,得到了數量多到驚人的留言。就連平日沒有交流的人都爭先恐後地留下「恭喜」的道賀。她沒想到居然有這麼多人在看自己的部落格。
然後私下傳訊息給她的人也急速增加。從「你有接受抗精子抗體檢查嗎?」這類具體的問題,到「你有佩戴什麼求子護符嗎?有什麼推薦的神社嗎?」這類求神拜佛的問題,五花八門。
每次收到這類煩惱,千夏子就感受到她們有多拚命,然後湧出一股無以名狀的快感。
──這些人在羨慕我。
從小就一直不起眼的千夏子,從來就不是他人羨慕的對象。她總是待在陰暗的角落,看著別人有而自己沒有的東西,沉浸在絕望裡。她從沒想過居然會有這麼一天,自己能比別人更優越。
她詳細地回覆每一則求助的私訊。
在自己的部落格,她也不斷地貼出努力受孕的女性會想要知道的訊息,像是自己購買的各種好孕小物、據說每天進行就可以帶來好運的儀式、可以減輕壓力、增加受孕機率的食譜等等。每一次都得到許多迴響和感謝:『謝謝你,我受到很大的鼓勵。』
餘波不只如此。
千夏子的部落格居然登上求子部落格的排行第一名。
部落格的訪客數也一天超過一萬人,並入選為推薦文章。粉絲數目和留言數目不斷地增加,但批評的留言也呈正比出現了。
『你不懂正在進行不孕症治療的人的心情嗎?』
『一懷孕就寫一堆炫耀文,你知不知恥啊?』
『那些貼了連結的商品,是不是回饋金連結啊?』
但千夏子有替她辯護的壓倒性多數的支持者。這樣的亢奮甚至讓她錯覺自己彷彿成了神明。
請陣痛中的孕婦畫下富士山,拍下來當成手機待機畫面,就會懷孕──千夏子在求子的過程中聽到有這樣的儀式,所以她距離預產期老早以前,就在準備生產的包包裡準備好紅色蠟筆和圖畫紙了。看到妻子在陣痛開始的痛楚中畫圖,丈夫想要制止,但千夏子還是為了部落格的粉絲,全心全意去畫。紅色的富士山,以及升上富士山的太陽,加上「求子成功」四個字。她甚至把這當成了自己的使命。這是為了寶貴粉絲的任務。
所以,她怎麼也料想不到這樣的情形。
就連持續了二十四小時的陣痛都令人喜悅,然而當助產師滿臉笑容地把夏紀抱給她看的瞬間──不對,她心想。

你不是我的孩子。
你到底是誰?

長達一個月,她沒辦法在部落格上報告孩子出生的消息。因為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心情。她只有滿腔異樣的感覺,覺得這一定是搞錯了。
之前她每天更新,因此也有許多粉絲擔心她。但人熱得快冷得也快,她們很快就找到別人當她們的「神」,改變信仰對象了。然後千夏子這才醒悟到,誰來當「神」都無所謂。什麼對自己方便,就去信什麼,人就是這種動物。
即使如此,千夏還是忘不了那幾個月的亢奮。就彷彿自己支配了一切,感覺無所不能。只有部落格,她絕對要繼續經營下去。只有部落格是千夏子的世界。
她想要設法讓一個月之間跌落谷底的排名重回寶座。但是她找不到可以更新的題材。她先前的內容是從不孕症治療到懷孕的記錄,所以其實可以繼續更新育兒經當內容就好了。但是千夏實在無法認為育兒是件快樂的事──她無法認為夏紀可愛。沒有任何可以讓訪客覺得「好羨慕」的地方。
千夏子得知現在部落格正流行親子裝穿搭,便也跟風以「媽媽和女兒的親密穿搭」為題寫了篇文章。但千夏子沒錢買多少新衣,更不可能把自己矮冬瓜體型的照片擺在部落格上。結果只能把衣服掛在衣架上拍起來放上去,但一點都不吸睛。占據排行榜前幾名的部落客,每一個都擁有媲美模特兒的姣好身材和美麗臉蛋。
排名完全沒有上升的跡象。夏紀以前還願意穿一堆蕾絲的衣服,但最近也開始排斥這些衣服說討厭了。一點意思都沒有。
如果主動拜訪排行前幾名的部落格,留下留言,進行交流,或許也會有讀者看到而過來逛逛。但千夏子的自尊心不容許她這麼做。
她並不是想要在網路上交朋友。她只是想要再一次登上「神」的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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