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食夢（簡體書）

Chapter 01亡者入夢
暴雨之下，室內的空氣都能擰出水來。
戚朵的製服白襯衣潮潮摩擦著皮膚，鋼琴琴鍵凝澀，但並不妨礙《安魂曲》熟極而流地從她指下淌出。
《二十六歲電台女DJ疑因工作壓力過大自殺》，隔著白菊的苦清氣，這新聞的主角此刻正安靜地躺在停靈床上，與親友做zui後告別。
逝者是如此乖巧，無害，令戚朵感到親切。

“我比較喜歡穿裙子。”一個溫柔清甜的聲音忽道。
戚朵睫毛微動。越過鋼琴，停靈床上的遺體穿著絲質白襯衣和寶藍色西褲。
來做遺體告別的人很少，父母，十來個親戚同事，還有兩名小粉絲而已。告別廳顯得有些空蕩。
逝者並不是個受歡迎的DJ，甚至也不是個受歡迎的人。
戚朵嘆口氣。
“她們再也聽不到我的聲音。”兩個粉絲在哭，那聲音也嘆氣，“不過，反正我的節目也被擠掉了。你知道，收聽率的問題。”
戚朵微微點頭，不注意的人，還以為她在打節拍。
“不過我並不是為這個死的，何至於此……”
我知道，戚朵默想，否則我不會聽到你說話。

人們紛紛將手中的白花放在逝者腳畔，追悼會結束。戚朵站起來，陪逝者的父母把遺體送往焚燒處。
火化師做準備時，戚朵彷彿忍不住惋惜似的道：“這個年紀都喜歡穿裙子。”
那一對白了頭的老人看著眼前這個與女兒年紀相仿的、清麗蒼白的女孩，登時又哭了。男的面露感激，女的道：“我就說過！”立刻拉開手提包取出一條粉紅碎花長裙。
戚朵柔聲道：“那請迴避一下，我叫理容師來換衣。”

老人離開的空當，她迅速檢查遺體，面無表情地從自己黑色半裙的口袋裡取出一枚針筒樣的東西，在逝者手腕上釘了一下。
墨色絲絨的落地窗簾微盪，戚朵警覺地看過去。外面雨下得更密，可能是雨氣。
一個穿白襯衣黑西褲的年輕男人站在窗簾後，絲絨織物並不緻密，透過它，可以清晰地看見外面白熾燈光下的人。他臉上是思考的表情，目光平穩清澈。

鶴城醫學院。
戚朵熟門熟路地走到戚教授專屬的臨床心理科學實驗室，掏出備用鑰匙打開。
細細洗過手，她在實驗台前坐下，取出女DJ的血樣。
天漸漸黑了，實驗室中一燈熒熒，映著戚朵認真專注的小臉，像一片白色花瓣。

zui後一次血藥濃度試驗完畢，她輕輕放下分光光度計，那雙原本沉靜淡漠的黑眸亮起瑩瑩星光：“Flibanserin。”
一個年輕的電台女主持人，是什麼原因，讓她在短期內大量接受這類抗抑鬱藥物。
戚朵將問題寫在白紙上，抬頭一看，木質鐘錶的時針已指向午夜十一點。這時候打車太貴，公交車又停了，她略一猶豫，用手機叫了順風車。
“嘀嘀”兩聲，幾乎在她下單的同時就有人接單。
黑色越野，鶴A1528，戚朵記住車型車牌，收拾好檯面，走出實驗室。

夏夜的風裹著潮濕的水汽撲在面上，濕嗒嗒的，一切像在迷霧裡。路過小花園，戚朵停下腳步。
路燈昏黃的光下，一片荷花正開。飽滿的、粉白的，在風裡輕輕搖晃。
戚朵彎下身，將被人折得將斷未斷、耷拉著頭顱的一朵摘下。

校門外的空地上停著那輛黑色的越野。
一個挺拔頎長的年輕男子走下車，繞到副駕位置，替她打開車門。
戚朵迅速打量他：很出色的男人，外形好氣質佳，短髮，皮膚白皙乾淨得過分，長期運動氣色健康；一身白襯衣黑西褲雖簡潔，卻質地上乘，瀟灑隨身；替女士做瑣事很自然，淡漠有禮。中上層社會出身，受過歐美國家高等教育，職業體面。
戚朵有些疑惑，但感覺倒是沒什麼危險性。

越野太高，她手裡拿著包和一枝碰一下就掉瓣兒的荷花，費了番力才坐上去。
車裡很乾淨，只有清冽的皮革味道，現在又多了些許荷花清沁的香。戚朵坐好：“麻煩了。”男子按下一鍵啟動，並沒看她：“順路。”
不用說話正好，戚朵看向窗外，校門口夜市未散，許多學生還在小吃攤上吃串串、煎餅、餛飩，說說笑笑，熱熱鬧鬧的，連那小攤上紅紅黃黃的燈盞，也像是很好吃的樣子。
戚朵不由得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真想去來一碗餛飩。忽然，一個身影朝她傾下來，戚朵一愕，逼進眼簾的是猛然放大的陌生男子英俊的臉，鼻腔裡衝進他的氣息，雖清新乾淨，如雪後鬆林，但仍是飽含侵略性的。
“……”戚朵蹙眉，脊背抵向座椅靠背，男人淡然伸手，從她肩後抽出安全帶，插上。隨即他不經意般看看腕錶：“都十一點了？”
那一刻，他的臉仍然離戚朵很近，車裡沒開燈，外頭路燈光透進來，那眉眼鼻樑的輪廓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也就在那一刻，他的目光忽然由淡漠變得極為溫和堅定，彷彿與她早已熟識。
戚朵不免蒙了一下。既不便盯著一個陌生男子看，不由得就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隻腕錶，時針恰指向十一點整。

待戚朵再看向窗外時，小吃攤好像忽然變蕭條了。她不禁看向身旁，陌生男子端坐在駕駛位上，神情一如初見的疏離。他嫻熟地挂擋，車開了出去。
一路無言。到了她住的小區門口，男子再次替她打開車門：“再見。”
路燈在他背後，戚朵看不清他的表情。
“謝謝。”
在他高大的陰影裡跳下車，戚朵快步走掉。半路忍不住回頭看，那車那人卻都已不見了。

回到家，打開燈，戚朵把那朵荷花插到一隻細細的青梅瓶裡，然後淘米，熬粥。米撒進鍋裡，她拿出手機計時，卻不由得愕住：怎麼都十二點多了？從醫學院到家，zui多十五分鐘的車程。
插個花插了那麼久？她轉臉看那朵荷花。它還未來得及盛開就被人折斷，雖還保留著優美飽滿的形狀，可花尖已經青黑。
難道又有記憶的片段流失了，戚朵搖搖頭，想把這種微微惶恐的感覺甩掉。

夜裡，一入夢，戚朵就又回到那個密閉的鐵皮櫃子裡。
櫃子裡只有她一個人。戚朵伸出手，指尖碰到冰涼的鐵壁，“吱呀”一聲，櫃門開了。
她跳出去，外面仍然很暗。戚朵環顧一周，這是個裝修別緻的密閉屋子，不見天日，只有一面牆上有窗，窗外又是一間密封的屋子。
腳下地毯很厚很軟，牆壁由凹凸不平的特殊材料和人造革包裹。她咳了一聲，聲響清脆，沒有一點回音。
戚朵回過身，不遠處低低鐵藝吊燈的黃光下，是一張很大的台子，上面放著數台電腦，以及調音台、耳機、話筒等。
這是電台的播音室，戚朵恍然。
低頭看自己，仍是一身白天上班時穿的白襯衣黑鉛筆裙。……
就像剛才還有人在似的。戚朵呼出一口氣，窗玻璃上淡淡映著她孤零零的纖細身影。

“大家好，一天的喧囂潮水般退去，又到了午夜十一點鐘。感謝您的收聽，這裡是FM978江夕時光，我是你們的主持人，江夕。”
戚朵猛回過頭，只見方才的播音台前已多了一名漂亮女子。吊燈明黃如瀑的光下，她的長直發隨肩膀起著緞子一樣柔滑的波浪，小黑裙襯得膚白如雪，桌下的一雙腿修長柔軟，腳上是雙香奈兒的芭蕾舞平底鞋，沒有戴多餘的首飾，溫柔文藝又低奢的感覺。只是她臉上的妝有些浮粉，燈光下，莫名使人覺得那臉彷彿是個薄而脆的小小白面具，隨時都會碎裂。
兩句閒話後，她開始播送一些同樣文藝的曲子，琵琶、愛爾蘭風笛、箏之類的。熱線很少，她自得其樂又像是自暴自棄地聽著，間或插入一兩句戲謔。
她的聲音真是很動聽的，溫軟、清甜，自成一個花香月色的世界。戚朵靠在軟的牆壁上，靜靜聽著。
牆上電子鐘的紅數字跳躍，到零點前的zui後十幾秒，江夕微笑說：“再見，朋友們。明晚，將由我的同事錦繡來主持'越夜越妖嬈'欄目，希望你們喜歡。”
原來這是她zui後一期節目。

江夕去了夜店。
不夜城，燈光，酒水，靡靡之音化人骨髓又震耳欲聾，男人女人明暗不定的臉，滿天飛迸的荷爾蒙。
她不知何時換了細高跟，熟門熟路婉若遊龍地走到吧台前坐下，拿出一根煙抽，嗆咳起來。閃爍流動的彩光下，江夕裸露的胳臂白得發亮，一杯雞尾酒還未喝完，就有男人前來搭訕。
她眼波蕩漾，顴骨潮紅，沒骨頭一樣貼上去。

夢裡的馬路和現實並沒什麼不同。戚朵手插在裙袋裡，百無聊賴地用足尖點著一片早落的梧桐病葉。
一個小時後，江夕匆匆從燈火輝煌的酒店裡出來，走路像風中蘆葦，邊走邊用手指用力梳著蓬亂的頭髮。她臉上的妝花掉了，黑眼圈顯出來，口紅半褪，兩頰酡紅，失了妝的肌膚白得發青。
按按手中的鑰匙，路邊樹影裡的Mini cooper應聲而亮，她逃進車門發動引擎。戚朵在她旁邊的副駕上，看見她扶方向盤的手指微微顫抖。江夕深深吸氣，喉嚨裡發出奇異的顫音，反复幾次，才平靜下來，將車駛出去。
車的後視鏡裡，一個手拎西服的男人略顯焦急地從酒店裡快步走出，四處張望，然後在發現江夕的車時，徒勞地伸長手臂，喚了兩聲。

Mini cooper停進一個高檔公寓小區。江夕垂著眼接過二十四小時物業管理員親手遞交的EMS快遞，進電梯，翻出鑰匙開門。
戚朵隨她走進去，迎面落地窗外一片燈海。
戚朵也累了，盤膝在窗前的白色羊毛地毯上坐下。
過了許久，江夕穿著白色浴袍從浴室走出來。臉上洗淨化妝和肉慾的她，年輕了好幾歲，有種少女的簡單平寧。
然後，江夕兩手抱住頭，赤腳在木地板上來回地走，像一隻柔弱的困獸，忽然開始流淚。
哭完了，她彷彿想起那個快遞，從漂亮的原木小抽屜裡找裁紙刀拆它。拆開後，她只看了一眼，就從喉嚨裡發出“咯”的一聲。一厚沓相片脫離信封的束縛，紛紛滑向大理石地面。
戚朵看去，都是江夕，不同的床榻不同的男人，很多男人。畫面不堪入目。
江夕俯下身，伸出白皙纖長的手指撿起一張，翻過來。相片後面儼然寫著：“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問題。”
她怔怔看了一會兒，手指撫過那熟悉字跡，然後站起來，打開落地窗。夏夜昏沉潮濕的風猛灌進來，把她的長發和衣袍吹得獵獵作響。
江夕把照片集合到一處，放在玻璃大碗裡燒成灰燼，灰飛了一屋子。然後，拿著那隻裁紙刀，她走回浴室。

戚朵沒有跟進去。
天，漸漸地亮了。

戚朵醒來時，窗外有幾隻麻雀在賣力地聊天。陽光普照，晴了，看著很熱。
今天週四，是戚朵輪休的日子。死人不挑時間，殯儀館的工作自然不能像其他工作那樣休週末。
她又在薄毯裡窩了一會兒，才起來簡單洗漱，出門吃早餐。
戚朵租住的小區極老，高牆上爬滿數十年生的碧油油的爬牆虎，路面還是紅磚砌的，到處鬆動，下雨時不留神就被濺一腳泥水。但就像中介說的，“甭提會所，我就告訴你在哪兒買菜”，這地方四通八達，不但交通方便，還挨著菜市場和夜市。夜市晚上烤肉，早上兼賣早點。
她熟門熟路地走進一家店，要了米線坐下吃。
滾燙的雞湯上漂著一層香菜紅油，戚朵很快吃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