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的墓誌銘

有一種書寫
是以樹的魂提煉而成
顫動的樹葉在風中傳遞
手語
樹枝赴火變炭
樹幹入水成紙
以炭塗紙
記載了泥土裡隱藏的秘密

──錄自〈樹的墓誌銘〉

沙河是馬來西亞華文文壇的一員大將，向以生活入詩。他對生命無比熱誠，飲食男女，觀察細緻，鞭辟入微。詩作中無論〈色情小說〉、〈驚慄小說〉 也好，〈字紙人生〉、〈寵物墳場〉、〈小男人俱樂部〉 也好，都能意在言外，寓哲理於人生微不足道的小節。

沙河

原名鄭澄泉，祖籍廣東潮陽縣，1960年代開始新詩創作，為馬來西亞前行代詩人。作品被收入《大馬詩選》（1973）、《赤道形聲》（2000）、《馬華新詩讀本》（2010）等。為2007年花蹤新詩推薦獎得主，同年出版詩集《魚的變奏曲》。近年又以「勿勿」創作微型小說，作品收入《馬來西亞當代微型小說選》（2010）

一種浪漫主義的沉澱與追憶
──小論沙河的視覺、嗅覺、味覺詩

張錯

詩對一個詩人而言，應是一生的志業，而非一時感情的滿露流溢。我說這話時因為注意沙河的詩已近十年的光景了，他是一個以生活入詩的人，率真流露，經常像馬戲班的表演者踩在一條語言鋼索，以誇張險峻的姿勢，走完他要表達的過程。
因此走得太快或說得太快，或者走得太慢或說得太慢，都不可以。那是一種浪漫主義的沉澱與追憶，在未寫下時已經知道要說什?，未走前已經知道鋼索的盡頭。而走或寫，姿勢必須恰到好處。
沙河走了很久，那是對詩的信念與堅持。終於在第九屆花縱文學獎的新詩推薦獎參賽作品裡，我們看到一張漂亮的成績單。在《詩集》一詩裡，他借一本出版詩集，流露出滄桑沉重的感慨。詩，在今天社會是可有可無的；詩人，是熱鬧場合中最清冷的孤單，讓人感受到詩人一生志業裡，許多不能承受的輕：

想不到如此單薄的身子／竟能承受幾十寒暑的風霜／膚色貧瘠的封面／ 掛上草體橫匾／開一扇窗／透視一對敏銳的眼睛／……／ ……／雙手扶起了詩集／卻扶不起詩人的體重。
儘管如此，沙河在二○○五年星洲日報《文藝春秋》版的「六六國際詩人節個展」裡展現出繽紛七彩的快樂人生。他對生命無比熱誠，飲食男女，觀察細緻，鞭辟入微。詩作中無論〈色情小說〉、〈驚慄小說〉 也好，〈字紙人生〉、〈寵物墳場〉、〈小男人俱樂部〉 也好，都能意在言外，寓哲理於人生微不足道的小節。
至於香草美人，更聲色香味，妙不可言。在 〈人體彩繪〉裡，摩頂放踵，從彩繪美女上半身文化的「這是愛與恨都想盈握的脖子」敘述開始，到「白裡透紅的弧線／向雙肩卸下兩傾冰河」，再到赤裸背部「一片曠野／袒裎著史前的空蕩」跟著詩人以問號代表美的驚歎號——

哪種體溫最適合／初夏的寫意？/ 哪種膚色才能襯托出 ／晚秋的雅韻？

詩人視覺隨著「一疋沒有瑕疵的畫布」，從腰的海岸線到臂彎的海灣，揉雜著各種不同顏料，在人體各部份呈現的色彩圖案，包括溫馴的海水藍——

輕濺出一汪沉默的海洋／把憤怒的火紅／點燃起一樹騰 飛的鳳凰／也把最琥珀的菊黃／為你喚來一輪／曖昧的昏月

沙河除視覺詩外，還有嗅覺及味覺的表現，在 〈香氣的獵犬〉 散文詩內，詩中的我，邂逅香水櫃檯後的佳人僅一分鐘，便成了一隻「追隨香氣的獵犬」去尋覓剩餘的氣息，上天下地，詩人借名牌的不同品名，分別呈現出各種香味的聯想：

分不清是高貴沉靜的香奈兒5還是典雅樸質的19，是華麗的蒂芬妮或是優雅的聖儸蘭，是淡黃卡文‧克萊恩的《永恆》還是翠綠克麗斯汀‧迪奧的《毒藥》……

至於味覺詩或美食詩，則可見諸於沙河〈美食啟示以外〉 及 〈餐桌上的風景〉兩首。前詩開首數句，先聲奪人：

廚房的油煙總給我們一種啟示／水火不相容／卻也有互相配合的時候／……／所謂上湯就是火浴後的汗雨

這種修辭學的「矛盾修飾」（oxymoron） ，經帶來一種弦外之音，語帶玄機的「反諷」（irony）。所謂美食家，不只是舌頭敏感、腸胃寬敝，還是「牙尖嘴利之輩」（此句用廣東話誦讀特別傳神），他們：

飽食之餘／加鹽加醋大作文章

「加鹽加醋」與「牙尖嘴利」一樣，均需以粵語來申義（「加鹽加醋」指誇張渲染，「牙尖嘴利」指口齒便給，就像下麵一詩談雞隻的「張牙舞爪」），才能帶出反諷效果。
這類反諷創作一直蔓延入 〈餐桌上的風景〉 ，當紅炸子雞也就被「擬人化」（personified）成：

所有的雞種都得到赤裸的榮耀／用刑後被追封鳳凰的勛銜／儘管張牙舞爪／也只能在滾油裡踢踏出／香脆的調子／胸肌尚有華清池的餘溫／白嫩得使人憶起芙蓉帳裡德慵姿

其實，飲食哲學就是人生哲學。雖非盛世但也可算堪稱太平的我們，天天哪有許多戰爭與和平的偉大？倒是飲食男女之餘：

燕鮑參翅或粗茶淡飯已經不是主題／飽食後懂得打呃才是哲學

或者，在另一首〈我們必須接吻〉的詩裡，沙河強調，在密室、水中、頂峰、夢裡，我們必須接吻，生有涯，情無涯，雪泥鴻爪，無復東西，人生如夢，一回首：

我們的囈語已呢喃成一弧彩虹／在唇上留下美麗的印記。

一種浪漫主義的沉澱與追憶──小論沙河的視覺、嗅覺、味覺詩／張錯
樹的墓誌銘（代序）／沙河

輯一　葉之拼圖

磨刀
品酒的三種心情
吸血僵屍
葬禮拾遺
夢的魚群
選擇緘默
眼睛的招供
字裡行間
詩的交通規則（四首）
赤足的感覺
寵物墳場
二手鋼琴
速度的祕密儀式
香氣的獵犬（散文詩）
小男人俱樂部
女人用針線寫詩
為何必須銷毀一張名畫？
冰冷之城
怪談
短調
歎息之橋及其他
誰能質疑死亡
紙魂
問猶大
風花雪月十四行
椅之聯想
在微醺和酩酊之間
在交通島上野餐
守柵
老人的風箏
九行九首
修夢
撫摸月光
全蝕
與一幅畫作對峙
閱讀一面牆
在文化遺產保留屋避雨
綠手指
拾荒太子港
街舞
九短詩
習慣
讀誦
把動物園搬入寵物店
夜訪Dracula伯爵

輯二　幹之紋理

風的行蹤
古渡夕陽斜
夜聽搖滾
推理小說
章回小說
科幻小說
色情小說
驚慄小說
終結生命者的選擇
寄自巴格達
淋一場盂蘭雨
相約
一座庭院的構想圖
在音樂會上假寐
在禁煙區等待
在廢墟中觀天象
在快速車道想起死亡
捕影
寵物墳場
美食啟示以外
一片假想的沙漠
月光與夢遊的魚
從一朵雲上鳥瞰廣場

輯三　根之網絡

秦淮河
靈山大佛
烏鎮水鄉
路過芙蓉鎮
夜宿鳳凰城
意象懸空
從時間的縫隙走入雲岡
過酆都而敬鬼神
綠色圍剿張家界
順流三峽

標題：詩的交通規則（四首）

小標：斑馬線

左看右看是一匹馬
前看後看還是一匹馬
色調鮮明黑白相間 倒影成
欄柵的尺寸規格
被晨光以市聲一節一奏地洗刷著
摩西引領著小學生的步伐
一聲吆喝把紅海阻流
越過對岸的魚群
頻頻追趕腕上
焦慮的時間

小標：紅綠燈

一使眼色
一切便得聽命於我
蹲在白線邊也算是一種無奈
是百米短跑或是長途競走
也得承受這種節奏
短暫的等待
總是引來一群尾隨的蝴蝶
噗噗響地被一朵雲
同化

小標：交通島

除卻魯賓遜
島還是島
孤絕於城市專橫的圖測
除卻島
魯賓遜卻是一襲洗了又洗的白制服
以獨裁者的手語
以警笛
馴服
一排排不甚安分的
螞蟻

小標：交通圈

三百六十度公轉或自轉
是一個漩渦必要的操守
多餘的入口和多餘的出口
總買不起一分出軌的欲念
旋轉的木馬有意圖地持續下去
東轉是天涯
西轉是一聲鄉音一聲叮囑
轉不成圓滿的最終是
歸心似箭的方向盤。

（01/06/2004）

標題：小男人俱樂部

凡懼內的領帶
都必需向後懸掛
向後 再向後
懸掛在媚眼和飛吻無法降陸之處
並且拒絕與酒類比腕力
只能以陀紅的果汁壯膽　但
紅色還是避忌的顏色
尤其是在領口和袖邊
撲克牌也不在憲法允許之例
一杯茶轉凍之前或
一客霜淇淋變暖之後
話題必需轉變（不管是政治或經濟的）
不如談一些瑣碎的花邊新聞
或討論孩子的學業吧
敏感的夫婦課題不必提及
雖然霓虹燈還沒亮起
頻頻看表還是必要的
銘記於心的丈夫守則
一至二十五條
條條滾瓜爛熟
目不斜視是其一
財政管制是其二
夜遊交際更是奢望
無奈喟歎之餘
可別過度傷神
小心煙火波及兩指的Ｖ型手勢
歎氣聲隨著煙圈消失在冷冷的空氣中
緊握的拳頭
竟然揮不出半句怨言怨語
想到調劑的音樂也要考慮到
一支胭脂的感受
不如把年輕時圍捕到的黃色笑話
一隻只的釋放
讓在座諸位
笑落幾顆小男人的
眼淚。

（05/06/2005）

標題：女人用針線寫詩

據說女人用針線寫詩
綢緞般的心思
一刺一繡地
就鋪成了長長的錦簇
閃耀著善感的蔻丹
纖纖十指是用之不盡的詞匯

腕肘之間上下翩飛如蝶
抽取了彩虹的?絲
用繡花針細密的舞步
在白絹上踢踏出一對
戲水鴛鴦
女人用針線寫詩
男人用眼神朗誦

（12/06/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