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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短篇小說選 2010-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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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短篇小說選 2010-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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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文學創作是傳承城市記憶的載體,本選集就是要匯聚這些集體的城市回憶。兩位編者從2010至2012年的本地文學雜誌、書籍、電子媒體等,精挑細選了二十九篇短篇小說作品,讓讀者得以了解作家筆下我城的面貌。

選集中的二十九篇小說風格各異,卻猶如一塊塊拼圖,從不同角度描繪了城市立體的光影,為瞬息萬變的世代拼湊出香港完整的城市圖像:從我城中的倖存者到人與人之間疏離的關係,從「皇后碼頭」到「唐樓」,從對舊事物的情懷到一個個關於城市的魔幻寓言,描寫的都是香港城市的面貌;而當中書寫的感受,則是香港獨特的人文情懷。

作者簡介

黎海華,多年從事出版社主編工作;八十年代曾主編《文藝雜誌》季刊,主持香港電台《文學花園》節目。一九九四年以《花問》獲「基督教優秀文學獎」。出版有散文集《花問》、《給你,我城》、《島遇》;評論《文學花園》、《細緻與磅礡》等;主編《香港短篇小說選1990-1993》(香港三聯)、《香港短篇小說選(九十年代)》(天地)、散文選《七弦》(基道)、《文藝散文精選》第一、二集、《文藝小說精選》第一、二集(基督教文藝)、合編詩選《雖然那夜無星》(突破)等。曾任香港青年文學獎、市政局中文文學創作獎、香港電台「開卷集」閱讀報告比賽、天地圖書「長篇小說創作獎」及藝術發展局「新秀文學獎」等評審委員。目前為《阡陌》文藝雙月刊雜誌總編輯。

馮偉才,嶺南大學社區學院講師。曾任《新晚報》文藝版《星海》及哲學版《風華》編輯、《百姓半月刊》執行編輯、《世界經理人文摘》總編輯。曾出版並主編書評雜誌《讀書人》月刊。編著作品包括:《當代中國國情》(編著)、《新聞寫作.從心出發》(合著)、《遊方吟── 文學評論選集》、《文學‧作家‧社會》、《香港萬花筒》、《香港短篇小說選(七十年代)》(編)、《香港短篇小說選1984-1985》(編)、《香港短篇小說選1986-1989》(編)、《從現實主義到現代主義──台灣鄉土文學論戰論文集》(編)等。

序一:異化的城市拼圖/黎海華

如何閱讀一個城市的靈魂?在時間的嬗遞和空間的蛻變裡,如何在眾多報紙、雜誌、電子媒體中搜索傳承記憶的載體?這行徑不啻於茫茫大海中尋找小島,在廣袤曠野中尋找玫瑰。要在今天香港的報紙中尋找短篇小說的蹤跡,已是不可能的任務;然而在少數文學雜誌書籍電子媒體中,發現到他們的足印,恍若沙漠中出現綠州,岩石隙縫下忽聞淙淙流泉。那就是創作者倖存的空間。他們不約而同為這瞬息萬變的世代,自不同角度把支離破碎的斷片拼成了城市完整的圖像,並以不同的特殊材料砌成立體的光影。編輯的任務就是去搜尋並匯聚這些集體的城市回憶,竭力完成這近乎不可能的任務。

 

拼圖一:倖存者的空間

香港作家眼底,城中人不論異地回歸的、生於斯長於斯的、移居本埠的,都愈來愈不認識他們的地方了。作家多年來鍥而不捨,試圖從記憶搜尋捕捉的,正是一一消失了的城市空間和人物:舊城、老街、古屋、舊舖子、父老、故人。

郭麗容的〈探訪時間〉,敘事者發覺這城市跟他們的親人一同變舊了並開始老去。透過阿容探訪美玉癱瘓在牀的父親、兩個女子相偕同行的友誼,從她們的過去、未來,折射出這個城市的過去、未來。二人相伴往西環看醫生,在電車裡,阿容「看看美玉側臉剪影背後的西環街道,黑黑漆漆的空間裡,高高矮矮的一棟接一棟的舊式唐樓,不少單位已經荒廢,甚至整棟都空洞洞的,」「我想像這些荒廢的樓房曾經住著甚麼樣的人家,他們現在又在哪裡。我想著自己生活在這裡的過去,自己的將來,還有這個城市的過去與將來。」「美玉是在西環出生、上小學中學、祖父母都安葬在摩星嶺的墳墓裡。」然而他們早已搬到新市鎮居住。阿容乘輕鐵來到新市鎮,發現喇叭反覆廣播的沿路站名「好像洪荒時代已經存在,我卻聞所未聞,不知身在何方,於我來說是另一個世界,」「而車廂好像只有我一個來自異地的人」。

黎翠華的〈記憶裁片〉,男主人公搜尋舊物,其實在搜尋記憶。慨嘆「舊家或新家,老街或新街,老城或新城,甚至歷史或新聞,都像樹葉那樣翻飛著,去而復回或去而不返。」透過事頭婆和保安堂碰面的哼哼唧唧帶出街坊的變幻:藥材舖拆樓結業之後,「這條街就沒有一家新的開張,全是甚麼麥當奴、茶餐廳、7-11……」「三幾年搬一次家,我們不停的買東西和扔東西,」「因為搬來搬去,我覺得自己擁有很多其實一無所有。」「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真實的」,「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虛幻的」,在叩問身份。

蓬草的〈美人在時花滿堂〉,男主人公回憶小妹和若蓮葵芳三個少女昔日的笑語倩影。然而在他還來不及明白怎麼回事之前,城市「能拆毀的便給消滅了。像魔術師把棒子一揮,」街道樓房全給拆毀,「拆除工程是理直氣壯的、一臉無悔的進行,東邊的搗平了便去平整西邊,剷土機、鑽泥機,隨著是打樁機……從早到晚,轟隆轟隆,噌吰噌吰⋯⋯ 」出國前,母親離世,妹妹也因血癌走了。多年後歸來,他從已接管父業的葵芳口中得悉若蓮做了修女。有一回他在停車場因為茫然的神態給警察攔截查詢身份。

辛其氏的〈浮生〉,則透過女主人公敏如退休當天身不由己地走到一條叫「暮年」的曲巷,回顧自己如何跌跌撞撞走了大半生。「敏如出生的那個年頭,剛碰上韓戰,中美兩國開火,聯合國決議對華禁運,香港轉口生意一落千丈,百業蕭條……敏如睜開初生嬰兒澄明的笑眼,就面對糧食匱乏的危機。」敏如父親四出頻撲奶粉。「敏如父親的命運,跟中國近百年的苦難層層相扣,前半生顛沛流離,後半生勞碌營役,連年戰亂,家鄉不靖,被迫滯港謀生。」敏如從父親一生的光譜尋找自己折射的人生光譜;自己怎麼走過來,城市也怎麼走過來。退休後第一天仍渡船至北角辦公室附近常去的蘭芳茶室嘆奶茶。眼看鐵鏽色挖沙船過了一艘又一艘,填海工程使得岸邊大樓林立。敏如往翠屏道(雞寮)去會長期負責三姨個案的蕭姑娘,1972年六一八雨災引發山泥傾瀉,寮屋安置區活埋七十人的記憶猶新。

郭麗容、黎翠華、蓬草、辛其氏,以城巿急遽蛻變的大背景,去襯托身邊茫茫人海掙扎求存的小人物。她們極力搜尋這個城市逐一消失的空間和城市記憶。比起九十年代黃碧雲的〈失城〉,黎翠華、蓬草同樣寫離城、漂徙、回城的三部曲,筆下同樣是不認得原鄉的失城者,只是前者走向慘烈的絕滅之境,後者留下的則是帶著眷戀緬懷的深沉失落感。

二零一二年台灣創刊不久的《短篇小說》雙月刊裡一篇香港作家的作品—韓麗珠的〈渡海〉,指出對同樣在海裡苦苦掙扎渡過相同夢魘的偷渡客、渡海者而言,這個城市是「倖存者」的空間。對有這雙重身份的凡(渡海泳紀錄保持者)而言,當他的頭顱從水裡探出來,記者鏡頭捕捉的正是「臉上那種死裡逃生的表情」。記者要他發表對渡海泳在這城市正式成為歷史的感受時,他說:「人們從沒有一刻像目前這樣,清楚地看見,那些已經逐一消失了的海。」

香港作家眼中,斯城斯地不僅是失城者的空間,亦是倖存者的空間。

 

拼圖二:修補的記憶

辛其氏〈浮生〉的主角,透過尋找父親一生的軌跡,來為自己退休後的人生定位。在羅貴祥的〈因父及子〉,敘事者則以陌生化筆觸寫「某個男子」和「那個女子」細胞的生命傳承事件,透過追蹤要認做父親的那人所處大時代裡「抓兵」事件、輾轉逃亡遷徙的旅程(佛山、廣州、香港),以及那一代破損斷裂的記憶,來陳述自己之不可能成為「完人」的理由。自父傳承了細胞體質,卻沒有傳承任何記憶。而他試圖捕捉斷裂的記憶。換句話說,他要在時間、歷史的轉折處捕捉(或修補)記憶。

王良和的〈阿水〉,以今昔時空輪番的跳接,繪製歲月記憶的年輪,為敘事者與阿水之間的關係,作記憶修補與傳承的工程。第一節「爸爸」教做素雞,第二節阿水在家鄉做素雞,但因房子、山、田,都被二叔霸佔,惟有離鄉背井到香港討生活。第三節全家「跟父親學包粽」,「在兩片交疊的粽葉一端,捲出一個空框,建一座棕子的房子」,阿水、粽子、房子,包裹的是「家」的記憶。第四節阿水在家鄉閣樓包粽子。第五節阿水在鄉下阿香和香港美蘭之間拉扯的關係。第六節父親的病老。敘事者透過學做家鄉小吃的手藝,抽起阿水「吐著最後的絲」,記憶的絲,傳承的絲。〈阿水〉的結構,正是素雞的做法:「一層疊一層的腐皮」,素雞顏色讓阿水聯想到竹筍。「一片素雞,一片竹筍,一片素雞,一片竹筍」。小說結構正是今昔交疊層層而上。精雕細琢的本事,男性作家不遑多讓。

匪夷所思的是謝曉虹的〈夢疊夢〉,繪聲繪影描摹的是腹中胎兒的「所有的夢境」。一切記憶竟是從「黑暗的子宮」開始的。適然的〈獸被圈養〉,講述親子關係陌生化,及敘事者(為父的)繪製記憶的暗號。以獵戶圈養的獸隱喻出胎之子,「隱伏的獸」,除了吃,還要學認字、看星、追雲。「等隱伏的獸長大,是記憶暗號。」

 

拼圖三:荒謬的劇場

香港文學的字裡行間,瀰漫父親的隱喻。

潘國靈的〈悲喜劇場〉,追溯二十年前一個女孩在特重腦袋「左傾」(邏輯數理分析)而輕情感藝術直觀的城市教育制度下,如何專一致志發揮編故事的才能,十七歲考入某大電視台首辦的編劇訓練班。她出生時父親給她取名笑喜,她果然要為長壽綜藝節目寫笑話。受編審之命要讓觀眾笑爆肚。她發覺「父親的身影竟然在編審身上重疊了」。她每天與同事一起度橋寫戲。而後台的戲絕不下於台前。她為了自保生存提早進入「成人的詭譎世界」,交出純真,以換取「不知名目光的世界」。後來她負責三分鐘「插科劇場」,自修的默劇課派上用場。卓別靈釣魚釣出靴子,而插科劇場釣出西瓜、電話、胸圍。當她父親看到胸圍被釣起時笑出淚:「敢情是笑喜寫的。」父女終因笑聲連成一線。希望與現實的差距造成荒謬的情境,悲哀而可笑。

這種台前幕後的劇場除了充斥電視台,亦充斥校園、文化場、屋邨社區。

也斯的〈續西廂〉,以宏觀場景或細節鋪排巨細無遺的鏡頭調度,描繪城鄉之間不同文化場域之間種種荒謬情境。這個社會「充斥各種各樣的火、詭異的火、自然的火、人為的火、爐火與怒火、暴烈的火」。小小的島,成天上演火的劇場。這邊廂花園街消防員撲火,那邊廂鄉議局大樓外群眾焚燒一個紙紮公仔。村屋僭建涉及盤根錯結的利益群體,居民示威要焚燒發展局局長。這頭何方與訪問女學人珍就男性對女性的暴力爭拗擦火,那頭大學校園老殖民地西翼建築裡開起系會,對巴汀(在圖書館露體)的缺席進行審判。小說結構以花園街舊樓大火殃及排檔檔主的新聞報道和辦公室政治較力交叉發展。一面是住客逃生困難的場面,一面是藝穗會書生暗潮洶湧的話局飯局。那邊是火災現場社工質問當局劏房的報道,這邊是書生如何舞動理論棍棒打碎五六十年代本土文學。那兒火場展開舌戰,這兒明裡暗裡展開東廠西廂的內鬨火併。作者以雙軌交叉螺旋的情節發展,把城市的荒謬情境呈現了。

若說也斯的〈續西廂〉是橫切面的書生荒謬劇,陳寶珍的〈關於乜先生的二三十件事〉,則是縱切面的另類文人景觀。她聲明「本故事半屬虛構」。作者極力描繪一個邊緣人物的傳奇,也是搜尋傳承的記憶。傳奇色彩源於祖母打碎一百幾十件舊時代留下的杯盤,為搏幼年的乜先生破啼為笑。讀者因此知道乜先生出身世家而流落人海。他中學參加六七暴動,當過排字工人並自資出版刊物。一人兼任社長、編輯、作者、美術設計,寫蠟紙、油印、派發一腳踢。他的刊物如一道清流匯入文社潮。他會裝裱字畫寫作雜文。堅持筆耕、讀好書、看好字畫、聽好音樂、扇古雅扇子,吃優質米、有機菜、喝優質鐵觀音、明前、龍井。敘事者和乜先生相識三十年,結識於「紅樓學社」,相濡以沫。經常一起飲茶、逛書局、逛瓷莊、看展覽。她學會品茶、賞扇、養花、烹調、薰香。她練書法,他為她挑紙、裁紙、磨墨、蓋章。寶玉湘雲存兄妹情,二人相處之樂在於後者能贊助前者去做無聊事;乜先生和敘事者關係大抵如此。拾得海潮打磨的瓦片,一句「刻上古文字,再鑽一個孔,就是個鍊墜。」過兩天乜先生就遞來製作的幾塊樸拙古雅的「沙鍋文物」。從一星期造訪一次乜府晚膳品嘗美食到每年一次;直至乜先生不惑之年獲真命佳人垂青,成家立室;自己亦決定跟一眾舊友新知息交絕遊為止。他的故事可說是半個世紀移居香港文人的異景。這城市竟也是乜先生倖存並開拓的空間。

也斯〈續西廂〉裡,何方的想法是「權力把知識變成鬥爭工具」。「他不僅在老練的理論祭司身上看到端倪,也開始在那些舞刀弄筆的年輕生徒身上嗅到蛛絲馬跡了。」權力鬥爭使校園成為張力十足的劇場(或戰場),權力同樣使家庭(或廚房)成為陣地(或劇場)。黃虹堅的〈陣地〉主角老媽,就是這樣一位戰士。老媽生平也同樣是作家筆下要捕捉的傳奇和記憶。香港「三年零八個月」期間,老爸老媽賣「神仙糕」維生。一天老爸扛著黑市米回來,見地下一攤血水,光顧著打哆嗦。原來大哥隨著老媽的陣痛羊水滑了出來。老媽一把抓起剪刀就把臍帶剪斷,拿舊衣包起他。老爸早走,老媽帶大三個孩子。後來入股搞了個食品公司,卻靠著一眾認為閒職的主管位子,把兩百萬欠款追回,公司上下對她敬重。她提前退職,讓一事無成的大哥去頂缺,自己就替女兒維綺管管菲傭,一管十年。「冰箱和食品是老媽心血和才能的全部體現」。老媽和外傭、女婿、女兒間的關係張力十足,中風後仍把持冰箱大權。八五大壽三代都來了,身體擋在冰箱前嘶叫:「都別扔!」不惜一戰,十足衛士。電視劇卡通那名盔甲勇士正喊道:「這是我們最後的陣地了!」笑出淚的荒謬悲喜劇。

崑南的〈張開了雙腿……〉,性與權力、金融體系的隱喻指向。城市的荒謬劇場就呈現於兩性關係、金融掌控的霸權上。

 

拼圖四:魔幻的寓言

荒謬劇場亦出現時空交錯的歷史舞台和政治舞台。面對寫實的困局,詭異的魔幻之境成為馳騁的場域。

譚以諾的〈故事匱乏者的自白〉,即超現實的政治寓言,荒誕不經。作品劈頭一斧就是「活死人正在挖屍」。究竟是故事匱乏故作驚悚之筆抑或另有諷喻?活死人嗅到腐屍氣味,就要行動,主人公恆則隨活死人的行動而行動。恆原是組織情報員,卻脫離組織在廢墟中靠活死人從事買賣腐屍的勾當。組織女戰士發覺他已被感染,越吃越生就是變種先兆。他說躺在死人世界中叫他舒泰,而組織與當權者的鬥爭已叫他厭倦。女戰士決定只要發現恆以買賣腐屍為名而把組織情報賣給當權者的蛛絲馬跡,會毫不猶豫殺之。組織從事戰鬥,而分離出來的使命團只參與和當權者的辯論。恆很快就厭倦了組織與使命團的爭拗,他要從兩幫龐大的訊息體系抽離,於是搭上了活死人社群。眼看組織一個接一個轟炸地區,活死人四方八面跑向廢墟,他變成了新的物種,女戰士於是一刀砍下。作品乍看恍若一則政治寓言。

梁偉洛的〈皇后方舟〉,寫皇后碼頭拆卸前守衛人士絕食靜坐抗議的歷史片斷。作者以魔幻現實的場景,描繪敘事者如何穿越時空隧道抵達西班牙阿蘭布拉宮庭園,看到古代摩爾皇后如泣如訴,「哭我的城」如何遭受任意開鑿和破壞,成為觀光景點,永恆的工地。插入的這一段與保衛皇后碼頭的新聞片斷有機地銜接。後來碼頭於深夜戲劇性地成為方舟出走大海,使沉重的敘事場景驟然變「輕」,作品整體意境提升了。

陳子恩的〈蘋果〉,同樣富政治寓意。一個人處於吃紅蘋果的族群與吃青蘋果的族群對立的生存環境下,終於不顧一切去尋求夢寐以求的黃蘋果,找尋自己獨特的語言、創意空間、生命色彩。

 

拼圖五:陌生的異境

香港作家對尋常事物或偶發事件陌生化的本領駕輕就熟,別有意圖,形成另類看事物的角度。

朱艷紅的〈異境〉中,深夜警察拍門拿出一張照片:一個女人趴在地上,一灘血泊。有人跳樓。而她沒見過這女人。從七樓跳的好處足夠摔死但容貌不毀?她在睡夢中錯過了女人墮樓的一聲巨響?三樓有個毒打老婆的男人?小女孩踉蹌跑下樓報案?多年前的往事上了心頭。「我和這個死人大概有多少距離?怎麼會在哭?」從冷漠到感同身受,有一段歷程。

李智良的〈1998物質設置〉,這篇小說是一系列碎裂畫面的組合。他想為1998年的城市拼圖,無奈都是複數沒有個性的城市。台北車站行人便橋下「那人」把行李攤在地上賣,「因為地點錯置,變成一幕陌生的戲」。流落的游子吐著英語歌詞,被警察從街上趕到地下道,又從地下道趕回街上去。與那空間格格不入。那人迷失了方向,台北車站已變成一座龐大迷宮。而昔日澳門畫面不再,「他」也沒再到過啟德機場。八十末九十年代初啟德機場那種移民與出國的離情別緒、眼淚、克制的擁抱與不捨,出現在赤鱲角機場的佈局空間是不合適的。「它把人流當成物流,所有人類活動的痕跡必須即時消毒清理,它變成一種令所有事情消失的透明管道和暫存的容器」。所有城市是複數的城市,也都是陌生的異境。

王璞的〈抵達無望〉,仍延續她迷宮小說的餘緒。一行人一再因「前方封路車輛繞行」的橫欄,不斷繞路。好不容易來到盛澤東方廣場,怎麼是絲綢一條街而不是絲綢廣場?有點失望,還是逛了買了。車子駛往上海的高速公路時,有人驚叫,前方路標赫然一條大字:東方絲綢廣場。暮色中幾張蒼白面孔因驚疑而突兀詭異。

葛亮的〈聲音〉,作者竭力搜索香港傳奇,恍若陌生的異境。四段關係,均以第一人稱戲劇性獨白陳述自身故事。爐前囈語般的敘事語調釀就懷舊微醺的氛圍,讀者彷彿在翻一頁頁發黃的相簿。第二段尤以半山舊街奇遇去堆砌半世紀匿藏的人間傳奇,頹糜詭異。

 

拼圖六:異化的關係

張愛玲冷筆下深宅內同性異性較量暗鬥的傳奇,總於有意無意間滲入香港女作家筆下。她們犀利地把「私密感情」剖析無遺。命運當前,主人公不惜以生命、歲月、婚姻為代價,要贏一場賭注。

陳慧的〈2004灰燼之約〉,正是這種傳奇色彩的餘緒,男女雙方都把婚姻視為工具利器,感情、利益各安天秤兩邊,稱度又算計。小說把既相依又互相排擠的微妙關係描繪得絲絲入扣。康生被發現跟小P搭上,薇薇提分手後他日子就不好過,被裁員,落泊厭世,臨時工被取消,父親入院。薇薇來探望,他說要賣房子償還醫療費。薇薇說賣給我吧,康生知道從此離不開她。父親逝世後,他得上司器重每月北上兩三次,急需助理,薇薇把施雅介紹給他。二人婚期定了,康生把兒時照片傳給薇薇製作婚宴上播放的幻燈片,薇薇發現了他跟施雅在旅館拍的照片。既負了她,就要還。她等那一天到來並對他們說:「我是不會離婚的。」當所有詭詐奸險經營的都「中空坍塌」,也就是到了凶年。這種陰冷、不動聲色、一面屈服於命運又要跟命運較量的矛盾角色,充斥於張愛玲作品之中。

胡燕青的〈唐樓〉裡的如玉,父母每月安排一次的相親都無下文。這回在慶賀表妹考入大學的飯局上多了位頭髮稀疏的阿叔,姑姑相熟的地產經紀李奧。她表示想有一間房子,李奧說可考慮唐樓。雙方交換卡片電話,他忙說出自己號碼,「如玉低著頭就把它存到手機裡,而就在這專注失神的一息間,她不自覺地把他整個人都存進自己的未來去了。」這件完成的終身大事,就像一篇還未寫完的課上作文,在老師和鈴聲的催促下,不論如何都得劃上句號。一種無奈屈服的姿態。

陳曦靜的〈雪英橋上〉裡的嘉欣,父親工業意外去世,母親總拿四姐妹出氣,小弟是皇帝。兩個姐姐後來一個個都搬出去了。嘉欣從中三開始工讀,高考失手報讀副學士。因為做報告跟家境富裕來自廣東的家威、來自山東的曉玲熟絡起來。嘉欣不大清楚甚麼時候開始和家威拍拖,沒有房子她會跟他嗎?她大學畢業後在一家會計師行工作,家威曉玲仍渾渾噩噩過日子。在一次假期三人加一個燕婷一行四人前往鼓浪嶼。旅途中她不禁問:自己究竟在追求甚麼?

余婉蘭的〈搜索:語言‧ 溝通‧ 聲音〉,探索親子間異化的關係,及語言、溝通的問題。主角十歲後沒再發出過聲音,也沒有學習手語。母親詞彙裡沒有了「我女兒」這三個字,「我不過是終日在這房子中走動的靈魂」。兩代間失去了溝通的管道。非非是母親帶回的新的女兒,也是十歲。有一天非非說,父親一直在屋裡,「和你一樣,失去了語言。」非非說,在與母親的對話裡,父親處於下風,就以一言不發應對母親的連珠炮。「我出生時也以為他死掉」。而母現患的是回憶失語症。二十歲開口說話,進行所謂的溝通。二十歲的我與十歲的我聊天。

異化的關係,不但充斥兩性之間,亦充斥兩代之間。

 

拼圖七:抒情的意象

香港女作家透過回憶(或懷舊)的敘事語調描繪故人往事或私密之情時,往往承襲了一種特有的抒情調子,行板的節奏,細緻的情感梳理。她們以妥貼的意象去捕捉那些已逝的故人舊情。不在乎情節,而在乎情懷。

陳惠英的〈我的舊居看得見微盪的海波紋〉,道出遷徙,造就了懷舊之情。物換星移,意義改變了。同樣的懷舊情,移居本埠的跟生長於斯的,有些甚麼不同?作品裡的人物麥太太,在新居中醒覺到「應有一種事物叫懷舊。嗨,真好,看了喜歡,搜搜搜,原來是因為看見過的。是一種年月的記憶。」麥先生想再回舊居看看,卻未能說得清「水和土混和的氣味,泥土氣味,人的氣味,母親留下的氣味,語言留下的餘韻,縈繞未盡散」,「那是物理同化學混和的空間」。因為懷舊,新居的海近在咫尺,是「近乎概念的海」;舊居的海卻是「微盪海波紋的」。「麥太太沿街走,好似走在谷歌地圖上,她心中有一張很大很大的地圖,一直攤開、一直攤開去。」陳惠英筆下人物心中的思鄉的地圖,跟郭麗容、黎翠華、蓬草、辛其氏筆下人物思鄉的空間有異。前者思念的是彼方之情,後者思念的是已經更替變化的本鄉本土往日之情。

陳惠英以「微盪的海波紋」的意象捕捉記憶的原鄉,張婉雯則以「阿稔的眼睛」的意象捕捉故人的記憶。「那雙眼睛會讓我想起公園晚上的天空」。〈打死一頭野豬〉是她二零一零年中文文學創作獎優異獎作品(她於二零一一年則以《潤叔的新年》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作品以小男孩羅志鋒的眼光出發。同學阿稔聽不懂老師講課,她和弟弟阿塔都不大懂廣東話。母親在老人院辛苦打工,她要照顧阿塔。學校附近山坡叢林像她「以前的家」,「我爸爸在樹林裡種上許多香蕉樹」。第二天兩小孩鑽過鐵絲網裂口直往叢林裡去探險,然後見一個黑影撲過。一星期後,他放學時見群眾圍觀一隻誤闖馬路口的野豬,牠忽然對著小男孩,「我忽然看進牠黑毛底下的細小眼睛」,在這刻阿稔的眼睛意象跟野豬的眼睛重疊了。牠給警察舉槍轟的一下打死。次日課室阿稔的座位是空的,阿稔就這樣消失了。後來小男孩獲悉,阿稔爸爸也被警察打死了,只因他是瘋的。黑豬跟阿稔父親的處境相近,同樣是不容於文明社會的弱勢者。這些情節都曾見諸香港新聞(書寫至此,一則新聞剛報道一頭野豬又誤闖市區,警察圍捕)。作者以兩件血淋淋的個案,選擇小男孩稚真、不明就裡、一知半解的目擊者眼光出擊,卻奏出冷凝抽離的抒情調子,淡淡的哀愁瀰漫字裡行間,內蘊是飽滿的。作者潛藏爆發的創造力可見一斑。

雨希的〈睡在路軌旁的兩(三)隻山羊〉,以衣物上的拉鍊比喻親近又疏離、疏離後可能終又親近的不定的兩性關係。同樣是抽離冷凝的抒情調子,以節奏韻味取勝。男女主角沒有名字,他和她的故事。「男子與女子在列車中微微搖晃。車軌像一條拉鍊,在兩座城市之間來來回回,開開合合。故事開始了又結束,結束了再開始。」作者透過一趟旅程,刻意寫現代大都會雙城(上海、香港)間男女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的關係,故事以一條車軌、一條拉鏈、兩條上下扶手電梯的意象貫串。

張綺霞的〈蟹與殼〉,以寄居蟹的意象比喻異性間、同性間合合分分、分分合合的關係。「殼與蟹的關係只是一種偶然。而浩為何需要她,他從來不說,她從來不問。或許這樣才叫做,細水長流。」她抱著他,同時想著從前的女人。「或許她還是會回來的」,「殼在日與夜中靜靜地等待,如果遇上了某些肉,會移動的肉,她將會再次離開,緩慢地離開。」瀰漫字裡行間的是撲天蓋地的孤寂感與絕望。

香港女作家不論中壯一代或新生一代,均承襲了一種無可比擬的抒情調子,並能以妥貼的意象準確深入地捕捉細緻的感情變化,刻劃微妙的心理轉折。

 

結語

香港作家筆下,這個城市是倖存者的空間、歷史記憶斷裂的空間、荒謬的文化劇場、魔幻的政治舞台、陌生的異境、傳奇衍生的異域、抒情寄寓的原鄉。

二零一零至二零一二的小說編選過程,從對報紙的地氈式搜索到雜誌、書籍、電子版的覓尋,可謂不遺餘力。在最後關頭,我們才發現電子版《小說風》和台灣《短篇小說》雙月刊的漏網之魚。香港小說創作空間之短缺及作家出版者掙扎求存的本領,於此可見一斑。二十九篇作品之中,三分之一屬七、八十年代新生少壯一代;三分之二屬中壯一代和年長一代。跨越四代的作品展示,呈現了香港生生不息的創作力。作品中三分之一出自《香港文學》雜誌月刊,其他出自《城市文藝》、《小說報》、《字花》、《香港文學展顏》、《短篇小說》等。它們成為一片孕育文學創作的綠洲。其他雜誌限於人力物力等資源,亦於夾縫中求存。雖然文學創作的沙漠化現象出現端倪,卻無礙玫瑰的綻放,亦算是奇蹟吧。

 

目次

序一/異化的城市拼圖
序二/失落了的香港文學創作

探訪時間/郭麗容
記憶裁片/黎翠華
美人在時花滿堂/蓬草
浮生/辛其氏
渡海/韓麗珠
因父及子/羅貴祥
阿水/王良和
夢疊夢/謝曉虹
獸被圈養/適然
悲喜劇場/潘國靈
續西廂/也斯
關於乜先生的二三十件事(本故事半屬虛構)/陳寶珍
陣地/黃虹堅
張開了雙腿/崑南
故事匱乏者的自白/譚以諾
皇后方舟/梁偉洛
蘋果/陳子恩
異境/朱艷紅
1998物質設置/李智良
抵達無望/王璞
聲音/葛亮
2004灰燼之約/陳慧
唐樓/胡燕青
雪英橋上/陳曦靜
搜索:語言.溝通.聲音/余婉蘭
我的舊居看得見微盪的海波紋/陳惠英
打死一頭野豬/張婉雯
睡在路軌旁的兩(三)隻山羊/雨希
蟹與殼/張綺霞

編者簡介
作者簡介

書摘/試閱

探訪時間 @郭麗容

你好嗎?今天身體可好?噢,你認錯了,我不是美玉,我是阿容,是美玉的朋友,我曾到訪你家數次,那年還向你拜年,你還認得我嗎?剛才我在大門口遇見美玉,她要到一樓跟社工談話,囑我照看你一會。

吃過午飯沒有?胃口還好嗎?這兩瓶葡萄適是小小心意,聽美玉說,她常給你喝,維他命C對你的身體有益,你還喜歡嗎?哦,不用客氣。

美玉告訴我,早前你入過醫院,現在身體康復了?我跟美玉說,想一起到醫院探望你。起初她說不用了,再跟她聯絡時,你已經出院,返回護老院了。過去多少次你在醫院留醫,有時是肺炎,有時是肌肉潰爛受感染,記得有一回細菌入血,美玉說你情況危急,醫生要家屬簽紙,要是你的心臓停頓不會急救(我想,這次你真的不行了,想在你上天堂前看你一面。)猜不到你竟又撐過了。反反覆覆好些年了,你還活著,真不簡單啊。甚至那一年SARS來襲,你都熬過了。我時常對美玉說:「你父親的生命力真強啊!要不是有你照料,恐怕這好幾年你父親活不過來,他心裡一定無時無刻慶幸有你這個女兒,這是他的福份。」

每天這個時間,美玉都會來護老院探你,餵你吃飯,幫你抹身清潔。就算她生病,發燒,她也不眠不休照料你。天氣在轉變,一時溫暖,一時寒冷,這樣的氣候真讓人容易患上傷風感冒呢,你要小心保重啊。早前接到美玉的電話,她患了重感冒,看了好幾次政府門診,仍然咳嗽得厲害。我幾乎認不出她電話裡的聲音,沙啞得像中年男人,還以為一個陌生人給我電話。她說,她真的很累了,既要照顧癱瘓的父親,也要照顧患上精神衰弱的母親,日復一日。還要買菜做飯、洗碗、洗衣服、抹地板,她哥哥、弟弟、弟婦看著她在做做做。(唉,我說,他們真沒人性。她說,他們真沒人性。)

以往我跟美玉通電話時,聽到美玉聲音背後,響起你癱瘓在牀的呼叫,似乎呼叫她的名字。(你癱軟多年的身體臥在牀上,你不懂說曾經流利的語言了,只能從喉嚨裡發出旁人無法分辨的聲響,恍如一頭野獸叫著叫著,世上只有美玉明白你在低喚甚麼。)我總會說:「你爸爸在叫你?……那你快去照顧他吧,我收線了。」

美玉不開心的時候總會想起我,她失業,第一個通知的朋友就是我。她電話那方靜悄悄的,聽不到收音機、電視機傳來的聲音,甚至沒有車輪駛過馬路的聲息,沒有救火車、警車駛過發出的警號嗚嗚聲,完全沒有城市的噪音。她的話語,彷彿從曠野傳來。

你住進護老院後,她多在探訪後回家途中給我電話,聊著聊著,我聽到輕鐵車廂裡廣播的聲音。她有時在快餐店獨自吃晚餐,寂靜一片,大概店內顧客寥寥。我說:還是快些回家吧。

這間護老院環境也不錯啊,尚算清靜,住得舒服便好了,離你家也不遠。唉,現在想找個不錯的牀位真困難啊。你想要甚麼?想喝一點葡萄適?哦,你想要水,我來倒一杯給你。飲管放在哪裡?這裡有,慢慢、慢慢吸吮,不用著急。

你這裡陽光明亮,看看哪,葡萄適在穿過玻璃窗的日光底下,恍如浮在淺水裡的橙黃色的珊瑚。

今早我走出家,沿路陽光飄浮。陽光和煦,老人家、流浪漢、傷殘者都走出來,他們戴冷帽圍頸巾拄柺杖,或一小步一小步移動,或呆坐一角的樓梯間,他們恍如寄寓泥土洞裡的昆蟲,等候了一整季,爬出陰冷的洞穴隙縫,讓陽光曬曬自己,像洪荒時代的蜥蜴,爬在石頭上作日光浴。他們平時的生活像壁虎,把自己藏匿在夾縫裡,在緊閉的房子裡,在大街小巷裡。他們大概都是跟你同時代的人物,有些比你老十年,有些比你年輕十年。今天我也趁著好陽光,打掃我獨居的套房,我已有大半年沒打掃住所,每天有空我都是伏在電腦前讀報紙的新聞。推開電腦枱,地上伏著一條壁虎,我看著地上風乾的壁虎屍體,那彷彿是塑膠製的昆蟲玩具。我動也不動,任由陽光在我身上緩慢移動,啊,原來這一段日子,我一直同一條壁虎屍體同住。我掃出一大團混和了頭髮的灰塵,灰塵包著壁虎的屍骸,一起倒進馬桶裡,我拉水把,水聲嘩啦嘩啦。其後,我身上驅了魔似地,想著,我不要再混沌地生活了,我走出街外去。

甚麼?你想說甚麼?你是要見美玉?你是不是要見她?她還在樓下的辦事處見社工,我想她快上來的了。

你不用擔心美玉啊,她的人緣挺好,很多朋友會幫她忙,我算是她最要好的吧。你準記得,有一段時光,她每晚都在家練習鋼琴,唱歌吧。那個時候,她在一間音樂專科學校讀音樂,我們便是在那裡認識的。美玉跟我,都幹一份寫字樓白領文職,她在中環,我在灣仔,入息還算不錯呢。回想起來,當時的日子還算安樂的,為甚麼我總覺得我的生活應該更快樂幸福呢?當時總覺得日子無聊透頂?我們常常一起去音樂會,都想有天能當音樂教師,在那些裝潢典雅的隔音教室裡,窗台擱著青綠的小盆栽,我們會教學生彈琴、唱歌,他們都是漂亮的孩子,每年給他們辦小型音樂會,生活大概會有趣得多吧。每天我下班後站在街口,不想回家,又不知往哪裡去,去看場七點半電影?去逛出口時裝店?有回在街角聽到有人叫我,美玉她剛在灣仔辦妥事情回公司去。這次在課堂以外的場所踫面,接觸對方現實生活的另一個身份,瞬間覺得比以前熟落得多了。

後來有天下了班,我和美玉相約同往西環看醫生,坐在夜晚歸家路上的電車裡,我們感染感冒的身軀疲憊了,默默看著車廂外的街道流過去,流過去。我看著美玉側臉剪影背後的西環街道,黑漆漆的空間裡,高高矮矮的一棟接一棟的舊式唐樓,不少單位已經荒廢,甚至整棟都空洞洞的,人遷走後,剩下鑲在外牆的商店招牌,樓房一口口被堵死的窗口,以舊報紙和月曆海報糊著。

我想像這些荒廢的樓房曾經住著甚麼樣的人家,他們現在又在哪裡。我想著自己生活在這裡的過去,自己的將來,還有這個城的過去與將來。將來,我會在這城市哪個房間裡生活?跟哪個人一起生活?他現在住在這城市哪個角落,現在在幹甚麼?或許,那人根本不曾存在。電車駛進燈光璀璨的中區,我覺得需要向美玉道出感激:「除了我母親以外,從沒有人曾陪伴我看醫生。」美玉睡眼惺忪,像吃了感冒藥渴睡了,無論美玉是否聽到這句話,我覺得跟美玉的交情,真的從朋友進展到姊妹般親密。我倆同姓,我長美玉一歲。

那一個晚上,我才知道原來美玉是在西環出生、上小學中學的,袓父母都安葬在摩星嶺的墳墓裡。我跟她在音樂學校認識的時候,你們的家已遷往新市鎮的屋苑,你已經癱瘓好幾年了,家人留了一個房間給你養病。(說到西環兩個字,你好像回想到甚麼,目光像很有感觸。那晚是我首次走在西環的街道上。)

我跟著美玉走在西環黯黑、風大的街道上。寒冷的天氣已持續一段日子,是每隔數年到臨此城的流感高峰期,很多同事都病倒了。我下班後乘電車從灣仔往西環去,從車窗往外望,市中心區的喧鬧漸漸返後,便是鱗比的海味店,掛起風乾的鹹魚,魚眼睛,魚臉,都僵硬了。牠們曾經在海裡游泳,現在完全癱瘓了,不,一尾一尾,如化石般的圖案。電車停在總站。是下午與傍晚交接的時間,主婦從菜市場買菜趕回家做飯,麵包店最後一輪麵包出爐的時間,樓房裡噴出炒菜燉肉的油煙味,街道升起向晚的聲息和氣味。然而,我站在破舊的街道,彷彿站在世界的邊緣地帶,如果電車繼續西行,它會載我到宇宙最荒涼的地方去。

美玉來到,我跟著她走在人車稀少的街道,走過一個又一個的街口。然後,一條長長的街道,地下一個單位射出亮燦燦的燈光,我們向燈光射出來的單位走去。醫務所光燦晶瑩地浮在街道上,突顯周遭的不見天日。我們從淒冷、烏黑的空間進入亮得燦眼的候診室。診所的白牆上高高的掛著一部13吋手提電視機,畫面閃著雪花,橫線上下閃動,電視節目的音響流動在候診室的四壁白牆之間。

離開診所,我們走進粥品老店吃飯,她是老顧客,小時候已經常來。桌上擱著調味品瓶子,筷子筒,牙籤筒,封著塵埃污垢,看似從她牙牙學語的年份就一直在那裡擺放。還是小學生的美玉,總是坐不定,牽著父母的手,把熱粥一匙一匙送進嘴裡。塵埃污垢,從調味品玻璃瓶子、木桌子,滋生到四壁,從四壁爬上樓頂天花。兩把掛牆電風扇呼呼旋轉,吹散火爐冒出的熱氣,吹起掛在我們頭頂上的一條蒼蠅膠布,上面黏著點點豆大的黑色,是蒼蠅的屍骸,黏得滿滿的一條,恐怕不少是三數年前的飛揚的蒼蠅。牠們的屍骸,把三數個夏季的暑熱貼在膠布上面,牠們曾經瘋了一樣的飛舞,衝向膠布上。

噢,我總被一些小事牽掛。

美玉熟悉西環的環境,在菜巿場,她買來大包小包的東西,家人愛吃的芒果、桃駁梨、山竹、木瓜之類的食物。她走去素食店外替母親買齋菜,說母親愛這食店的味道;她走去老字號的麵包店,給你買白方包。她在街上轉來轉去,像魚,栩栩游著,這就是她的世界。

然而你們一家早已搬離西環到新巿鎮居住。我第一次拜訪你家,我跳下巴士,穿過輕鐵的車軌,穿過半冷清的乾貨街市,前面一棟樓房的低層,有口向街的窗戶,兩扇玻璃鋁窗掛滿晾曬的衣物,全是洗得褪了兩三層色的便服,我就猜想這一定是你家的房子。第一次跟你見面,你的臉容削瘦蒼白,像累透了。(你癱瘓的歪坐椅子上,身體困在屋子裡這麼多年,呼吸虛弱,一切都退化了。)我常想像,你癱瘓前在銀行當個小職員,待客和善,戴副老派膠框眼鏡,從不惡形惡相的,你是個勤快的員工,深覺辦公室裡沒有你的打點就不行的了,你患上重感冒還帶病上班,就這樣暈倒癱瘓了。數一數日子,這十多廿年來,旁人東奔西跑,眼下房子外的世界,一切喧囂沉悶、瞬息萬變,你都無從得知,置身事外。

我看見美玉總是忙著家事,爬高爬低,進進出出。客廳一角擱著她的鋼琴,黑白子積了一層灰白,琴面堆滿雜物,都是一包一包成人紙尿片。(噢,我家裡的樂譜,一箱一箱堆在我的睡牀底下,給蠹魚嚙咬著。)

回想那個寒冷的晚上,我們彷彿走在夢裡永無止盡的長街,世界臓朧裡浮著光燦晶瑩的醫務所,我們像夢遊者在被照亮的街道浮遊。街道的陰暗處走出一個標致的年輕女子,她不算漂亮,卻有著所有一切女性自豪的特徵:一把長頭髮,短褲下兩條修長的腿,白皙皮膚,優美的走路姿態。她從暗角走出來,然後又走進黑暗裡,恍如幽靈。我和美玉,都是城市生活的平凡女性,正如我們平凡的樣貌、性格、職業、名字,我叫容,她叫美玉。我們姊妹倆似的走在街頭,走過她先祖父走過的街道,走過你走過的街道,走過你那一代人的街道。夜晚的街道進入睏睡狀態,給人丟棄的玻璃瓶、啤酒罐、汽水罐、報紙,在空寂的街道被風吹著在地上翻滾,遊蕩在屬於它們的街巷。

多少次,我在睡夢裡,彷彿回到那條長長的街道,有女子不徐不疾跟在我後面,她有跟我相同的身高,同一個款式的髮型,她在我後面說:你衣服穿得太少,天氣冷呀!朦朧中,我感覺自己棉被蓋不夠,手腳冰冷。有隻女子的手伸進被窩,摸摸我燙熱的臉頰,我好想打開眼睛,弄清楚是誰。

美玉來了。

美玉,你的事跟社工談妥了嗎?……不用生氣,再跟你大哥商量商量吧。我不打擾你父親休息了,我先走了。

你也要回家買餸做飯?一起走吧。

世伯,我要走了,下次有空再來拜訪你,保重身體啊。

美玉,距離車站很遠呢,我替你拿這袋東西,不重不重。近日你還好嗎?這幾個星期我也病倒了,暖暖的陽光,今天才覺得身體恢復一點力氣,趁著有陽光,洗了澡,哈,我病了一整個星期也沒有洗澡呢,身體的每個毛孔似乎都生長著一團團病菌。之前每晚吃了藥,聽著電台的老歌節目,迷迷糊糊入睡,睡得像死人一樣,全身動彈不得,也呼叫不得,像癱瘓的一個人。那感覺,就像剛才我乘輕鐵來這裡,一站過了又一站,車廂喇叭反覆廣播沿路車站的名字,我記得有麒麟、青松、田景,對啊,良景、新圍、鳳地、藍地、泥圍,你竟可以如數家珍念出來!那把女播音員的聲音,理直氣壯的吐出一個個站名,這些地名好像從洪荒時代已經存在,我卻是聞所未聞,不知身在何方,於我來說是另一個世界,一站一站連接到他方。一些人下車,一些人登車,他們就是生活在這些社區的人了,他們神態自若,悠然自得,而車廂好像只有我一個來自異地的人,我覺得全車廂內的人的目光都放在我這個外來人的身上呢,我只得眼睜睜給他們注視著,瑟縮在車廂一角,不想侵犯他們的生活空間。

你要我幫你多拿一袋子東西嗎?

陽光漸漸走了,剛才沿路看見無聊賴的老人、失業漢都消失了,現在街上換上餐室、茶樓的侍應生在流連,你看,他們身上的制服沾滿油污,臉上都是疲憊臉容,有些三三兩兩在小公園的樹蔭下閒聊,有些獨個兒坐在後樓梯吸煙,把自己埋在行人看不見的私人空間裡,只靜靜呼出濃烈的煙草味道。

我們也找個地方坐下吧,吃下午茶的熱鬧時間過去了,餐室一定很多空位子。熱可樂煲薑?哈,我也想喝呢,以前我們傷風感冒就會喝一杯,不過我想現今餐室的夥計不會特地給我們弄一杯了。

 

原刊《城市文藝》2011年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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