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 論
公園在我們今日的生活中是十分普遍且熟悉的場所,但在中國的歷史上似乎不太被討論,以致在一般人的眼中誤以為這在中國是晚近的產物。其實在中國,公園正式產生於六朝,也有其悠遠流長的發展,並產生了深具歷史意義的遊賞文化,是文化史領域裡一個相當值得探究的問題。
公園,是公共園林的簡稱。公共園林是相對於私家園林而言的。在中國園林的發展歷史上,從帝王的苑囿到貴族權臣的私家園林,都是只為某些身分階層、某些特殊對象所擁有,而與廣大民眾的日常生活距離非常遙遠。所以園林一直是少數人的特權品,也是個人或家族權勢的象徵。這不但與園林從苑囿發展而來的歷史背景有關,也與帝王賞賜園林給功臣寵臣的風氣有關,而且園林的建造所費不貲,遠非一般平民百姓所能負擔,因此它一直是上層社會的產物。因為如此,園林活動的經驗便只是少數上層人士所特有的經驗,一般平民是無從領受的。這就使園林變成一個神秘而遙遠的世界。
但隨著佛教的傳入,寺院在山林清修的需求與王公捨宅為寺的風氣下,發展出特有的園林規模,成為六朝重要的園林形式。而因傳教的目的與佛教義理的平等心,使山林寺院廣為廣大的平民群眾開放,不分身分階級,不論賢愚善惡,所有的人都可以自由進入參觀遊賞其園林。所以六朝寺院可以算是中國歷史上正式誕生的公園。
公園的誕生意味著園林不再是少數人享有的特權,它已開始普及於一般平民百姓的生活中。這同時也意味著市井階層的人民開始注意休閒生活,在向來勤勉刻苦和儉樸的人生態度與觀念上產生了一些基本改變,認為人生除了勤奮工作之外,適時的放鬆和娛樂享受是必需的。那麼,生命在固有的求生存與道德意義價值的強調之外,美感趣味與悅樂享受也都被開發而受到正視。而這些美感與娛樂享受在過去私家園林發展的階段一直被美化且侷限在優雅高貴的文人風尚之中,他們在園林中飲宴,進行文人雅集,或者讀書高臥,弈棋彈琴,品茗談議,園林活動的風雅儼然是人格高超的寫照,因而自成一個充滿神祕與隱逸趣味的世界。所以在他們的生命裡雖然也有休閒娛樂的需要與認可,卻往往依附在道德人格修養的掩護下而受歌頌。然而一旦公園的成立帶給普通小民一些娛樂的空間和刺激,在沒有道德意識包袱的情形下,他們的公園遊樂只是一種輕鬆自然的休閒和享受,是耳目四肢本然喜好的追求,沒有昇華的象徵意味,沒有心靈境界的映射,是純粹的休閒娛樂。因此,公園文化所含蘊的是大眾化的戲樂,是十分通俗化的平民文化。
然而公園從六朝正式誕生就逐漸興盛,表示公園文化並未因為它的通俗而受到菲薄或克制,顯示出休閒娛樂的必要性是受到認肯而且日益普遍於一般平民的生活中了。那是對於生命多元面向的真實面對與正視,這些面向也不必再依附其他道德精神面向而可以獨立,自有其存在的意義與價值,故也是生命意識較全面且真實的覺醒。
針對這樣的生命覺醒,從政者便敏銳地捕捉住人民這方面的需求,而在治政的事務中加入修築公園這項工作,取悅了民眾的娛樂需求,也創造歌舞昇平的盛世氣象。在這項政績的推促下,唐宋時期的地方性公園(包括治政中心所在的郡圃與湖山勝景所在的公園)便蓬勃發展起來,尤其宋代更達一番繁榮景象。其中公園文化與一般民俗遊藝結合起來,創造了一種平民文化的新氣象,在中國文化史的發展上是一個相當值得重視的現象。
然而一般研究中國文化史者並未注意休閒文化與公園發展的關係,而一般研究中國園林者又將重點放在私家園林的發展和硬體園林結構與造園藝術上,對於公園的發展與遊園文化的意義則較少討論。本書即從公園的發展出發,探討中國公園從精神的萌發到正式誕生以及興盛的過程,期待在歷史的發展上有一個系統性的呈現。然後再進入中國公園興盛的初期,去探討各類型公園在當時造園的情形,以及在造景的基礎之上所進行的人文活動與富含的文化意義。
時間範圍定在唐宋有幾個原因。其一,公園從六朝的寺院園林正式誕生之後,在唐宋時期迅速發展,是中國公園歷史的一個重要階段。其二,中國園林發展的早期一直是以私家園林(皇家苑囿本質上也屬於個人享有的御用私園)的形式在成長,唐宋是私園興盛的一個重要階段,而且正逐漸朝向藝術化、典型化的文人園發展。而此時開始蓬勃的公園在建構上講究「大」,正與同時代私園文人化的躍進相背反。唐宋可算是私園和公園典型特色各自在定型的重要階段。其三,從其他文學藝術的發展來看,如話本小說、百戲活動等在宋代也正是走向平民化、通俗化的一個重要階段,於此,公園文化可以與之得到互相印證。其四,理學在宋代興盛並與書院制度結合,因而產生了特殊的公園,即書院園林。這種兼具多種功能的書院在對外開放的情形下,常集合了各地文人遊息其中,因而產生了另類的公園文化,即理學文化。這部分又能突顯出唐宋時期公園發展的多元化以及深入各階層生活中的實況。
公園既然是園林藝術的一部分,既然是可以容納各形各色人物自由進入的公共場所,既然是可以展開各種休閒娛樂活動的地方,那麼,研究公園文化所牽涉的範圍就非常地廣。為了能較集中地展現典型性特色,本書只能選擇每一類公園的代表性例證來分析討論,否則光就一本《宋本方輿勝覽》所載的資料來看,天下各州府縣所具有的由自然形勝而稍加點化造設的山水公園就已經難以計數了。故而於此只能就具有代表性的例子來說明各類公園的文化意涵。
本書共分六章。第一章先歷史性地呈現中國園林史上公園的源起和誕生,將唐宋以前公園的發展做一個精要且系統地呈現,藉以了解唐宋公園興盛是有所承繼、有所發揚與蛻展的歷史脈絡。第二章開始探討唐代最著名的公園,即京城長安城裡的遊春盛地樂遊園,從其遊春文化進一步分析唐代公園與政權起落的密切關係,藉以突顯公園文化受政治發展強烈影響的事況。第三章探討唐宋時期各地湖山公園的盛況,就中以中唐以後開始聞名的西湖為討論核心,顯現出公園盛遊文化的普及化與通俗化特色。第四章以唐宋期各地方政府的治政中心郡圃為主,探討地方政府對興建公園的注重,以及其推動公園文化的政治意圖與政治意義。第五章則就宋代興盛的書院園林討論在公園的平民化發展中另類受文人文化與理學影響的公園,期使當時公園的發展得到較全面性的呈現。第六章總結式地對唐宋時期公園與遊樂的興盛所寓含的經濟、政治、社會結構與生活等各方面的文化意義作分析,期使公園遊樂的發展在文化史上的意義得到一個歷史性的、全面性的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