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二十世紀已經捲旗息鼓。二十一世紀的號角正在平地響起。這是世紀之末,也是世紀之初。我們正在目送什麼舊制?我們想要迎接哪一類的新篇?人貴在能思索,貴在知回顧,貴在善展望。
二十世紀是一個自覺的世紀。人類的各種自覺普遍醒:社會的、政治的、種族的、國家的、思考方法的、意識形態的、學術原理的、人性基礎的……。一切的一切,都給人拿來打開翻看,追根究底,尋找理由,要求解釋。
自覺帶來反思和反省,帶來深層的細察和廣泛的宏觀。在細察宏觀之下,許許多多舊有的堅實信念打破了,原來有用的規範鬆解了;傳統的價值體系受人懷疑,一向採用的運作方式不再暢行無阻。事與事之間的關係需要重新釐定,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有待重新建立;人與事物,人與自然,甚至人與「神」的相對地位,全都需要重新檢討,重新開展,進而重新定位。這是人類文化的巨大工程,也是人類文明的關鍵門檻。
恰好這個世紀又是個變動急劇的世紀。科技心態盤據著我們的理性,工商導向引誘我們的感情。我們相信晚起的事物就是進步,我們假定不停地換新才是先鋒。於是我們不能佇腳停定,我們不堪回頭細想。久而久之,我們養成隨時隨地都在準備捨棄我們已經擁有的事物,無時無刻不在希望擁抱尚未成真的變數。在這樣的無止無境的變化無常的流轉消逝的過程中,我們沒有時間細心分辨真假,我們沒有興趣認真區別對錯和好壞。我們只是跟著時代的潮流,你追我趕。只覺得今日之真,變成明日之假;昔時的對,也許是今日的錯;當代的好,怎知不變成未來的壞。可是什縻是真,什縻是假?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好,什麼是壞?
經過二十世紀的天旋地轉,尤其經過它後半世紀的頭昏眼花之後,我們已經筋疲力盡,疑慮不堪。在迷途知返之餘,在痛定思痛之下,在我們的內心深處,正有一陣微弱的聲音重新輕盪著思緒的漪漣。我們要怎麼思索,要怎麼決策?我們希望怎麼活,希望過著怎樣的生活方式?舊的信念固然煙消,新的建制如何成立?如果我們懷緬過去,怎樣把將來開拓成為令人安心快樂的現在?人是理性的動物,人是感情的動物;我們的理性和感情的生成基礎如何?人性的證立根據何在?
在這世紀之交,我們不能只是騎牆旁觀地扮演降旗收兵的角色。我們也不能只是隔岸喊吶地吹角響號,歡呼跳躍。我們所要目送的不只是這個時代的思想和建制,我們所要揮別的是二十世紀的人性。同樣地,我們所要迎接的不只是新時代的新觀念和新事物,我們所要擁抱的是二十一世紀的人類感情和二十一世紀的人類理性。
這裏所收集的是作者在過去三、四年所發表的文字和宣佈的思想。這些作品代表作者過去八年、十年從事哲學思索的部份結論。如果一定要將這些思想表達成為簡明的論旨,主要可以歸結為「人性演化論」和「記號人性論」(語言人性論)。為了突顯這方面的結論,所以採取文集中的一個長篇之名做為集名。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七日 香港中文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