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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魂靈(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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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魂靈(簡體書)

商品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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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一名警察同事跳崖自殺;一名戀童癖被釋放出來,參與到一起大規模虐童案的審訊中;一個老朋友的孩子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去;一個連環殺人犯被引渡回到愛丁堡,打算解決幾起舊時恩怨……仍然沉浸在好友殉職的悲痛中的雷布思突然要同時面對這麼多錯綜複雜又彼此相連的事件,同時,他還要面對自己年少時的回憶,以及許多縈繞在他生活中的死去的魂靈。

作者簡介

伊恩‧蘭金,被譽為蘇格蘭黑色之王,當代最優秀的偵探小說家之一。
讓人驚奇的不只是他踏入文壇的年齡,更特別的是,蘭金在如此年輕的時候,卻創造了一位四十一歲、離婚、酗酒而且煙癮極大的雷布思警探,並把故事背景設定在複雜的警察世界之中,如果沒有足夠的文字功力,肯定無法在競爭激烈的英國大眾文壇脫穎而出。這本兼具驚悚與懸疑氣氛的警探小說深入描寫了人類心理層次的黑暗面,加上鮮活的人物個性與深入貼近社會的敍事角度,引起了讀者的巨大迴響,也鼓舞蘭金繼續寫下去,一寫就是二十幾個年頭。迄今為止,他的十七本系列作品被翻譯成三十一國文字出版,蘭金也早已成為英國當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蘭金在英國文壇的成就極高,曾獲得聲望卓著的錢德勒-富布賴特推理文學獎。他曾經四度獲選英國犯罪小說作家協會匕首獎,其中《黑與藍》(Black and Blue)榮獲一九九七年英國犯罪小說作家協會金匕首獎,同時獲得美國推理小說作家協會愛倫坡獎提名。一九九九年,《死靈魂》(Dead Souls)再獲金匕首獎提名;二〇〇四年,《掘墓盜屍人》(Resurrection Men)奪得愛倫坡獎最佳小說獎;二〇〇五、二〇〇六年連續兩年贏得英國國家圖書獎年度犯罪驚悚小說獎。
二〇〇二年,蘭金因其文學貢獻獲得大英帝國勳章;二〇〇五年獲得英國犯罪小說作家協會頒予代表終身成就的鑽石匕首獎,成為史上最年輕的鑽石匕首獎得主;同年,蘭金再獲法國推理小說大獎、德國犯罪電影獎與蘇格蘭傑出人物獎,並於一九九九至二〇〇五年間獲得四所大學的榮譽博士學位。
蘭金目前與妻子跟兩個兒子住在愛丁堡,與著名作家J. K.羅琳比鄰而居。在完成“哈利?波特”系列之後,J.K.羅琳開始創作偵探小說,而蘭金為她的創作提供了諸多幫助,被羅琳稱作偵探小說創作上的領路人。

目次

引言
序幕
第一部分 失去
第二部分 找到
尾聲

書摘/試閱

序幕
從這個高度往下看,沉睡的城市就像一個孩子的作品,不受想像力的約束。火山可能是黑色的黏土,頂上坐落著的堅固城堡上是歪歪斜斜的鋸齒狀紅磚。橙色的街燈就像殘留在棒棒糖上的揉皺的糖紙。
福斯河中,黑色縐紙折成的玩具船上有小手電筒燈泡的亮光。在這個小型宇宙裡,老城參差不齊的尖塔可以是按一定角度擺放的火柴棒,王子大街花園就是魔氈玩具板。紙板盒做出成排的公寓,上面用彩筆詳細描繪出門窗。吸管做成排水系統和下水管道,一把小刀——也許是手術刀——就可以割出一扇門。不過,從門外往裡看……從門外往裡看會毀掉這種魔力。
從門外往裡看就改變了一切。
他把手插進口袋裡。風在耳邊不停地吹著,他可以把它當成小孩的呼吸,然而那是現實在他耳邊怒吼。
我是你能感受到的最後的冷風。
他向前邁出一步,越過懸崖的邊緣向黑暗中望去。亞瑟王座山就在他的背後蜷縮著,默不做聲,似乎因他的存在而被觸怒了似的,準備向他撲過來。他安慰自己說這只不過是只紙做的老虎。他的手指滑過折疊起來的報紙的邊緣,但卻沒有看,然後意識到他是在輕輕地撫摸著空氣,於是自嘲地笑了。在他身後的某個地方,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過去他曾經在白天的時候來到這裡。幾年前,他或許還跟一個戀人手牽著手來過,看著下面這座充滿希望的城市。後來,他帶著老婆和孩子,在這個山頂上照過相,而且還關照他們不要靠近懸崖邊。作為父親和丈夫,他豎起衣領,注視著重重灰影構成的愛丁堡,和家人一起從高處看可以讓它變得有立體感。他慢慢地環視著、領會著這座城市;感覺到所有的問題都是可以控制的。
不過現在,在黑暗之中,他理解得更加透徹。
他知道生活是一個陷阱,狹窄的入口最終會關閉,任何一個認為靠欺騙就能獲得成功的蠢貨都不會逃脫。遠處,一輛警車發出刺耳的警笛聲,不過不是來抓他的。在索爾茲伯裡峭壁①下面,一輛黑色馬車正在等他,無頭的馬車夫已經不耐煩了。馬兒們抖動著,嘶鳴著,鉚足了勁兒準備起程往回趕。
“索爾茲伯裡峭壁”已經成了這座城市的押韻俚語。它的意思是白粉,海洛因。“莫寧塞德速度”②指的則是可卡因。在這個時候,吸一口可卡因可以讓世界煥然一新。不,一口可卡因還不夠。亞瑟王座山可以是毒品堆成的,在這個玩具世界裡,沒什麼是不可以的。
①索爾茲伯裡峭壁(SalisburyCrags),位於愛丁堡皇家公園中部,是亞瑟王座山上一系列高約四十六米的岩石峭壁。
②莫寧塞德(Morningside),愛丁堡一個富裕的上層社區,“莫寧塞德速度”被愛丁堡人當做形容吸毒快感的俚語,代指可卡因。
在黑暗中,身後有一個人正朝他靠近。他轉過身去,又猛地把頭扭開,突然非常害怕看到那個人的臉。他開始說話了。
“我知道你會覺得難以置信,可是我已經……”
他永遠都不能說完這句話了,因為他現在正飄蕩著越過這座城市,衣服向上翻起,蓋住了他的腦袋,掩住了最後的、從內心發出的喊聲。胃部一陣翻騰,感覺空空蕩蕩的。是不是真的有一個馬車夫在下面等著他?
這時,他突然想到,無論在這個世界還是任何其他世界,他都再也看不到他的女兒了。
第一部分 失去
在沒有絲毫惡意的情況下,我們每走一步都會做出各種不公正的事情。每時每刻,我們都在成為他人不快樂的原因……
——果戈理
1
看到那人時,約翰?雷布思假裝自己正盯著貓鼬。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不是他要找的人。
在大半個鐘頭的時間裡,雷布思一直在努力眨眼擺脫宿醉,這也就是他所謂“晨練”的全部內容了。他坐在長凳上,背靠著牆。儘管愛丁堡的早春和冬天一樣冷,他還是不停地擦拭著額頭。他的襯衫濕乎乎的,緊貼在背上,每一次站起來都讓他覺得很不舒服。那只水豚①幾乎是同情地看著他,而那頭駝背白犀牛埋在長睫毛裡的眼神,給他一種心有靈犀的共鳴感。它靜靜地站在那裡,就像商場裡擺放的一尊雕塑。孤立,並因此而顯得威嚴。
①一種半水棲的食草動物,體長可達一點二米,是世界上體型最大的齧齒類動物。
雷布思也覺得被孤立了,可惜威嚴的程度和一隻黑猩猩差不多。他已經有許多年沒來這個動物園了,上次到這裡來可能是帶著女兒來看大猩猩帕蘭戈的那一次。當時薩米還小,把她扛在肩膀上一點兒都不覺得累。
今天,除了一部隱藏式的無線電對講機和一副手銬之外,他什麼也沒帶。他猜測自己看起來可能很顯眼,因為他的活動範圍很小,而且還一直在回避上面和下面的旅遊景點,同時又不時地去小賣部買一罐Irn-Bru①。企鵝遊行隊伍②來來去去,他還是待在原地。奇怪的是,當遊客走到別處尋求刺激的時候,第一隻貓鼬才現身。它前腿抬起,用後腿站起來,細長的身體不住地搖動,監視著周圍的一切。又有兩隻貓鼬從洞穴裡鑽出來,鼻子貼著地面轉圈。它們幾乎沒有注意到那個坐在圍牆邊默不做聲的人,自顧自地在硬邦邦的地上沿著同一條路探索,一次又一次地從他身旁經過,只有在他用手帕擦臉的時候才向後退縮。雷布思感覺到血管裡的毒藥引起的顫抖:不是昨天喝的酒,而是今天清晨在草坪公園③附近改裝成的警察崗亭喝的那杯雙份意式濃咖啡。在上班的路上,他得知今天的工作是在動物園巡邏。警察局盥洗室裡的鏡子對他非常不友好。
格林斯萊德④:《陽光不曾吻你的臉》。跟著是傑弗遜飛機⑤:《如果你感覺像碎裂的瓷器》。
①一種碳酸軟性飲料,被稱作除蘇格蘭威士忌以外的另一種蘇格蘭民族飲料,為蘇格蘭最暢銷的軟性飲料之一,銷量可與可口可樂相媲美。
②愛丁堡動物園的一項世界聞名的特色活動。每天下午兩點十五分,飼養員會打開企鵝館的大門,讓自願出來的巴布亞企鵝和帝企鵝在園中結隊走動,和遊人近距離接觸,並有工作人員跟隨講解。
③草坪公園(The Meadows),位於愛丁堡城南的大型綠地公園。離雷布思所住的公寓很近。
④格林斯萊德(Greenslade),英國前衛搖滾樂團。《陽光不曾吻你的臉》(Sunkissed You'reNot)出自他們的第二張專輯。
⑤傑弗遜飛機(Jefferson Airplane),美國舊金山迷幻搖滾樂團。《如果你感覺像碎裂的瓷器》(If You FeelLike China Breaking)又名《如果你感到》(If You Feel),出自他們一九六八年的唱片《造物之冕》(Crownof Creation)。
不過,事情可能會更糟,雷布思提醒自己,並集中精神想著今天的中心問題:是誰打算毒害愛丁堡動物園的動物?情況是,有人打算這樣做;這個殘忍而精明的傢伙還沒有被監控攝像機拍攝到,也沒有被動物園的管理人員發現。警察瞭解到的情況很模糊,所以也只能對遊人的包裹和衣袋進行抽查。不過,大家真正想做的是把某個人關押起來,當然那人身上最好帶著一些下了毒的食物。
然而正如一名高級官員所說的那樣,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投毒者實際上促進了動物園的生意。目前為止還沒有效仿者出現,不過,雷布思很懷疑這種狀況還能持續多長時間……
接下來,廣播裡說是該給海獅們餵食的時候了。雷布思剛從它們的水池邊上經過,覺得那個水池對一個三口之家來說有點兒不夠大。孩子們在貓鼬的洞穴旁圍觀,可是貓鼬卻不見了,這讓雷布思有一種奇怪的得意之情,因為他曾經跟它們在一起待過。
他走開了,不過沒有走得太遠,不停地解開並系上鞋帶——每十五分鐘一次,這是他計時的方法。動物園之類的地方對他從來都沒有多大的吸引力。當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的寵物不是“在戰鬥中失蹤”,就是“以身殉職”。儘管他在烏龜的殼上面用油漆寫了主人的名字,但是它還是潛逃了;幾隻鸚鵡還沒有長大就夭折了;而他在柯卡爾迪集市上贏來的那條金魚也因為疾病纏身而沒能活下去。他居住在公寓樓裡,從來都沒有辦法養一隻貓或者一條狗。他曾經嘗試過一次騎馬,可是在騎馬的過程中他的大腿內側被磨得生疼。事後他發誓再也不跟這種高貴的動物打交道了,最多也就是賭一賭賽馬而已。
不過,他喜歡貓鼬卻是出於很複雜的原因:它們的名字聽起來很順耳,還有它們滑稽的行為和自衛的本能。現在,那些孩子騎在圍牆上,小腿在空中搖擺著。雷布思想象著相反的景象:一個個裝著孩子的籠子擺放在那裡,動物們一邊走一邊觀賞。發現受到關注,孩子們便開始蹦跳和尖叫。只是有一點不同:動物沒有人類那樣的好奇心。無論展現在它們面前的是靈活、機敏、溫柔還是脆弱,它們都不為所動;它們也不會明白人類表演的節目,不會因為誰跌破了膝蓋而產生同情。動物們不會建造動物園,因為它們不需要。雷布思想,為什麼人類需要呢?
他一下子覺得這個地方變得很滑稽,愛丁堡最好的一片地方卻用於這種不真實的……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那台照相機。
他看到了它,是因為它取代了應該出現在那裡的那張臉。那個男人站在二十多米遠的一個草坡上調整相機的焦距,相機下面露出的那張嘴因為精神集中而變成了一條細線,隨著食指和拇指微調相機的動作而微微顫動。他穿一件黑色的牛仔夾克和一條揉皺的斜紋褲,腳上穿著運動鞋。他從頭上取下那頂退色的藍棒球帽,拍攝照片的時候,帽子在他的手指上晃動著。他褐色的頭髮很稀疏,額頭上佈滿皺紋。他一放下照相機,雷布思就認出了他,馬上扭頭去看這位攝影師拍攝的題材:孩子們。孩子們正往貓鼬的圍牆裡面彎腰,他能看到的只是鞋底和小腿、女孩子的裙子,以及外套和T恤向上扯起後露出的脊背。
雷布思知道這個人。儘管已經有四年沒有見到他,雷布思還是不能忘記那雙眼睛,那雙閃爍著饑餓光芒的眼睛。他的臉頰紅紅的,使過去的痘疤更加顯眼。四年前,他的頭髮要長一些,蜷曲在畸形的耳朵上。雷布思一邊伸手到口袋裡去拿無線電對講機,一邊回想這個人的名字。攝影師看到了他的這一舉動,抬頭對上雷布思的目光,而雷布思已經把眼睛轉開了。對方也認出了雷布思,不再去管焦距了,合上鏡頭蓋,迅速將相機塞進一個背包裡,然後轉身離開,快速朝下坡的方向走去。雷布思猛地取出對講機。
“他正從我這邊朝坡下走去,會員館的西側。黑色的牛仔夾克,淺色褲子……”雷布思一邊描述,一邊跟在那人的後面。攝影師回過頭看到了他,快步小跑起來,背上背著那個沉重的相機包。
對講機突然響了,警察們正朝這個區域趕來。他們經過一家餐館和自助餐廳,然後是幾家冰激淩店。接下來又經過了野豬館、水獺館、鵜鶘館。一路都是下坡,這對雷布思來說可真是再好不過了;此外,那人的步態——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稍稍短了一些——也幫他縮短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在人群密集的地方,走道變得狹窄起來。雷布思不知道這裡為什麼變得擁擠,接下來他聽到了濺水的聲音,緊接著是人們的歡呼聲和鼓掌聲。
“海獅館!”他對著對講機大聲喊道。
那人轉過身,看到雷布思手中的對講機,然後看了看前面,只看到觀眾們的腦袋和身體,看不到正逐步逼近的警察。他的眼中充滿恐慌,之前的從容和鎮靜已不復存在;他失去了對事態的控制。看到雷布思馬上就要抓住他了,那人推開兩名觀眾,爬上一段低矮的石牆。水池的另一邊有一塊露出的岩石,一個女飼養員正站在上面,身旁放著兩個黑色的塑料桶。雷布思看到女飼養員身後幾乎沒有觀眾,因為那塊岩石擋住了他們觀看海獅的視線。為了避開人群,那人可能會在遠處再翻過石牆,然後快速從出口逃走。雷布思在心裡咒駡著,抬起一隻腳,爬上了石牆。
人們舉起錄像機拍攝著這兩個笨拙的、在陡坡上小心翼翼行走的人,他們有的吹起了口哨,有的甚至歡呼起來。雷布思朝水面上掃了一眼,看到有東西在快速移動。飼養員發出警告聲,因為她看到一條海獅正朝她旁邊的岩石滑行過去。海獅光滑的黑色身體跳出來,張開嘴接住投給它的魚,然後又轉身回到水池裡。它看起來既不大,也不是很兇猛,但是它的出現使雷布思的獵物變得慌亂。那人轉過身來看了一會兒,相機包從肩膀上滑了下來,於是他重新把相機包掛在脖子上。他似乎想要退回來,可是看到追他的人時又改變了想法。飼養員取出了她自己的對講機,發出警報。不過水池裡面的海獅已經失去了耐心。雷布思身旁的水開始出現波紋,然後巨大的浪花濺到了他的臉上。一個龐大的、墨一樣黑的東西從水底躥上來,遮住了光線,落在岩石上。比小海獅大四五倍的雄海獅上岸了,四處張望著尋找食物,鼻腔裡發出巨大的喘息聲。看到這情景,人們尖叫起來。當雄海獅張開嘴巴發出巨大的吼聲時,攝影師失去了平衡,叫喊著,帶著相機包跌進了水裡。
留在水池裡面的兩隻海獅——媽媽和孩子——朝他遊了過去。飼養員吹響了掛在脖子上的口哨,就像在足球賽場上遇到衝突的裁判一樣。那只雄海獅最後看了雷布思一眼,撲通一聲跳回水池,朝母海獅尋求的那個新目標遊去。
“上帝啊!”雷布思大聲喊道,“快投些魚!”
女管理員聽到了雷布思的喊叫聲,把一個裝食物的塑料桶推倒,裡面的魚都跌進了水池。看到這些魚,那三隻海獅立刻掉轉頭朝它們遊去。雷布思馬上抓住機會,閉上眼睛跳進水池,抓住那個男子,拖著他朝岩石遊了回來。幾名觀眾趕快過來幫忙,除此之外還有兩個身著便裝的探員。雷布思覺得眼睛有些刺痛,空氣中彌漫著生魚的氣味。
“我們扶你出去。”有人說著,向他伸出手。雷布思任由別人攙扶著,一把將相機從那個落水男子的脖子上奪了過來。
“抓住你了。”他說。然後,他跪倒在岩石上開始顫抖,朝水池裡嘔吐起來。
2
第二天早上,雷布思被回憶包圍著。
不是他自己的回憶,而是他上司的——用相框裝裱過的、佈滿了狹小辦公室的照片。這些照片所代表的回憶在外人眼中毫無意義。雷布思就像在博物館參觀一樣。孩子,許多的孩子;是總警司的孩子,他們的面孔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老。然後是孫輩。雷布思有一種感覺,這些照片不是他老闆照的。這些照片是送給他的禮物,而他覺得有必要把這些照片帶過來,放在這裡。
線索都能從它們的狀態中找到:辦公桌上的照片正面朝外,這樣辦公室裡的任何一個人都能看到,除了使用這張辦公桌的人自己;另外一些照片放在辦公桌後面的窗臺上,產生的效果也一樣;還有一些照片放在擺放在角落的文件櫃上面。雷布思坐在沃森總警司的椅子上以證實他的理論——這些照片不是給沃森看的,而是給來訪者看的。它們向來訪者傳達的信息是:沃森是一個居家男人,一個誠實的人,一個在他的一生當中已經取得了某種成就的人。在這樣的辦公室裡,他們不會有呆板的感覺,而是覺得賓至如歸。
這些照片當中又新增添了一張。那是一張舊照片,有點模糊不清,好像是拍照時相機動了一下。白色的有波浪曲線的邊框,照片的一個角落還有攝影師模糊不清的簽名。那是一張全家福:父親站著,一隻手放在坐在旁邊的妻子的肩膀上,仿佛在宣示主權。女人的膝蓋上坐著一個小孩子。父親的另一隻手摟著另一個穿著新衣服的小男孩的肩膀,後者留著短髮,有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從表情上看,這個小男孩顯然很緊張,試圖把肩膀從父親手下抽走。雷布思把這張照片拿到窗戶旁邊,對於這種刻板的嚴肅感到很驚奇。他自己現在的樣子也很刻板:深色毛料西服、白襯衫黑領帶、黑色的襪子,還有那雙今天早上剛剛打過油的皮鞋。外面陰沉沉的,一副要下雨的樣子。對於葬禮來說,這可真是一個好天氣。
沃森總警司走進辦公室,遲緩的行動掩蓋了他的脾性。在背後,大家都叫他“法梅爾”,也就是農夫的意思,因為他來自北方,身上多少有點阿伯丁產的安格斯牛的影子。他穿著最好的衣服,一隻手拿著一頂帽子,另一隻手拿著一個白色的A4規格的信封。他把那兩件東西都放在辦公桌上,而雷布思則把那張照片放回去,讓它正對著法梅爾的椅子。
“這個是你嗎,長官?”他指著那個愁眉苦臉的孩子問道。
“是我。”
“你讓我們大家看到你穿短褲的樣子,真是勇氣可嘉。”
可是,法梅爾的注意力並沒有被轉移。看到沃森的雙頰現出許多紅色的血管,雷布思能夠想到三種解釋:勞累、飲酒,或者生氣。他沒有氣喘吁吁,第一個解釋排除;而當法梅爾喝酒的時候,發生反應的應該不僅僅是臉頰,而是整張臉都會散發出玫瑰色的光。
所以只剩下生氣了。
“咱們言歸正傳吧。”沃森看了一下腕表說。兩個人誰都沒有太多的時間。法梅爾打開信封,把一個裝著照片的包裹從裡面拿出來,放在辦公桌上。然後,他打開包裹,把那些照片朝雷布思扔過去。
“你自己看吧。”
雷布思把那些照片拿過來看了看,都是達倫?拉夫相機裡面的照片。法梅爾從他的抽屜裡取出一份文件。雷布思繼續看那些照片:動物園的動物,有的在籠子裡面,也有的在圍牆中央。另外還有一些孩子們的照片,並不全是,但占相當大的一部分。孩子們的樣子各異:有交談的、嚼口香糖的,還有對著動物做鬼臉的。看到這些照片,雷布思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然後看著法梅爾,想要從他的表情裡尋找同樣輕鬆的感覺,但卻沒有看到。
“據拉夫先生稱,”法梅爾看著文件說,“這些照片只是作品集的一部分。”
“一定是這樣的。”
“愛丁堡動物園的一日生活。”
“沒錯。”
法梅爾清了清嗓子。“他報名參加了一個攝影藝術培訓的晚上班。我查過了,他沒說謊。他的作業是動物園,這一點也沒說謊。”
“可是,幾乎每張照片裡面都有孩子。”
“事實上少於一半。”
雷布思把照片從桌子上向法梅爾推過去。“有什麼你就說吧。”
“約翰,達倫?拉夫從監獄裡釋放出來已經有大半年了。目前為止,他還沒有任何再犯罪的跡象。”
“我聽說他到南方去了。”
“可是他又回來了。”
“一看到我,他就跑了。”
對此,法梅爾只是往桌子上看了看。“可是,這裡沒有什麼,約翰。”他說。
“像拉夫這樣的人,他到動物園不會是去看那些鳥和蜜蜂什麼的,我說的是真的。”
“那些作業甚至不是他自己選的,是老師佈置的。”
“是的,拉夫更喜歡到遊樂場去。”雷布思歎了一口氣說,“他的律師是怎麼說的?拉夫總是善於籠絡律師。”
“拉夫先生只是不想讓別人打擾他。”
“就像他不去打擾那些孩子們一樣?”
法梅爾向後一靠,然後說:“你知道有‘贖罪’這個詞嗎,約翰?”
雷布思搖了搖頭。“這個詞用在他身上不合適。”
“你怎麼知道?”
“你見過不吃羊的狼嗎?”
法梅爾看了看手錶。“我知道你們兩個有舊怨。”
“他並沒有對我表示不滿。”
“沒錯。”法梅爾說,“他表示不滿的對象是吉姆?馬戈利斯。”
接下來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兩人都陷入了沉思。
“這麼說,我們就這樣什麼也不做?”最後,雷布思忍不住問道。“贖罪”這個詞在他腦海裡回蕩著。眾所周知,他的神父朋友一直在用這個詞:通過耶穌基督的生和死來達成上帝與人類之間的和解。這與達倫?拉夫簡直沒有可比性。雷布思想知道,吉姆?馬戈利斯在索爾茲伯裡峭壁上大聲喊叫時他贖回了什麼……
“他沒有什麼不法行為。”法梅爾說著,把手伸進最下面的抽屜,取出一瓶酒和兩個杯子。麥芽威士忌酒。“我不知道你怎麼樣,”他說,“反正在參加葬禮前我得喝一杯這個。”
雷布思點了點頭,看著他倒酒。山澗清脆的流水聲。威士忌在凱爾特語中叫做Usquebaugh,意為“生命之水”。Baugh聽起來像birth,也就是新生。對雷布思來說,每喝一杯就是意識的再生。不過,他的醫生一直告誡他,每一滴酒也意味著向死亡走近了一步。他端起酒杯,點頭表示感謝。
“又一個好人走了。”法梅爾說。
雷布思突然覺得辦公室裡出現了幾個飄蕩的幽靈,傑克?莫頓是它們的首領。傑克是他的老同事,剛剛去世三個月。正如伯德樂隊①歌中所唱的那樣:他曾是我的朋友。一個拒絕留在地下的人。法梅爾看著雷布思的眼睛,但是什麼也沒有說。他喝光了杯子裡的酒,把瓶子放回原來的地方。
①伯德樂隊(The Byrds),一九六四年成立於洛杉磯的美國搖滾樂團。《他曾是我的朋友》(He Was a Friend ofMine)是他們在一九六五年發表的一首民謠歌曲。
“常喝,少喝。”他說。那杯威士忌似乎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沉默。“有許多種方法和途徑,約翰。”
“什麼方法和途徑,長官?”傑克消失在窗玻璃之中。
“妥善處理事情的方法和途徑。”威士忌已經在起作用了,他臉的形狀變得奇怪,“自從吉姆?馬戈利斯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以後……嗯,這讓我們感受到了更多工作上的壓力。”他停了一會兒又說,“失誤太多了,約翰。”
“我撞上了黴運,僅此而已。”
“撞黴運自有撞黴運的原因。”
“舉個例子?”
法梅爾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雷布思自己在尋找著這個問題的答案:傑克?莫頓的死、坐在輪椅上的薩米①。
①具體情節請見雷布思探案系列的上一本《空中花園》(The HangingGarden),新星出版社2011年12月出版。
而他請得起的醫生就是威士忌,至少從經濟上說是這樣的。
“我會處理好的。”最終雷布思說,就連他自己都懷疑這句話的可信程度。
“你自己?”
“本來就是這樣的,不是嗎?”
法梅爾聳了聳肩膀。“同時,你讓我們大家都生活在你的失誤當中?”
失誤。例如,他把所有的人都叫去抓達倫?拉夫,可是拉夫並不是他們要抓的人。這就給了投毒者毒害貓鼬的機會:投毒者把一個蘋果投到了貓鼬的圍牆裡。幸運的是,一個管理員正好從旁邊經過,在貓鼬之前撿起了那個蘋果。因為事先得知有人要投毒,這個管理員就把這個蘋果拿去進行了化驗。
檢驗結果是:蘋果裡面有老鼠藥。
這一切都是雷布思的錯。
“好了,”法梅爾最後看了一次手錶說,“我們得動身了。”
因此,雷布思又一次把想要說的話咽了回去。他想說,他已經失去了使命感,感覺不到維持治安這個角色中樂觀積極的一面;他想說,這種想法讓他感到恐慌,讓他睡不著,讓他做噩夢;他想說,那些幽靈糾纏著他,甚至在白天都出來糾纏他。
他還想說,他不想再當警察了。
吉姆?馬戈利斯擁有一切。
他比雷布思小十歲,進步也很快,就像小步跑一樣。就在他要晉升為警督時,他們決定讓他等一等,學到一些經驗和教訓之後再說。他聰明、風度翩翩、辦事謹慎,對辦公室政治具有戰略家的眼光。他還很帥氣,在愛丁堡博若默中學上學時,他是足球隊的成員。他的家庭背景不錯,與愛丁堡的上層社會有聯繫。他的妻子很迷人,也很優雅,而他年幼的女兒也是大家公認的漂亮姑娘。他在同事當中深受喜愛,多次成功抓捕過罪犯,是人們羡慕的對象。他們一家人平靜地住在格蘭其,去地區教堂做禮拜。從外表上看,這一家人的生活無論從哪個方面說都是完美的,無可挑剔的。
法梅爾一直在發表評論,雷布思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他們開車到這裡來,及時趕上了教堂的安葬儀式。現在,法梅爾正在墳墓邊上發表著評論。
“他擁有一切,約翰。可是他卻做出了那樣的事情。是什麼讓一個人……我是說,他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他的地位,他的經歷……甚至是一些老警察所嚮往的——我是指那些就快拿到退休金的、憤世嫉俗的人。他們一輩子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和事,但他們從來都沒有遇到過像吉姆?馬戈利斯這樣的人。”
雷布思和法梅爾是他們所屬的警察局派來參加葬禮的代表。他們朝人群背後走去。這群人可真不少:許多警察、足球員、經常去做禮拜的人、鄰居,還有很多家族遠親。站在墓穴旁邊身穿黑衣服的是死者的遺孀,她抱著女兒,顯得從容鎮靜。小女孩穿著白色帶有花邊裝飾的連衣裙,有一頭濃密捲曲的長髮。在揮手向那個木盒子道別時,她的臉上散發著光芒。她的金髮和白色的衣服使她看上去像個天使,也許大人這麼打扮她就是這個意圖。當然,在眾人當中她格外顯眼。
馬戈利斯的父母也在那裡。父親看起來很堅強,腰板挺得直直的,就像一台老式座鐘,可是他緊握著拐杖銀色手柄的雙手一直在顫抖。母親眼淚汪汪,顯得很脆弱,面紗落到了她被淚水打濕的唇邊。她已經送走了她的兩個孩子。據法梅爾說,吉姆的姐姐也是在幾年前自殺身亡的——她有過精神病史,後來就割腕了。雷布思又一次看了看那對老年喪子的父母。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兒,想知道她曾經面對過的恐懼,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陷入恐懼的樣子。
其他家庭成員都圍在這對父母身旁,尋求安慰或提供支持。至於是前者還是後者,雷布思說不清楚。
“多麼溫馨的一家。”法梅爾低聲說。雷布思幾乎是嫉妒地長出了一口氣。“漢娜獲過許多獎。”
漢娜是這一家的女兒,雷布思得知她今年剛八歲。她長著藍色的眼睛,就跟她父親一樣;她的皮膚也很好。遺孀的名字叫凱瑟琳。
“上帝啊,真可惜。”
雷布思想到了法梅爾的照片,想到了人們相遇、交往、互相吸引的模式。各種膚色的人或者融合在一起,或者形成極大的對比和反差。交朋友、結婚、組建一個新的家庭;有了孩子,和其他父母的孩子一塊玩耍;上班,認識了同事,又成了朋友。慢慢地,你融入人群當中,不再是一個人,你也因此變得強大起來。
只是事情並不總按照這種方式發展。各種各樣的衝突都會發生:也許是工作,也許是之前沒有認識到的錯誤決定。雷布思就有這樣的經歷,他選擇了工作,把妻子從身邊推開,而她把女兒也帶走了。他覺得他的選擇是正確的,只不過出於錯誤的理由。他覺得他從一開始就應該承認自己的失敗,工作只不過是他從婚姻中解脫出來的一個合理的藉口。
對跳崖自殺的吉姆?馬戈利斯,他感到奇怪。他想知道是什麼使吉姆做出了那樣的選擇。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似乎沒有人知道。多年來,雷布思遇到的自殺事件數不勝數,什麼樣的情況都有。不過所有的自殺都有一個理由。壓力累積到了崩潰點;內心深處的失落;預感到失敗和噩運的來臨。正如“葉子獵犬”樂隊①的歌:我的生活陷入恐懼。
①葉子獵犬(Leaf Hound),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活躍的英國硬搖滾樂團。《我的生活陷入恐懼》(Drowned My Lifein Fear)是他們一九七一年的一張專輯。
不過,說到吉姆?馬戈利斯……沒有哪一種原因能夠解釋。毫無理由。他的遺孀、父母、同事……沒人能夠說出哪怕是一丁點兒暗示。他的身體狀況良好,無論是家裡還是單位都沒有不順心的事情。他愛他的妻子和女兒。對他來說,錢也不是問題。
不過,一定是哪個方面出了問題。
上帝啊,真可惜。
更殘酷的是,這不僅讓每個人都沉浸在悲痛中,還使得大家都想知道他的死是不是他們的錯。
生命如此寶貴,而你卻棄之如草芥。
雷布思注視著前方的那些樹木,看到傑克?莫頓站在那裡。他看起來很年輕,就好像兩人初次見面時那樣。
泥土向著棺材蓋紛紛落下,人們最後一次呼喊著,但一切都是徒勞。法梅爾雙手背在後面走開了。
“我這輩子都不會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說。
“世事難料。”雷布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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