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灘像停擺的鐘一樣寧靜

《海灘像停擺的鐘一樣寧靜》選錄香港詩人西草自２０１１年至兩傘運動結束期間的詩作。詩人袁紹珊認為「西草的詩兼有香港詩歌共有的日常感、細密性，亦具理性和究問的基因，處處可見個人經驗、社會狀況與歷史經驗的糾纏。」本詩集嘗試以塔羅去組織詩集的框架，以日常生活的向度剖視自身家族、歷史以至香港社會。

推薦：

「在盛世創作，所需要的智慧和勇氣絕對不亞於一個亂世。西草的詩兼有香港詩歌共有的日常感、細密性，亦具理性和究問的基因，處處可見個人經驗、社會狀況與歷史經驗的糾纏……他渴望以詩看清世情、撥亂反正的自覺，冥冥中竟與蕭紅同出一轍。」　－－袁紹珊

香港很久沒有這樣完整而具野心的詩集　－－廖偉棠，電台節目《和你說說詩》
「有關個人、有關社會、有關歷史，幾年來這個城巿的起起伏伏都躺進詩句裡，繼續流蕩。」　－－香港《號外》雜誌

詩的塔羅占卜與登壇作法
——西草《海灘像停擺的鐘一樣寧靜》序
詩的塔羅占卜與登壇作法，在我看來就是詩的寓言性和時代精神的表現。
占卜不一定能改變命運，詩在現實世界中也甚少有扭轉乾坤的作用，但詩人並不因此失去希望、幻想、分析、思考、寓言的本能。塔羅牌在大部分人手上，不過是一張張印有圖案的卡紙，唯獨占卜師可以賦予它複雜的意義。
然而，當我們不甘成為漢娜 • 鄂蘭所說的“平庸的邪惡”，試圖用詩去回應時代的暴力之時，詩人就不只是在占卜了，而是在登壇作法。閱讀《海灘像停擺的鐘一樣寧靜》的時候，我不禁又想起那些無法迴避的問題，在詩變得愈來愈私密和小衆的當下，我們該如何看待詩的公共性？被視為“不合時宜”的詩人，在社會中又該如何放置自己的角色？又該如何面對“時代精神”在他或她身上所作的化學反應？詩的重要性到底僅僅止於表態和宣泄，還是可以介入和改變？
回應時代有許多方式，每個時代都有數之不盡的丁玲們、蕭軍們，然而蕭紅卻只有那麼一個。我們記起這樣一個女子，不是因為她是喬治•奧威爾式的預言家，而是她與潮流抗衡的勇氣，她近乎登壇作法地把自身祭獻給所想所愛的堅決和勇敢。“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蕭紅在一九三六年所面對的“黃金時代”其實是一個亂世，和二○一五乃至二○一七年的香港，居然出奇地相像。這不正是抓住時代精神的閃電、同時完成詩意預言的最佳範例麼？
在盛世創作，所需要的智慧和勇氣絕對不亞於一個亂世。西草的詩兼有香港詩歌共有的日常感、細密性，亦具理性和究問的基因，處處可見個人經驗、社會狀況與歷史經驗的糾纏，絲毫沒有左閃右避。詩作如〈公衆諮詢〉、〈政策有問題〉、〈佔領中環前夕〉等，不刻意展現讀者最愛看到的那些殉道者的氣勢、革命家的激昂、先知們的奇想或旁觀者的冷漠，他的詩句就是他的態度他的立場。“我們使用語言／深造遠遠大於自己的語言／同時喪失了原本的語言”（〈詢問〉），巧合的是，詩歌正是透過這個方式，才能同時容得下過去、現在、將來。
西草的詩是否透露天機的籤詩，仍是一個樂觀的未知數；但可以肯定的是，正如西草〈告別書閣〉一詩中所說：“每幢大廈／都將有人願意／閱讀逆向書寫的文字”。他渴望以詩看清世情、撥亂反正的自覺，冥冥中竟與蕭紅同出一轍。

袁紹珊

目　次

序言
詩的塔羅占卜與登壇作法‧袁紹珊
框架（或框架之外）的書寫‧何自得
詩與塔羅‧西草

序幕：踏過蚯蚓　跨越河
O. The Fool
塔羅占卜

大秘儀的七個晚上
入境：邊境的毛雨
I. The Emperor
邊境的毛雨 祖父
II. The Empress
你從我來 浪頭思

觀自在：又一青年詩人的肖像
III. The Magician
我
IV. The Hanged Man
又一青年詩人的肖像 道德與自由
告別書閣
V. The Chariot
車禍 更遠的地方
VI. The Moon
詢問 兩排魚骨 照鏡

海潮音：海灘像停擺的鐘一樣寧靜
VII. The Star
海灘像停擺的鐘一樣寧靜（一～五）
VIII. The Strength
夜訪便利店 豆腐花與紅豆湯　
IX. The Lover
某雙子座 They speak
X. The Sun
規律

鼓山調：光砌的門
XI. The Hierophant
光砌的門
XII. Justice
公眾諮詢 打印機 鍵盤
我的政治建議 碼頭來了一艘貨輪
文字獄主義者 鬼的演講
政策有問題 白色恐怖（二）
XIII. The High Priestess
讀明史有感 沈園 突然失明 遊南京大屠殺紀念館
XIV. Judgement
深入大陸 歧異

塵點劫：交通燈的秩序
XV. Temperance
照明 辦公室 交通燈的秩序
如廁 狂犬病
XVI. The Hermit
夜行東梅古道 田園 人魚
XVII. Wheel of Fortune
輪子 巷子

業報身：末日讀經
XVIII. The Tower
習俗
XIX. The Devil
末日讀經

出境：雨中蛾
XX. Death
雨中蛾 在邊境

閉幕：相認
XXI. The World
上山下山

下場序幕：陰雨僻路
XXII. Umbrella
佔領中環前夕 我就是你
一四年十月 水瓶座世代 行走的鳥
海灘像停擺的鐘一樣寧靜（六）

塔羅占卜

No problem can be solved from the
same level of consciousness that created it.

 Albert Einstein
首先是默想
把崩裂失序的化學元素排列成
一句沒有語病的短句子
五百年前它仍然是一種遊戲
今天也是遊戲
有關時序及揭露的遊戲：
導師用塔羅占卜過去
用未來說明
大宇宙間散碎的
不必知道的奧秘

對與錯之間有精魂
進食你我默想的能耐
一種沒有用途且不準確的思想
也能攤開　展現能量
在檯布上成就磷火缺氧的閃燃

在你看來我的死亡逆牌仍然是正位
屍身將轉化成螟蛾
穿插雷電宿雨間撲黑
舊相片即將是未來的寫照
生長了半截的智慧齒
早已發黃卻仍然等待
要像持花的小孩一樣迎接骨頭
像詩人那樣　為詩集綑上荊棘

接著命運之輪彰顯因果與業力
皆需要各人物的虔誠
互相對像化的循環
除了不斷錯失潛靈的暗示
別無其他提供選擇的修行
斯賓諾莎的方法是為理論加上注釋
然後在黑白照片中斜視讀者:
來吧，你可以推翻我

繼續揭曉其他大祕儀
這裡有第三空間的智慧
這智慧在菸蒂掉落的瞬間完成
導師說這十字牌陣近乎萬能
雖然牌面的美工更加精緻
我說我根本不相信占卜
可是耶穌　也親吻猶大

生命樹為誰開花
五角星從聖杯裡滑落
寶劍淨身在誰的體內
汲取血的智慧
沿幽僻的通道追蹤光源
踏過蚯蚓　跨越河
沿途採摘牌號
雨季前完成一次
逕自成佛的占卜

邊境的毛雨
——念父親及其他

二人最終的通訊輕得似煙花觸碰著邊境的毛雨
熄火的風碰壁自旋連一張便條也無法留下
辦公桌舐我撫摸的指頭正放慢並嘗盡甘苦
指紋磨滑辨別你斷續的事業線、粗糙的婚姻線
生命線太彎曲勒斃每一隻初次跳躍失敗的海豚
自此一家圍繞海洋東搬西遷遺失每一張不可能的船票
漣漪練習同心圓　驟雨練習拋物線　紙船原地練習向大海說不
自此你的掌紋於海平線前塌陷成起伏無常的浮雕

圍欄是否貓的公路　車輛是否遷徙的魚群
　湖水中的魚　碟盤中的魚　空中的魚　振耳欲聾的貓步
　引擎熄火　破地獄默演　車門即將關上　啞嘴的合奏
讓時代往內陸開駛目睹月台瞬間脫離曾經假設的對望
凝望止息字行間的虛白傾瀉然而只有遠方　仍然是遠方
當一個失靈的肉身幻化一種方向或一個古老的星座
遺留三分一片地圖沉落
沉落
沉落成海盜不可能進佔的深海寶藏
後巷會繁華　連鎖店會隱形　酒吧得到安靜　季候風把卷髮拉直
一個不曾見過海的母親於街角寂靜地延長棉花編織的鎖鏈

假如吃人者與被吃者之間擁有末日的幸福呢
而重複作愛的人抵受著失溫的咀咒
假如攝影者與被攝影的物像之間不需要任何詮釋呢
當兩個並排的瞎子各自摸著停轉的手錶
假如梵谷把左耳送給莫札特的時候蕭邦的咳嗽也痊癒了呢
假如思念的幅射隨時間增強　假如腫瘤的輪廓隨思念消失
假如法官要求被告改用溫馨的口吻與原告重構案情

二人最終的通訊輕得似煙花觸碰著邊境的毛雨
玻璃上脫髮積黑成蛆窺探窗框呈現鄰國原來的風貌
來把聲線封入新印刷的舊照而「擦身而過」是現存最實用的辯辭
接下來需求曲線與萬寶露要解釋供過於求導致寂寞的價格下跌

祖父

一、

初到香港的幾年
常常與姐姐一起到樓下祖父的家門
那門口總是打開
能看通裡面
祖父總是嬉笑著走過來
給我倆說些聽不懂的笑話
和一盒凍豆奶
爸爸的繼母沒有擠出太多的笑容
異母的弟弟們也經常默不作聲
有一段時間
房子裡好像養了一隻貓

最近你終於把話說白了
當初真不該把我辦到香港來
白花的錢不如扔進大西洋
想起這話的時候
我再次獨立地默坐在咖啡廳一角
準備讀畢這本六十年代的旅遊筆記
孤獨、冒險、逃離、徘徊、不捨
如是，該有人會說
離開房間門口
便又是另一次不知結果的旅遊
最近又多讀了科幻
都說今年是末日年
說是末日
倒不如說投入一次更替過程
揣摩胸懷中的十字架
該有人相信
我們都是外星怪客的後嗣

二、

別人說你像極我
我覺得你
像極你的祖父
你知不知道
這意味著多少錯誤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你要知道
我每天
都提著你祖父遺留的公事袋
上班

「奶奶奶奶奶奶奶奶……」

日後
你會有許多別的嗜好吧
你這樣好動
而我文靜
你知不知道
誤差
是如何發生的

三、

你背向一面雙人床般大的玻璃窗
窗外能眺望山景
且室溫調控適中
房間不能再加寧靜
如此美好的環境
你閉眼不看
而我視若無睹

你頸喉左邊鑽了一個小洞
安插呼吸管道的接口
圍上血跡斑駁的綿花
床畔有一個小箱
箱前的螢幕顯示你的生存狀態
你被蓋上薄衣
露出左膝
於我看來
你幾乎是裸體的
薄衣托出你朽壞的身形
消毒藥水也掩蓋不了
瀰漫病床的有機體味

醫生無法查證你昏迷的原因
我想跟醫生說明
你的昏迷註定毫無因由
且無法查證
即使你醒來告知他
你將再次倒地
我保證他同樣束手無策

聽說鄉親們探望頻常
遠在國外的姑姐等亦已在路途上
剛好此時在這裡只有我與你
好像週末的颶風正是為了這十分鐘而來的
醫院也因此顯得蕭瑟與異常

雖所有的愛與恨皆可以被時間減輕
惟獨事情的正確與錯誤常常被謹記
這　我們二人唯一的獨處
絕對寧靜
耳鳴被禁止
甚至眼神的接觸也不可能
可是相對於以往的相處
我們進行了無窮大的對話
無法被量化的十分鐘
我難以準確表達我的想法：
你趟著　而我維持站姿
恰恰是一個整齊的十字架

我彷彿重新陷入天安門的愁雲當中：
事情的正確與錯誤
要待何時才被梳理清晰？
歷史如此長壽
如此長壽……

我

詩人
ＩＴ 經理
詩刊 編輯
工商管 理博士
出版社 社長
學生 父親
丈夫 兒子
路人
西草
廖建中 Keith
Dr. Liu 社長
爸爸 中仔
老公 阿哥
先生 靚仔
喂
無——————————有
我

又一青年詩人的肖像

耳筒裡的廣播員聽不到太凍的風聲
霧漸濃但不靜
島嶼越漂越遠
就算只是一個男童
說起他曾經是你的將來
海岸上夜遊人的手
因為手錶
在另一個口袋裡變成化石

遙望遠洋船像注視雜葉上的露珠
他目睹水鬼準備把劍從船底拔出
然後不斷書寫
並不入睡
編入詩集的句子
令人失眠

他羨慕黑白照片中的軍閥和政客們
懂得把顏色收藏
他們凝視彩色世界的紛爭
欲言又止
他總是在想
隨地吐一口痰他便愉快
何必追求一個海呢

（這時 遠處
傳來警車的響號……）

　流雲遮蔽又揭露　隨便截一輛的士
星星的目的是經過　司機的志願是到達
　他的目的是許願　我的志願是離開

詢問

我們使用語言
深造遠遠大於自己的語言
同時喪失了原本的語言

我們一直說話
從早到晚
除了感到疲倦
日子依舊紙般蒼白

我們原有的速度
在列車車廂中喪失殆盡
我們服用一種老鼠藥
作為另一種老鼠藥
的解藥
我們看電影
熟背一些不壞的歌詞
在無法把生活還原的鐵閘後面
懷有並不過分的幻想

我們開始感到疑惑
相信過多的神
儲蓄生存的勇氣
或死亡的勇氣
漸漸天國的煩惱
相等於地獄的煩惱
我們進退失據
我們吃飯
而且因為大麻與可卡因
活得更加清晰

我們乾枯
可是仍然不斷成長
而且詢問
成長
是否便是成長自身的終點

照鏡

他知道
上帝懂得所有語言
雖然祂並不需要
而狗吠
是竭力要人聽懂最簡約的心思
而已

面對鏡子
他知道
自己是一個左右不分的人
他思索
鏡子裡的人是GOD
還是 DOG
他想
他曾經
差一點便得到
差一點便失去

某雙子座
——給Ｓ.

除夕子夜出現兩個月亮
此年的月亮和彼年的月亮
它們為了相擁而相撞
廢墟的形狀
剛好像一個滿月

天空上剛好有兩個太陽
它們沒有互相模仿
卻有著同樣被焚燬的模樣

雙子座的身體寄居兩個靈魂
一個說沒有永遠的幸福
一個說沒有永遠的災難
兩者共用同一張嘴巴去勸慰另外那個自己
剛好直到永遠

讀明史有感

讀歷史如讀俗譜
殺戮生道德
陰謀生殺戮
盛衰生陰謀
……

史學家一般相信朱棣
並非馬王后的親兒子

我好奇張居正的波斯女郎
終究有否為他誕下子女
繁衍的後代至今
看起來似否混血

明人把丹爐裡的仙藥煉成重火器
草藥煉成本草綱目
權謀煉成三國演義
心魔煉成西遊記
難怪倭寇不惜遠渡重洋
專職略奪

即使崇禎不裁減陝北驛站
保證了李自成的生計
江山與長平的結局卻已是命定

讀至深夜不知時間
大明——壓抑了二百多年
在燈光不足的床頭
崩潰

那些短命的仁君
心理缺憾的宦官
殺人如狼的廠衛
為利是圖的紳士商民
分坐城牆四方
公演一桌好看的馬吊
倒茶送水的老伯姓
觀戰不語
真君子

辦公室

靜坐著
面對辦公桌前的大型玻璃窗
沒有人察覺
我加入這公司的原因
全在於這闊角度的海景
和其海天顏色隨不同時節和氣候
日與夜間不停地轉變

有時候
我甚至喜歡加班

習俗

石油耗盡
酸雨積成海
腳踏車上郵差送信
警察巡巷
打井水的女人
打聽三里地外的價格消息
幼孩們玩著失傳的遊戲
男人植樹
限制造紙
但瘋狂捕獵

狗還原為食物
炎夏醞釀災害
環保成為習俗

末日讀經

一、音樂椅

「你們要努力進窄門；我告訴你們，將
來有許多人想要進去，卻是不能。」
《路加福音》

眼前不遠的地方
最後一張椅子
無數的人

生命比最短的影子
還短；所謂無常
即你將來的一切
我們的音樂會
音量過大
時間太少
你們剛剛獲得編號
失去了名字
鉛比金子重
契約比金子輕
椅子隱藏它的四條腿：
世　界
終　結

音樂從未停息但好像
快要停了
快要停了
佔去座位的箱子
你要去打開它
還是要坐在上面？

二、除非你知道

「但那日子，那時辰，沒有人知道」
「天國近了，你們應當悔改！」
《馬太福音》

上帝說沒有人知道
末日的時間
沒有人知道
人子的痛苦
上帝說你們
什麼都不知道
天國是7-11
只要信
只要望

除非你知道
撒旦打呵欠的快樂
除非你知道
末日在眼前跳舞
末日的四肢發達
你們的頭腦簡單
眾人失語
眾人在失語的時候快樂

發發傻
跳跳舞
跳至虛脫
跳至不知道
苦悶鑄造睏倦
唯獨你們讚賞屍橫遍野的天國
撒旦打呵欠
的時候快樂
太陽準時下班
荒謬滿街遊行

三、異象

「沒有異象，民就放肆」
《箴言》

十二月二十一日
地球部份區域的天空
將突然直轉黯淡
太陽被完全遮蔽
大量無色無味的液體下降
雷聲處處
鳥獸爭相走避
抵受不住的人
思維將失焦迷亂
舊事像幻燈片般播放
到時候，大家必須保持冷靜
不要使用電梯
保護身邊的人

此異象暫時被稱為
「雨天」

接下來的兩天裡
無數巿民將無端狂喜，難以自控
他們將集體湧上街道
中樞交通可能陷入半癱狀態
他們將作出各種沒有特定意義的行為
街上警察的數量增多
交通事故頻繁
到時候，仍然清醒的人請保持冷靜
事先儲備足夠的食水和乾糧
鎖好門窗，避免外出
不要回應門鈴

此異象史稱
「週末」

四、剩餘電量

「你們看無花果樹，和各樣的樹；　
它發芽的時候，你們一看見　
自然曉得夏天近了。」
《路加福音》

你死了，我們還是好好的
英國的太陽落盡，美國依舊無恙
人類滅絕，魚和熊都相安無事
所有物種滅亡，無礙地球自轉
地球四分五裂，宇宙冷靜如常
宇宙坍縮消失，上帝仍然擁有所有的健康
上帝死亡，假如祂願意的話
那麼，死亡便獨個兒賭博
獨個兒思考
獨個兒等待
世界的終結

世上再沒有能被解讀的語言
知道筆記本電池的剩餘電量
便知道末日的列車近了
死亡為了自己不可能死亡
準備了許多紅酒

按：2012年，坊間廣泛流傳當年12月21日乃世界末日。

上山下山
——給父親

一、風餐露宿

「爸你快醒……快醒……」
你硾打他的胸膛現已崩坍
在太窄的棺木裡
他無法再翻轉身體
你亦無謂再推他的手臂

浸泡多年
於從未適應的異鄉裡
你終於腫脹起來
色素沉積
如常：沉默如石
乾淨枯燥的皮膚組織
重新梳理的髮型
收縮的下顎
細看你
不許拍照
最後兩分鐘
視線轉移
檢查陪葬物是否齊備
陪葬物齊備：
精工錶、鋼筆、金絲眼鏡、鑲玉戒指、
你的沉厚聲線、我們的童年、……

最後兩次通話
你說你感到死亡已經到臨床沿
不久前醫生還說你如此年輕
應該重返工作崗位
它哄你入眠的床頭故事
是一個怎樣的故事
竟然如此奏效

你既無天國
也無地獄
想必是前路未明
風餐露宿
山頭作法的道士
要你護佑子女的一生
孫子孫女的一生
仵工的么喝與破地獄的餘響亂作一團
紙錢化作濃霧重新塑造我們的前景
我站在荒謬上面觀看
荒謬滿山
荒謬進佔了我們的邊境

二、相認

左臂纏繞黑手絹
杯蓋顛倒又側擺
一杯茶眼底下人潮茫蕩虛囂
對你也是一樣
說得出名號認不出模樣
根據戲劇的定律
時間要是適合
自然與你相認

你從哪裡來
我從你來
由哪條路來
由蔓草侵盡被錯過的路來
家鄉有多少船
遇上多少颱風
便有多少船
船掛什麼旗
入京時掛豐足米字旗
出京時掛威風五星旗
師承誰人
用菸蒂燒燬自我的稻草人
學的是什麼
為了修身
學的是
李嘉誠的笑
陶淵明的隱
卡繆的
荒　謬

於是杯底的食指敲響桌上的積塵
閉上眼追認合理的節拍
睜開眼交換雷同的眼神
講禮數　沉默　講禮數
儘量提供　恰巧互不拖欠
明日早班的船鳴笛
帽舌越壓越闊
潽洱的功夫不夠苦
借　彷彿就是送？

相認同時餞別吧
下山去
用你的留影當作遊記的書籤
同歸漫長亂岔的陰雨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