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喪亂之瞳（簡體書）

死亡之夜來臨前就像風暴的序幕，那些駭人的狂暴都隱藏於平靜的海面之下，看不出一絲劇變的征兆。郭凱和往常一樣，守著他生意清淡的水果攤，百無聊賴地打著盹兒，直到筐裡蜜桃的外皮開始起皺，就像他的臉一樣。多年以來，他一直待在這座破敗骯臟的小城裡，搗鼓著各式各樣的小生意，城裡一大半的人都認識了這個沉默、平凡的孤老頭兒。

“困死了……收攤收攤！”當最後一絲殘陽的餘暉被黑暗吞噬後，郭凱嚷嚷著站起身來，向其他擺攤的小販打個招呼，把賣剩的水果裝上一輛平板車。他慢吞吞地拉著車回到家裡，關好房門之後，門內再也沒有傳出任何聲息。一切都沒有任何異樣。

到了這一天的夜半時分，小城的更夫打著更，無精打采地從郭凱居住的小巷穿行而過。剛剛走到郭凱家門外，他忽然看見房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一個黑影從裡面閃了出來，速度非常快，但看身形並不是郭凱。

有賊？更夫警惕地上前一步，想要攔住這個黑影，但緊接著，他的心猛然抽緊了。

他聞到了一種腐尸一樣的味道。一股來自那個黑影身上的濃烈而腐臭的氣味傳到鼻端，差點讓他嘔吐起來。更糟糕的是，沒等更夫反應過來，黑影忽然轉過頭來，衝著他咧嘴一笑。清朗的月光下，他能夠很清晰地看見，那是一張完全看不清面目的血肉模糊的臉，就好像整張臉皮都被硬生生地揭掉了一樣，臉上只有兩樣東西在月色下反射出亮光：一樣是那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另一樣是右眼深紅的瞳仁中閃動著的猙獰而殘忍的光芒。

這個黑影好像是獨眼，左眼始終沒有睜開過。

那恐怖至極的笑容在一瞬間擊潰了更夫脆弱的神經。他發出一連串沒有意義的喊叫，摔倒在地上嚇暈過去。昏迷之前，他用模糊的視線看到，黑影恍如一只紙鳶，在夏季溫熱的夜風中渾似沒有重量，帶著一身魔鬼般的氣息，飄然消失於漆黑的夜色中。

更夫的慘叫聲驚醒了附近的居民。他們開門出來，七手八腳地救醒了更夫。等了好半天，更夫才慢慢恢復一點理智，用顫抖的聲音講述了剛才發生的一幕。人們這才注意到，外面鬧騰得跟打仗似的，郭凱竟然一直沒有出門，這可不對勁。

他們連忙抄起菜刀、搟面杖之類的家伙，衝進了郭凱家。房內空無一人，郭凱已經不知所蹤，床上的被褥整整齊齊地疊著，似乎這一夜他根本就沒有上床睡覺。居民們吵吵嚷嚷，議論不休，終於驚醒了鄰近一條巷子裡住著的老捕快。他聽了一下大致的情況，回到家裡帶上腰刀，走進了郭凱的屋子。

老捕快把無關閑人統統趕出去，點亮了屋裡所有的燈盞，開始仔仔細細檢查屋內。最後他走進廚房，在被灶火熏得發黑的墻角找到一個小小的突起。他猶豫了一下，用力按了下去。隨著一聲輕響，墻角的地面忽然裂開一道縫，從縫裡露出一段石階。老捕快端起一盞油燈，小心翼翼地走了下去。

臺階很長。老捕快一邊走一邊注意檢查地面和四壁，發現這個地道基本沒有積灰，說明經常有人在裡面走動。誰會走這條神秘的地道？會是郭凱嗎？會是這個毫不起眼兒的孤老頭兒嗎？

老捕快一邊走，一邊在心裡不斷猜測著。終於，到了這條地道的盡頭，眼前是一扇厚重的石門，上面有三個鎖孔，分別插著一把長長的鑰匙。老捕快知道，這是一種很復雜的連環鎖，必須將三把鑰匙轉到鎖孔中正確的位置，石門才能開。幸好他很快發現，從石門邊緣透出一點亮光，說明石門已經被開啟，卻並沒有重新鎖上。他嘗試著用力向前平推，一陣轟隆聲後，石門居然真的開了。

老捕快進入石門，裡面豁然開朗，是一間巨大的石室，石室四壁點著幽暗的長明燈。在石室中央，赫然出現一個人影。老捕快下意識地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但他又很快看清楚，那人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頭顱低垂著。

老捕快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他一點一點地靠近，看清楚了那人的全貌。郭凱，這個詭異的、靜坐在石室中央的人正是郭凱。雖然老捕快的腳步聲在安靜的石室裡聽來很清晰，郭凱卻始終紋絲未動，恍若未聞。

老捕快並沒有感到奇怪，因為靠近之後，眼前的情景證實了他的判斷：郭凱已經奄奄一息。這是一把特制的石椅，而郭凱的頸部、肩背、四肢都被一些如蛛絲般透明的細線穿過。那些細線穿過他的皮肉、骨頭，將他如一個巨大的提線木偶般吊著，讓他完全無法動彈。他臉色灰敗，身體由於劇痛而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著。

那一瞬間，老捕快憑著多年辦案的豐富經驗，大致猜到了一點案情的輪廓。郭凱已經在這間房子裡住了很久，這個工程龐大的地道，不大可能是別人挖的。看來他是個深藏不露的人，表面上是一個平凡的小販，卻在家裡布置了這麼一個規模不小的密室，幹著不可告人的勾當。這些年他把自己隱藏得滴水不漏，誰也不知道他的真面目。但在這個離奇的夜晚，郭凱把自己送上了死亡之路。

老捕快用顫抖的手輕撫著那些纖細卻無比結實的透明細線，隱隱回憶起一些過去的傳聞。雖然他只是一座小城裡的無名捕快，生平經辦的大多是些偷雞摸狗的小案子，沒有機會也沒有資格去接觸復雜的大案，但年輕時在一次去州府辦差時，他曾聽一位高級捕快講過這種線。

“秘術是讓人防不勝防的東西，”那位高級捕快說，“假如你只是想擒獲一個秘術師而不是殺了他，那會非常困難。因為即便你把一個秘術師捆成粽子，再往他的嘴裡塞一個鐵球，他仍然有辦法使出秘術，殺人於無形之間。所以有人專門采集殤州尸麂的骨膠，制作出一種特殊的線，用這種線穿過人體上一些特殊的氣血節點，尸麂特殊的毒性就能抑制秘術師的精神力，讓其不能凝聚功力。”

“那麼要幾根線才管用呢？”那時的老捕快認真地問，仿佛在他與違章商販斗爭的職業生涯中，真有可能遇到一個秘術高手似的。

“尸麂的毒性是很厲害的，一般來說，在四肢等部位穿上十根線，就足夠制住一名普通的秘術師了。”對方回答。

回憶到這裡，老捕快忽然一陣毛骨悚然。眼前的透明尸麂線密密麻麻，何止百根，顯然不會是郭凱替自己準備的。那麼，究竟是什麼樣可怕的角色，需要準備那麼多尸麂線來對付呢？郭凱又是什麼人呢？這一個突如其來的夜晚，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如果你還有力氣說話，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吧。”老捕快低聲說，但心裡並不抱希望。身前的郭凱幾乎連出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郭凱聽到老捕快的問話，嘴唇努力地蠕動著，用盡最後的一點生命力，發出了含混不清的聲音。

“他逃了……”郭凱的臉上寫滿了恐懼，“我們完了……”

“誰？誰逃了？為什麼完了？”老捕快大聲地問，但他已經不可能再得到回音了。郭凱吐出最後一口氣，不再動了。

老捕快強忍著惡心，俯下身來，看著郭凱那張仍然帶著強烈懼意的臉。那一刻，他一下想起自己下來之前，那個驚嚇過度的更夫坐在地上反反復復地念叨著的一句話。

“他只有一只眼睛……”更夫喃喃地說，“他只有一只眼睛。”

“一只眼睛……究竟是什麼意思呢？”老捕快自言自語著，只覺得冰一樣的寒氣從腳底一直躥到了頭頂。在忽明忽暗的燈火下，郭凱的左眼好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眼眶裡的眼球已經被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