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地獄語言為器

現在的青少年，比起我那個時代的青少年優秀許多。不過，等在大家前面的，是地獄般的現實，這不管在哪個時代都沒有改變。作為先一步踏進地獄的前輩，我想我能提供一點祕訣，讓大家能在地獄中優游自在一點。──京極夏彥

為什麼網路社交媒體論戰，烽火遍地？
一切的衝突都源於語言文字的誤解，
「贏了」、「輸了」也都是語言的魔術。
這世界沒有什麼美好的事，
但是你想讓它變有趣，就會變有趣。
關鍵就在掌握語言與閱讀──
有多少詞彙就能創造出多少大千世界，
有多少本書就有多少人生。

這個人世間就是地獄。即便是地獄，若是能自得其樂，那麼地獄照樣能讓人感覺趣味橫生。而我們可以嘗試運用的武器，也就是人類最重要的發明──語言，來盡情享受在這個地獄逍遙遊。

為了讓雜亂無章的混沌（Chaos）變成有條不紊的宇宙（Cosmos），為了建構出條理有序的世界，就必須從中挑選出一些東西來。提煉萃取的時候，要挑選什麼東西，就是很重要的關鍵。選出的東西越多，可變化或參酌的項目就越多了。因此詞彙越豐富越好，也就是以文字為業的小說家京極夏彥給予讀者最中肯的建議。

京極夏彥（Natsuhiko Kyogoku）
一九六三年出生於日本北海道，著作等身的小說家，結合妖怪與推理，是開創出妖怪推理小說的傑出名家。一九九四年以小說《姑獲鳥之夏》踏入文壇。一九九六年，以《魍魎之匣》獲得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包含《姑獲鳥之夏》和《魍魎之匣》這兩部著作的《百鬼夜行系列》小說大受讀者歡迎，深獲好評。一九九七年，以《嗤笑伊右衛門》獲得泉鏡花文學獎。二○○三年，以《偷窺狂小平次》獲得山本周五郎獎。二○○四年，以《後巷說百物語》獲得直木賞。二○一一年，以《西巷說百物語》獲得柴田鍊三郎獎。二○一六年，他以今昔混音的筆致重新翻譯意譯日本民俗學大師柳田國男的名著《遠野物語》，這部向大師致敬的《遠野物語今昔混音》獲得遠野文化獎。二○一九年，獲得埼玉文化獎。


任雙秋
藝術文化工作者，中、日、法文翻譯與寫作。喜愛閱讀和書寫，尤其文學、藝術、電影、音樂和大自然等都是生活養分。譯作有《獻給擁抱生命的你：百歲名醫分享生命、愛與寬恕的人生智慧》、《與寫真同歡》、《邁向世界共和國》、《好餓好餓的大野狼》、《和風好味食堂》、《餐桌上的巴黎》、《富士山絕景散策》、《和物百貨鋪》、《搭新幹線遊日本城》……等童書、繪本和藝術人文類書籍。

媒體好評：
「你所寫的文章，讀者能完全如你所願來理解」，根本就是天方夜譚。身為小說家，京極夏彥的說法極有說服力。他清清楚楚地表示：「小說屬於讀者」，至於「寫作者的心情誰管它是怎樣」！能讓人感受到他對於文字語言的真誠。
──《達‧文西》（ダ ヴィンチ）

 

前言
開場白
知道我的人，不需要我自我介紹都知道我吧。不過，我還是說一下，我的工作是寫小說。而且，我寫的還是通俗文學，娛樂小說。我的小說內容並不是很艱澀難懂。我就是寫寫娛樂性高、讓人讀起來開心的小說過日子的人。換句話說，像這樣在講壇上說話，我是門外漢。既然演講並非我的本行，那麼我可能不是很能言善道，一開始要請你們先記住這一點。
我接下來要談的內容，對你們來說並不實用。
不過，這些內容你們可以好好利用。「在學校念的書，到了社會上根本一點用處都沒有嘛！」經常有人會這麼說，對吧。可是呢，並非在學校所學的內容沒有用處，只不過是沒有好好利用學校的那些學問罷了。
比如說，對於智慧型手機軟體的應用程式，假設你們已經學會理性而有效地使用和操作它的技能了。這可能是目前非常實用的知識吧。
可是，如果在智慧型手機普及率明顯很低的地區，或更確切地說，在沒有電磁波訊號的大沙漠中央，或置身叢林的內陸深處，就算我們在那裡學會了操作這些應用程式的技能，也是一點用處都沒有吧。因為，智慧型手機在那種地方就是沒辦法使用嘛！
然而，對於如何理性而有效地使用智慧型手機的軟體應用程式，假如我們不只是把這些知識技能當成方便實用的操作指南來使用，而是嘗試進一步從當中學習、思考為何那個應用程式很有效率、很好用，並且能因此領會，理性不濫用而有效所代表的意思，並且以行動實踐，那麼會如何呢？
一旦我們能夠把合理有效這個概念從學習操作軟體的過程中提煉出來，那麼，智慧型手機和軟體應用程式等這些個別元素就是可替換的概念了。只要我們能掌握這個要領舉一反三，將其他代入的去思考的話，那麼，說不定它也能成為在叢林沙漠中可以合理有效使用的知識技能喔！
這表示，我們其實可以將那個知識好好利用，應用到其他用途上，而不侷限於智慧型手機或應用程式上。
這世界上有不少人都會說一些似乎有用的話。
每個人都說好聽的話。當你們聽到令人感動的話，有時可能也會認為「啊，的確，沒錯，這些真的很有用。我聽到了金玉良言！」。
不過，動聽的話大概都派不上用場。
當然啦，如果你們堅信不疑，覺得那些確實對你有用的話，那麼，你們就會感覺好像有用吧。那些話當中，有些還真的管用，只不過，並不是因為那些話本身派上用場了，而是聽到那些話的人有能力好好利用話語，讓話語變得對自己有幫助，應該這樣理解。不過，假如你們只會囫圇吞棗，盲目聽信一切的話，是不會有任何幫助的。
相反地，再怎麼無聊、無趣的話，如果你們想要讓它對你有幫助，那麼它就會有用處。
學校裡教的東西，照理說一般能派上用場才對。因為，國家花好多年的時間教小孩子學習那些完全不需要的知識，而且還是幾十年來持續不斷實施的教育，按常理來說，國家應該是不會做這麼愚蠢的事。再說啦，不管學校教得再怎麼差勁，只要你懂得學習之道，善於應用，總會有辦法的。
所以，我現在開始要聊的內容，你們聽了，請不要照單全收，一概認為「哇，很有用哦。」這些內容要能被充分利用，應該怎麼做才好呢？請你們好好去思考吧。

京極夏彥

開場白

第1部•如何避免掉入語言的陷阱
語言是人類最大的發明
「過去」和「未來」是由語言構成的
語言是數位的，因此不完整
人會擅自填補語言的不足
為什麼網路社交媒體論戰，烽火遍地？
日文的優點
所有的閱讀都是誤讀
一切的衝突都源於語言文字的誤解
「贏了」、「輸了」也都是語言的魔術
人終究會成為自己想成為的模樣
運動和讀書都與輸贏無關
這世界沒什麼美好的事，但你想讓它變有趣，就會變有趣

第2部•如何逍遙遊地獄
「省略詞」的用法錯了嗎？
「正義」的反義詞就是「惡」嗎？
「神」這個字所象徵的
「愛」這個方便但危險的詞
有多少詞彙，就能創造出多少大千世界
「整理整頓」是人生應該重視的第一要務
有多少本書就有多少人生
為了避免做討厭的事，動動腦吧！

與京極老師一問一答聊語言
Q混沌必須用語言擷取嗎？
A 擷取只是達到認知理解的一種手段。
Q「言靈」究竟是什麼？
A 既能「詛咒」也能「祝福」的力量
Q 您認為「語言乃是不幸」嗎？
A 語言既是不幸，也是幸福。
Q 如果受到別人不合理的挑戰，該如何是好？
A 就讓挑戰失效吧！
Q 請教您如何收納書本。
A 只有書籍的收納需要「愛」和執念。
Q 為什麼要寫您討厭的小說呢？
A 是為了討生活吧

語言是人類最大的發明

我因為從事小說創作，靠著寫寫文章賺錢謀生。所以，我從事的就是運用語言文字來加以處理的工作。因此，首先我想來聊一聊語言這個話題。
語言，毫無疑問地，是人類最大的發明。我們可以說，在語言發明之後全部的發明，不靠語言是不可能產生的。無論是印刷機的發明也好，電燈泡也罷，假如沒有語言，後來的這些發明應該都不會出現的。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們人類是動物，對吧。除了人類，還有很多其他動物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全部都是生物。照理說，動物既然也要生存在世界上，那麼，其他的動物也有牠們自己對世界的認知才對呀。只不過，對於世界的理解、把握和認識世界的方式，人類和其他動物似乎截然不同。在你們當中，想必也有人飼養貓狗吧。但由於貓狗都不是人類，所以，貓狗看到的世界跟我們看到的世界未必一樣。我所講的並不是貓狗不能分辨顏色，或者眼睛無法對焦等等之類的話題。
從結構簡單的低等動物到結構複雜的高等動物，每一種動物都有各自認識世界的方式。儘管認識世界的方式都不同，但基本上，對動物而言只有「現在」。他們──稱「他們」雖然也有點奇怪，不過，基本上動物是靠著模式識別 ，即重複習慣的行為模式來識別、感知各種事物的。昨天和今天沒有區別。動物只知道昨天跟今天的「不一樣」而已。為什麼呢？很顯然，動物根本不了解昨天和今天這種時間的概念。
若是稍微高等一點的動物，牠們就知道「週期」這種現象。睡覺、醒來，然後再睡覺。在這當中，就去覓食，從事捕捉食物的活動。這些都是固定的行為活動模式。所以，這些動物對於所謂「一天」這種模式規律是有些微認知的。要怎麼做才能捕獲食物？什麼東西有危險？為了避開那個危險，要怎麼做才好？諸如此類的事情，其實連動物也在學習。只不過，我不認為動物具有時間的概念就是了。所以，動物只是一直不斷重複著習以為常的行為模式罷了。只有當下、現在，沒有昨天，而且也沒有明天。動物就是那樣活著，因為，那樣生活也沒什麼問題。
但人類可不一樣，因為人類竟然把語言發明出來了。
語言的起源，最初應該是個體所發出的信號，被其他的個體接收後並採取行動，也就是想要進行所謂的訊息交換吧。我認為應該是這樣沒錯。
在人類以外的動物群裡，也有彼此會交換訊息的動物。例如，蜜蜂會透過行進方式、身體擺動的方式，彼此傳遞食物地點的訊息。動物在某種程度上，彼此之間存在著像這種憑著聲音、動作、信號來交換訊息的行為。如果是高等的動物，例如海豚，牠甚至靠著振動脈衝的聲音，就能判知整個物體，以振動來接收訊息、發出訊息，同類之間藉此互相溝通、傳遞訊息。也就是說，這已經相當接近語言了。
雖然這樣好像是在說牠們傳遞訊息又跟語言有什麼差別呢，但就是不一樣。海豚跟海豚之間所交換的只是訊息而已。那裡很危險喲，可以放心喔，或者是有食物等等，諸如此類的訊息。比這些訊號更複雜的互動和你來我往，海豚之間就辦不到了。
然而，人類就不一樣了！
人類已經取得了比其他動物更複雜的思維能力。然後，語言誕生了。不對，可以說，多虧有了語言，才使得人類的思考能力發展起來。這應該不是哪一個先、哪一個後的問題吧。無論如何，我認為，說我們是靠著語言才有能力思考，一點也不為過。
所以，語言不只是單純的訊息。人類透過語言進行的溝通互動，並非單純地將訊息一來一往這樣交換而已。
這個世界如果就維持原本的狀態，實際上會是混沌的狀態。而語言則具有一種能力，可以將這種混沌（chaos）變得有秩序（cosmos） 。憑著語言，我們已經能夠把腦海裡的東西好好整理整頓成條理有序的狀態。這可是相當了不起的事呢！由於動物並無這種需求，因而無法進行整理整頓。可是人類呢，大概是因為語言已經發明出來了，也因此具備了理清和整頓腦袋中事物的能力，既然會了，所以就這麼一直用下去了。
人類這種生物，從原本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和皮膚等等接收器官接收到外部的各種訊息後，只懂得很簡單地做出反應，竟然演變到能夠將所謂的「意識」弄出型態來，並很快地，到後來連「自我」這些麻煩難搞的概念都能解釋得清清楚楚。這也是拜語言之賜。

「過去」和「未來」是由語言構成的

剛才我說，動物只知道用模式識別來認識各種事物，所以牠們只有「現在」。
而語言呢，卻連不是「現在」的東西也給了我們人類。那就是「過去」，以及「未來」。
可是「過去」和「未來」，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雖然剛才我說，「只有『現在』」。可是當我剛剛把只•有•現•在的「在」發出聲的那一瞬間，「現」呀「在」呀，都立刻成為過去了。留在腦海裡的，只有發出這樣聲音的記憶而已。
根本就沒有「過去」這種東西。雖然我們說「是過去的日積月累才創造出現在」。而這只是嘴巴上說說的道理，是吧。只要我們生活在這個現實世界的次元中，可想而知，時間的順序就被認為受到嚴密的保護著，因此，回溯到過去這種事今後大概也──只有在科幻小說中能辦得到──除此以外，今後是不可能發生穿越時空的事了。沒有「過去」這回事，過去馬上就過去了。而且，所謂的未來，同樣也不存在。因為那是從此以後才要發生的事情，因為未來還沒有來臨啊！
過去和未來，都只存在於我們的腦子裡。
如果換一種說法，那麼，這就是腦子裡會有過去和未來的一個理由。我們之所以能夠認知到昨天和明天，以及它們不是「今天」，正是因為有了語言，才使得這樣的認知能夠成立。有人應該會這麼說，「咦？是真的嗎？什麼叫做沒有『過去』這回事？明明就有過昨天，不是嗎？」可是，不會有的。如果有的話，不然，你拿出來看看啊！沒有就是沒有。
是時間這個概念給了我們「昨天」和「明天」這兩樣東西。
「時間」實在很難解釋，不容易講清楚。為什麼呢？現在，我們住在俗稱的三次元世界 ，沒錯吧。到底有幾次元，數算的方式眾說紛紜，我聽說還有人規範了四次元的說法，不過，我們就生存在這一個由長度、寬度、高度或深度所認知的世界裡。因此，我們可以理解這樣一個世界裡面的內容，也能理解次元更低的事物。然而，時間被承認為屬於更高次元的一種存在 ，因此，我們無法理解領會時間本身。
這麼一來，於是我們只好把時間換到較低的次元，才能知道時間。
我們只能透過「變化」來確認時間，對吧。或者，我們換另一種說法，「運動」也是行得通的吧。
比起剛才坐在這裡的時候，現在我更老了。肉體綿延不斷地一直變化，唯有通過測量肉體變化的形式，我們才能夠認識、理解時間。時鐘不就是這樣嗎？時鐘只是時針一直在移動而已，能確認的只是時針的運動。雖然我們一副好像了解時間的樣子，若無其事平靜地過著日子，但實際上，我們根本不了解時間。因為我們無法解釋時間是什麼。
正因為我們只能用「以前」和「現在」的「差別」來說明時間，除此以外無法解釋時間到底是什麼。
不過，我們倒是感覺自己好像已經理解了時間。那是因為我們已經能創造出時間這個概念了。而創造概念所需要的，當然就是語言。「以前」和「現在」，都只不過是語言罷了。將這些抽象的事物落實到形而下的具體層次，也就是製造出稱為「時間軸」這種像是刻度的東西，然後，試著把一個接著一個消失的「以前」都排列出來。於是，「過去」的概念就此產生了。既然有了「以前」的概念了，那麼也將會有「以後」這個概念連帶出現吧，於是把刻度延長，「未來」這個概念就被假設出來了。
語言文字其實是概念。
比如說，請你們在心裡描繪想像數字。「1」、「2」、「3」，這些都是概念，對吧。因為，實際上，這世界上「1」根本不存在。只是日文的「イチ」（即日文「一」的片假名，讀音為ichi）這個名稱、聲音與記號，換句話說，也就是語言文字「イチ」被賦予了「1」這個概念。
現在，請你們在心裡描繪想像類比的時鐘。介於「1」和「2」的刻度之間有空白的間隔，對吧。時針、分針往空出來的地方移動。另一方面，數位時鐘的「1」和「2」之間沒有間隔，只是從「1」變成「2」而已，說變，立刻就變過去了。
語言其實是數位的。這一點可是非常重要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