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存在主義思潮在本世紀初興起於歐洲,經歷過第一次與第二次大戰,繼續發展,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十年到十五年間,蔚為風潮,達於鼎盛,且影響遍及全世界。無可否認,存在主義是二十世圮前半葉影響人類思維的重要運動。臺灣大約在六十年代初期亦開始或染了這股熱潮,當時青年大學生莫不以閱讀存在主義書籍,或談論相關的題材,而引以為時髦或風雅。只是,當臺灣流行存在主義思潮時,在歐洲不僅已走下坡,並且逐漸過時。不過許多介紹存在主義思潮的相關中文書籍和譯本,卻在這個時期,在坊間逐一出現。其中比較有名的有商務人人文庫陳鼓應所著的《存在主義》,趙雅博著《存在主義論叢》,以及志文出版社新潮文庫出版的系列翻譯叢書,如雅斯培的《智慧之路》,威廉‧白端德的《非理性的人》,以及《沙特自傳》等。早期國內的讀者多半是透過上述這些書籍來認識存在主義的。而大體上說來,這些譯介的書籍好壞參差不齊,一般外文能力還不夠直接閱讀原文書的讀者或大學生,並不足以從這些書中一窺存在主義原貌。更有甚者,許多譯作品質不佳,誤解誤譯者比比皆是,循此途徑接觸存在主義思想,造成曲解或一知半解的情形,也就不足為怪了。
經過六、七十年代的興盛,存在主義熱潮在臺灣也已經冷卻下來,不過存在哲學家原著的中譯本,與介紹存在主義思潮的相關中文書籍卻仍舊陸續湧現,沒有間斷。就雅斯培的作品而言,至今已經出版的中文翻譯,至少有十幾本。其他存在主義哲學家如尼采、齊克果、沙特、卡繆等人的著作中譯本亦間續出版、呈現巿面。從某方面來說,在資料充斥的今天要接觸任何一位存在思想家,應較從前更為有利,因為現在不但可以較前更為輕易、方便地閱覽他們的作品,而且可從眾多不同的譯介或註解資料中去加以比對、分析,從而掌握他們的思想。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許多豐富的資料卻也可能含藏理解上的障礙與陷阱,因為像海德格、雅斯培這樣的哲學家,都喜歡使用一些自創的術語來表達自己的獨特思想,若是不事先弄清楚某些關鍵術語或名詞,通常不但很難以真正了解他們的思想,甚至會造成許多的曲解。另外由於德文的獨特性質,使得像海德格、雅斯培的哲學著作翻譯,倍增困難。這可以從上述提及的一些中譯作品中看出端倪。
筆者個人初次接觸存在主義思潮是在民國五十七年剛進大學之時,開始也都是閱讀上述那些令人看了似懂非懂的中文翻譯。無可諱言的,許多不負責任的翻譯確實讓人在看了之後,如墮五里霧中,在不知所云之外,還差一點就扼殺了仍在萌芽中對哲學的興趣。筆者在遭遇到如此挫折之後,深感要真正進入西洋哲學堂奧,必先唸好外文不可,便立志在英文以及其他歐洲語文方面下功夫,除了自己苦讀之外,並直接到外語學院的英文系及德文系修課。個人閱讀原文書的能力泰半是那時候打下的基礎。在大學四年當中,雖然還沒有足夠能力直接由原文去理解存在思潮,但當時卻受到開授存在主義課程的老師項退結教授在觀念上的啟蒙,這也奠定了日後個人鑽研雅斯培哲學的基礎。
筆者真正與雅斯培思想結緣卻是在民國六十八年從美國進修回國之後的事。當時筆者在輔大外語學院院長孫志文教授主持下的翻譯中心從事《當代德國思潮譯叢》套書的翻譯,因工作之便翻譯了兩篇雅斯培的文章,標題分別是〈人是什麼?〉與〈哲學當今的使命〉,收錄於聯經出版的《人與哲學》一書之內。後又翻譯了雅斯培的《當代的精神處境》一書,後者亦由聯經出版。經由個人翻譯的過程,也培養出對雅斯培哲學的興趣。同時開始搜集雅新培的各種著作,並著手精讀原文。在民國七十二年進輔大哲研所博士班時,便準備研究雅斯培,並以「雅斯培的超越思想研究」為題,擬了論文大綱,蒙項退結教授首肯,擔任論文指導。項師要求我先從雅斯培的《哲學導論》一書著手,該書中譯本即《智慧之路》,在大學時代即已讀過,可惜譯筆極不忠實,當時並無法真正理解作者在說什麼。此時重讀,即把德文版與英文譯本一起找來,對照著看,才赫然發現中譯本的錯誤,部分是由於英文譯本的不當而來。可是中譯者所犯的錯誤,除了欠缺哲學基本訓練與素養外,英文本身理解的錯誤與能力的欠缺,實在是難辭其咎的。舉一個最明顯的例子,中譯者竟將Thy will be done這樣一句簡單的英文譯為「你必奉行」,其實這句話是出自《聖經》的「主禱文」(天主教譯作天主經)一般譯為「爾旨承行」,一個被動的語句竟然當作主動句來理解,所有格的代名詞也錯當成主格,諸如此類的錯誤還屢見不鮮。中譯本之不可靠亦可見一斑。自己精讀雅斯培著作的方式,通常是以德文原著與英文譯本一起對照來讀,並隨時就重點作筆記摘要。如此兩三年時間,雅斯培重要的著作都唸了一遍。而博士論文也在三年之內完成,順利取得學位。
在論文撰寫期間,承蒙項師多次指點,得以避免一些觀念的誤解與名詞使用的不當。當然對於雅斯培的基本名詞與術語,也曾有一些爭論。如Existenz—詞筆者原本譯為實存,這也是國內若干學者曾採用的譯法──如張康在其所譯的《哲學淺論》一書中即是如此用法,但項師認為此一譯名並不妥當,因就字義而言,無論「存」與「在」都是恤──存恤、或體恤──的意思,這與存在哲學中強調關懷、掛念、良心、責任的精神若相契合,因此採用「存在」與「存在哲學」的用語,要比「實存」與「實存哲學」來得點切。筆者經過一再考慮之後,決定放棄原先的譯法,改用「存在」來譯Existenz—詞。而雅斯培另外一個術語Dasein,筆者原本譯作「此有」,項師亦認為不妥,因為海德格也同樣使用這個名詞來指稱人的存在,而在習慣上通常譯為「此有」,項師認為雅斯培的Dasein只是指稱物的存在,實應與海德格的Dasein一詞中譯加以區分,而一般雅斯培著作英譯者都將它譯為empirical existence,因此建議譯作「經驗事物」以示與海德格的「此有」相區分。筆者也接受了這指正。
另外有幾個雅斯培的術語中譯,筆者所使用與項師用法不同的分別是:1. Grenzsituation筆者譯作「界限處境」,項師作「界限情況」;2. das Umgreifende筆者作「統攝者」,項師作「包圍者」;3. die Chiffre筆者譯為「密碼」,項師譯作「暗號」。這些名詞項師對我的譯法並未表示反對,因此筆者也繼保持原本的用法。
在此必須交代的是,本書是以筆者的博士論文為底槁,重新改寫完成的。第一、第二章,以及最後一章結論的部分都經遏大幅度的重新改寫,中間的四章則作小幅度的修正。對於雅斯培這位當代的存在哲學大師,睪者膽敢接下棒子來介紹他深邃的思想,多少有些自不量力。筆者在此只能模仿雅斯培的語氣,來說明自己的動機:雅斯培的哲學在許多方面深深地感動我,但我並不認為本書是呈現他思想真實面貌的唯一可能方式。因為每一位哲學家都完全屬於他自己,不容被納入任何一種安排或規則。因此我們只能以熱忱去洞察他的思想,但依此而進行的描述是沒有限制,也沒有定論的。重要的是,不在採取一種有利的觀點去從他的作品中挑出毛病,而是以一種虔敬的心去體會他言辭背後的真理。
本書原本在筆者完成博士論文之後,受項師推薦,而與三民書局簽約,應邀撰寫的。但因在完成輔大博士學位之後,又同時獲得中山獎學金赴英留學,在英國兩年期間,又苦讀修得一教育碩士學位,由於攻讀的是與先前不同的領域,這筆稿債也就拖延下來。回國後旋任教於國立中央大學,由於不得已被迫兼任行政工作,這筆稿債也就一再拖延。直到今年六月,編輯方面催稿愈頻,自忖宜再拖延下去,乃下決心摒棄一切雜務,將整個暑假撥冗出來,專心一致寫作。本書的完成,要特別感激當初擔任我博士論文指導的項退結與李震兩位教授,在觀念上的啟蒙與名詞的指正,另外對熱心協助本書部分文稿作文字輸入以及名詞索引工作的中大哲研所研究生石慧瑩同學,也表示感謝。最後,特別要為本書交稿的一再延拖,向《世界哲學家叢書》的主編韋政通先生,以及編輯部門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