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黃衣的女孩(節錄)
一隻小小的黃蝴蝶在草叢間飛舞著。不遠處,幾株杜鵑花已在怒放,一叢白的,兩叢紅的,花雖不美,遠看卻給人一種燦爛之感。小小的黃蝴蝶對杜鵑花似乎並不感到興趣,卻原來草叢中已綻放了星星的小紫花。綠草、紫花、飛舞的黃蝴蝶……窗外的春光正好,而窗內依然死氣沉沉。這裡面,五十八歲的康教授,禿頂,戴著老花眼鏡。四十三歲的秘書麥小姐,戴著深度的近視眼鏡,穿著深藍色的旗袍。而二十五歲的助教小馮,並沒有給這間系主任辦公室增加一絲生氣,因為他也戴著近視眼鏡,穿著黑色的毛衣,而且他還是一個不喜歡笑的人。
小小的黃蝴蝶輕盈地飛舞著,當它飛到康教授的窗前時,康教授忽然從他的德文書上擡起頭來發現了它。他對著它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就轉過頭去對他的兩個
同事喊:「你們看,一隻黃蝴蝶!」
沒有人去看黃蝴蝶,相反地,麥小姐和小馮卻彼此交換了驚訝而帶著憐憫的一瞥。一隻小蝴蝶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可憐的系主任,一定是工作得太累了!
康教授並沒有注意到他們臉上的表情,在他的眼中只有黃蝴蝶。他對著它凝視著,凝視著;漸漸的,他連黃蝴蝶也看不見,他看見了一個穿黃衣的女孩。
長長的、柔軟的黑髮在背後飛揚著,頭上束著一根寬寬的黃帶子。她的衣衫是掬取春日的陽光織成的,黃得那麼嫩那麼鮮,像春杏的皮,又像剛剛打開殼的雞蛋黃。衣衫是鬆鬆的、短短的,裹住她苗條的、青春的胴體,露出了修長的腿。兩條雪藕似的臂膀也完全裸露在外,右臂輕快地擺動著,左臂卻抱住了一疊洋裝書。
她的步履好輕盈,輕盈得像一隻蝴蝶。從巷底走到巷口,康教授走得很吃力才勉強跟在她後面四五步的距離。啊!請不要誤會,我不是個釘梢的登徒子,我只是禁不住要欣賞她的美。她是誰?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是新搬來的鄰居嗎?她是個大
學生,假如是我們學校的就好。那麼我們可以天天同車了。要是我的
學生就更妙,現在我雖然還看不到她的臉,但我相信她一定很美,上帝不會笨得把一張平凡的臉配在這樣一個胴體上的。
走到巷口,她匆匆趕上一部正要開行的公共汽車。康教授氣喘喘地站在那兒拭著額上的汗,感到十分失望:她不是我們學校的。當他搭上了他目己那線公共汽車時,還是喘個不停。一個揹著書包的小
學生站起來要讓位給他,他卻紅著臉從人叢中擠到前面去。我是怎麼搞的?老都老了,三十年來不近女色,為什麼忽然間對一個路上碰到的女孩子著了迷?而且還要胡思亂想?
他不許自己胡思亂想,但是那天在講課時卻錯誤百出。
那已是十天前的事。近十天以來,只要是他第一節有課,就都在巷子裡碰到那個穿黃衣服的女孩子。不過他不知道她住在那一間屋子裡,這巷子裡一列都是同式的公寓,一個門口就是八戶人家。她幾乎天天穿著黃色的衣服,有時是一身的黃,有時是白衣黃裙,有時是黃衣白裙,而且總是黃得那麼嫩,那麼鮮,使人聯想到陽光,初升的滿月,還有春天原野中的小黃菊。黃色是光明和青春的象徵,她是青春的女神嗎?我的青春呢?
終於,他看到她的臉了。那正是他想像中的臉。小小的,下頦尖尖的,有著象牙色皮膚的,玉女型的,像觀音大士,也像瑪利亞。它跟他的想像,跟它主人的胴體是那麼配合,配合得完美無疵。他第一次看見它的時候,竟然起了膜拜之念而不敢正視。是的,她是個女神,是個青春的女神。但是,我的青春呢?我那逝去了三十年的青春在那裡?假使魔鬼真的能夠使我重獲青春,我真的寧願把靈魂出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