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序
永恒是什么?那其實是感覺,是生命的波動。
稍縱即逝的、把握不住的感覺,無可名狀的、不能用任何概念去表達的感覺,在時間的流程中,終于會沉淀下來,凝成一個化不開的內核,深深地埋藏在人的心底。而人卻無法去解釋它,因為人不能認識自己。不能認識的東西,就有了永恒的意義;永恒,是寓在瞬息中的。我知道,我一剎那間的感覺之中,壓縮了人類亙古以來的經驗。
太陽即將沉落,黑夜即將來臨。即將來臨的還有那個夢。那個夢也許是那個內核的外形。
……蘆葦在路邊沙沙作響。路邊的排水溝里潺潺地流淌著清水,一碧到底,如山泉,如小溪。兩三寸長的小鯽魚一群群地聚在溝邊綠茸茸的水草底下,時不時露出它們黑色的小脊背,或如點點光斑那樣閃現出它們銀色的小肚皮。四處是黃色的陽光,空間既廣袤又沉寂。溫順的土路上印著深深的車轍,像兩條凹下去的鐵軌。我在路當中走著,腳步既滯重又輕盈。一會兒,腳下的浮塵緩緩地騰空而起,宛如清晨的霧氣,使一切都變得迷蒙而柔軟。我仍然沿著車轍朝前走。我覺得我有奇異的視力,能透過濃密的黃塵看到我意識下面的東西。我似乎看到了一只貓:灰色的,夾著白色的條紋。它弓著背警惕地站在前面,前腿和后腿分別跨在車轍兩邊,目光炯炯地盯著我,好像隨時都想逃跑。
那是“我們”丟失的貓,我知道。
忽然,貓不見了,像影子一般消失了。
夢是一個無聲的世界……
但我又=看見了排水溝里游著四只鴨子。從它們的脖頸和撅起的尾巴上,我能斷定其中有兩只母鴨。它們和貓一樣,也是灰色的,翅膀中夾雜著白色的羽毛。它們靜悄悄地游著,沿排水溝溯流而上,似乎有意要把我引到感覺記憶的深處。
我不由自主地尾隨在它們后面。但它們在一片蘆葦茂密的水洼中,擺了擺屁股,兜了一個圈子,卻順著回流鉆人了草叢。
我仍然在如霧似的黃塵中向前走。我吃力地拔著滯重的雙腿,卻又走得非常輕盈,如一只頂著風飛翔的鳥兒。
走過了水洼,鴨子又從蘆葦叢里鉆出來了。但那不是四只大鴨,而是四只小鴨。通體金色的絨毛,在黃色的塵霧中它們好似會漸漸地溶化,會漸漸地消失在空氣之中。然而,它們確實在歡快地游著,一面游還一面歪著小腦袋傻乎乎地看著我。那向上彎曲的嘴角好像表現出一種嘲諷的笑容。
我忽然意識到,剛剛見到的四只大鴨就是“我們”原來丟失掉的鴨子。這四只小鴨正是它們雛期的模樣。
時期在向回倒流。那么我會不會恢復到那個時期呢,即使在夢中?
于是,我在時間中振臂向回游去,想去追尋那失去的影子……
可是,我的夢每次都到此中斷,接下去便是一片混沌的迷離恍惚的感覺,是一種夢中之夢。但我又清醒地意識到,那一片混沌的、迷離恍惚的感覺才是真正的生命的波動。生命的意義、永恒,都寓于那迷離恍惚之間了。
太陽重又升了起來,蛾子卻不知飛到哪里去了,不知是否還活著。這時,我想,我為什么不把那個夢用筆來補充、續接出來?真實地、坦率地、有條理地、清晰地記錄下那失去的過去?沒有什么可感到愧悔,沒有什么可感到羞恥,怎么能用觀念中的道德來判斷和評價生命的感覺?至于理智嘛,亞里士多德早就說過:“凡是感覺中未曾有過的東西,即不存在于理智中。”蛾子死去了,誰也不會為它生命如此短促負責,那么,誰又有權利指責它飛旋的弧度和途徑?
陽光直射著我,光芒好似穿進了我的肺腑,又好像是我在金色的光中浮起,離開了這喧鬧的塵世。我趁我獲得了這種心境,一種坦然的出世的心境,趕緊一躍而起,奮筆疾書。我知道,如果再過一會兒,說不定我又會改變我這個主意。
書摘/試閱
兩個月前,我從大組被抽調出來,去管水稻田。在勞改隊里,我是大組長,調到田管組,我仍然是田管組組長。調我出來的王隊長,一個本地干部,農民出身的小老頭,吸著自卷的喇叭筒對我說:“調你出來當組長,是領導對你的信任。熊!那十二個人可難管!人人都能干,人人都一身毛病。。你婊子兒要能把那十二個家伙管好,出去就能當管千兒八百人的廠長了。”
當時,他蹲在高高的斗渠壩上,我剛從灌滿一農渠水的渠口中上來,光著腳站在他面前。他似乎還想說什么,然而終于沒有說,只是一門心思地吸煙。布滿皺褶的干瘦的小臉上,顯出一副沉思的神情。我當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知道這是任何一個勞改干部在單獨對某一個勞改犯人布置特殊任務時,都必須顯露的神情。沉思的神情表示著嚴肅,而嚴肅又表示了他與你之間那不可逾越的界線。這種神情還表示了他的布置是慎重的、是經過反復掂量的,甚至是翻著你的檔案材料由更高一層的集體討論所決定的,同時,也說明了這個任務的重要性。文化程度不高的、不善于言辭的干部,常常用沉默來引起你對他只言片語的重視。默默無言,倒會使你意識到:從此,由于這種“信任”,你肩上的擔子就更重了,并且,又由于這不僅僅是對你的一般性改造,而是加倍的改造,所以往往能使你獲得立功受獎以至提前釋放的機會。因而,這又往往是你一生命運的關鍵。
他裝模作樣的沉默中藏有他所能表示的善意,我理解。
他蹲在渠壩上面吸煙,我站在渠壩下面交替地倒著腳,用腳底板搓著光光的腳背。水稻剛播下地的時候,蚊子還沒有出世,但成群的“小咬”集結成團,一擁而上,會叮得人心煩意躁。這種比一粒沙塵還微小的飛蟲,能鉆到人的耳朵里、眼皮里、脖頸里、腋窩里、頭發根里、褲襠里……簡直是無孔不入。讓它叮一下,皮膚上即刻就會腫起一個比它大幾百倍的包。我一面搓著腳,一面揮著臂,手舞足蹈地仰面看著這位隊長。
然而他還不說話。他穿著線襪,戴著帽子,手里又拿著煙,他有一整套防備“小咬”的設施,因此他并不著急走。大隊已經走得很遠了。高高的斗渠壩的盡頭,就是那渠水拐彎的地方,幾株粗大的柳樹下面,金色的夕陽映照著他們黑色的囚服。他們列著隊,扛著鍬,甩著手臂。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頗覺得他們精神抖擻得可愛。在渠水拐彎的那里,正經過有姑娘媳婦的村莊。當然,對他們的親切感,主要還是因為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屬于勞改隊的,而不是屬于其他什么地方。況且,那邊還隱隱約約傳來如此熟悉的歌聲,合著渠水潺潺的節拍在剛播下種的田野上蕩漾:
……
改造,改造,改那么個造呀!
晚上回來,一——大瓢呀!
嘿嘿!呀嗬嘿嘿!呀——嗬嘿!
盡管我被“小咬”叮著,也不由得展開一絲調皮的、會意的微笑。這是我們犯人自編的“勞改隊隊歌”的最后一句。“勞改隊隊歌”以詼諧的西北俚語敘述了勞改犯人一天的生活,用輕松滑稽的“寧夏道情”的調子譜成曲,主旋律表現出了鐵絲網里的樂觀。“改造,改造,改那么個造!”用本地口音唱出來,極像正在推廣的普通話“倒灶,倒灶,倒那么個灶”。而“晚上回來一大瓢”,那是多么噴香誘人的一大瓢啊!蔥花撒得很多,大米面條是稠稠的。“呱唧”、“呱唧”、“呱唧”……炊事員不停地奮力揮動著粗壯的手臂,俯在熱氣騰騰的大桶上,以機械式的迅捷和準確,用海碗那么大的短柄鐵瓢,一大瓢一大瓢地把“米面調和”打到勞改犯人的飯盆里。這“米面調和”里還灑有炊事員的汗珠,因而那機械式的音響——“呱唧呱唧”和機械式的動作,都實實在在地洋溢著人情味。
我想趕快回到那行列中去,趕快回到號子里去,趕快去享受那“一大瓢”。那號子里的一片“吸溜吸溜”的吃飯聲,是多么美妙啊!
但是,王隊長不發話,我便不能走。這是勞改隊里的規矩。我是熟知全套規矩的,因為我已經勞改了兩次了。正因為我勞改了兩次,是“二進宮”,正因為我熟知全套規矩,所以我才能榮幸地一被押進勞改隊即當上管四個組、六十四個犯人的大組長。今非昔比,這次勞改比上次勞改可風光多了。勞改隊里奉守的是完全不同于外部世界的那一套觀念和價值標準。這說來奇怪但又不奇怪。在外面,政治上有問題的人是被歧視的,不能重用的,道德敗壞的人倒常常當作“人民內部矛盾”看待,認為是生活作風上犯了錯誤,是“小節”,被列為團結和教育的對象。在勞改隊,政治犯卻幾乎都能得到勞改干部的信任,雖然這種信任只表現在極為狹窄的方面,但畢竟與他們對刑事犯的態度不同。并且,勞改隊里還能夠做到“人盡其才”,誰能干什么,就把誰安排在能發揮他專長的地方。勞改隊本身就是個獨立王國,農、工、商百業俱全,包容了所有不同的勞動種類。有一個在外面成天打掃廁所的醫生,進了勞改隊倒當上了內科主治大夫。啊,在這個混亂的年代里,勞改隊是天堂!P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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