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 言
西洋現代哲學起自一八三一年,即德國觀念論者最後一位學者──黑格爾(G. W. F. Hegel, 1770~1831)逝世的那一年開始,直到今天。
西洋現代哲學在這一百多年的發展中,有好有壞,有可喜的現象,也有可悲的命運;因為就在這一百多年中,自然科學有了驚人且長足的進步,工業發展到了顛頂,人類的物質文明也到達了高峰;但是在另一方面,人類的精神生活似乎總是趕不上物質的文明,甚至人類的理性用來造福社會的力量所付出的關心,很可能遠不如用來危害人類和世界的事實。
固然黑格爾死了以後,德國的文化部(相當於我們的教育部)明令各學校必須以黑格爾的學說為必修課,而引起許多學者的反對,並且因此種下了禍根;如此懂得黑格爾哲學的人教授黑格爾哲學,不懂得黑格爾哲學的人也教授黑格爾哲學,喜歡黑格爾的人講黑格爾的思想,不喜歡黑格爾的人也講黑格爾的思想,這樣把黑格爾的哲學思想講得亂七八糟,一般的士大夫階級對於他的思想有了很大的反感,因此也就開始不喜歡黑格爾的唯心論,而嚮往哲學的另一派系,即唯物論。
唯心論的沒落直接影響唯物論的產生,而唯物論的產生,在西洋哲學,尤其是在西洋的文化發展中,有它的必然性。我們在《近代哲學趣談》中提過,西洋的文藝復興與啟蒙運動,給西洋所帶來的,固然發展了人文主義的高峰;因為當時的學者具有濃厚的民族意識,他們不再贊成羅馬的中央集權,同時也不贊成接受東方希伯來傳進來的文化體系,希望回到希臘的人本思想中。可是在另一方面,關於人生哲學方面,我們千萬不可忘記!西洋的白種人從希臘的海島文化誕生開始,就一直是屬於競爭的文化;這種競爭的思想,以時空為中心的奧林匹克做資範,而奧林匹克所產生的文化是屬於競爭的,直接影響到白種人的人生觀。
在日常生活方面,使得他們有蓄奴制度,奴隸制度最主要的思想是把他人不當成人看待,在群體生活中,他們實行殖民政策,是一個民族奴役別的整個民族;這種相反人性、違反人道的傳統,曾經有希伯來的宗教思想壓抑了一千多年,可是當西方從文藝復興與啟蒙運動中自覺以後,竟然拋卻了耶穌基督所帶來的「仁愛」思想,而又開始殖民和蓄奴。
西洋從唯物論開始以後,從進化論的假設開始以後,白種人又開始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奴役與殖民,奴隸制度莫過於白種人在美洲販賣黑人為生,殖民主義莫過於白種人侵凌黃種人的地盤和黑種人的地盤為甚;我們中國就曾經遭受過瓜分之禍,雖然沒有成功,但是卻清清楚楚地指出西洋十九世紀後半期以後的人生觀,人生哲學和政治、社會的制度確實違反人道。
因此我們在此提及,固然在自然科學的發展和經濟、工業的發展上,我們讚美西洋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的成就,我們也讚美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推進西洋白種人大眾化的教育以及科學技術的萌芽與發展;可是對於人性與人道方面的觀察,我們卻不敢領教西洋這一個多世紀的作為。
在另一方面,近代哲學有法語體系和德語體系佔了上風;在十九世紀後半期開始,哲學園地中沉默了好一會兒的英語體系以及法語體系又開始重振旗鼓,捲土重來。在法國興起了實證主義,在英國出現了功利主義,並且發明了進化論,補助了德國唯物論與法國實證主義的學說,甚至遠在美國也產生了實用主義以及修正實用主義的工具主義;這些新興的學說,都曾經在西洋十九世紀後半期的七十年間,影響了西洋的哲學思想,一直到二十世紀初期,這些唯物、實證、實用、功利……等等的思想,不但影響了白種人的世界,而且散播至整個世界各地,甚至每一角落都受到這些思想的影響與污染。
西洋一直等到二十世紀初年,才出現一些先知先覺之士,集合了傳統和當代的智慧,觀察了精神和物質的關係,才重新計劃出人性的價值與尊嚴,慢慢地從反人性與反人道的奴隸制度和殖民制度中覺醒。
可是雖然白種人的世界漸漸地覺醒了,世界上所有科技落後的國家,由於迷惑物質生活的需要和享受,已經大部分墮落於西洋十九世紀後半期的思想桎梏中,我們中國的現狀就是一例,在大陸不用說是實行唯物共產主義,在臺灣又何嘗不是走著唯物實證的道路呢?
目前我們好好地研究西洋現代的思想,以西方的沒落和西方的興起做為事實而研究,藉以做為西化或洋化的借鏡;雖然在科學技術方面所有的國家西化是必然的,而且在發展中的國家而言,西化是必須的,我們必須趕上西方的科學與技術;但是在精神的生活方面,尤其是在人生觀上,是否也得把自己幾千年的文化拋棄而接受西洋的人生觀呢?
因為西洋二十世紀的哲學有了覺醒的象徵,尤其是德語區與法語區,到目前為止,都已經漸漸地脫離了西洋十九世紀後半期沒落思想的影響,而能夠在唯物論與共產主義中重新估價人性的尊嚴,重新研究人性的價值;並且同時也能夠在實證主義的潮流中,挖掘出生命的奧秘與精神的崇高;甚至在英語體系中,實用主義與功利主義也已經無法定於一尊了,而是由一些大思想家挺身而出,設法把哲學超度到形而上的地位,把人性超度到神性的領域。
我們探討西洋現代哲學的時候,很顯然的就時間而論,就可以分為兩段,而且這兩段的時間可以分配得十分平均;即以黑格爾逝世的那一年──一八三一年,到一九○○年之間為前半期,其間經過了七十個年頭;然後我們又可從一九○一年開始算到一九七○,也可以說是有七十年的時間。
在這二個七十年時間的哲學變化中,我們幾乎可以說,西洋十九世紀後半期的哲學,是迷失了,迷失於物質的世界以及物質的享受中;可是二十世紀的哲學,卻有許多的跡象,使得他們在覺醒,重新尋獲精神的價值以及人性的尊嚴。
黑格爾的哲學曾經一度把唯心論推至極峰,使哲學到達了藝術與宗教的境界,哲學與科學根本上已漸漸地分離;黑格爾的這種想法,在膚淺的人們看來,他是遠離了科學,已經不合潮流,因此在唯心論達到峰頂以後,就連黑格爾自己的學生也起來反對自己的老師,而用實際的對物質的關心替代了對精神的嚮往,以物質的光榮取代了精神的價值。
在西洋當代的思想中,很顯然地唯心論到達高峰之後,哲學的發展只有一條路可走,超過黑格爾已經成為當時不可能的情形,所以再從唯心的頂端下來,回到經驗的世界,從高昇的理想再回到實事求是的現實當中;於是從一八三一年到一八六○年的三十年代中,西洋的哲學走進了分裂的時代。這種分裂的時代很顯然地是針對唯心論的學說,所有新興的學說都是正面地與唯心論起了衝突;這種衝突漸漸地累積下來的就是德國的唯物論、法國的實證主義、英國的功利主義、美國的實用主義。從英國的功利主義配合了自然科學中特別是生物學的研究,慢慢地發展了進化論,然後有德國的唯物論接受了進化論的思想以後,架構了整個人生哲學的體系,因此發展了適宜於或至少可以解釋工業發展中所產生的流弊的共產主義,而共產主義固然看到了當時社會發展的一面,卻是病態的一面;可是對於真正可以解救這種人類危機的,並不如共產宣言所說的要在英、法起革命。
因為勞工與資本家之間,除了武鬥之外,還可以用和平的手段;我們以往所見到的社會現象,真正搞工人革命的,不是法國,也不是英國,而是前蘇聯與中共。
與黑格爾哲學相對立而分裂的,也就是與純粹思維對立的,是著重經驗與實驗的泛科學主義者。這些泛科學主義者,把人性當做物性看待,而在相同的情形之下,助長了白種人征服世界的野心,使得白種人瞧不起其他的有色人種、要以殖民地與奴隸的政策,欺凌他人,圖霸天下。
從另一個角度而言,希臘哲學發展到最高峰的形上學之後,它問起了宇宙最終的原理原則;可是希臘哲學也發展了另外一面,即形而下的問題。這形而下曾經在人類的思想中停留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它的最主要理由,是我們的頭腦比手腳快,已經想出來的科學技術,手腳卻跟不上。
西方發展了一段很長的宗教時期以後,才開始發展自然科學,而這自然科學的發展從十六世紀到十九世紀,幾乎是三百年的時間,才漸漸地有了長足的進步;在這三百年期間中,配合了西洋侵略和奴役的野心,也就發展了各種工業技術的峰頂。
近代自從自然科學萌芽以來,哲學提出來的所有形而下問題,似乎都應該得到解答了,可是事實上卻不然,哲學的思考總比科學的發展來得快;因此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在自然科學與形而上學之間,常常出現了不和諧的現象。所以唯心論可以藉著這種空隙直線上升,到達絕對唯心論的地步,可是一旦自然科學與技術發展到某一程度以後,人性就開始覺得思想的法則固然重要,而現實的生活卻更重要;因此從西方十九世紀之後,一直發展下來的哲學思想,帶有濃厚的唯物氣氛。
它們針對人的問題或神的問題的討論,都以物理的法則去衡量,雖然以物的法則,可是表面上還是以人做中心,而且設法把整體的人當做研究的對象;因此在最初的三十年分裂的期間,一方面有自然主義的興起,但是另一方面有傳統的形而上學以及道德主義的學派,主張價值與目的,與主張唯物的、盲目的、機械的宇宙論相對抗。
當然我們雖然在表面上看到的,是唯物論與唯心論的對立,而事實上,卻是人的心靈與頭腦的對立;因為如果要發展奴隸制度與殖民制度的話,需要依恃一個人靈活的頭腦,可是如果要在科學技術發展到峰頂的時候,仍然主張人與人之間要仁愛,仍然是主張人與大自然之間要和諧的話,這種動力必然是來自豐富的心靈而不是來自靈活的腦筋;而人生存於天地之間,生存於人與人之間,總是設法做人,總不希望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看成物與物之間的關係,不希望把人際關係看成人與動物或動物與動物之間的關係。
十九世紀哲學雖然可以說是一種過渡時期的哲學思想,屬於混亂的局面,但是這個亂的局面對於世界的影響十分大;影響最大的,就是人生存於工業社會中,開始不能夠以精神的生活為中心去適應現世的生存,尤其是一些落後的國家,從農業社會過渡到工業社會的時候,卻無法適應,無法把傳統的美德以當代的方式表現出來;比如是「敦親睦鄰」的美德,似乎只能適用於鄉村間的人際關係,而不適宜於都市裡高樓大廈的居民。事實上卻不然;住在公寓式的房子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同樣可以藉著各種的交際來活動,雖然沒有鄉村的淳樸,至少不會像過路的陌生人。
西洋現代哲學,特別是在前七十年的期間,也就是在十九世紀的哲學中,很顯然的分為兩部分,前三十年是哲學分裂的時代,後四十年是哲學對立的時代。
在分裂的時代中,相對於德國的觀念論,出現了一些唯實論與客觀主義,也出現了與客觀主義相對,同時也和德國觀念論相對立的主觀主義的思想。
在後期的四十年代當中,即一八六○年至一九○○年期間,開始了哲學建立系統,能夠相互對立的一段時期,在這些對立的思想中,作者以三種的對立去概括,一個是客觀主義與主觀主義的對立,一個是宗教與反宗教的對立,一個是物質與精神的對立。在這些對立的思想中,很顯然地可以看出都是希望擺脫觀念論或康德哲學的束縛,能夠在哲學中找到一種新的境界。
當然在客觀與主觀之爭中,在宗教與反宗教的學說中,或在物質與精神的對立中,仍然可以看出反宗教與物質的學風佔了上風,而屬於宗教情操的,能夠重視人類精神文明的一些學說,在工業社會與科技高張的時期,難以立足。十九世紀後半期,最主要的學說是針對德國觀念論的理想,提出現實的解答,雖然他們所謂的現實,不見得比理想的東西好,畢竟能夠與科學技術和工業的發展的具體事實相配合。
因此在學說上,也有客觀主義的出現,贊成唯實論的說法,把一切的存在都當做客觀的,而主觀的,精神的價值漸漸地被否定。就在十九世紀後半期,有了客觀和唯實的說法出來保證哲學的方式之外,也有把「人」做為中心,以人的精神、理想與現實配合的說法,用來討論宇宙和人生的問題,這就是主觀主義的出發點。
主觀主義設法以心靈為出發,以心做為歸宿,並且也以心靈的行為做為全部知識與本體的過程;雖然在西洋十九世紀後半期的思想中,很大的一部分工作無法與黑格爾的偉大體系相提並論,可是他們因為有現實的生活所支持,而且還有反對黑格爾更激烈的一些學派所支持,因此在西洋十九世紀後半期的思想上,整個的哲學無論在分裂的狀態之下,或在對立的狀態之下,幾乎都是接受「科學萬能」的學說,多多少少地受到唯物實證的感染。
真正能夠與德國觀念論相對立的是自然主義,而這個自然主義包括了所有的唯物、實證、實用和功利主義在內,這種自然主義最大的傾向,就是要發展現象主義;現象主義一方面反對「超越」,另一方面又反對宗教情操,反對「超越」是反對外在的上帝的存在,反對宗教情操是反對個人內心超越的可能性。
因此如果我們以學派為主的話,觀察西洋十九世紀後半期的思想,則有唯實論、自然主義、客觀主義、精神主義和主觀主義,都是反對黑格爾的觀念論;如果我們以哲學家為主的話,則可以看到無論是贊成宗教的祁克果,或反對宗教的尼采,無論是主觀的叔本華,或唯物的馬克斯,或實證的孔德等等,也都是反對黑格爾的思想。
總而言之,西洋十九世紀後半期的哲學,真正是西洋哲學走上最大迷失的一個時代。在此期中,人性被污蔑了,人類的尊嚴,被某些野心家所控制著,哲學真正思考的方向走進了迷失的狀態當中;站在人的立場,他的精神與肉體的二分法,變成了精神隸屬於肉體的情況。
我們暫且不論西洋殖民與奴隸制度在西洋十九世紀是如何地猖狂,至少我們看到他們在哲學園地中發展的唯物、實證等等的作孽,對於人性價值與尊嚴的解釋,就可以知道西洋如何在思想上開了倒車,我們如果看到西洋主張人是猿猴進化來的,我們也就知道他們在人類歷史發展中如何污蔑人向上,向著更好的地步發展的特性,而把人的瘡疤揭出,提出人是如何從獸性那裡發展出來的,而忽略了人性縱使是由獸性那兒發展來的,畢竟向著的目標是神性與超然。
幸好西洋二十世紀的哲學有了很大的轉機,因為西方的上帝畢竟看顧了白種人的世界,就在一八五九年這個年代裡,上帝給西方送來了三位先知、聖人,而這三位思想家恰好分給西洋當代最主要的三種語系:德文、法文和英文。在德語區誕生了胡塞爾,胡塞爾發展了現象學的方法,找出人類知識與存在的中心,是在人內心的意識當中,外在世界的一切是依靠人類的意識去想它、去創造它。自從胡塞爾的思想發展以後,德國就不再有人相信馬克斯的唯物學說。
也就在同一年中,法國誕生了柏克森,柏克森發明了生命哲學,用實證論的同樣方法,證明人的精神高於物質,生命哲學發展以後,在法國的學術界就再也無人相信孔德的實證主義了。
美國在同一年也誕生了杜威,杜威的思想是把實用主義引導到工具主義之中,把人對利害的關係引導到是非的觀念中,也就是說,杜威重新把宗教、倫理帶領到人類的平面的知識當中。
由此觀看二十世紀的哲學的話,就看這三種語言在哲學中的影響,十九世紀時代,德國最猖狂的是唯物論,法國最猖狂的是實證主義,英美最猖狂的是實用主義與功利主義,到了二十世紀,同年的三位哲學大師,胡塞爾是以修正唯物論的猖狂,柏克森也足以打倒實證主義的偏差,杜威足以導引實用主義的迷失。
當然二十世紀的哲學,最主要的並非提出一些方案,指正十九世紀思想的錯誤,二十世紀的哲學並非如此消極,也有積極的一面。在積極的方面而言,可以分為兩方面討論,一方面是針對所有自然科學的發展、針對工業社會的發展,而提出「科學哲學」的口號,希望在工業的社會中,人類仍然可以過自己精神的生活;另一方面人類面對著自身的存在,也就發展了「存在主義」,設法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漸漸地惡化、孤立的工業社會中,尋找出個人生活的一條出路,同時也指出人與人之間應該有那種正常的關係。
在二十世紀末年,尤其是六十年代之後,還出現了另外一位大的思想家,他很可能是我們世界哲學未來的一條出路,也就是在本書中最後要提及的德日進;此位法國人所受的教育,一方面是神學的,一方面是哲學的,另一方面又是科學的,他同時是科學家、哲學家、神學家,他受教育的時期是在法國,他思想的成熟時期是在中國,而著述的時期是在美國;如此一位能夠統合世界各地各種文化、各種語言系統,而且又能統合各種學科的人,是十分難得的,因此德日進的學說,也希望能夠在科學、哲學、神學已經分離到無法互相討論問題的時候,能夠把這三門學問拉到一起討論,以整體的人看整體的宇宙,以整體的人看人和宇宙之間的關係,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在德日進的學說中,他可以很清楚地運用科學的方法,告訴我們人與物的關係,他可以用哲學的方式,告訴我們人與人之間的正常關係,同時他也可以告訴我們如何在神學上取得人與神之間的正常關係,做為人生最後的一個歸宿。
當然我們在這本《現代哲學趣談》的小書中,不能夠涉及到當代思想的全貌,至少我們能夠在整體的西洋當代思想發展中,看出人類的思想,看出人性如何會迷失,可是又如何會覺醒。我們在討論西洋當代思潮之時,很清楚地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個部分是我們先站在西洋哲學之外,看它的歷史發展,也就是剛剛提及西洋人如何在人性的發展與追求過程中,走上了迷惑於物質,迷失精神之途;可是在另一方面,我們又可以看到那些先知先覺之士,如何能夠拯救危機,如何以「救世主」的身分出來,重新指引迷津,重新促使人類走上自覺的境界。
在史的發展之後,我們還可以觀察究竟西洋當代哲學所要研討的內容是什麼;畢竟,要在人性的迷失當中,替人類在宇宙之間找到一條出路。最後我們還要站穩自己的立場,觀看西洋當代的思想,特別是它從迷失走上自覺的一條道路,這樣對於我們的思想有一種啟發的作用。
在歷史的發展當中,我們很清楚地看到黑格爾死了以後,德國的哲學呈現著分裂的狀態,德國哲學的分裂,也就領導著西方其他國家的思想的分裂,繼黑格爾的絕對觀念論而興起的,一方面是反對黑格爾的左黨,另一方面也有維護黑格爾學說的右黨,左黨諸子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攻擊黑格爾的宗教信仰,開始批判西方基督宗教的傳統,甚至批判人性在宗教情操中的地位,而把終極概念的「至善」揚棄之後,接著就提出鬥爭性質的唯物論與共產主義;黑格爾的右黨則繼續發展「仁愛」的觀念,而且以發揚「仁愛」為職志,配合著傳統基督宗教的信仰,以新士林哲學與新康德學派的宗教與倫理來維護世道人心;就在這種分裂和對立的混亂中,眾說紛紜,分裂的時間有三十年之久,直到一八六○年以後,每一種派系才漸漸地建立,而從分裂走上了對立。
這些對立,除了德國的唯物與新康德學派的對立之外,還有法國的實證主義;這實證主義崇拜科學的方法,以科學為萬能,站在科學的立場反對神學和哲學。在英語體系的國家則有功利主義。功利主義主要的學說,是把所有絕對的事物剷除,代之以相對的價值,這種相對的價值理論,很顯然的是反對傳統的絕對命題。不但在英國出現了功利主義,而在美國也出現了實用主義,實用主義懷疑傳統的宗教和倫理的價值,認為一切的一切都在相對之中。
四十年的對立,由於人們對於科學與技術的信賴,以及對生活奢侈的嚮往,終於壓低了精神的價值,尤其是壓低了倫理、藝術、宗教的情操,把科學與技術推上神壇,作為人性崇拜的對象。十九世紀後半期的思想,可以說是人性崇拜物性最顯著的時代,人性在十九世紀後半期當中,拋棄了傳統的上帝,可是重新把物質當做上帝來崇拜。
科學技術的發展,如果沒有精神生活去配合的話,當然會產生人性的沒落與人類行為的偏差,因此西方十九世紀的確是西洋最黑暗的一段時期,在這段時期中,尤其是黑格爾死了以後,即一八三一年至一九○○年間的七十年,產生了西洋有史以來最黑暗、最沒落的文化階段,這種黑暗與沒落的明證,就是表現在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的爭奪,人性也在戰爭中遭到殘酷的否定。在此段期間,白種人之間相互的爭奪還算客氣,但是對待其他的有色人種,卻是侵略、奴役、殖民,配合著各種新式武器的發明,成為史無前例的人類浩劫。
二十世紀以來,雖然在哲學園地上有很多的先知先覺之士出來,找還人類的尊嚴與價值,但是軍隊與戰爭仍然在威脅人類的安全,準備著摧毀人類與世界;人類對和平本來就有一種嚮往,可是當代的人類對於這和平的寄望,常常遭到一些好戰者,喜愛鬥爭者的阻礙。
當然由於西洋十九世紀後半期的唯物、實證、實用、功利主義所導引的自然主義,對人性的浩劫,完全暴露於二十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中,西方因為嘗到了戰爭的苦果,很多人能夠痛定思痛而自覺,就藉著現象學與生命哲學,而毅然地拋棄自然主義的種種謬論,企圖以人性的尊嚴來領導科技的進步。
但是世界上畢竟還有一塊很大的土地,並未為兩次世界大戰所波及,它的百姓在當代而言,是生來的暴發戶,對於哲學的派系無法做明智的抉擇,像西方已經揚棄的實證、實用主義,像奧國已經丟棄的維也納學派,仍然在這塊土地上大行其道,更不幸地還藉著富庶、進步的招牌,給其他落後的民族,尤其是那些落後的,但是又想在科學技術上急起直追的國家輸入了所謂自然主義的思想,目前一些行為主義或邏輯實證論,都是設法挖人性的根,挖人性尊嚴和價值的根,都是否定倫理和宗教的層次,在別人的優良傳統中散播「代溝」的思想,而在與自然主義的關係中高喊運動,許多沒有根深蒂固文化的國家,或本身狂妄地丟棄固有傳統的民族,一個個相繼地陷入於鬥爭主義的共產黨手中;然而人性的自覺與民族的自覺卻是現代哲學最根本的課題,除非能夠擺脫西洋十九世紀後半期自然主義的思想,否則人類不知還要流多少眼淚以及忍受多少苦痛。
西洋十九世紀後半期的思想,多屬自然主義的哲學,雖然當時有新康德學派以及基督宗教中的士林哲學仍然在逆流中做中流砥柱,但是依舊無法阻止邪說的橫行,就在黑格爾去世以後的三十年分裂與四十年的對立時間中,哲學的慧命幾乎全斷送在科學主義的手裡,這種自然主義的科學主義本來的意義是幫助人類認識「物」,幫助人類征服自然,幫助人類解決民生的問題,這種學說在開始的時候是十分正常的,沒有絲毫越界的現象,也更不會走上否定人性的思想途徑,也不會有否定人的精神價值與企圖,可是久而久之,由於從文藝復興與啟蒙運動的反抗心態,慢慢地導引哲學對於傳統的倫理道德與傳統的宗教情操的不滿,尤其是針對著集傳統於一身的黑格爾哲學起了反感,因而從各種的語言體系中同時發出「科學哲學」的口號;這些「科學哲學」的口號,完全是站在黑格爾哲學左黨所提出來的。
西洋當代的思想,沿襲著德國的觀念論,最先有反對黑格爾左黨的出現,這些左黨人士首先反對黑格爾哲學的「根」,即傳統的基督宗教信仰,以及「啟示」的神學。這些左黨人士所提出的思想,以「唯物」做中心,反對黑格爾的唯心論,他們開始的時候,是反對神學的思想,但是漸漸地變成哲學的體系,特別是後來變成政治的思想和社會的思想,尤其是透過馬克斯和恩格斯的作法,竟然把「唯物」帶上了「共產」,把唯物論帶上了共產主義。
唯物論的興起,是在黑格爾絕對精神的反動下進行的,由這些左黨的人士所催生,他們的哲學最主要的理由,是由辯證法所促成,而以唯物辯證、唯物史觀的內容去架構哲學的宇宙觀和人生觀;也就在宇宙和人生的問題上,他們運用了由英國所輸入的進化論,而以為無論在理論上或在世界歷史的史實上,都是唯物的,人是由猿猴進化而來的,精神是由物質進化而來的,整個歷史都是在闡明唯物和進化的事實,在唯物論的哲學體系中,能夠用哲學的方法,同時也用神學的方法,辯證出唯物學說,而反對唯心的學說。
我們目前所知道的最有名的當然是馬克斯與恩格斯,而事實上,哲學學說最有深度的是費爾巴哈;無論是費爾巴哈,或者是其他黑格爾左黨的人士,其實最先反對的是黑格爾的宗教信仰,因此他們設法去唸神學,從神學當中找出一些破綻,作為反對神學的建立,反對上帝的存在,以及物質條件的重要性,尤其是在人生的過程中,經濟的活動影響了整個的人性,在整個唯物辯證的過程中,經濟才是民生最主要的東西,經濟可以由物質的條件控制著。
除了德國的唯物論之外,在法國也產生了相信科學萬能的思想,這種在法國發展的科學主義叫做實證論。實證論最主要的學說,是在方法論上,以為科學方法,特別是在自然科學的實驗方法,才是求得真知識的最主要標準,因而從這種知識論上所導引出來的形上思想就成為反形上學的哲學。因為實證論所提出的,以為唯有透過感官或由實驗室中所提出來的才是真實的,而那些依靠思想或理想直觀所得出來的東西──倫理、藝術、宗教等等都是空想、幻想,都應該在新的哲學中遭到排除。
實證論有很多派,他們分由各種不同的角度去發展「科學萬能」的信條,有社會實證論、進化實證論、批判實證論;社會實證論是以歷史發展的方式,說明人性發展的過程,而設法把這種意見應用到政治、社會當中;進化實證論以自然科學的實驗來補足社會實證論的理論,從發展和進步的概念中,結論出進化的原則,而且用自然科學的成果來解釋進步的程序,最主要的是生物學上的發現,如達爾文所主張的「人是由猿猴變成的」這一類的思想;批判實證論是德國發展出來的一種思想,這種思想希望哲學的對象與科學的對象合而為一,他以為哲學的問題應該以事實做標準,不可以理想做標準,這些人認為物理學家就是最大的哲學家。
除了德國與法國發展了唯物論與實證論之外,在英國也產生了功利論;功利論真正的起源,可以說是人性論的一個派系,以為快樂就是幸福,它主張人生的目的是為最大多數人謀求最大的幸福,而且進一步認為一個人感到快樂的時候,才是幸福的,所以覺得社會的一切措施,都應當以快樂為前提,不但是物質生活,精神生活也應該給予百姓快樂。
在同一時期裡,美國產生了實用主義;這種實用主義的哲學,是視實際的效果來批判理論的對錯或理論的高低,知識直接的目的,甚至行為直接的目的,卻是實用;所以如果談及「忠誠」或「許諾」等德性,在實用主義之下就不是一種德性,而是一種愚蠢。
在美洲發展的這種實用主義,後來影響政治十分深,因為它漸漸地流於僅有利害關係,而沒有是非觀念的地步。
在德國還有另一種思想,就是反對宗教的一種潮流,它不是唯物主義,雖然它所重視的是人的精神,也帶有濃厚的人道主義色彩,可是在十九世紀後半期,對於宗教情操、倫理道德畢竟有很大的打擊作用,這就是自然主義中的學者──尼采。尼采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人物,他一方面叫喊「弟兄們!對地球要忠誠」,另一方面卻高喊著「一個人必須變為『超人』」;尼采以為人生存在世界上,最主要的是依靠個人生命的衝力,解脫一切倫理道德的束縛,特別是一切宗教的束縛,主張「上帝死亡」,並且認為「唯有上帝死了,我們人類才能享有自由」。尼采所提到的哲學體系,認為人應該有權力意志去發展人性,以為唯有神性被消滅了,人性才可以變成神。
比尼采更早的另一位德國思想學者,影響當代哲學很大,那就是叔本華;叔本華以他直觀的理想,配合著自己生活的體驗,發展出「萬物一體」的哲學思想,使得人類能夠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可是不屬於這個世界。
新康德學派在十九世紀後半期而言,是屬於中流砥柱的一個派系,因為這個派系重新強調康德的道德哲學,以為人在利用所有物質世界的資源之時,最主要的是人本身不單單注意到人的現實問題,而且注意到人的理想、人的創造能力,尤其是人的倫理道德的問題。康德以為人固然是認知的主體,可是同時也是道德實行的主體,人的高貴不在於他有靈活的頭腦,而是在於他有豐饒的心靈。
同樣與新康德學派站在一起的,就是西方基督宗教中的士林哲學,士林哲學也在科學的衝激中以新的面貌出現,歷史稱之為新士林哲學。新士林哲學設法解釋科學無法滿足人類的心靈,解釋人追求物質的慾望,永遠無法填滿自己的心靈,而應該以一個心靈的理想境界,才足以使人安息於真、善、美、聖的情境中。
在以最簡潔的介紹,說明十九世紀後半期的思想以後,我們再進一步地探討二十世紀的思想:
西洋二十世紀的哲學思想在上文已略為提及,最主要的是針對西洋十九世紀後半期這三種新的語言所發展出來的哲學,即針對德國的唯物論、法國的實證主義、英美的實用主義與功利主義;而二十世紀的哲學,針對唯物論的有現象學,針對實證主義的有生命哲學,針對功利主義與實用主義的有工具主義;可是在這些直接針對西洋十九世紀後半期思想所發展出來的新思想,以及在這個消極地修正過去錯誤的觀念思想之外,也有新的思想,就好比存在主義專門注重個人存在的問題;又如實證主義中的一派,希望以思想的法則來界定自然科學的法則,希望科學的研究走入哲學的研究中。
現象學是由德國的胡塞爾發明的,他以「意識」做中心,繼笛卡兒之後,再度探討絕對知識論的問題,希望能夠透過知識論的研究找到本體論的重心。胡塞爾因為早年學習數學和心理學,對於自然科學的方法得心應手,因此也能夠在哲學上提出一種新的屬於科學的方法,不過他不停留在物質的層次,而把人生的問題推向心理或意識自覺的層次。
法國的生命哲學,完全是按照實證主義的方法,全部利用科學實驗的方法,指證出物質的存在上面還有生命存在的階層,甚至生命之上還有意識的階層,甚至意識之上還有精神的層次,因此人生絕對不會滿足於物質層次的享受,他還有生命、意識的情調,還有精神的宗教情操。生命哲學的全盤意義在於他會發展,在於他自己能夠選擇自己內在的目的。
在美國發展的工具主義,杜威能夠把世界上所有認為相對的東西推向一個絕對的可能性,把人世間以為是非、利害關係推向一個宗教的層次;至於存在主義發源於丹麥的基督徒──祁克果,然後由德國的兩位思想大師──雅斯培和海德格發展下來,這種存在哲學的思想然後波及到法國,導引出沙特和馬色爾的文學造詣,闡明人生的意義。存在主義雖然在開始的時候強調人性的荒謬,描寫了人性的矛盾,可是它認知自己的荒謬和矛盾的唯一目的是要導引人性擺脫這種矛盾和荒謬的感受,而能夠找到自己存在的一種歸宿。
在西洋哲學當代的發展當中,我們很清楚地看到一個問題,就是自然科學對人類的貢獻,以及其對人類思想所產生的衝激。人類在決定自己的人生觀與自我意識的過程中,有許多修正的地方;可是在另一方面,我們不得不承認科學技術對於人類的貢獻之外,還給人類帶來了一些迷失,特別是給人類帶來了毀滅的危機,凡是關心人類存在或人類社會文化的人,都有這種隱憂;就在這種隱憂與讚頌科學技能發展的兩種隙縫之中,我們總是希望能夠找到通往真、善、美的一條通路。
人性在他的智慧與愚蠢之間,人類在他的進步與迷失之中,總設法找出一條對未來的途徑;也就因此哲學的未來的發展,對宗教、藝術、倫理、科學都是必須設法找出一個能夠統合一切,能夠以整體的人性研究整體的宇宙問題和人生問題的哲學思想。
因此在二十世紀的哲學未來發展中,科學哲學、倫理哲學、藝術哲學和宗教哲學的發展應該齊頭並進,因為唯有透過這四種層次的體驗,才可以真正地發展出人性的尊嚴和價值,同時在另一方面,由於交通工具的發展,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顯然地被拉近了,也就因此哲學的發展,應該是統合了所有的智慧,無論它是西洋人或中國人的,無論它是希伯來人或印度人的,這些智慧指導著人生,指導著宇宙中的人性已經幾千年,我們現在依靠科學技術的發展,或文字、語言的溝通,應該集合世界當代與傳統的所有智慧,共同解決人性的問題,共同解決人如何生存在宇宙當中頂天立地,如何生存在人與人之間互相仁愛,互相幫助走向真、善、美的境界,互相幫助步入大同的世界。
我們以簡略的方式說明西洋當代哲學的發展及其發展應該走的方向,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究竟西方當代的哲學所包含的內在意義是什麼:
現代哲學自從黑格爾去世以後,眾說紛紜,所討論的問題以及所提出來的答案更是千頭萬緒,我們大概可以針對著世界上很清楚的四種存在層次,作為討論西洋當代哲學的問題的重心,這四種層次就是「物質、生命、意識、精神」。
首先我們討論「物質」層次的把握:人性生存在這個世界當中,最先所發現的是自己生活的問題,而也就在自己追求生命當中,應用自己的智慧如何利用世界上的事物,作為充實和延續自己的生命,這也就是所有自然科學發展的最後原因和動力;這些自然科學的發展,顯然是人性根本的需要,從需要發展到娛樂,都需要人把握物質這一個層次,可是問題發生在人利用了物質以後,是否迷惑於物質或者仍然可以超越?能夠役物而不役於物,能不能夠在自然世界中創造出人文世界,而這個人文世界雖然要利用物質,而卻不把物質做為上帝來崇拜。
我們所住的這個世界以及我們的肉體都是物性構成的,擺脫不了物理的束縛,甚至我們生存的所有必須條件都與物質發生了不解之緣,對物質世界的把握,對於改善人類的生活,物質是最根本與最先決的條件。唯物論的誕生也就是奠基在這個現象的觀察,而且無法脫離這種觀察的現象,亦即,它無法透視這些現象後面的本質;因此這種物質層次的把握,這些思想家與他們本身所反對的唯心論犯了同樣的弊病,因為他們也開始越界,他們在討論了物質的現象之後,把這種現象應用到人類社會中,以為人類的社會也應該和禽獸的世界一模一樣,如唯物論、進化論、實證論都認為人類社會間的道德、藝術、宗教都是多餘的事物。特別是人性在宗教上的發展,更是唯物論和實證論所反對的。
如果要修正唯物論,最主要的一點,是要把人性中的精神價值,把人文世界所有物質裡的精神存在抽離出來,歸還它們原有的尊嚴和價值。
在物質層次的把握之後,就是生命存在的發揮,因為為了使物理不必要取代人性,因而生命哲學就有了存在的地位,生命的把握與對生命的熱誠,使得自然主義學者無法不收回自己獨斷的偏見,生命和物理不一樣,它不是數學的公式所能夠表達的,因為它有一個內在的目的,這內在的目的是超越了所有的機械唯物,它並非靜止不動的讓人家去觀察,而是有一種進化的法則向著未來的目標前進,它是一種活的東西,生的潛能,是生生不息的,它能夠從母體流出新的一代,綿綿不絕繼續生存下去,能夠衝破時間走向永恆,能夠突破空間走向無限。
生命層次的發揮,是生命哲學最主要的目的,我們無論以冷靜的頭腦觀察生命現象也好,或以狂熱的感情歌頌生命的真諦也好,都要強調人性的尊嚴,強調人生的奮鬥,指出人性要為自己創造未來,為自己、人類創造幸福。幸福和未來都是沒有來到的,可是人能夠創造它,能夠等待它。
在生命的層次以後,我們要談到意識的層次,在知識論中,西方哲學向來的發展,從柏拉圖開始,就已經走進了二元論當中,近代哲學的理性主義,經驗主義,甚至康德和德國觀念論,都受了二元的束縛,並且如果我們一談到意識的時候,馬上就決定了意識的主觀性。意識的主觀性才是探討知識應走的一條路,不是靠理知的理解,更不是依靠感官的經驗;現象學最大的貢獻,就是找到人類的意識與思想、存在的關係。
如果這種意識有如笛卡兒所謂的心的實體,不是外在於心的物,那麼意識所表現的,豈不剛好反對唯物論的思想?如果意識所指的,是他所思的存在基礎,那麼豈不又變成物的創造者、發明者?人性生存在這個世界當中,不但有一種認識的作用可以抽象,可以歸類,它還有一種發明的能力,它能夠創造出世界上原來就沒有的東西,這種創造的能力,使得我們漸漸地脫離意識的層次,而走上精神的一種境界。
精神的境界,不單只是康德的道德哲學,也不只是西方基督宗教的哲學,而是真正地面對著人性自己要超越自己,自己要發展「人為萬物之靈」的一種體驗。站在精神的高峰看意識、生命、物質,會使得我們既不必要否定進化的學說,同時也不必否定物質的存在,而是所有的存在都有精神在指導,都有精神的內在目的去領導它往前去發展,從物質可以一步步地產生一種生命,從生命可以產生意識,從意識可以產生精神,不過到最後得承認精神的最高一個層次,它是超時空的存在,它是如何使得物質進化到生命,從生命進化到意識,從意識進化到精神。宇宙的進化早就開始了,但是沒有終結,它開始了可以從物質跳到生命的層次,從生命跳到意識的層次,從意識跳到精神的層次,它也可以由人的層次跳到神的層次。
二十世紀的哲學內容,如果我們站在這個立場看的話,是屬於樂觀的、進取的,而不是像進化論所謂的「人是猴子變的」,「猴子是前面的物質變的」如此而已,因為它要看準人性對未來的瞻望,而不是它過去的一段不光榮的歷史。
我們就以這幾句話結束西洋現代哲學的內涵意義,如果把這些思想陪同著整個歷史的發展來解說對於我們今天的意義的話,我們就得講幾句話:
西洋思想有它的精密之處,有其嚴謹的邏輯結構,也有它對人生的一種體驗,以一種精密清晰的頭腦,以一種豐富的心靈,面對著人生、宇宙;所以如果我們當前的中國要接受西洋的事物的話,一定不可以以膚淺的一句話去概括西洋,認為西洋只有物質的文明,因為如果西洋真的只有物質的文明,那麼我們的西化、洋化根本上就是退化,為什麼把五千年的文化揚棄而向著一種物質的文明學習呢?其實不然,中西的哲學歷史,中西的人性發展的歷史中,都充滿了精神,同時也充滿了把握物質的信念,我們在當代的思想,為了生活的必需,為了生活的娛樂,必須去發展物質與經濟的層次;而另一方面,我們也得發展精神生活的樂趣,與藝術的情調、宗教的情操。
西洋的哲學給予我們一個顯明的啟示,那就是哲學要面面顧及,要以整體的宇宙和人生去探討,要顧及人性的知、情、意三方面,同時要注意人生的前世、今生和來世的三個層次;並且在對象的選擇上,顧及物質、生命、意識、精神四個階層,而在主體認知的尺度上,包括人性的知、行、信。科學、倫理、藝術、宗教都是人文世界的產品,可是這人文世界是自然世界的模仿、再造、美化與完成,要談人性、要善度人生,就必須同時擁有科學、藝術、倫理、宗教,以科學來征服並且把握世界;以倫理道德來修己成人,以藝術來善度生活,以宗教來超度自己和眾生。
為了使讀者有更清晰的思路,我們在這裡討論現代哲學的時候,很清楚地分為兩個大的部分,第一部分是西洋十九世紀的哲學,第二部分是二十世紀的哲學;十九世紀的哲學從黑格爾去世的那一年──一八三一年到一九○○年,剛好有七十年的期間;二十世紀從一九○○年到一九七○年,也剛好有七十年的時間,在十九世紀的哲學中分為三章討論,這三章根本的意義,在於提出西洋哲學十九世紀分裂和對立的兩種特性,這三章就是兩種思想分裂和對立的情形,第一章提出主觀和客觀的對立,客觀的有赫而巴特和波查諾的學說、主觀主義我們舉出叔本華的思想;第二章提出宗教與反宗教的對立,宗教方面的提出祁克果的思想,反宗教的特別提出德國的尼采;在第三章裡,我們提出一種比較複雜的對立,即自然主義與人文主義的對立,自然主義的哲學思想,有德國的唯物論,法國的實證論,英國的功利論,而在人文主義方面,有新康德學派和新士林哲學的派系,甚至我們還可以舉出一些歸納形上學的學說,都是指出人的價值。
在第二部分二十世紀的哲學評介當中,我們提出針對十九世紀後半期末流的思想,尤其是以德文為中心的唯物,以法文為中心的實證,以及以英文為中心的功利和實用,提出德國的現象學,法國的生命哲學,以及英美的工具主義。那麼在這種修正過去的哲學,同時解消過去思想的危機,除了這種消極方面,我們還要特別介紹兩種當代的思想潮流,一個是發展在歐洲大陸的存在主義,另一則是發源於歐洲大陸,而盛行於英美地區的邏輯實證論。
以下開始分部、分章、分節地討論西洋現代的哲學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