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夕陽中的笛音》是繼《嗚咽海》之後,第二本由三民出版的散文集。兩書之間,時間已蛀消了三年。
天涯暮秋此際,握筆寫序,驀然驚覺何止是三年過去了,整個二十世紀已落在身後。順著百年史頁翻過來,我們實在是幸運的一代。整個世紀的慘烈、災患、禍亂,是無數人的血淚支撐過去的。我們因而能夠成長、受教、留學、觀遊……並且,在海外營生奮鬥中得以自我肯定。
因為我們的命源裏,不僅有父母生身的二十世紀歲月,也有祖祖先先萬世千秋的血脈傳衍。我們的腳步走遠了,但已不是流浪飄泊,而是在這世界上選擇了生存的空間。並從這空間的遠度上,來檢視、比較、省思自身秉賦的文化。我有時會想,如果沒有這數十年的海外生活經歷,我可能不會從文字的耕耘中,種植出現在的心靈風貌。
三年中爬格子的感覺是緩慢而沉重的。三年,集篇成冊,十多萬字而已。我從來不覺得寫作是一件容易事。儘管我在文字的運用上已具備了一定的駕馭力。我之所以不覺得是容易事,恐怕還是因為在潛意識中,我將寫作看成一種嚴肅從事的工作。畢竟,作品是作者心田中耕稼供奉出的精神果糧。果糧核心的思想成份,會在羅織社會的千絲萬縷中,牽引而成影響效應。文,是白紙黑字的「言」,「言」既出,永遠追不回,也永遠成為世風或大或小的構型因素。
我從事的寫作的形式主要是散文,不預先設定計劃和目的,常是因勢而感,因感而發。一旦感發,便全心全力以赴,直接表達自己的感觸、理悟、和觀點。散文有很大的自由度,格局上可大可小,篇幅上可長可短,思想內涵可深可淺,語言運用可樸可繁,也頗適合我在寫作性向上的多面性。收錄於此一文集中的,有議論、評述、感遊、以及生活抒情等分輯。基本上,我是一個感性人物,不喜歡刻板拘束,但多年來大學教學提煉出的智性思維,又促使我要求文理上的分明及事理上的確切。綜合這兩面,便形成我感性智性兼容的寫作風格。
從七十年代末開始寫作以來,已踩完二十多個年頭歲月。成書不多,十來種出版集而已。回首筆耕的長轍,若說有什麼可供砌磋的心得,那就是:寫作,帶動了生命的成長。在成長過程中,我們學會關懷、求知、反省、和探索。個中原因,也不難解析:
一個寫作的人,必也同時是一個敏於感受的人。張耳放目,無論世界局勢的遷演,社會現狀的乖謬,或者,聳聽的傳聞故事、驚心的人際恩怨……都會在感性的全部開放中,收納而成生活的關懷面。從這種不同幅度的關懷面上,寫作者擷取善於發揮的題材。
從事寫作的人,也一定勤於求知。我的感想是:不必將自己拘限於某一類型的閱讀。在知識的領域裏,無論是藝術文學的、哲理科學的,或者歷史民俗的,都不妨大膽涉獵。重要的是:在涉獵中不忌質疑。久而久之,累積的知識、拓展的心視,都會化作筆下的寫作資材和活源。
在這個地球村的時代裏,每一個人都可能「因」聚「緣」會,或移居、或遠遊、或謀生,都可能體會到不同文化的衝激震撼。如果我們能夠事先認清並肯定自身文化的優點,在這個基礎上立命安身,便減少一份徬徨、失落感。因為我們有瞬息可歸的「心鄉」。反而,不同文化的體驗,可以化為新的生活內涵。如果提筆寫作,便是可供運用的素材。進一步,自身文化也有了反觀體認的新層面和新角度。從而開闊了心靈,從而深化了作品。
寫到這裏,想到西方社會上逐漸明顯的「東風西漸」現象,從醫療保健,到飲食時裝,甚至科學思維(如Tao of Physics《物理之道》、Ancient Wisdom and Modern Sciences《古代智慧與現代科學》等書的出版風行),都顯示出中國文化的影響。但這種影響力尚未在人文領域中突顯。不過,隨著「中國熱」的持續,未嘗不可預期。
高行健的得獎,可說是時勢趨向下的恰當其時。他在作品中所隱呈的中國文化智慧,已在西方藝文界受到關注和重視。將來流衍所及,便是人文領域中的「東風西漸」。但更具深義的是,經歷一個世紀的「西風東漸」心理過程,中國人或將因為「高」鑑,回過頭來,重新嚴肅探索自身文化的深層,從而超越時潮、市場、傳媒的左右,創造深刻的作品。我由衷地期待我們文學的未來。
信筆走遠了,停!
附 記
書中收輯文章皆發表於美國《世界日報》及臺灣《中央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