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與文鳥

日本文豪、國民大作家 夏目漱石
經典小說新譯──《心》+《文鳥》

夏目漱石長篇小說代表作——《心》
日本文學小說類書籍銷售第一位
日本「讀者最喜愛的一本書」票選第一位
深受日本人喜愛，透視日本人靈魂與性格的不朽傑作

心
到海邊遊玩的「我」，偶然結識了「老師」，隨著我與老師越來越深入的接觸後，老師向我接露了人心底最深的黑暗……。
心是夏目漱石最著名的長篇小說，對「人」心理精確細微的描寫可說是登峰造極，無出其右。

夏目漱石幽默淒絕的寫實作品——《文鳥》
自傳體的敘事，描述一段養鳥經歷
一窺夏目漱石的感情世界

文鳥
在學生的要求下，夏目漱石開始飼養一隻文鳥，隨著照料與接近，文鳥的美麗與個性，讓漱石再再想起過去交往過的女性，最終……
夏目漱石到底都怎麼跟戀人交往、互動呢？一場養鳥的經歷，帶你一窺夏目漱石的愛情世界。

夏目漱石（Natsume Sōseki, 1867 - 1916）
生於江戶（今東京）的士紳家庭，本名夏目金之助。幼時學習漢文奠下良好根基，入東京帝國大學轉攻讀英國文學，畢業後展開任教生涯，1889年首次採「漱石」為筆名。1900年赴英國留學兩年，不久獲母校大學英文系聘任。1904年創作《我是貓》一舉成名，陸續發表短篇作品與隨筆，爾後更辭去教職，專心朝作家之路邁進。
夏目漱石成為職業作家雖僅有短短十年，卻十足展現豐富想像力，平易詼諧中透出多樣風格、抒情中兼具人性剖析的寫作方式，使之享有「國民大作家」美稱，足見其深深擄獲日本民眾的心。今所見千圓日幣上的人物肖像之一正是這位日本文豪。
代表作品尚有《心》、《少爺》、《草枕》、《三四郎》等。

譯者簡介
翁淑華
文化大學日文系畢業，喜歡閱讀及親近大自然，嚮往田園生活，譯有多部村上龍作品（三久出版社）、晨星出版多部日文書籍、好讀出版《世界遺產：古帝國遺跡》、《用對方法，讓你辦公室人氣狂飆》等。

文鳥
心
上卷 老師與我
中卷 雙親與我
下卷 老師與遺書

〈心．下卷 老師與遺書〉

十一
「我馬上就搬到了那邊，我租用的是一開始來見遺孀時，跟她談話的那一間客廳，是整間房子最好的房間，當時本鄉台一帶開始興建很多高級寄宿公寓，所以我很清楚以學生身分能夠住的好房間是什麼樣子。而我租用的那個房間，比那些高級寄宿公寓都要來得更氣派，搬過去當下，我還曾認為那樣的房間配我這樣的學生有點太過分了。
「房間大小是八塊榻榻米大小，床鋪旁有一個多格的櫥櫃，彎角對面那一邊是一點八公尺寬的壁櫥，雖然沒有半扇窗子，南向邊緣卻常有明亮的日光照進來。
「我搬進去那一天，看到那個房間地上有插花，旁邊則看到一架立掛在上面的箏，這兩樣我都不喜歡。我從小就黏在喜愛詩、書、煎茶的父親身邊長大，所以從小培養的興趣就偏中國味，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對於這些俗豔的裝飾，不知不覺養成輕視它們的毛病。
「我父親生前收集的那些大量用品，雖然都被我那個叔父弄得亂七八糟，不過還是多少留了一些下來，我離開故鄉時，把那些東西寄放在我中學時期的好朋友那邊，然後把其中比較有趣的四、五幅畫，沒有包裝的裝在行李下方，原本打算等搬好家，就把它們拿出來掛在房間欣賞的，如今看到房內已經裝飾箏與插花，忽然沒有勇氣把它們拿出來掛，後來一問之下，才知道她們原本是要利用這個插花來歡迎我的，心中不禁苦笑。那個箏則是原本就掛在那個地方的，因為沒有地方可以擺，只好繼續那樣立掛著。
「講這些恐怕自然地會讓你腦中掠過背後應該有個年輕女子的想像吧，已經搬過去那邊住的我，其實在還沒有搬過去之前，就已經對這方面很好奇了，這樣的邪念一如預期地讓我失去平常心，抑或是我不善與人交際的關係，我第一次見到那戶人家的獨生女時，連打招呼都慌慌張張的，那小姐也是滿臉通紅。
「我之前都是從遺孀的風采、態度去推斷並想像這個獨生女的一切，但是這樣的想像對那個小姐並不算有利。我的推測是用軍人的遺孀是這樣，那遺孀的女兒就該以這樣的順序推演出來，那樣的推測在看到那小姐的瞬間，全盤被否定掉，然後我的腦中灌入原本難以想像且煥然一新的女性氣息，我開始不覺得插在床鋪對面的花討厭，立掛在床鋪上的箏也不讓人覺得礙眼了。
「那個花在依自然規律謝掉後，被換上新的插花，箏也常被拿到直走拐彎後斜對面的房間去，我在自己的房內，在桌上托著腮，聽著那個箏的樂聲，並不懂到底彈得好不好，但是從沒有彈撥很複雜的聲音來判斷，我認為應該不算彈得很好吧，大概跟她插花的程度相當。插花的話我還看得出好壞，他們家小姐應該還不到插得很好的程度。
「不過她還是不怕難為情的在我的房間裝飾了各種插花，插花方式每次都一樣，就連花瓶也不敢大膽嘗試。不過光彈奏箏比插花還怪，只有斷斷續續彈著弦，完全沒有加入人聲，並不是沒有唱和，而是聲音小到像是在講悄悄話一般，而且一旦被罵後，就完全聽不到聲音。
「我樂於看到插得很爛的花，傾聽難聽的箏聲。」

十二
「離開故鄉時，我的心情是厭世的，認為人靠不住的觀念，當時可說是根深蒂固，開始把自己仇視的叔父、嬸嬸、其他的親戚，想像成人類的代表。就連坐火車，也開始暗中注意鄰座的人，有時候人家主動跟我攀談，我的警戒心就益發嚴重，我的心抑鬱，有時候像吞了鉛那樣沉重無比，我的神經則像剛剛說過的那般尖銳。
「我在東京想要到外面寄宿，這是最大的原因，甚至還想說既然不缺錢，乾脆自己買棟房子來住，但是原來的我，就算手上有些錢，也不喜歡搞得太過麻煩。
「搬到小石川後，緊張的情緒也還沒有得到紓解，我總是四處張望，多疑到連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只有腦筋跟眼睛動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嘴巴則剛好相反，我越來越不動嘴，像貓那樣仔細觀察家裡的人，安靜的坐在桌前，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她們身上，沒有半點放鬆—這讓我覺得她們很可憐，我簡直就像個不偷東西的扒手，甚至開始厭惡自己。
「你肯定覺得很奇怪，處於這種狀況下的我，哪來的心情去喜歡那戶人家的小姐？哪來的閒情逸致去欣賞她那糟糕的插花？哪來的閒情逸致可以歡喜的聽那難聽的箏聲呢？如果你這樣質問我，只能說當時兩種心情都確實影響著我，也僅能跟你陳述這些事實，解釋工作就交給有腦的你吧，我就再加註一句就好，在金錢這方面，我雖然懷疑人性，但對愛情這方面，我還是願意相信人性的，所以就算在別人眼中覺得奇怪，連我自己都覺得矛盾，這兩種情緒還真的確實在我心中並行著。
「我都稱那一位遺孀做夫人，所以接下來我就不稱她遺孀，而用夫人來稱呼她，夫人對我的評價是安靜成熟的男人，還誇我讀書認真。但我那不安的眼神、不夠冷靜的模樣，她卻絕口不提，究竟是沒發現，或是有所顧忌，我真的不得而知。她看似完全不在乎這種事似的，不光只有那樣，有一次她還說我很大方，而且像是敬仰的口氣，當時不擅掩飾的我羞紅了臉，否認夫人的說法，然後夫人還認真回我：『你自己沒有發現，才這樣說。』夫人好像一開始並沒有打算要讓我這樣的學生到家裡寄宿，原本是想把客廳租借給在公務機關上班的人，才讓附近鄰居幫忙介紹的，大概夫人腦中對那些會來寄宿陌生人家中的人有些固定成見，認為都是薪俸不高的人，於是拿我跟她心中想像的房客來比較，才會誇我大方，的確，跟那些縮衣節食的人相較，我花錢算是大方了。但這跟性格無關，跟我心裡的想法也一點關係都沒有，夫人到底是女人，所以才想用這樣一句話把我整個人全部概括起來。」

十三
「夫人這種態度自然的影響我的心情，過一陣子以後，我的眼睛不再像以前那樣四處張望，我的心也開始有辦法在自己坐下的地方安靜下來，總之以夫人為首的那一家人，全然沒有配合我有偏見的眼神、多疑的模樣起舞，帶給我莫大的幸福，我的神經也因為沒有對方反射回來的感覺，而漸漸冷靜下來。
「夫人是個歷練豐富之人，所以我覺得她是故意這樣對我的，也或許是像她自己公開說的那樣，她觀察後發現我很大方也說不定。至於是因為我的多疑只是在腦裡的活動，並沒有那麼表現出來，或是夫人對我的搪塞，就不得而知了。
「我的心平靜下來同時，也跟那家人越來越接近，甚至開始跟夫人還有小姐開玩笑，有時候她們會說有泡茶，叫我去對面那個房間一起喝，或是晚上我會自己買點心，請她們到我房間來。感覺自己交際的範圍變寬，因而佔用到我重要的唸書時間的情況也不少。不可思議的是，我對這樣的妨礙完全不以為意，夫人原本就是個閒人，但我原以為小姐要上學，去學花道、彈箏，肯定很忙，沒想到卻好像總有許多空閒時間，於是我們三個人一碰面就聚在一起閒話家常。
「來叫我過去的通常都是小姐，她有時會彎過簷廊的拐彎處，站在我房前，有時則是穿過茶室，從隔壁房間的紙門上就能看見她的身影。小姐來到那邊會稍微停留一下，我正想接下來應該是要叫我的名字，結果卻是問我：『在唸書嗎？』我幾乎都是坐在桌前翻開難懂的書，然後盯著看，所以在旁人眼中，一定會覺得我是個認真不懈的學生。但是其實我並不熱中研究書的內容，通常都只是盯著那一頁看，實際上是在等小姐來叫我，等不到她過來，沒有辦法，只好自己站起來，然後到那一邊的房間去，換我問她說：『在唸書嗎？』
「小姐的房間跟茶室相連，是一間六個榻榻米大小的房間，夫人則有時人在茶室，有時在小姐房間，換言之這兩個房間有隔間跟沒隔間一樣，母女倆來來去去，不限定是誰，總是有人佔據著那兩個房間，我從外面出聲後，跟我回話說『請進』的一定都是夫人，小姐就算人在裡面，也鮮少出聲回話。
「有時候也會發生小姐有事單獨進我房間，順便坐下來跟我聊兩句的情況，那種時候我的心總是異常緊張，沒辦法完全認為是因為年輕女子跟我對坐才讓我心神不寧。我就是不自覺地會慌張，這種違反自己常態表現的不自然態度困擾著我，但對方卻反而像是沒放在心上似的，讓我不禁懷疑這真是那個彈箏都不太敢出聲唱和的女孩嗎？怎麼沒有害羞的感覺。有時候小姐待太久，母親從茶室出聲叫她，她也只是回答『是』而已，沒有要馬上起身離開的感覺，小姐絕不是個小孩，這點我很清楚，而她刻意想要表現出這件事的舉止，也是很明顯的。」

十四
「小姐離開後，我會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但同時也會產生不滿足、意猶未盡的感覺，或許我太像個女人，看在現在正值青年的你眼中，搞不好更會覺得這樣吧，但是當時的我們大多是那樣的。
「夫人很少外出，偶爾出去，也不會把我跟小姐兩個人單獨留在家中，究竟那是偶然或是故意，我也不清楚，由我口中說出這些很奇怪，不過仔細觀察夫人，總覺得她像是刻意要讓我跟小姐接近，不過有時私底下又防著我，一開始我遇到這種狀況，心情都會變得很差。
「我希望夫人的態度能夠更明確的選擇其中一方，從大腦的角度來看，這兩者明顯是矛盾的。不過被叔父欺騙的記憶猶新，我不得不抱持會再一腳踏進險境的疑慮，我估量著夫人的態度究竟哪邊是真哪邊是假，卻無法判斷。不光只無法判斷，我甚至也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努力想要找出理由，卻無法找出答案的我，有時會將這些歸罪在女人這個字眼上，努力忍耐，認為女人就是那樣，女人就是愚蠢。我的想法一旦陷入僵局，就會下這樣的結論。
「如此小看女人的我，卻怎麼也沒辦法輕視小姐，我的歪理在她面前全然無用，我對她是一種接近信仰的愛戀。看到我在年輕女子身上用這種只有在宗教上使用的字眼，或許你會覺得很奇怪，不過我到如今也還深信如此，我甚至深信真正的愛跟對宗教的心意，其實沒有什麼兩樣。我每次看到小姐的臉，就會覺得自己的內心也變得很美好，崇高的感覺馬上感染我，如果愛情這個不可思議的東西有兩端，比較高的那一端是神聖的感覺在作用，比較低的那一端是性慾在作用。那我的愛確實是放在高的那端的頂端上，當然我也是人，也有肉體的慾望，但是我看小姐的眼光、想小姐的念頭，卻完全不帶任何肉體的邪念。
「我對母親產生反感同時，對女兒的愛戀則遽增，我們三個人的關係，遠較寄宿當時來得複雜很多，而且那個變化是內心層面的，並沒有被表現出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我發現自己會不會一直誤解了夫人，便重新思考夫人對我的矛盾態度，應該是兩者都不假，而且兩者不是交錯支配著夫人的心情，而總是同時存在夫人心中，換句話說，夫人盡可能讓我跟小姐接近同時，也對我抱持警戒，兩者像是矛盾的，但對我加以警戒時，不像是忘記另一個態度，或是突然改變態度那樣，依我觀察，她應該還是想讓我們兩人接近的，她只是擔心我們兩人親近的程度超過她所認為的正當範圍。對於小姐還沒萌生想從肉體方面去親近她這種念頭的我，應該是不需要擔心這種問題的，我對夫人的反感也就此消失了。」

十五
「我綜合各種因素去看夫人的態度，可以確定的是我在這個家是充分受到信任的，我甚至發現這種信任從我們第一次碰面就已經存在。這件事在已經開始懷疑人的我心中，產生奇妙的迴響。大概跟男人比起來，女人更喜歡用直覺去判斷，我不禁也想到，女人會被男人所欺騙，會不會也是因為這個理由。我這樣看待夫人的態度，卻又對小姐也懷有這樣強烈的直覺，如今想來也覺好笑，儘管我已經在心中暗自發誓不再相信別人，卻絕對的相信小姐，又覺得相信我的夫人很是奇怪。
「我沒有跟她們提到很多故鄉的事，尤其是那個事件，更是絕口不提，這些事只要浮上心頭，就會讓我感到不快，我總是盡量努力只聽夫人說話，不過對方好像也不滿足，總是藉故想要知道我故鄉的事。我最終還是說出了一切，並跟她說不會再回故鄉去，就算回去也已經什麼都不剩，只剩下父母的墓，夫人像是非常感動似的，小姐甚至還哭了出來，我覺得講出來是件好事，所以感到很開心。
「夫人聽完我所有的話後，露出只差沒說果然不出我所料，覺得自己的直覺很準的表情，之後對待我就像自己年輕的親戚那樣，我不但不覺得生氣，還覺得很愉快，但在這個過程中，我的猜疑心又犯了。
「我因為極其微小的事，又開始懷疑夫人，這種雞毛蒜皮的事一直累積，最後讓我的猜疑變得根深蒂固。不知怎麼了，我忽然開始覺得努力讓女兒接近我的夫人，跟我叔父沒有兩樣，結果原本在我眼中覺得親切的人，忽然變成狡猾的有心人，我因此嘗到了苦果。
「夫人一開始說因為人口太少所以很冷清，想找個寄宿的客人來照顧，我也不認為那是謊言。彼此熟悉聊過很多事情後，我也還是覺得那個說法是真的，但她們的經濟狀況確實也不算富裕，所以就利害關係角度來看，跟我保持特殊關係，對她們來說是絕不會吃虧的。
「我的態度雖然更加警戒，不過就像之前說過的，對女兒懷有強烈愛意的我，就算對母親再怎麼抱持警戒，大概也都是枉然。我嘲笑自己，有時候甚至會罵自己傻，不過這種程度的矛盾，就算再怎麼傻，我都不會覺得非常痛苦。接著我開始懷疑小姐會不會跟夫人一樣，也是個有心人士，這讓我開始覺得煩悶，想到她們倆個是不是在我背後商量好，才對我做這些事，我就覺得痛苦難當，但卻不至於覺得不愉快。感覺像是陷入僵局一籌莫展，可是另一方面我又對小姐深信不疑，所以我站在信念與迷惘之間動彈不得，覺得兩者都可能純粹是想像，也有可能都是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