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裡摸到光：點燈20

譚大寶有個會跑馬拉松的姐姐
譚大寶享年十三歲。譚大寶很幸福。他曾擁有極度飽滿的手足之愛。
譚大寶是隻貓咪。可是，愛他到死的姐姐是人。
譚大寶的姐姐叫歐陽靖。
我跟歐陽靖不熟，但是與她的母親、演員譚艾珍很熟； 甚至和她那去天上做菩薩多年，很會在河裡空手抓魚的父親都很熟。
當我與歐陽靖此刻差不多歲數的時候，就與她的父母有所往來；尤其是得知小艾（譚艾珍的小名）交上了歐陽這一字號的男朋友之後，我們那一海票朋友都開心極了。因為小艾在一夕之間由粗線條的男人婆，成了溫柔婉約的小女人。
婚後，歐陽為了照顧一大群養在家裡以及分散在大台北各大街小巷的流浪狗而疲於奔命。終於有一天，當小艾煮好了晚餐時，在沙發上休息片刻的歐陽已經因為心臟休克而上了天國。是故，歐陽靖被她篤信佛教的父親影響了，她似乎注定了要與狗狗建立起情同手足的濃郁感情。
二○一一年的十月，視譚大寶如親生弟弟的歐陽靖，才在懷裡看著譚大寶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後，就得匆匆上飛機，飛往日本東京，接下一份工作。十月的日本已然寒意襲人，從小就缺乏運動細胞的歐陽靖穿上球鞋，跑出旅館，原想跑
去超商買一瓶紅酒。可是她不知，東京南青山最著名的就是有一片極大的墓地，墓地裡的櫻花更是著名，許多上班族都在下班後慢跑於街道、墓地。
於是，歐陽靖心血來潮地跟著別人跑了一段路；跑呀跑著，譚大寶臨終前留給她那份柔軟的溫度，再度襲上心頭，她再也壓抑不住失去譚大寶的苦楚，由低聲啜泣逐漸轉為嚎啕大哭。
我無法想像跑過她身邊的那些上班族，是如何訝異於此一徹底崩潰的傷心女子；但是，以往在學校經常為了不上體育課而被老師罰跑操場的歐陽靖居然在此時告訴自己，她決定要來挑戰四二．一九五公里的馬拉松。
我必須先來簡單的介紹一下歐陽靖。
她國中時曾經成為臃腫的小胖妹；高中時得了重度憂鬱症。每次看到小艾在電視上深鎖的眉頭，我就知道，她真被這個女兒給操心死了。偏偏私下看到小艾時，她還是喳喳呼呼的好似啥事都沒有；於是，幾句想要勸慰她的話，最後也都嚥回了肚裡。
逐漸長大的歐陽靖也許慢慢地摸索出了自己想要行走的道路。從日本回來後，她開始每天練跑五公里。日後，每當人們好奇地問她，跑馬拉松第一次碰到的撞牆期是什麼時候？她說，就是國父紀念館那一圈一．四公里。
一年之後的二○一二年十月，歐陽靖在舊金山馬拉松賽上，第一次完成了二十一公里半的半馬拉松，成績是兩小時二十五分鐘；緊接著，她又接連跑完了上海與台北的半馬拉松。二○一三年的三月，歐陽靖決意在著名的日本名古屋馬拉松賽上，實現她對譚大寶許下的諾言，她要跑完全程。
前晚因興奮過度只睡了三小時的歐陽靖，在起跑後全無倦意。她形容自己，前二十一公里簡直寫意極了，頻頻超越前方的跑者，十分迎刃有餘；漸漸的，肌肉疼痛的感覺困擾她了，她開始跑得咬牙切齒，念頭全被疼痛佔據。但是，一旦撐到三十公里處時，她彷彿一腳踏進了天堂，不但疼痛倏忽消失，耳邊竟然傳來天籟般的聲音，令她全身舒暢，身心皆獲得解放。
只不過，天堂之路太短，才不過一公里的距離，她瞬間由天堂摔進了地獄；僅僅三十二至三十七公里處，她開始了放棄的天人交戰。不僅肌肉的疼痛威力強大地席捲重來，攝氏五度的氣溫，加上忽然降下的冷雨與寒勁的強風，也將她拽著往後拉；歐陽靖知道，她玩完了，再也跑不下去了，她想放過自己，放下跑步，乾脆用走的算了。
值此關鍵時刻，她的兄弟譚大寶卻即時出現在眼前！歐陽靖的疲累、痛苦、絕望、挫折，頃刻間被譚大寶激勵的眼神給趕跑了，她的信心一點一滴地重新聚攏，她不停地跟譚大寶說著：「你姐姐可以跑完的！你姐姐一定可以跑完的……」
最後的五公里，歐陽靖盯上了幾位日本女子選手，跟著她們的步伐，穩定的，徐徐加快地跑向終點。
剩下的一百九十五公尺，歐陽靖與那三位選手，手牽著手，調整出了美麗有力的步伐，她們不時交會著毋須言語的眼神；堅定、愉悅、狂喜、奔放的，她們一同抵達了終點。時間是四小時五十七分鐘。
歐陽靖替自己，也替她的兄弟譚大寶圓了這個夢。
往後，小艾也應該不會再替這個淘神的女兒擔心了。
我如此堅信。

燈亮了以後
我真的糗大了

人有時候會腦子打結，與年齡無關。
至今，我依然抗拒已是六旬高齡這件事。
不過，我始終想不透，為何我竟然就把歐陽靖的「譚大寶」當成狗了？人家明明是貓啊！
百思不解的情況下，還是菩薩心腸的譚艾珍替我解圍了。她說，我腦子裡八成是記著她家原來是流浪狗之家，「狗」這個字，很難抹去，所以硬是指貓為狗，而且錯得理直氣壯。
小艾真的是可愛至極的老友，她進一步的安慰我；她說，大家的年紀都大了，顛三倒四，迷糊昏頭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千萬別放在心上。
聯合副刊的小熊編輯一樣善心。他說，文章刊出後，真的有讀者打電話到報社反映，說是張某某那篇文章出了大錯，居然把貓寫成狗，連插圖都畫錯。瞧！我把插畫家江長芳都拖下水了。小熊也安慰我，說已經與報社的資料室說過，沒事啦！
等到歐陽靖本尊到華視來錄點燈節目時，我可心虛了，一見到她就立刻認錯，恨不得被她打一巴掌才舒服些。但是，平時挺酷的歐陽靖居然給了我一個甜美的微笑。
她笑著說：「沒關係啦！難免啦！」
什、什麼難免？是因為我年紀大？
我雖然不是處女座，但金牛座大概也有冥頑不靈之時。我老覺得我在這篇文章犯的錯誤是不可原諒的，就像是褲子後邊破了個大破洞，走遍了街頭才後知後覺，這樣丟人現眼的糗事真不該發生在金牛座又是0型血的我身上。

也許，個人鬧糗事，遠比眾人發糗要沒面子吧！
一九八二年的春天，我到了日本，一開始，為了適應新環境，真是鬧了不少糗事。買東西問人家多少錢，卻是有聽沒有懂，最後只能不斷掏出千元或萬元大鈔，找了一大堆零錢塞滿口袋。坐電車，發現一個車廂沒人坐，趕緊溜過去，大搖大擺坐下去，結果查票員馬上過來要求補票，因為那是對號車廂。直到那年秋天，一群新認識的朋友結伴去日光賞楓葉，歸途中，有人建議去泡溫泉，而且是露天的男女混浴；我們幾個興奮的直奔浴場，結果全是七老八十的歐巴桑，反倒被看個精光……。奇怪，這件群體糗事我可是一點都不以為杵啊！
也有人認為，人生難得幾回糗；或許，多糗幾次就習以為常了！
可我，還是沒辦法，我、怕、糗。
歐陽靖在她的部落格引用了曾經得到波士頓馬拉松冠軍的Amby Burfoot這樣一句話：「我學到無論跑步與人生都沒有所謂失敗，只要你拒絕停下來。」
沒錯！歐陽靖的馬拉松勢必會繼續跑下去，她的人生也勢必會堅定果決的跑下去。
祝福您也能跨步享受您的人生馬拉松。

我真的走過滇緬公路

我從來就不知道，台灣與緬甸有著一個半小時的時差。尤其是那半個小時。
我從來就不知道，緬甸人不分男女所穿的紗龍，居然如此保險，根本不用害怕會滑落下來。
我從來就不知道，正在開放的緬甸，此刻宛如三、四十年前台灣的任何一個城市，大量的機車與二手汽車、卡車，將空氣汙染到讓人有戴口罩的衝動。
我從來就不知道，緬甸的蚊子會如此聰明犀利，會打團體戰，一晚可以叮你一百多個包都不厭倦。
我更是不知道，在緬甸三、四百萬的華人眼中，被歐美媒體美化的緬甸國父之女翁山蘇姬並不偉大，居然被他們稱之為「老太婆」。因為「老太婆」曾公開表示過，她的眼裡只有緬人的福祉，並不包括緬北眾多少數民族；而華人自然也在內。
不過，我是知道滇緬公路的。因為，小時候在教科書上讀過，聽父親說過。
我知道二次世界大戰時，盟軍就是透過這條公路，將大量的物資運到中國的大後方，否則如何能夠抵擋得了船堅炮利的日本軍國主義。
我知道，有一支「中國遠征軍」疾馳過這條公路，趕到了緬甸，救助過大批被日軍所敗的英國部隊，並且打敗了佔領緬甸的日軍。
我更是知道，國共內戰之後，許多國民黨的部隊轉至中、泰、緬邊界，也就是已故作家柏楊筆下的「異域」。這批動亂大時代所遺留下來的孤軍，奇蹟似地存活了下來。只不過，隨著歲月的淘洗，老的幾乎凋零淨盡，後代卻仍在多變的局勢中觀望掙扎。

七月中旬，我有幸與一支由二十五人師生所組成的服務團「緬麗伊甸園」進入緬甸。他們連續第六年在緬甸中北部的山區開辦師資班，將中華文化的精髓與活潑的教學方法，傳授給來自緬甸各方的年輕老師，讓這一群有心卻無力的老師能夠更正確、更精準地去教育下一代。
趁著中間的空檔，我央求了一位在曼德勒（華人稱之為瓦城）的華校擔任校長的姜鴻明先生，帶著外景隊，擠上了一部外型與引擎早該告老還鄉的計程車前往瓦城。因為，該校的番副校長幫我們約到了三位碩果僅存的「遠征軍」老兵。
隨時都會解體的車子顛簸在滇緬公路上，無數的柺，無盡的彎，飛舞的塵，燥熱的風，都無損我那高昂的興頭。
我居然可以像當年熱血的老兵一樣，奔馳在這條傳說中的公路上。我甚至看到了去年逝去的老父，揚著一張青春的臉，咬著一支紙菸，開著一輛軍用大卡車，自我身邊超車而去。

瓦城是緬甸的古都。緬甸國王當年就是從此處的皇宮被英國人押解出城，轉至印度而客死異鄉。
就在距離古城的一箭之遙處，居然就有一位九十一歲的老兵林峰隱居著，真讓人意外。
番副校長極講效率，清晨六點半就來接我們，吃完早點，來到林老先生家時才不過七點半，人家林老先生還沒起床呢。
林老先生的家人手忙腳亂地幫著老先生起床更衣，臉上沒有一絲不豫之色，反倒讓我更是過意不去。
九十一歲的林老先生耳聰目明，記憶尤其清晰。看到他掛在牆上的幾楨照片之中，有一張特別將他在中國老家就擁有的學名「少京」都標註在上。一回頭，我愕然發現，老先生的腰桿挺得還真直，那種不怕雨不怕風的神情，讓人看了都想掉淚。
老先生說，二次大戰之後，沒有人敢說自己曾是遠征軍的一員，會立刻被緬甸警察拘捕。他謊稱是商人，才擔心受怕地穩住陣腳，小心謹慎地結婚成家，哺育後代；直到最近局勢開放了，才敢承認當年的身分。
老先生上面的幾個孩子在受教育的年代，正巧碰到緬甸軍政府禁止華文教育的箝制。今年四十六歲的兒子林生源至今只能聽得懂中文，要講，頗難。
老先生忽然話鋒一轉，提到了他一個最優秀的兒子林永源。在台灣念完中原大學後，前往成功嶺接受軍訓，遭到了部隊長官的欺侮。老先生說，也許是緬甸僑生的身分被另眼相看，永源在部隊裡得了憂鬱症，最後竟然死在部隊。他曾想趕往台灣，卻被勸了下來；連兒子的最後一面都沒看到；兒子的後事全由一位善心的吳恩光牧師打理。
老先生至今沒有到過台灣。
一旦提到永源，老先生的話語開始支離破碎，由他一連串「出去」、「回營」、「看病」的隱晦用語上。
我在猜測，永源是否受不了長官的折磨，曾經當過「逃兵」？而後，被抓回去，接受治療過，最後是否再也受不了壓力，而選擇了結束自己生命的自裁手段？
隨行的同事說，他翻到一張永源死亡的照片，眼睛與嘴都是張著的。我，不敢看。
老人指著電視說，他看到電視報導，台灣最近又發生了阿兵哥被迫害死亡之事。他重複說著，「那個媽媽拚命哭，那個媽媽拚命哭……」
又說：「我當過兵的。我知道，那些長官都不對，那些長官都不對……」
唯一慶幸的是，老人真的很堅強，雖然眼裡蓄著眼淚，但自始至終沒有掉下來。
我答應老先生，回到台灣後，一定會代替他找到吳恩光牧師；當面向吳牧師說聲謝謝。老先生紛亂的心才逐漸平息了下來。
為了改變氣氛，我靈機一動，請他那八歲的孫女下樓來，以中文接受我們的訪問。看到孫女在誘導中，以中文清楚的回答問題時，老人，終於笑了。
我，也悄悄鬆了一口氣。
我不知道，往後我是否還有機緣再站在緬甸的土地上，不過，我知道，那方土地上有我關注的老兵還健在著。
我當然不會忘記滇緬公路，也不會忘記緬甸。

【燈亮了以後 】

廈門街的遺憾

我這人有個要不得的習性－－太過樂觀了。
有時，注定就要踢到鐵板。
緬甸瓦城舊皇宮的壕溝邊上，轉角的一道低層樓房，九十一歲的老兵林峰，他那福建腔的普通話至今還不時地縈繞在我耳邊。還有，那種哀戚不捨的眼神，督促著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裡安撫他受傷的靈魂。所以，那天在他家，我才脫口而出地跟他說，回到台灣後，我會替代他，去拜望他念茲在茲的吳恩光牧師。果不其然，老先生緊鎖的眉頭在瞬息之間就鬆弛了下來，激越的口氣也跟著平復了。
輕諾寡信是我不齒的。
回到台灣後，我打了電話給吳牧師。接電話的是他的女兒，她還輕快地問我，要來採訪她父親喔？我說是啊，受人之託。她也肯定地回我，父親回來後，她一定會立刻稟告父親。再晚些，我再打去，換成一位老太太接電話了，說吳牧師還沒回家。等到快十一點，公司加班的小朋友來電，說吳牧師在找我。我趕緊回了電話過去。
吳牧師的口音與我在緬甸聽到的華人腔調很類似，倍覺親切。我把林老先生感念他處理兒子後事的恩澤掛在心上，所以＜點燈＞答應他，回到台北後，一定要來親自拜訪吳牧師。吳牧師很客氣，沒有拒絕，只說時間久遠，他必須要花點時間去確認一下林老先生愛子的骨灰置放所在。
掛下電話後，我立刻告訴企劃心怡，並準備留下時間到廈門街的教堂去拍攝吳牧師的訪問。
誰知道，數日後，心怡氣急敗壞地告訴我，吳牧師拒絕了我們的拜訪。我當場傻住，百思不得其解。
我與心怡做了各種研判，推敲出來的可能性是：台灣媒體當時正在一窩蜂的炒作洪仲丘命喪軍中的新聞。由緬甸來台的吳牧師，是否擔心＜點燈＞的到訪，會讓媒體蜂擁而至，追查林老先生愛子當年的案子，也許會害得他與教會不得安寧，所以只好回拒我們？
為了對林老先生有所交代，我們還是決定到廈門街走一遭。
到了教堂門口，我幾度想按門鈴，但立刻想到民眾已經將媒體視為毒蛇猛獸，我又何苦在這個節骨眼讓吳牧師為難呢？於是，我與心怡及攝影師只好順著廈門街的長巷回頭走，帶著滿腹的無奈、遺憾與歉意。
幸好，姜鴻明校長在台灣的兒女與親人，在另外一天給了我們溫暖的擁抱不說，還做了一桌的緬甸美食來招待我們；讓我短暫失靈的樂觀心性又萌然而生。
人生真的有趣，有淚必有笑，有悲必有喜。有了遺憾才會有補償。您說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