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本書的主要目的在闡述中華民族哲學──易學之原有義理,易學講的是太極陰陽生生變化的生命原理,孔、孟、老、莊以及歷代的頂尖學者皆宗易學,本書引證之處頗多,讀者可以參閱。
古人講太極,多極簡略,而對太極生陰陽以及陰陽相反相成的辯證發展,古代學人也缺少有力的事例說明。在本書中讀者可以隨處看到這一類的事例解說。說穿了,太極陰陽並無玄奧難懂之處,那就是說,一般人皆可懂易學。因為事物都有生命,而生命時在動變化的過程中,可以感知,並無玄妙。這動變化的過程也就是生命的新陳代謝過程。事物永無靜時,永在變動,這便是生命真理。
春去冬來,花開花謝,物有生死,蟲蛇脫變,都是可以聞見的。蟲行有屈申,物體運動有向心力與離心力,也沒有什麼稀奇。事物活動有正反兩面,正為陽而反為陰,陽順而陰逆,生順而死逆,通人皆可知此理。就以生死來說,生為陽而死為陰,而且生死都是有形的,可以聞見。不過陽生與陰死這兩種力量卻來自太極,而太極這一支配陽生陰死的力量乃是不可聞見的。這對人們的感官來說就有點玄了。宋儒周廉溪在太極之上又加無極,引起朱陸之爭。其實太極已是無了,說它是無極,仍然是極。太極是孔子提出來的,它就是陰陽互生的生命本體或根源。話說的已夠明白了,何必再在無極上紛爭!本書對於這點已寫出充分的學理及豐富的例證解說,讀者可以參閱。
事物運動表現陰陽,陰靜而陽動,而支配陰陽動靜的根源力量,便是太極。宋儒邵子認為在動靜之間還有一種力量,但他未指明這一力量便是太極。原來陰陽是相反的,但二者所以相成,就是由於太極。太極制約著陰陽變化,使之由相反而相成。否則陰陽相反發展至極端,那就只有相毀而無相成了。所以陰陽變化最貴中和。就像射箭一樣,射的動作來自張弛,若大張而小弛或小張而大弛,那就是陽張陰弛的失和,離開了中道,必難成射,本書曾批評馬克斯之學無本,因為他只講否定或肯定,也就是他只講陰陽相反,而不講太極這一支配或制約陰陽的根源力量,就是無本。其實,生否定死或死否定生,神奇化為腐朽或腐朽化為神奇,都不過是生命活動的表現形式,馬氏的唯物辯證法壓根就不承認生命存在,卻大講陰陽變化,失其本矣!
本書在第一篇認識論中特列生命真理的充實性一章,說明時間與空間二者皆為生命的附麗,其所以充實乃由於生命活動,並引用中庸及孟子、莊子等人的話,加以解說,決非出於私見。又本書強調理性重要,並於第二篇第五章特列理性宇宙一章,由邏輯上說明人物皆具理性,因為人物皆為宇宙的一部分,部分理性來自整體理性,部分與整體的一致性自然出於邏輯要求。本書第二篇講本體論可說是第三篇講人生論的準備工作。人生論偏重在天人之辨,中國聖哲講學,皆重天人之辨。由天講到人,一般讀者對這一部分應該會感到興趣。
生命哲學講的是生命,生命即真理,真理不受時空限制。受時空限制的是事物,決非生命真理。生命真理乃是無形無限的精神,潛存於事物的底裏,不是感官認知的對象。舉例言之,生與死都是生命活動的一部分,換言之,生是生命活動,死也是生命活動,因此,生並非生命的開始,死也不是生命的結束,這叫做死而未了。屍體腐朽可化為神奇,就說明死而未了。其實生與死乃是生命活動的可見部分,是有形的,但生命活動還有無形的不可見部分,才是最重要的,因為這無形的部分也正是生命真理的本體,我們也可叫它生命精神。孔子叫它太極,老子叫它無,莊子叫它無形,中庸叫它費隱。不管怎麼說,這個生命真理只有使用理性始可被人類認知。而且理性認知乃是一種曲折迂迴的辯證的實踐過程,因為生命運動原是走的陰陽變化相反相成的辯證歷程之故。
近代科學發達,哲學有沒落之勢,有人喊出哲學破滅,此乃驚世的危臉之言,科學研究的對象是事物,是有彤的生命部分,不能觸及無形的生命本體。人類的觀念意識皆受外物所樊籠所約束,必須經由理性的疏導,始可由濁流變為清流,而歸屬整體生命的主流系統。腐朽的化學成分是有形的,決非生命本體,腐朽化為神奇的潛能就觸及生命本體,化學家對此卻無能為力。故人或物有生死,有生死就有哲學,哲學永無破滅。孔子觀川水而欺曰:「逝者如斯夫,不舍畫夜!」生命永在流動,不舍畫夜,不舍古今,生命哲學因而也永不會破滅。
孫寶琛
中華民國七十三年三月
識於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