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自序
不能把握到的,我們必須放棄。
不論是詩,是自然,或是斑斕的情意。
群山深谷中的幽香,野渡急流上的水響。
七月的三角洲,十月的小港口。
就如同音樂,如同詩。
厚厚的一冊闔起來了,長長的曲調停息了。
翻開泛灰又佈滿摺痕的一頁,當年日記裏抄錄的這一首詩,出自何處?已不復記憶。不論如何,我對詩裏的情意存著緬懷;縱使,欲賦新詩的心境已遙遠而去,但依然清晰的輪廓,卻是那個時候的自己。
可喜的是,歲月老人的珍愛,悄悄擁抱了初熟的形體,甚而憐惜了那顆稚幼且易脆的心靈。他毫不吝惜的在渾沌的白茫茫中,將一部分色韻顯像、抽離、沉澱、過濾,復加釀造,終成層層封甕的陳酒。甕外聽不到聲音,感覺不出思脈。但偶而開封,不覺香醇裊繞,依舊引人自醉。
日記裏,接下來的行文筆跡,現在看來,已經像是蛻變過好幾次之前的那個小女孩了。字句被我稍加潤飾、修改又包裝上一個題目「幻」。恰似一個盈盈紅潤的蘋果,又嫌擺脫不了青澀;於是,我將「蘋」字的草頭去掉,取了一個筆名叫「臨頻」,自認很有詩意,但又怯怯然;終於還是投寄給一個頗具知名度的文學刊物。為了不讓自己存在太多因為希望而引起的失望,一如那篇〈幻〉裏所論訴的悲觀主義,我鴕鳥似的早已將投稿的事,用層層的潛意識覆蓋住,「扔」出去。
那一年我恰好十九歲。
在一切有點褪色,又有點模糊的龐然隧道中,依稀回響著一記青春的歡躍聲。空盪的新建校園裏,突兀的驚呼,正像失卻年代記載的一口風鈴,在輕風微揚的剎那,依舊發得出古樸卻純淨的叮噹。
那是在一個閒閒的午後,由理學院綜合教室上完課,夾著書本回女生宿舍。時間過分充裕的午後,如何延續到惱人的黃昏?然後,還有漫長的夜晚要過。於是,腳下刻意緩慢如蝸牛爬行;綿蜿的涎液,在沒有遮蔭的烈陽下,分外晃亮地迤邐在每一塊磚板,以及每一粒碎石上。難以解讀的校園巡禮方式。彷彿一眼望不盡的校園,提供的是揮霍不完的青春,像陽光那般。
新植的樹苗,有思有緒有新發的嫩芽。然而,當一本《從異鄉人到失落的一代》自懷裏掉出,彎腰撿取時,俯拾的互觀裏,悄然體會的竟是一種自己等不到綠樹成蔭就要離別校園的悵惘。
被修女舍監要求摺疊得有如石板的床舖上,兩封郵件浸沐在午後斜射進來的陽光裏。一件裏面裝的是文學月刊,另一封是編輯的來信。在信裏他幽默的提醒我;題目可以「幻」,但是內容不能夠「幻」。
這篇〈幻〉,是我有生以來第一篇被刊登在文學刊物上的文章。編輯似乎聽得見一位可笑、可悲、又幼稚的盲者,在頌經時的空茫。無親無故,他卻依舊悉心聆聽。他耐心的敲著木魚,在茫茫人海之中,遙遠的超渡了我。
漫長的二十年過去,人生再也經不起一次歲月的銷蝕。我想起這一段「緣」。
怎會忘記那樣的「緣」。然而,「緣」又豈僅止於此。
一九九二年十月,我因罹患癌症住院開刀。雖然已是秋天,但海島性的季候,依然停留在令人窒息的燠熱中。我在病院的冷氣中,躲過了「秋老虎」的肆虐。出院那天,院門口,迎面而來的涼爽秋風,立刻使我呼吸到一股新生命的活力。
在家略作休息,即急著回辦公室看看。畢竟是自己一點一滴籌劃成立的公司,已經營數年,怎忍棄之不顧?然而,接下來要面臨的放射線治療及癒後復健,卻是不容疏忽的。我也只好忍痛放下工作,退居幕後。
生這場病,想來是上帝的刻意安排。
大學時代,我唸的是理科,談不上文學基礎,只能說酷愛文字,喜好欣賞他人的創作。十分幸運,初次投寄《幼獅文藝》月刊的作品,即被登出。真是喜出望外。更叫我吃驚的是,收到一位編輯的來信。誠如前文所提及,那年我十九歲。大二的小女生,正值雀躍的青春,在稚嫩卻充滿綺麗的期待情懷裏,獲得如此的激勵,確實是令人一生難以忘懷的事。這位編輯先生,慷慨的給予初習者這樣的機會,是我從事文學創作略具信心的開始。
爾後,無奈的是,離開學校之後,先為準備出國留學,後又因生活上多種因素,終於使我離開文學創作之路越來越遠。然而,是種安慰,也是種痛苦──生活面的負荷,並未掩埋我寫作的意念。我從未捨棄那層心願。那顆種子一直隱藏心底深處、等待機會。
等待,是漫長的。像是月台上汽笛已響,但情人仍未出現,那般令人心焦,又叫人心碎。
而當「機會」來時,卻又如此的愴惶。前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癌症病房,在白日裏,有我來不及一一感謝的關懷與祝福;在深夜裏,十樓高的窗口邊,陪我度過的卻是自己對「下一個人生」如何規劃的深切思索……
傷口的疼痛,麻醉醒來的嘔吐,葡萄糖一點一滴緩慢流進血液時的韻律,手背上因注射而留下的淤青,醫師、護士的殷切叮嚀,「阿掃」勤快的清掃動作……,每一件事都使我感到生命的存在。
《聖經》上,哥林多後書第五章16節說:所以我們不要喪膽,外體雖然毀壞,內心卻一天新似一天……。
上帝的光與熱,正照亮了我每一個獨自惶惑的夜。
× × ×
那一顆埋藏心底二十年的「種子」開始萌芽了。我渴望的生命主題不允許再受到干擾了。我重拾禿筆,像一個文字逃兵,期盼歸隊。
當我再度與這位當年啟蒙我的編輯聯絡上時,已是我病後的第三年。十分驚訝!算來竟已歷經二十多個寒暑。我戰戰兢兢的打了電話到《中央日報》副刊組詢問。那時,他已在《中央副刊》擔任主編多年。從未謀面,卻如同熟識般的聊了起來。梅新主編聽到我的敘述之後,問我的第一句話就是:「那麼妳現在該也有四十多歲了吧?」他的談吐,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太直率了。與以前信裏的婉約,不盡相似。但是他的態度真誠,卻是與我當年由信裏得來的印象是一致的。
我將一九九四年《世界日報》上發表的散文〈我們永不說再見〉以及當年在《幼獅文藝》發表的那篇〈幻〉寄給梅新主編。三天後,我收到梅新主編的回信:
「……文字基礎不錯。另加上對創作有濃厚的興趣,有這兩個條件,假以時日,必能成為優秀的作家。但文學這東西沒有速成的,堅持有其必要……。」
同時,梅新主編又提及我那篇探討生命與死亡的尊嚴的文章──〈我們永不說再見〉。他說他十分感動,更不忘在信中加以讚美我的「理念」及「勇氣」。整封信裏的心思,充滿了祝福與關懷。他並且說,那篇〈我們永不說再見〉最後結尾的「告別」詩想在《中副》發表,問我是否同意。
人生幾何?世事無常,卻是這樣的病「緣」,使得我緩慢下現實生活的腳步,得以重拾「舊愛」,重續「前緣」。
感念梅新老師適時而來的鼓勵,我再也沒有理由放棄一次。只是未來的路是孤寂又漫長的,我已看到。
文學創作之艱辛,「沒有速成的,堅持有其必要。」這是梅新老師說的。
一九九七年八月十一日于天母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