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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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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這些小生物燈下盤旋,撩起漩渦狀的急轉,明滅間舞光閃爍。

十二篇以獨特的觀察視角與筆觸,
描繪挖掘最邊緣人物的命運及其窘迫人生。

她不喜橘黃,卻非掛上不可,只因她和丈夫之間有一層約束。

她不再像年輕時候那樣徬徨無措,寂靜中她極盡找尋可資為己辯護的道理。

他拉再富的手臂坐回籐椅,隔著圍觀的人群,各自點起一根香菸,執紼送葬的冗長和一接連一部無以數計的花車,都在兩個老人緘默中溜去。

她深深呼吸讓自己安靜下來,細心廓清自己在人群中扮演的角色,漸漸臨界體悟的關鍵處。點頭獨語,彷彿已經抓到了轉折點。

我再次揮手呼叫,卒衣護衛眉頭深皺,過來作出噤語手勢。他伸指唇間,搖搖頭,不發一語挪步走開。

他們絕大部分按時搭乘這班電聯車,也同在台北下車,然後匆促埋進浪潮似的人堆,投身自己的工作或學業。

夫妻、情侶、朋友、同儕、陌生人,在時間流衍下、無可解的對峙僵局中,
緩緩道盡生活的秘密與迷惘。

他特殊的美感經驗,喚醒我們某些沉睡了的意識本能,他冷靜的筆觸,撩撥了我們心中已忘記存在的那根細弦,發現自己原來也是可以發出一些與眾不同的聲音的。——周志文

作者簡介

沙究
本名胡幸雄。一九四一年生,臺北士林人。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長期擔任中學教師,現已退休。作品曾獲中國時報短篇小說推薦獎、洪醒夫小說獎。著有短篇小說集《浮生》、《黃昏過客》。

名人/編輯推薦

不安的美學
周周志文

沙究的小說集《群蟻飛舞》要出版了,做為他四十多年好友的我,當然欣喜無比,特別是他近年身體有些病痛,卻憑著生命本質的毅力克服了災難,這成就顯得更為不易,當然更為可喜。
平日的沙究,簡易平和,個性有些內向,說起話來,有一些吞吐,乍聽令人無法完全領會,一句話總要說上幾次,有時要加點手勢,特別強調句中的哪一個字或哪個詞,聽的人才會明白,這是他害羞的緣故。他不是滔滔不絕式的人物。我喜歡他,倒不是因為孔子說過剛毅木訥近仁之類的話,而是喜歡他語言的方式,我覺得語言上有時詞不達意,反而蘊涵了更多可探索的材料。
他小說裡的人物,都是世界上最邊緣的人物,那些人物大多數是讀過書的知識份子。他們原來的位置,也許不算核心,但絕對不是邊緣,然而他們都在與世接觸之後,不斷的「降等」自己,放棄與世相容,也讓世界容不下自己,這樣終成邊緣。
沙究當然不是這樣的人物,但他對這類人物或故事深感興趣,他特別在意人性裡的堅忍素質,看看它是否能幫助人通過壓力的檢驗。所謂英雄,就是通過最多壓力檢驗的人,而沙究的結論往往是,一個人即便用盡力氣、使盡謀略,面對命運,終是不敵。
他著重緊張情緒的描寫,故事好像都有一段如夢魘般的過程,都是質量很重的文字,讀來令人驚豔,有時候也令人感到驚嚇。〈群蟻飛舞〉中主角到廟裡會女友,卻碰到兩派人馬爭奪廟產,突然群眾驚散,廟埕上空湧出的成群飛蟻,象徵意義,不言可喻。〈疾行車窗〉的最後一段:

她從遠處急速跑來,一株株綠荷隨之霍霍往前仆倒,解開上衣裸露雪白的乳房,顫動中盤貼幾隻黑鬱圓滾的血蛭,「沙將唷,沙將唷,」叫著,髮絲飛散遮蓋整個臉面,看不出那是歡愉或痛苦的表情。我耳際充盈慰安的柔語,分不清那是來自莫麗或母親的呼喚。

「沙將」是沙究名字另一種日式讀法。「雪白的乳房」對沙究而言是少年時的驚夢,而血蛭更有恐怖的象徵。沙究少時有這樣的經歷,一個奶漲的女老師在他面前擠奶,硬要前面的可憐男孩整杯喝下去,請看沙究的描寫:

老師高舉玻璃杯,看看自己沾濕的衣襟,再看著我,將玻璃杯 湊到我鼻尖:「很香,就喝下去罷。」

這段描寫,確實令人不寒而慄。面對女性「慰安的柔語」,沙究其實有著最痛苦難安的心情。在〈街口即景〉這篇很短的故事中,對丈夫深感厭倦的梅香從外面提了一條還活著的草魚回來,放到水槽中讓牠自己死透,然後用了一大堆文字敘述她如何殺魚去鱗的細節。眼前魚的內臟與血跡,令她想起很久之前男友車禍死亡的往事,她壓抑自己的罪惡感,為當下殺魚的事做了解釋,說:「當它孵生為魚時,早就註定這種下場。」這時無知的丈夫從外回來,問她魚可以吃嗎?結局是:「梅香湊身進前抱住丈夫直挺挺的腰,躲入他臃腫的肚皮,發出尖聲啜泣。」像這樣驚聳的描寫,在這本書中屢屢出現,當然需有極慎密老成的「筆力」才克如此,但做為長年老友的我卻想到另一件事,原來一個人心中的波瀾,不是能從表面輕易看透的。
諸如此類,一下子是說不完的。沙究的文學,不是細柔的「唯美」文學,他的「月色」與「早晨」,不是朱自清與徐志摩式的。如果跟他一起到維也納聽音樂會,他不買布魯克納與馬勒的票,反正那些熱門的票早已賣光,他對冷門的荀伯格與阿班貝格比較興趣,到處打聽有沒在演出,可惜這個音樂季,一場他們的音樂會也沒有。如果跟他逛美術館也一樣,他喜歡冷凝又有點抽象的作品,他曾一度熱衷藝術上的「超現實」,像達利、米羅那樣的,那種藝術很少讓人平靜,它危機的觸手常探觸到人類最深的神經,總是令人不安。說起不安,沙究幾乎有點「病態」的以不安為美,他對平衡妥適沒太大的興趣,凡事一帆風順,也不是他想追求的,當一件事、一個人,總是「喬」不攏,當世界危巔巔的正要崩塌的那一刻,反而是他最注視的或最期待的。
沙究在「沉寂」二十年後又推出這個作品,顯示他內心波動並未停止,俗語說哀莫大於心死,他一點都沒有自哀自嘆的意思,他骨子裡的生命猶健壯堅強無比。他特殊的美感經驗,喚醒我們某些沉睡了的意識本能,他冷靜的筆觸,撩撥了我們心中已忘記存在的那根細弦,發現自己原來也是可以發出一些與眾不同的聲音的。
二○一六年三月十八日,序於台北市永昌里舊居

目次


不安的美學/周志文

天廈
刺刀
疾行車窗
橘黃板塊
街口即景
天暗燒香去囉
尋找缺席客
紅絲帶
同學會
三個女人
群蟻飛舞
來自蕃薯寮

後記

書摘/試閱

天廈
1.
習慣上大家將這棟大樓稱作飛碟大廈。根據言傳,五、六年前,這棟號稱全市最高的六十層建築,預售推出不久,最頂兩層即被一群不明飛行物熱愛者集資購去。落成之後樓房開始運作,各地研究飛碟的頂尖人物蜂擁犀至,為大廈樹立盛名,於是稱謂傳呼至今。
我們當然不可能站立底層前小廣場,瞻仰它的全貌。最佳觀賞地點應該是隔著馬路,二、三百公尺遠公園入口處的行人磚道,路前少有遮攬,肯稍走動,可以看到建築物四分之三的景觀;方形建築,每隔十層寬度逐漸上縮,像塊塔形生日蛋糕,最高層級的空間,只剩一根類如蠟燭的短線穿刺天際。
不難想像,最頂兩層其實並無多大空間。除了那一小撮產權擁有者,誰也無法真正清楚裡面究竟搜集多少不明飛行物的資料,電子通訊設備的容積量,或天體望眼鏡的口徑。由於須經嚴格篩選,有資格登躋頂樓的人並不多,上去過的人往往基於專家氣格,若被詢問,常只論及專業知識,不願多談旁歧的內部陳列擺設,以至在漸增的一般飛碟狂熱者眼中,它透著一層令人癡迷不已的神秘。他們自覺缺乏足夠的物理學識以資判斷,任何從上面帶下來的訊息,愈是違反人間邏輯,愈讓他們興奮。例如曾經徘徊淡水河上空,往觀音山方向作直角彎轉快速飛離的聚光,頂樓正式宣佈列入飛碟出現台灣的記錄,為此,飛碟狂熱者群聚淡水河三號水門的河岸新生地燃放衝天煙火,歌舞狂歡大肆慶祝。
那兒儼然成為他們心靈的神聖殿堂,滿足這些人將渺小生命擴充到遙遠宇宙的卑微期待……。
最風光的年代是大樓完成三個月後,異國拜月教教主亞當斯奇(Adamski),遠由紐約搭乘華航班機與他的一批隨從訪問台灣的那次。
亞氏聲稱到過月球永遠背向地球的那個黑暗面,隱微晦光下,親眠目睹山巒起伏的茂密樹林間停駐無數盤狀飛碟,並有照片為證。
歡迎儀式在一群崇拜者的策劃下熱烈展開。亞氏下榻該大廈第三十九層福星客棧總統套房,平居恬靜簡樸的亞氏及其隨從拒絕本地報刊和電視台任何採訪,但樂意在最高頂層當場為信徒與月球通訊連絡。
現身說法當日,場面熱鬧非凡,轟動整個大台北。避免阻礙交通惹來治安當局的干涉,頂樓飛碟研究社的人員將會場設在公園,四個顯著角落架設整幅面積的電視牆,讓雲集的崇拜者路電視中親炙亞氏風采。台北市區有史以來群眾會聚沒有比那次更有秩序,所有崇拜者在電視牆附近找到位置,便默坐靜待,即使孩童也被肅穆的氣氛感染,收斂嘻笑偎依父母身旁。入夜以後,路燈若有若無彷彿飄浮虛空,夏日盛綻的花樹迎風微顫,大街偶而傳來斷斷續續的汽車喇只聲,公園一片岑寂。
霍然,電視光幕齊亮,像交熾的火花迸散異彩,亞當斯奇獨自站立頂樓陽台面對黯鬱夜空,左手環抱凹凸鐫鏤的版塊,右手高揚直指暗空中的那輪明月,電視牆響起「阿羅哈呵,阿羅哈呵,」的持續低吟。敏感的崇拜者都把頭調轉大廈,璀璨的電射光束一波波自頂樓往月球投射,而後光束不斷旋轉,為夜空裝飾一朵潔淨瑰麗的素蓮,公園靜坐的人群不約而同跟隨教主亞當斯奇「阿羅哈呵,阿羅哈呵,」輕柔呼喚……
2.
對這場聚會有關當局抱持怎樣的態度,我們不得而知,那時節,這種隨時可能引發變數的龐大群集,當局存有相當戒心。主辦人又如何能夠獲准在公園集會,大肆舖張招搖?據公園會聚者耳語相傳,亞氏蒞臨的同時,美國參議院數位有力的參議員曾經分別電傳外交部請求禮待協助。可是電視台無法實況轉播,報紙刊登的新聞遇到拜月教關鍵處常語焉不詳,伴隨亞氏歸國,整個事件逐漸淡化,又回歸到原初一小撮飛碟熱愛者徘徊公園附近,互探不明飛行物的消息而已。
引人側目的是,亞氏離台後四十層樓以上的房價一夕暴漲,這點頗出乎社會大眾預料。大樓建造之初,地球科學界的碩彥,對地處環太平洋地震帶的台灣島,是否適宜營蓋如此高度的大樓提出嚴重質疑;地質學家甚至繪製全市斷層帶提供參考。「笑話!單純的樓房建造,難道要去考慮萬年才可能循環一次的地層變化嗎?」儘管投入龐大資金的建商嘶聲反駁,大樓的預售量依然黯淡,乏水問津。自從亞當斯奇駕臨此地和月球通訊,一種半公開的秘密,透過不明飛行物研究團體迅速擴散;這棟大樓四十層以上的每個角落,蘊藏天外罩臨的特殊能量,正如埃及庫夫金字的某個特定位置,能夠讓牛肉脫水或滿佈疙瘩的剃刀去銹,居住其間可以避免細胞老化,增強體力延年益壽。
一些易經物理學教授,風水勘輿師和研生機學的社會名流也加入這段波瀾。有的引經據典說明天道衰旺循環其來有自,有的在所屬專業雜誌撰文闡釋宇宙的「能」,認為宇宙確實存在一種比電子還小的能質,稱為「些子」,密佈肉眼看不到的宇宙極其奧秘地放射它的能量。他們公開作過實驗,將數日不供食垂斃的狗隻和縮頭烏龜放進大樓第四十層,不多久烏龜昂仰漫步,四處優游蹓躂,奮起的狗,豎直毛髮,精神矍爍,汪吼與之對峙。
學者名流和頂樓飛碟研究社有什麼確切關聯無法考察,在學界裡,理論系統類似,相互奧援的頗為多見。深信不疑而且資財雄厚的人紛紛來到大樓第九層面東佔地二百餘坪的房屋仲介公司交易大廳,俊美體貼的男女櫃員鎮日忙錄,應付各種不同因緣際會顧客的叫價出價。
房價愈炒愈炙,漲到最後,慢了一步的有錢富貴當中比較精打細算的,寧願放棄多活幾年而不敢參與喊價。
最為氣懊的是購買三十層到三十九層的福星客棧總裁,他原本屬意從第四十層買起,由於其他無知董事群起反對,以致平白喪失千載難逢的這窟金礦。
捷足先登的幸運買主,因應市場強烈需求,將自己購置的部份繁細切隔為一間間小套房再轉售出去。蠢動的悲憫心懷左右他們的決定:「既然目的都在獲得從月球投射的『些子』,只要擁有和身籠罩的空間,讓別人分潤又何妨?」
「能夠重拾青春和健康,付得起,多花點錢有什麼關係?」躋身交易大廳喊價標購的大部份買主這麼想。
當然還有一些嗅覺敏銳的投機客,以及眼見有暴利可得又不耐居住環境侷促吵雜,或是借貸購買,債主臨門無力償還,不得不忍痛脫手的各形各式買主,賣主,熱絡撐持各種交易的場面。
大樓居民漸住漸多,為了這批高消費群的方便,價額相差許多的三十層樓以下,陸續駐進金融機構,超級市場,百貨公司,各式中外高級餐廳,以及廁雜其間的公司行號。翻開市區大樓銷售史,幾乎找不到像這棟基座廣達二千多坪大廈,先從四十層以上開始興盛的特例,一時蔚為市民茶餘飯後的熱興話題。
四、五千人擁擠若蜂窩蟻巢的二十層樓,這些富豪巨戶究竟如何生活起居,因為各自封閉,外界很難清楚。但相互間隔的狹窄空間,一如傳說中,古代西亞加爾底亞帝國的巴貝爾塔,混亂情形應可想像。就拿吃飯時間來說罷,三十幾部電梯上上下下川流不息,樓梯間站滿等候的人潮,餐廳一位難求。清晨,大廈居民湧入公園展開健身運動,警方受命加派人手巡邏,以防暴徒類覬覦他們的財富。附近中小學加入一批新來嬌客,皮膚細嫩木訥偏食,教師束手無策。入夜以後,歌台舞榭樂聲嘹亮,提供大廈居民漫夜掌握美女細腰,杯觥交錯的酣歡,保全人員架起鷹隼的厲眼過濾進出大樓的訪客,無止無息四處監控。
賣掉陽明山仰德大道旁佔地千餘坪的花園洋房,才換得大廈第五十二層十坪大小套房的老先生,在接受雜誌社的訪問說:
「比起獨門獨戶的陽明山住宅,日常生活起居的確不太方便,電梯自幾十層樓高的地方直落,常令我心神昏眩;可是有天外飛來的宇宙線貫注體內,彭祖般的高壽可期,心情也就舒坦多啦。」
「你認為這棟建築挺得住八百年嗎?」記者問。
「我們那有閒情管這些,」他敞開臉色紅潤的暢笑:「住這裡的人只服膺第六十層傳下來的指示,從月球來的任何訊息都和我們幸福攸關。」
自認生命能源飽滿,長均客自居的這些嶄新族群,如何和外界取得生態平衡呢?
有國會議員提出質詢,要求財政部門密切注意這棟大樓不正常的炒價。
「我們一直在注意啊!」財政部官員答覆:「可是依自由經濟原則,活潑的市場交易外力不應干涉,何況每完成一筆買賣,政府便多一份稅收。」
至於憑藉勞力賺取生活已經佔據全部心力的一般市井小民,依他們的觀點,這是有錢人家的把戲,他們沒有餘力置喙。
大廈彷彿自成一個王國,住戶閒來無事常踱到第九樓房屋仲介公司觀看牌價。遇到談得來,也有足夠資產躋登大廈的問價客,他們會邀請到西餐廳喝杯純正牙買加藍山咖啡,暢談大廈的諸種好處。
「你要相信先知亞當斯奇,在沈淪迷失的當今社會,有中心思想,生命才有意義……」
話匣子就在這樣歡愉的氣氛下暢開。
3.
事實上,頂樓飛碟研究社從未下達什麼嚴肅的指令,他們之間的連繫僅靠一座閉路電視發射台,以貝多芬快樂頌為背景音樂,重複播放亞當斯奇的傳音,銀河系天體異動及各型飛碟的介紹。亞氏回國十個月中間,除了阿里山曾經出現一組排列整齊有待鑑定的光點之外,頂樓再也沒有完成一樁不明飛行物的事件報告。
資訊傳遞快捷的年代,競相搶駐大廈的人群難道只因縮頭烏龜的試驗和亞當斯奇的影象,便憨傻出高價居住極其不適的狹窄空間?
後來我們才得知,四十層以上的居民各懷一張閃亮的白金磁卡作為身份證明,等候亞當斯奇再次駕臨帶領他們遨遊月球,正式註冊為上通天外的宇宙公民,大家曾經分別按號碼排列前往頂樓,躺臥一張類如牙醫診椅的控制機,直視漫空,刷卡驗證白金磁卡的效力,像似冬眠後乍見暖陽,獲得難以言喻的幸福感。
這則經嚴格宣誓信守的共體秘密,肇因於該大廈起了結構性變化,社會大眾方始有機會窺知一二。
中秋節那天晚上,居民自治管理單位包下福星客棧會議廳舉行進住後第一次交誼舞會。室內樂團奏起大家熟悉,改編為藍調的快樂頌,盛裝的男女住民相互擁簇紛紛投入舞池。突然有人衝進來,按住樂隊指揮的肩膀,拿起麥克風高聲朗宣從閉路電視聽到頂樓遞下的消息:幾天前,拜月教教主亞當斯奇在美國維吉尼亞州的一處小農莊向徒眾宣揚愛和仁慈,俯身祝福一位年輕母親懷抱中的新生嬰兒,就在那刻安祥微笑逝去,本地追悼儀式正籌備進行。
大廳裡眾人面面相覷,鴉雀無聲。片刻靜默之後,一位蒼髮老婦用力推開她的舞伴,步履蹣跚踱到舞池中央,卸下胸前串珠狠狠丟擲,握緊枯細多斑的拳頭淒嚎:「亞當斯奇本人七十歲都沒活到,我們還希望什麼!」接著響亮的啜泣聲傳遍整個大廳。
衰傷的氣氛瀰漫,像凝滯的凍水匯注暖流,汜濫成澎湃的激蕩,透過麥克風有人嘶厲呼喊:
「什麼追悼會!我們傾盡家產住進這裡,唯一祈求的是長壽,宗教勸善的軀殼浮表對我們有屁用!要信教,台灣多得是!」
居民自治管理單位的主席率先離開客棧會議廳,尾隨一群人,乘坐電梯直上頂樓,不顧保全人員的攔阻,叫開飛碟研究社大門,辦公室只剩嘴裡尚且啃咬饅頭的管理員──一個聾啞老者──使起一如沈溺水中的求救本能,雙手不停往空中划劃,啞啞咿唔。
飛碟研究社的人全不見啦,操縱室地板上散亂幾只白蘭地空瓶,靠窗的偌大魚缸,六隻手掌大的烏龜擺弄各種姿態,旁邊脫水的褪色花束荒涼萎垂木架上。群夥憤怒踢翻曾經讓他們感受幸福的控制機,從紙箱抱起疊疊白金磁卡到處拋灑。
灰暗燈光下,一百二十吋電視螢幕上,亞當斯奇兀立蔚藍的湖畔,「阿羅哈呵,阿羅哈呵,」地叫著,一閃一閃的泛光照耀四周粉白牆壁上的飛碟圖片,清晰的晃影彷彿一具具不斷旋轉的實體,勢欲破窗飛射出去。
4.
往後的日子,大廈充斥憤怒不安與喧鬧吵嚷很容易理解,從亞氏死亡,長壽絕望到族群解體的整個過程,林林總總,脫離不了人類既知的行為反應模式。
房價一落千丈,有行無市,即使認栽賠售,也得聯合鄰居勉強併湊成相當坪數才得以賣出。
曾在住民心中樹立無上權威的飛碟研究社六個成員從此不再出現。政府機關登記為社團負責人的竟是那位聾啞老人,他依舊不明就裡鎮坐頂樓,終日忙著照顧魚缸中的異類並修整被搗毀的道具。
有人將矛頭指向鼓吹宇宙線「些子」理論的雜誌社,查探他們和飛碟研究社可能的勾結詐騙。雜誌社不僅在報紙刊登巨幅鄭重否認,並且當期雜誌以顯著的篇幅澄清立場,他們說:「……本社一向採取客觀平衡的報導,毫不偏頗地介紹宇宙奧秘與大眾。亞氏訪問台灣之前,本刊就曾登載天文學泰斗海涅克博士(J. Allen Hynek)受訪暢談不明飛行物的譯文,文中海涅克博士站在科學家理性立場,宣稱亞當斯奇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騙徒之一,他的論點完全非邏輯,對天文學和物理學一竅不通……」
報紙喧騰一陣子,並有諸多評述。有人拿三十多年前地下錢莊倒閉事件與其類比,勾勒人性貪欲蒙蔽理智的愚騃;社會學家取它為案例,揭發群眾心理的盲點,呼籲政府重視文化建設,擴充國民的心靈深度;另有站在商家貿易觀點,暗示它是本世紀最富創意的卓越推銷術。
顯見的,所有餘波蕩漾渲瀉殆盡之後,似乎沒什麼再引人入勝的故事啦。事件漸漸平息,風光神秘的飛碟大廈,從事不關己的社會大眾記憶中,抹淡為恍真似假的虛幻影象。
與長壽絕緣的大廈居民迅速大量遷移,一間間房室遂被打通,運載廢材廢料的卡車據說足足花費數月的時間。除了少數仍不屈服的幾些人依然駐留,偶爾到頂樓陽台望月徘徊:憑弔星河,新的族群掌握大樓優勢,都會生涯繁忙緊張,大樓建造伊始的那則陳跡,大家也就不再有閒情逸致去顧盼啦。
黃昏時候,落日餘暉映照大廈銀色玻璃,與遠方橘紅色的天際相互渲染,迷濛暗色逐漸降臨,附近公園含笑花的濃香四處飄散,由樹叢望去,大廈間次開啟的室內柔光,結構成一幅動人的光燦圖案。
5.
我研究飛碟大廈事件始末有年,在我從事社會調查生涯中,尚未遇到一樁如它那般抓不住明確的訊號,為手頭累積的資料做個總結。
倒不是為數不少的富豪憧憬長壽,或心血來潮時操縱閉路電視按鈕,向少數沒有搬離的住戶重複播放大家前所熟悉的錄影帶。幾次造訪,老人對我的問話不曾有所反應,僅僅睨著眼睛任我摸索翻閱。直到一天我帶上一盒包裝精緻的古巴雪茄,他才興奮啞啞張口。我們以最原始的手勢比劃加上圖繪交通,費盡心力,終於讓他瞭解我在詢問研究社人員的去向。他拿一張白紙勾畫六個旁伸觸鬚的圓圈,還意猶未盡地拉我靠近玻璃魚缸,不停顫指緩動的六隻烏龜,驚駭急喘。
他的意思難道指謂飛碟研究社的六人,隨著亞當斯奇的死亡,全部幻化為烏龜?有誰會相信呢?
即使現住大樓的新戶,也都認識一位體貌姣美叫做秋子的中年婦人。她每天留連大樓餐廳、百貨公司等公眾場所宣揚博愛和仁慈的道理,柔巽的嗓音經常吸引許多人傾聽她暢遊月球的經過:「當慈愛的強度增漲到無比充沛的時候,你就有資格翱翔天際每個角落,崎嶇不平的月球只是其中一個小站……」
我和她幾度照面,並且親到她座落大廈五十層的小套房錄音訪問,為印證月球經驗的確實無疑,她甚且敞開上衣,指著胸前像似齒鐫的兩個紅斑:「這宇宙公民的甜美印記,就是我河漢碧落暢行無阻的憑據。」
如果要我相信,我寧願付出較多的同情相信她時運不濟的事實。倘使她有亞當斯奇一半幸運或有牽動人群的魅力,同樣宣稱到過月球成為宇宙公民的她,也不必為了能夠在我面前袒胸而沾沾自喜罷?
問題卡在這裡難以解決,我只得轉向和識範疇外去求援,條理紊亂的思緒,將何時大廈居民的「信」視為「天啟」一類的觀照。
所謂「天啟」,較合理的解釋應該是:人群內底幽深意識,藉助天象人事的糾葛,以人智外的方式互相產生共鳴。標榜脫離塵俗羈絆的宗教如此,專事駕馭他人的權威人物形象塑造亦復如此。
飛碟研究社將邈遠的天際巧妙拉近為可以目視的月球,人群期待臻至天外獲得長壽的共鳴下,憑藉塑造的權威形象得到被「信」的基準,以一部上達下效的閉路電視發號司令,鼓舞眾人競相住進大廈,形成無可抵禦的浪潮之後,震撼人心的異象尚未有效累積,整個系統卻出現亞當斯奇的故障,天啟轉眼成空,終至遭受天譴,化作六隻烏龜等待有朝一日的救贖……
這樣的思維分析,或許比較貼近事象真實罷。
6.
我絕對無意站在社會教化立場,以指桑罵槐的方式,諷喻飛碟研究社的成員詐欺敗德,而給予烏龜的封號。聾啞老人悚慄張口指著魚缸烏龜的事實,我絲毫沒有添油加醬。
儘管認為自己的研究已經趨致事實真象,對於下結論我仍有猶豫。因為支持我研究的基金會絕不可能接受「天啟」一類的結論報告。缺乏理性推求的直接證據,整個事件啟鑰的飛碟研究社成員依然不見蹤影,我不得不頹然擺下,請求基金會准許暫時擱置,進行其他事件的社會調查,以致手頭龐大的資料被我封凍二三年。
直到新近,約在三個月前,已經改流行以「萬國通商大樓」稱呼的飛碟大廈,發生感覺裡似曾相識的事件,觸動我再次翻閱封存的舊資料,探尋蟠結,伺機結案。
這則至今尚未偵破,頗為轟動的搶案,綜合各項報導,經過大概這樣:
下午一時左右,三個匪徒衝進十五層一家法式餐應,其中一個穿白色西裝襯配紅蝴蝶結,化裝成跑堂模樣,站立緊閉的餐廳門前,溫恭有禮地向後來顧客抱歉午休歇業。另外二個,手穿薄膠套,罩戴僅露兩眼的面具,各自提握套上滅音管的手槍,射擊櫃台上方的天花板,喝叱餐廳所有服務人員趴伏地氈,提防他們觸動保全警鈴。個子較高的搶匪揮槍監視,由矮個子從容從餐廳收銀機的錢倒光,握著滅音槍,把在場二十多位顧客身上的財物洗劫一空。
揚長而去的匪徒沒有留下可供破案的線索,甚至究竟搭乘電梯或沿屋外救生梯逃跑都無從判斷。
幾分鐘,管區警察全副武裝趕到現場,向驚魂甫定的受害者作筆錄。
一位體貌福泰的三十多歲婦人突然抓住她身旁男士的上衣後領,歇斯底里高叫:
「就是他,他是匪徒的同黨!」
淚水由滿佈脂粉的臉落下:
「匪徒搶走五克拉祖母綠,還刮傷我的手!」
兩個警察立刻取代婦人,分作二邊勒緊男士手臂。
警局訊問室裡,膚色鬱黑的這位男士,自稱是奉派巴布幾內亞探勘石油的工程師,休假回國,到大樓百貨公司購物,近午在餐廳用膳,正巧陷進搶案。
警察並沒有從他的皮質背包查出可疑的東西,可是損失摻重的那位女士絲毫不放鬆她的指控。
我聽得很清楚,女士不停搓揉失去寶石戒子的無名指:「他低聲對匪徒說:阿羅哈呵,阿羅哈呵。匪徒怔了半晌便放過他,他們有暗號。」
年輕工程師回辯:
「輪到我的時候,恍惚間我抓住匪徒的手,他手臂稍彎,槍口指向驚嚇萎縮地面的這個女人,她因此誤會我罷?在巴布幾內亞這句道再見的話說慣了,危急間不覺脫口而出。」
除了女士的指控,警方找不到任何可資定罪的嫌疑。他的家人連同律師趕到現場,辦完手續,很快就被釋放。
搶案到現在還沒破。現場目睹者詳細描繪後,警局所獲最明確的線索是餐廳外殷殷作揖,化裝成跑堂略帶脂粉氣約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畫像在電視重複播出,並且貼滿各地公共場所。破案獎金與日俱增,專案小組接受線索提供的電話由二組擴充到五組,報案信件累積成堆,負責這門的成員,鎮日被線索的真真假假弄得焦頭爛額……
我會用心注意首樁公然持槍洗劫餐廳的顧客,令治安當局承受上級機關和輿論界偌大壓力的事件,不僅因為發生在飛碟大廈,而是年輕工程師「阿羅哈呵」的供詞。
我心中一陣抽搐,「阿羅哈呵」,不正是亞當斯奇連絡天外的隱語嗎?
同樣的問題,三個匪徒那裡去了?
目擊者言之鑿鑿,警方佈下天羅地網,電視螢光幕裡專案小組高級警官不斷說:「我們絕對有信心破案,任何犯罪都有痕跡可尋」。與之同時出現的匪徒畫像,愈來愈像嘴角掛著一絲嘲諷。
我再次搭電梯直上頂樓,應門的聾啞老人由我手中接過雪茄,迫不及待打開煙盒燃起其中一根咬進嘴裡,舒舒吐氣。
頂樓已有其他訪客,許久未見面,自稱曾經遨遊天外的秋子,站立在屋外陽台,月光映照經風拂動的白色長袍,面對雙手合拱靜坐的十來個人,垂頭喃喃自語,及至受到腳步聲驚動,眼睛稍微張眨,隨即沈入自我神定之中。
彷彿知道我的意圖,聾老人急忙拉我走近魚缸,在瀰漫淺綠暗光的室內牆壁附近,底舖大理石細碎的魚缸淺小中增加三隻烏龜,與盤據魚缸另一端的六隻烏龜,形成兩個壁壘分明的集團,仰首對峙。
不覺間我放聲笑了起來,我無法控制內中放肆的暴氣,持續的笑聲攪擾陽台宣教的秋子,她們停下默禱團靠過來,仔細端祥我身不由己的手舞足蹈,而後配合我笑聲的節奏,群聲吟哦「阿羅哈呵,阿羅哈呵,」的暢音,像似幫助我驅趕惡靈附身的魔魘……滿臉疑惑不解的聾啞老人,怕我笑岔氣罷,不停拊勒我的臂。
7.
這就是我的飛碟大廈調查報告。
雖然知道將自己牽涉到事件裡面成為其中一個角色是不明智的,可是基於學術良知,我不得不冒著被鄙視指責的危險,把經過忠實紀錄下來。如果你們依舊認為「天啟」的守在違背正導理性,有朝一日和我面臨相同的判斷困境,你們必然會付出較多的同情,看待我延年累困才整理出來的研究觀點。
倘使有人看了我的調查報告,願意以另個嶄新的程術繼續調查研究,我將秉持卑微的誠心樂觀其成。
「沒什麼好想不開的。」
忖度再三,我終於落定報告的結語:
「你們要曉得,在令人智窮,五光十色的都會裡,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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