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觀紅樓夢（簡體書）

王小鷹、羅書華、戴國強、南妮、秦文君力薦！

自序

我8歲那年，開始讀《紅樓夢》，盡管這聽起來有點夸張。

起初是看1987版電視劇，喜歡靈慧可愛的黛玉，秀麗嫻靜的寶釵，美艷潑辣的鳳姐。兒時的我，和寶玉一樣，喜歡團聚，不喜歡分散，劇中眾人凄慘的結局，讓我難以接受。寶玉被關押在獄神廟中，所看到的恐怖壁畫，也把我嚇得驚叫連連。聽大人說，書中的結局沒電視那麼悲慘，我便找了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讀。

因為太喜歡《紅樓夢》，所以書中的每個細節，小到金星玻璃為何物，大到小花枝巷的房子價格幾許，我都想弄明白，樂此不疲。有的疑問找不到答案，就看了許多明清的史料、筆記、小說，漸漸開始了解，那個時代的貴族、士大夫如何在朝堂上明爭暗斗，如何在庭院、書齋裡消磨時間，底層的老百姓在勞碌謀生時，積累了哪些生活智能，而那些失去人身自由的奴隸，又面臨哪些壓迫，為何麻木。

後來進復旦大學讀本科，我特意跨系選了《紅樓夢》的討論課，每周圍繞一個主題展開討論。學期結束時，有一個文藝匯演，我們小組自編自演了短劇《紅衛兵衝鋒大觀園》。我演湘云，嬌憨而豪爽。一位男同學反串鳳姐，還有一位女同學，分別飾演江青、薛蟠兩個角色。

那期間，我成了復旦“日月光華”論壇《紅樓夢》版的活躍分子，不時和同好們切磋。大三那年，我做了版主，發起“紅樓式聚會”。秋天，大家一同騎車去共青森林公園看菊花展，重溫曹公筆下菊花詩會的情景。冬天，去日本料理店吃烤肉和烤香菇，想象寶玉和湘云吃烤鹿肉的滋味。春天，在茶樓玩遊戲，有心的學姐模仿書中的情境，做了花簽，大家抽簽玩。

印象深的，是我主持了《紅樓夢》的搶答賽，熟讀《紅樓夢》的有心人才知那些有趣細節的出處，比如，寶玉為平兒理妝時，裝胭脂的盒子是什麼材質？寶玉冒雨夜探黛玉，黛玉怕他跌跤，借給了他什麼燈？版友們搶答，場面很是熱鬧。有次我出了一道題：麝月和晴雯哪個高？結果，把版友“烤焦”，他們抱怨題目出得刁鉆，還有人說：“題目一定是戴縈裊出的！”

其實，謎底在《紅樓夢》第五十一回中。賈寶玉的丫鬟襲人因為母親重病回家，晚上由晴雯和麝月替寶玉值夜。麝月對晴雯說：“好姐姐，我鋪床，你把那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劃子劃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見晴雯怕冷，體貼的寶玉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鏡套，劃上消息。

“消息”指的是機關。元雜劇《呂洞賓度鐵拐李岳》中，鐵拐李的前世小吏岳壽，生前作惡多端，死後來到地府，閻王命燒起油鍋，放上一文金錢，讓岳壽自己去拿。岳壽還不知是要將自己下油鍋懲罰，竟狂妄地說：“火炕裡消息我敢踏，油鑊內錢財我敢拿。”

“踏消息”意為踩了機關，能使機件轉動，引申為使事態轉變。元代雜劇《賺蒯通》中，蕭何忌憚韓信手握兵權，欲以權力引誘韓信入京，再誣其謀反，將其誅殺。韓信的謀士蒯通識破詭計，勸韓信不要去：“若將軍一腳到京畿，但踏著消息兒你可也便身虧。他安排著香餌把鰲龜釣，準備著窩弓將虎豹射。”

到了《紅樓夢》中，“消息”早不是讓人望而生畏的暗竅了，而是賈寶玉穿衣鏡上的一個小零件。劉姥姥二進榮國府，醉酒後誤入寶玉的怡紅院，無意間撞開鏡子的消息，見露出臥室門來。消息的樣子，國內的文獻鮮有相關記載。曹公稱其為“西洋機括”。我只好在國外的專著中找尋。英國漢學家大衛•霍克斯，把劉姥姥撞開的消息譯作spring（彈簧），把寶玉劃上的消息譯作catch（門閂、窗鉤、箱籠的搭扣這類）。嚴謹博學如霍氏，也不能確定消息的形態。經年累月，紅樓夢裡神秘的謎點被我一一探明，相對而言，麝月和晴雯關於消息的對話等細節，實在是簡單的了。

我還喜歡從博物館和歷史建築裡找尋《紅樓夢》的痕跡。曹雪芹先人世代擔任江寧織造一職，2010年赴美留學前一天，我去南京的云錦博物館，見到了《紅樓夢》中“萬字不到頭”的錦緞，以及現代人按照書中描寫所制的“雀金呢”。過了幾年，我特意去北京，探訪曹雪芹姻親平郡王王府舊址。可惜那裡已改成一所小學，門衛很是狐疑，上下打量，似乎不能理解，這麼毒的日頭，怎會有年輕人來探究這些。我自陳想寫一些清朝的故事，門衛擺手不迭，說：“被你們這種小姑娘一寫，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呢！”

自2013年起，我陸續在《新民晚報》發表解讀《紅樓夢》的散文，漸漸的，有了可喜的反響。有一年夏天我在國外大學的音樂會表演鋼琴，有聽眾跑來說我的紅樓夢文章讓她受益匪淺。此外，我會收到熱心讀者手寫來信件，稱讚我是”年輕的紅樓夢研究家”，這讓我非常感動。這一系列散文先後被《紅樓夢學刊》上的論文引用，同時被各大網站、雜志轉載，令我深受鼓舞。當然，也有一些哭笑不得的遭遇：我筆下的《賈寶玉的玫瑰露》，被好些茶商微信號轉載，幾乎不寫作者名字和來源，更有甚者，直接在我的文末，附上自家售賣的玫瑰露介紹。

不過，解讀、鉆研、探討《紅樓夢》，帶給我無數快樂，領略了曹公的深刻，淵博，還見證了中華文化的綺麗，深長。因此那些小小的煩惱，只是過眼云煙。

自序/1

曹雪芹寫美人/1

黛玉的身世/5

黛玉論詩/7

林黛玉的鸚鵡/11

林如海的家財/14

林黛玉的命運/17

三姑娘賈探春/19

賈探春的閨房/21

紅樓二婢女/24

紅樓仕女圖/27

五美吟和十二釵/30

天真之人香菱/33

妙玉奉茶/37

薛寶釵出燈謎/40

紅樓蟹宴/43

紅樓甜品/46

紅樓人食鹿肉/49

品紅樓世界的禽類菜/52

紅樓的風箏/54

紅樓人對鏡/56

紅樓折扇/59

紅樓酒令/63

紅樓禮單/66

紅樓馬棚之說/69

紅樓夢裡的端午節/73

紅樓新秋/76

紅樓中秋夜/80

走樣的紅樓菜/84

紅樓人消夏/86

寧國府備年貨/89

紅樓冬裝/92

紅樓夢裡的元宵節/96

金星玻璃/99

紅樓收藏熱/102

大觀園裡的“農家樂”/105

王夫人的舐犢情/108

賈寶玉的玫瑰露/111

寶玉讀書/114

寶玉和賈蕓/117

慈父賈政/121

賈政的門客/124

王熙鳳的貓/127

慈母王熙鳳/130

世俗的賈璉夫婦/134

尤二姐的檳榔/138

話說賈雨村/142

紅樓夢時代的牙人/145

紅樓夢時代的房地產/148

在大都會博物館過春節/152

慈母王熙鳳

《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遊太虛幻境，翻閱《金陵十二釵正冊》。這十二位女子的命運，曹公寫得十分隱晦，只用字謎稍作暗示，比如代表林黛玉的是“玉帶林中掛”。唯有王熙鳳女兒巧姐的判詞不同，其中有一句“偶因濟劉氏”，簡明直白，點到了關鍵人物。緊接著的第六回中，劉姥姥便登場了，受到鳳姐的周濟，感恩戴德，後來還給王熙鳳女兒起名為“巧哥兒”，保佑她遇難成祥，逢兇化吉。

書中寫到，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便在巧姐的臥房裡等待鳳姐，也算是緣分初顯。在劉姥姥眼中，這個小女孩房裡的東西耀眼爭光，使人頭暈目眩。其實此時，賈府已是死而未僵的百足之蟲，賈寶玉的母親王夫人，都在感慨賈府小姐的待遇，一代不如一代：林黛玉的母親賈敏，“未出閣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是何等的金尊玉貴，那才像個千金小姐的體統”；等到了迎春、探春、惜春這輩，“不過比人家的丫頭略強些罷了”。更何況是晚一輩的巧姐。

巧姐的祖父賈赦，名義上是世襲的一等將軍，實為酒色之徒。祖母邢夫人冷漠自私，對庶出的女兒迎春都不管不顧，更何況與她毫無血緣關係的孫女。巧姐的父親賈璉，本質不壞，但沾染了紈绔子弟的惡習，巧姐發痘疹時，他居然還背著妻子和仆婦多姑娘兒鬼混。唯有鳳姐，才是真正地疼愛女兒。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時，巧姐去大觀園裡找鳳姐，在風裡吃了塊糕，就發燒了。劉姥姥提醒說，巧姐有可能遇見了神明，建議鳳姐查查“祟書”。鳳姐便讓人念《玉匣記》：“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東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紙錢四十張，向東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鳳姐依言給女兒送了祟，她果然睡安穩了。

《玉匣記》即《玉匣記通書》，相傳是明代道士假托東晉許旌陽所作，包羅各種占卜吉兇之術，人們以此為據，擇吉避禍。《玉匣記·雜占篇》，收錄了多種祛祟禳災的方法，尤其是《張天師祛病符法》，將某日得病解釋為某神、某鬼作祟，闡述送祟治病的方法。

與《紅樓夢》同時代的《茶余客話》稱，村氓老婦，往往既信佛教，也信巫教，遵照《玉匣記》，奉佛持齋，月有定日。乾隆年間爆發了巫術恐慌，清剿邪教時，找到的“妖書”，也都是《玉匣記》和祝由科的巫醫符咒，可見當日的普及程度。古人不懂科學，認為這些方法非常實用。令人不解的是，到了20世紀，某些閉塞地區，竟還流傳著這種風俗。

有趣的是，鳳姐查《玉匣記》得到的病因，與《張天師祛病符法》格式一致。祟書中，只有土地神、水神、火神、井神、灶神等致病，並無花神作祟之說。送祟，通常用的也是黃、白二色紙錢。清代北京的五彩紙錢，多用作歲暮辭舊迎新的“掛錢”，或是二月初一中和節祭日用的“太陽錢糧”。

花神在大觀園裡的地位，非同尋常。農歷四月二十六日芒種節那天，女孩們會親手做精美的禮物，用彩線系在花木上，祭餞花神。相傳，農歷二月十二日是花神的生日，稱為“花朝”。而林黛玉和姓花的丫鬟襲人，都是這天生日。據《清嘉錄》，花朝之日，閨中女郎要剪五色彩繒粘在花枝上，謂之“賞紅”。曹公莫不是受此啟發，創作了一段祟書，安排鳳姐用五色紙錢祭拜花神，讓她的母愛，被一些浪漫的元素烘托。

脂批稱，送祟治病，十分荒謬：“豈真送了就安穩哉？蓋婦人之心意皆如此，即不送豈有一夜不睡之理？作者正描愚人之見耳。”鳳姐又請劉姥姥為女兒取名，一來借她的壽，二來劉姥姥是個貧苦人，起個名字，能壓得住。對此，脂批也稱“一篇愚婦無理之談”。

鳳姐不識字，但從小當作男孩養大，婚後又管家多年，精明強幹，絕非愚人。她自稱“從來不信什麼是陰司地獄報應的”，行事狠辣，不留余地。但面對體弱多病的獨養女兒，她卻成了盲目的慈母，只要有希望治癒女兒，她便虔誠地去做。

鳳姐疼女兒,真是疼到了極致的地步。巧姐發痘疹時，大夫說：“病雖險，卻順，倒還不妨。”鳳姐仍很緊張，派人打掃凈室，款留兩個醫生，輪流斟酌診脈下藥，十二日不放家去。她覺得單靠醫生還不夠，還要求助於神明，供奉痘疹娘娘，用大紅尺頭給侍奉巧姐的人等裁衣。待巧姐病愈，鳳姐送走了痘疹娘娘，合家祭天祀祖，還願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