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木蘭阿姨是父親的學生。 ; 父親在那個邊遠的文化館的短暫工作,是一個意外。人一生中有許多的意外。這些意外,有時是一種造就,有時候卻也就將人磨蝕了。然而,時間是微妙的。當人們將這種意外過成了日常的時候,造就與磨蝕就都變得平淡與稀薄,不足掛齒。 ; 在中國的七八十年代,于很多人的意外都已變得風停水靜。我的父親是其中的一個。他在過早地經歷了人生的一系列意想不到後,終于無法子繼父業。選擇了他并不愛但是令人安定的理科專業。然而,大學畢業後的又一次意外,他竟然找到了一種可接近理想的東西。他又可以與紙與畫筆打交道,是那樣的順理成章,甚至堂而皇之。對于一個九歲可以臨摹《西斯廷聖母》的人來說,這一切都來得有點晚,又有點牽強,但是已足以珍惜。所以,他如此投入地將他經手的宣傳畫、偉人頭像以精雕細琢的方式生產出來,以一種近乎藝術家的審慎與嚴苛。父親保存著當時的很多素描,是些草稿。草稿豐富的程度,解釋了他工作成績的低產,也拼接出了我對于文化館這個地方的回憶與想象。在很多年後,我看了一出叫做《孔雀》的電影。那里的文化館是個令人意志消沉、壓迫與陰暗的所在,與我記憶中的大相徑庭。我的文化館是顏色明朗而溫暖的。 ; 父親在三十七歲的時候,第一次代表館里參加了畫展,引起了小小的轟動。這張叫做《聽》的油畫已不存在,但是留下了一張彩色的照片。油畫的背景是一片蔥綠的瓜田。有一個滿面皺褶的老農叼著旱煙袋,含笑看著一個穿白連衣裙的年輕女子。身邊摩托車後架上夾著寫生畫板,暗示了她的身份。女孩的手里捧著一只飽滿的西瓜,貼著自己的耳朵,做著敲擊的動作。神情專注,幾乎陶醉。現在看來,這張畫有著濃重的“主旋律” 意味,卻為我年輕的父親贏得了聲名。木蘭阿姨來到我家里的時候,手里正舉著這張照片。她目光炯炯地看著我父親,說,我要跟你學畫。木蘭阿姨拜師的舉動,在現在看來有點唐突。父親有些無措地看著我目光警醒的母親。這時候,陌生的年輕女孩將三張電影票塞到我母親的手中,說,好看得很。 ;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收買。但由此而引發的好感,卻是實在的。 ;那部叫做《城南舊事》的片子,對我是最初的關于電影的啟蒙。 ; 當我跟著父母走進這間外表略顯破落的影院,電影剛剛開始不久。在色澤溫暖的銀幕上,我看見了一個小女孩大而純凈的眼睛,并且深深地記住。同樣純凈卻豐厚的是二三十年代的北平。昏黃蕭瑟的秋。駱駝、玩伴、學堂,構成了最簡潔而豐厚的舊城。這雙眼睛憂愁下去的時候,是為了一個年輕人。耳邊響起柔軟哀婉的童聲旋律,這童音逐漸遠去,為闊大的弦樂所替代。銀幕下的孩童卻被這異于現實的影像與聲音打動,幾乎熱流盈眶。多年後,再次聽這首叫做《送別》的歌曲,恍然孩提時對于其中內容的無知,更不知道詞作者是大名鼎鼎的李叔同。大約打動我的,只是這歌聲的內里,叫做人之常情。 ;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 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 這便是給我留下美好印象的第一部電影,雖然這印象其實已有些模糊。 ; 散場的時候,我們走到影院門口,看到叫木蘭的年輕女子,急切地走過來。她這時候穿著石藍色的工作服,白套袖已有些發污,上面濺著星星點點的墨彩。頭發用橡皮筋扎成了兩把刷子,倒是十分干練。聲音卻發著怯,問:好看嗎?媽媽說,很好看,謝謝你。爸爸的眼神有些游離,落到了她身後的電影海報上。爸爸問:“是你畫的?”一問之下,木蘭阿姨好像很不安,手指頭絞在了一起,輕輕應,是的。爸爸又看了一會兒,說,蠻好。比例上要多下點工夫。 ; 木蘭阿姨抬起頭,眼睛亮一亮。然而,依我一個幾歲的孩童看來,這畫和“蠻好”也還是有些距離。畫上色彩是濃烈而鄉氣的。構圖的即興,也令畫面蕪雜。人物的神情似乎也變了形。那瞳仁中的純真不見了,變成了一雙成年人的世故的眼,透射著近乎詭異的懶散。 ; 爸爸微笑了說,周末來我們家吧,我借一些書給你看。 ; 當我們已走出很遠的時候,我回過頭,看見木蘭還站在海報下面,眼里閃著星星點點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