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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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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在時代與歷史的交錯中,呈現出真實與虛幻的萬花筒,以音樂交響曲的型式舖陳,展開多旋律線的眾聲喧嘩。作者的博學多聞,細膩的敘事筆法,處處引人入勝。
──吳鳴

作家 吳鳴、清華大學台灣文學所榮譽教授 陳萬益
國立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兼人文研究中心主任 李瑞騰
愛書人 應鳳凰
作家、淡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林黛嫚
作家 許榮哲
新手書店負責人 鄭宇庭 推薦

黃秋芳跨界回歸長篇小說創作《小說拾光》
一則「小說拾光寫作會」公告,串起十個人的生命光影
故事主軸緊扣時事與時空穿梭轉換,巧妙搭配藝術、音樂、歷史與文學
透過小說中的小說,娓娓道出種種人生況味

夢醒,紫燕回到現實,才想起母親已離世三十年。
而自己則在漂泊大半生後,從上海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台灣,帶著先生董嚴遺留下的畫作和孩子阿世,落腳台東,成立「誓言畫室」,教兒童畫畫,做為人生的重新出發。
總是依賴兒子執行和策畫的紫燕,在阿世去德國蒂賓根當交換學生後,她決定離開台東去壯遊,選擇回到新竹,重溫成長的印記。走入熟悉的城隍廟小吃街,想起她自己早已遺忘的小說夢,渴望找回那些自在飛翔的文字,她便在「誓言畫室」粉絲頁發起「小說拾光寫作會」公告。
沒想到這個公告吸引來三男七女的參與者,隨著定期的聚會,以及小說寫作計畫的推展,十個人放射出十種光影,有女兒離家後失落的全職媽媽懿娟、在台東開書店的曉慧、總是放不下舊戀情的歷史老師愛琳、難忘學姊的心理諮商師承安,還有以音樂小說計畫的以煌……,背後各自牽纏出不同的人生遭遇、困惑與難題,宛如各式的樂器在不同的旋律線上又各自發展出多條旋律,繁複而變奏,合為一首光之交響曲。
黃秋芳長年關注兒童文學,創作與教學成績蜚然,她回歸文學行列,交出長篇小說《小說拾光》。小說充滿強烈的時代感,故事軸線融入時事,從一九四五年的台灣,到二○一九年的COVID-19,場景從新竹到台北,由巴黎到蒂賓根,再由上海到台東,穿梭交織卻又真實的存在著。她巧妙混合藝術、音樂、歷史與文學於其中,藉由小說中的小說,還原出人生種種況味,打造出動人的生命尋光之旅。

作者簡介

黃秋芳
畢業於台大中文系、台東大學兒文所,「黃秋芳創作坊」長期經營寫作訓練、讀書團體、文學營隊。從《我的故事你愛聽嗎?》開啟文學旅程,獲教育部文藝獎小說首獎;《華印有兩個女人》獲台灣筆會吳濁流文學獎小說佳作;獲中興文藝獎章小說獎、法律文學獎小說特別獎,後跨界文化、少兒的研究與創作,獲台灣兒童文學協會童話首獎、93年度童話獎。從童話《床母娘珠珠》、少年小說「光」之三部曲、論述《兒童文學的遊戲性──台灣兒童文學初旅》、「對字,多一點感覺」書系、編撰五年《年度童話選》,延伸到族群《鍾肇政的台灣塑像》、《台灣客家生活紀事》,小說仍然是最後的生命停泊。

 

目次

小說中的小說萬花筒 吳鳴
拾 光 黃秋芳

1. 飛
2. 此生囚牢
3. 拾光
4. 光影幽微
5. 我們
6. 心愛的地方
7. 繞繞
8. 曾經同行

書摘/試閱

小說拾光,4
光影幽微
「小說拾光寫作會」公告後,紫燕夜夜不安,意識沉入混沌,像她近來專注投入的小說世界,鎖進無邊無際的灰暗,騰升著、翻滾著,始終無法熟睡。收到第一份寫作計畫時,仿如她喜歡的修仙小說,太初新醒,恍兮惚兮,有一線光遠遠拉近,細細的,把沉重的晦暗烘烤得輕輕暖暖的,來不及打開檔案,她就急切地通知阿世:「有人報名了,有人報名了!」
「嗯,果然你的計畫寫得好!連我都很想參加呢。」隔著天遙地遠,阿世一改潑冷水的習慣,回應時努力為老媽打氣。紫燕也忘了和兒子抬槓,一逕開心著:「真好!我要開始和大家一起寫小說了。」
「來報名的,是甚麼樣的人呢?」阿世一問,紫燕愣了一下:「不知道,還沒看。只說要附寫作計畫,沒要求寫簡歷,又不是婚友社,我們只打算一起寫小說,問那麼多幹嘛?」
「怕你發生危險啊!畫室就設在家裡耶,除非,第一次活動地點,找個咖啡屋?」阿世有點擔心。紫燕很瀟灑:「別怕,寫小說的,能搞出多大動靜?我只打算找九個人,連我十個人,拾光,剛好是寫小說的十種光亮。你說,會有九個人來報名嗎?」
「要不,趕快加上說明。有抽獎,報名前十送贈品?」阿世打趣起老媽的患得患失,紫燕「啐!」一聲掛上電話,專心研究起剛收到的第一份資料。這位叫「曉慧」的女孩真客氣,除了寫作計畫,還附了短函,介紹自己在伯朗大道邊開書店,真浪漫。紫燕有點擔心,那麼偏遠的地方,業績不會太好吧?一下子又笑自己太多事,業績好不好有甚麼關係?身心安好就夠了。紫燕讀著剛打開的寫作計畫,像迎接第一個孩子,讀得有滋有味,小說計畫聚焦在一個開書店女孩,家住書店樓上,初醒時從樓上走到樓下、夜睡前又從樓下走回樓上,看著摯交親友不同的人生故事,悲歡離合,跌宕瘋狂,自己卻僅停留在上樓、下樓,這樣安安靜靜地過了一輩子。
哇,真有點日譯「療癒系小說」的味道,讓人一見難忘。紫燕陷入小說熱潮,不斷想像著,如果董嚴還在,是不是可以更輕鬆地駕馭這個寫作會?距離截稿日還很遠,懿娟不斷打電話來:「我真的認真在寫小說計畫,怕趕不上,再等等,再等等啊!記得留名額給我。」
紫燕覺得好笑又尷尬,不敢讓她知道,目前,就只曉慧寄來一份計畫。知道收件毫無進度,搞得阿世很緊張:「要不要我視訊參加,充充場面啊?」
「別,別鬧,我可不想一邊寫小說,一邊還要分心當你媽。」阿世一聽,忍不住好奇:「說真的,老媽啊!到底你是怎麼想出這個計畫的?寫小說,很難耶!」
「我,我……」紫燕本來想坦白自己以前寫過小說,想了想,忽然又覺得很忐忑,那算是小說嗎?或只是一時激情的宣洩?還找得到〈城隍髮判〉那篇小說嗎?嗯,如果阿世知道,這多事的孩子一定會到圖書館找《醇粹》創刊號,可是,從來不見天日的作者,有人記得嗎?如果憑空宣示自己就是作者,有人相信嗎?會不會那些日子、那些情懷、那些記得和記不得的胡思亂想,早就消融在無邊涯的時空中,如水滴匯進了大海?最後,她笑了笑:「就是啊,我想當斜槓老媽呀!看自己還能不能做一些很難的事?你別再問東問西了啦!好好讀書,長大孝順我,讓我自由自在地想做甚麼就做甚麼!」
紫燕關掉視訊,繼續開著電腦,一遍又一遍檢查信件,神經質地反覆著。就在截稿前一、兩天,收到幾個寫作計畫,大部分都很簡單,看起來沒甚麼寫作經驗。有一封署名「あきよし」的計畫,讓她開心得笑裂開嘴,修仙小說耶!迢遙如崑崙的〈幻城〉,讓她想起遺忘已久的網路閱讀沉迷。阿世出生那年,痞子蔡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從台灣紅到中國,她讀到男女主角第一次在麥當勞約會,覺得好親切,那些詼諧的對話、癡狂的愛戀和煽情的死亡,把習慣實體閱讀的讀者拉進網路,從此以後,無論是古言、現言,網路小說越寫越興旺,虛構時空越來越寬闊奇詭,建立在科學基礎上的「科幻小說」、建立在神話基礎上的「魔幻小說」,或者是建立在玄想之上,不受科學束縛,比魔幻更自由的「玄幻小說」,成為網路點閱新寵。
點閱率,決定了出版方向與可能。很多網路寫手寫着寫着,因為接不下去而停頓、失踪,或因為市場反應不好,出版社要求中斷、停寫。讀者自主的權力擴大了,改變閱讀版圖,做甚麼事都很認真的董嚴,一本正經地為她介紹這些閱讀樣貌的重組。一開始,她覺得董嚴有點無聊,寫甚麼都無所謂啦!髮廊工作忙,還要帶小孩,不就看個小說嘛,需要這麼較真嗎?直到阿世上小學後,稍稍得閒,當她有心情大量閱讀時,董嚴的分析和比較,讓她聽得眼界大開,連讀小說的輕消遣,都變得有滋有味。
在紛繁的網路風景中,《小兵傳奇》、《誅仙》和《飄邈之旅》,被譽為網路點閱剛起步時的「三大奇書」。《小兵傳奇》充滿中國開放後急切「力爭上游」的集體渴望,越寫越放大到無從侷限的超能界;《誅仙》接續武俠傳統,在華麗的俠情世界,闢出安定現世的童話想像。她喜歡蕭潛的《飄邈之旅》,追得欲罷不能。董嚴越是嚴謹地為她分析、詳解,在當時無數篇爭相眩示異想,擴張向「非人化」或「難以收場」的奇幻陷阱中,這部小說連載,越寫越回到「人的初心」,持續半年的點閱榜首,成為網路玄幻修真類作品的奠基之作。聽著董嚴的評論,搞得她有點擔心,讀小說變成甚麼大事似的,龐雜的說明讓她莫名緊張:「你該不會想對我考試吧?」
「你只想糊裡糊塗活到老啊?」董嚴揉了揉她的髮,眼睛底藏著「恨鐵不成鋼」的寵溺,不管她想不想聽,每更新到他喜歡的段落,董嚴就像修仙小說的老師父般,在她腦子裡注入從奇幻文學、武俠,以及現有網路發表傳統中流衍出來的「玄幻小說」特色。像在教室上課,對照國際奇幻潮流,突現出更古典、更細膩、更具有佛道混沌東方暗示的華文個性。除了畫畫,紫燕很少看他這麼開心,總是講得熱情盎然:「當網路小說劈開一種無論任何平凡小子都能造夢的機會,想寫的念頭,不斷在蕭潛心裡翻滾沸騰。四十歲,幾乎比一般網路寫手年長兩倍的疲憊中年,闖進玄幻天地,一個人,安靜地踏上英雄路,從此開展出他在文字上的飄邈之旅。」
隨著更多介紹,紫燕慢慢感覺,也許董嚴在從小喜歡《水滸傳》、《射雕英雄傳》的蕭潛身上,寄託了自己「攀登顛峰,超凡卓絕」的渴望。啊,不只是董嚴,我們誰不是各自走在別人無從參與的「飄邈之旅」呢?平凡的主角,在好友與情人的雙重背叛下,萬念俱灰,走向修真,深切感受到凡人在修真高手之前的脆弱與不安,而後在武俠小說必備的「機緣巧合」下,獲贈釋魂龍戒,領略十八滅魔手,闖入天籟之城,習得各種仙法,成為修真高手。
這還只是修真歷程的起點,接著在靈鬼師、裂獸族、大幻佛境、幻魔珠、靈鬼界、黑魔界這種種不可思議的遇合後,逆天寶鏡、修神天薦章、鎮天神獸、貝治丹鼎、熏風帶、神罰之眼……,一層接著一層的煎熬考驗相繼出現。經歷從弱到強、從修真到修神的成長過程,才領悟到修真之上,還有層層相疊相續出現的靈鬼、散仙、大羅上仙;仙人之上有更厲害的天君、青帝、天姑等上人,上人之上還有更厲害的神人,更厲害的古神……,永遠不確定下一個更厲害的是誰?
連載三年、文長兩百萬字的《飄邈之旅》,借用電玩、卡通、漫畫模式,不斷過關,不斷解決問題,不斷煉製法寶,不斷晉級、進化,複製關於法寶、修煉、戰鬥、死亡、重新再來的電玩卡漫經驗,表現出豐富的想像力、精彩的人物塑造,以及相互呼應的緊密結構。「過關」、「法寶」與「變身晉級」,成為推進故事的主軸,以「慷慨」、「分享」為主題,朋友至上,愛情的刻畫極淡,沒有常見的正邪對立集團,只有情意相挺,佛道成全照應,天人相互依賴,仙魔同心修神,靈鬼神協力互助,參與的人越多,世界就擴張得越大,而那無邊涯的星空,還醞釀著無人可以觸及的無限飄邈,只覺得杳杳茫茫,天力難敵,旅途沒有終點,歷練才要開始……
最後,一顆小小的水滴狀神器,開啟一個我們可以創造、掌控,並且可以和「神界」、「仙界」、「靈鬼界」、「人間界」……並齊的「原界」。董嚴拿起畫筆,在已完成的寫實風景裡,框出一個圓圈,塗抹出朦朧中閃著晶瑩的光影,好像畫裡的顏色,盛裝在一顆放大的水滴裡,這是他自己的「嚴界」。
當世界有了點確定的秩序,大家終於看見,世界很大,在無邊宇宙中,可以和所有我們所愛、也愛我們的人,相守在一起,喝茶、閒坐,試著解決問題……,就是一種可以確定的幸福。董嚴放下畫筆,移開凝視紫燕的眼神,對著遙遠的虛空做了結論:「這種在歷練、成長後確定的生活日常,成為《飄邈之旅》最動人的精神。一如白天上班、晚上寫書的作者,安安靜靜地在南京工作,他身邊的同事,沒有人知道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叫做蕭潛。」
「這世界上,除了你,誰又知道董嚴呢?」董嚴摟住紫燕,聲音裡藏著蕭索,像千山幽谷裡沒人理解的孤獨劍客。紫燕伸出手指,沿著他的臉模、下巴,到頸項,輕輕勾出線條,太多的捨不得,不知從何說起,只滑過他細細的髮、絨絨的鬢,這是她最熟悉的王國。以前聽很多人說,他的右側臉好看,她在剪髮時就特意削弱右鬢的優點,平衡左臉的問題。我們對鏡時,習慣看自己好看的那一邊,很少注意到,呈現在人前的是整體,剪他的髮,她習慣把左半邊修得薄一點、短一點,讓不對稱的線條,凸顯出臉形的立體感,如果沒抓到這個小訣竅,兩邊的髮量抓齊了,等長的視覺會把他的下巴襯得方一點,看起來比叫呆板、也比較冷漠,這就是為什麼他的朋友都說,董嚴遇上她,整個人都變好看了。
他總是笑得很開心。只要一點點剪髮技巧,就可以修掉他的堅硬,看他柔軟而幸福地笑,左頰忽隱忽現,有個小小的笑窩,紫燕心裡很得意,說過要為他剪一輩子的頭髮,當然會越剪越好看。
董嚴後來不太笑,情緒越來越緊繃。《飄邈之旅》改製成電玩時,他已經病了,工作和生活交疊成無止盡的挑戰,她在說不出的窘迫中,帶著阿世,努力撐起笑臉,好像甚麼都好好的,日子一如往昔,下一秒鐘就會變好。那樣的時日,頭一沾枕立刻睡去,沒有時間多想,只聽說修仙小說不斷翻新,回台後忙著畫室,連《飄邈之旅》正體版都出齊了都不知道。現在時間多了,讀著〈幻城〉小說計畫中的修仙歷程,想起那些看董嚴等著更新、笑著討論的日子,才知道無所事事地讀小說,竟然這麼幸福?
和我們所愛、也愛我們的人,相守在一起,喝喝茶、說說話,都是在失去後才算確定的幸福。這天黃昏,紫燕吹著風,慢慢走在樹影搖移的小路上,反覆想像著あきよし是個甚麼樣的人呢?她建構出來的修仙幻城,到最後,會發展成一切都是虛妄,還是像董嚴帶她領略的,幸福是風,無所不在,無從捕捉,從不會為誰停留?只有在一些剛剛好的時空,確定感受到日曬的馨芬,土地的微震,水的流動,空氣的溫舒……,幸福如一陣輕風拂過,這樣活著就很棒了。
夜裡回到電腦前,不再酖慮大家有沒有寫作經驗,她跳出主辦人的焦慮,把對未來的想像和期待,都轉成純粹的閱讀幸福。一份又一份寫作計畫寄來了,奇幻童話、歷史傳奇、音樂小說、極短篇速寫、電腦擬人故事、圖文心理劇場……,每一份寫作計畫如風拂過,無論繁簡,都是創作者的水滴神器,開啟一個我們可以創造、掌控,並且可以和「神界」、「仙界」、「靈鬼界」、「人間界」、「原界」……並齊的「文字界」。截稿「死線」前,懿娟交出〈月光海〉的小說計畫,刻意加上影印封面,非常熟悉的畫,從前在畫室向紫燕買的素描。紫燕特別拍給阿世看,阿世笑說:「哇,老媽不但是斜槓作家,還賣了畫,斜槓成封面畫家了。」
「謝啦!寫不寫得出來,沒個準,反正我會很努力。努力寫字,也努力工作。你也要努力喔!你爸說,歷練、成長後確定的生活日常,就是創作最動人的精神。」掛上電話,紫燕對著電腦發呆。想像著董嚴如何在創作之前匍匐、掙扎,好像慢慢懂得了,他在蕭潛的孤獨之旅中,看見了自己的寂寞,又在這樣無可逃躲的寂寞裡,找到一點點溫度,讓自己繼續走下去。
她整理著參與者的資料,為大家設計一個小小的個人圖騰,準備做一些小卡,在第一次聚會時發給大家。報名寫作會的人,應該都很年輕吧?多半沒署名,只標上暱稱,她為喜歡機器人程式設計的小羅,畫了個Q版機器人,大大的頭、亮亮的眼睛,比Pepper更像漫畫;心理諮商師林承安變身成一顆會說話、會走路、還張著大眼睛的愛心;あきよし應該是典型的哈日族吧?她參考日本浪人做範本,畫了個很酷的飛天女浪人;曉慧的寫作計畫,雖然偏帶日系療癒風,但她想像著書店那一大片沉靜的書牆,忍不住畫出一本急著飛出來的書;最年輕的小珍才二十歲,和她揮灑著盲目的熱情寫下第一篇小說時相同的年紀,計畫寫一篇關於小提琴「Giuseppe Lucci 1972」的故事,很有學問,讓人完全看不懂,她一邊偷笑,一邊流暢地畫出充滿人形曲線的小提琴。
有一篇音樂小說計畫,周到地附上作者簡介,葉以煌,音樂人,六十歲,「煌」的日文發音是「ひろ」,成了他的日文名字,年輕時因為諧音方便,隨手選了英文名字「Hero」,歲月走過後,對這樣的名字特別心虛,好像自己還得做點甚麼,才稱得上是個英雄。也許是因為音樂訓練傳統而嚴謹,這篇自我介紹,大概是寫作會裡最隆重的一篇。她慢慢勾勒著五線譜上安靜的休止符,舔了舔唇,暗自慶幸,年紀最大的幸好不是自己。畫著畫著,腦子裡盤旋出更多慎重相待的心意,有點不好意思,自己才應該對倉促發起的寫作會表示心虛呢!不知道還可以多做點甚麼?她對著何愛琳老師的資料,和一個不知道做甚麼的阿靜,無從下筆,想到沒辦法為每個人完成小圖騰,有點不公平,乾脆放下畫卡,只做了些文字簡介。
「是啊!可以不做圖騰小卡,但一定要有一些文字介紹。」懿娟交了小說計畫後,心情特別輕鬆,喜歡窩在畫室,和紫燕一起檢查這些報名資料,胡亂揣想著每個參與者的個性,以及背後的故事:「大家都不熟,第一次見面,互相研究一下背景,發揮想像力,再慢慢靠近、了解,這樣不是很棒嗎?」
她自告奮勇替大家重做簡介、影印資料,日子好像從無聊的重複中,多了些有趣的色彩。從小到大,懿娟喜歡沉迷在混沌不明、被誤解或未經探索的知識領域。後來,她選讀哲學探究,嘗試解開從繁到簡之謎,只可惜,家裡的堂兄弟姊妹,幾乎都在醫學院,和她完全沒有交集。畢了業,很快結婚、生子,跟著阿林搬到台東,掉進「小孩子怎麼這麼多問題?」的無限迴圈,再沒甚麼機會動腦筋,更不可能有人發現,她本來是個敏銳的探索者,每一天都渴望尋找生命意義。
她一直認為自己很單純、很直接,沒發現自己喜歡「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也常在逃避問題時表現得很脫序,對突然出現的混亂,乾脆都矢口否認。第一次看到紫燕畫的素描〈月光海〉,像意外的電擊,她傻在畫前,寧靜的生活裂開縫隙,讓她驚慌失措。那些亮光、那些陰影,不時反覆鑽進心底,無邊無涯晃樣著、鼓動著,直到她買下這兩幅畫,掛在洗手檯的妝鏡邊,每天趁一早刷牙洗臉時,仔細逡巡著、浮沉著,好像正在和年輕時的自己說說話,才把翻覆的心情安定下來。
連生兩個孩子,她有點焦慮,怕自己做不了好媽媽。月子期間,她錄下新生兒的笑聲,剪輯成「來電答鈴」寄給親友,對每一個探訪她的親友反覆播號、試聽,有時就和一些不喜歡被約束的客人,多出一些想像不到的小衝突。為了保持禮貌,大家和阿林閒話幾句後急著離開,只有不喜歡被親友們抓著「義診」、下班後從不承認自己是精神科醫師的堂姊,被懿娟這些強迫性行為搞得緊皺起眉,靜靜觀察後,不得不破例「出診」,提醒她注意一下,有沒有發現自己睡眠需求變少,情緒容易波動,易怒,不能克制地多話,意念飛跳,注意力分散,自信心誇張膨脹,精神激躁不安,熱衷各種極具目的取向的活動,尤其,過分參與極可能帶來痛苦後果的娛人活動?最後,她淡淡做了結論:「典型的躁鬱期徵狀。」
懿娟不認同,阿林也不相信,笑問:「像她這麼陽光、正向,永遠熱情付出的人,怎麼可能精神有問題?」
「過於專注在有關自己的人事物,本來就屬於高危險群。」堂姐面無表情走了出去,阿林慢慢跟著。走了一段路,她才淡淡說:「阿娟一直不太瞭解,自己就像她渴望探索的世界一樣複雜。她有一種強烈而精確的自我監控機能,放大了一些別人難以感受的細微改變,表現就有點過度,你一定要多注意,當這種細微的感應,全都轉移到家人或另一半身上,會讓她所關懷、在意的人難以承受,最後又反彈回來,讓她自己更痛苦。」
「你只要安靜觀察她幾天,一定會發現有點怪異。」堂姐最後的這些叮嚀,因為阿林太忙,很快就忘了。倒是充滿「研究精神」的懿娟,本來非常排斥堂姐的「預言」,出院後,專注觀測自己的細微變化,開始在Google搜尋。堂姐說的躁動症狀,很容易在各個網頁出現,字面裡的診斷總是斬釘截鐵,只要出現至少三種症狀,連續發生一周以上,就是罹患躁鬱症,躁期後接著鬱期發作,情緒轉為低落,對大半的事物和活動都失去興趣,有時還會影響食慾、改變睡眠習慣,疲倦或失去活力,動作遲緩,長處在無價值感或過強的罪惡感,以至於無法有效思考、注意力不集中或猶豫不決,甚至有自殺計畫或行為。
到底自己正常嗎?她繼續搜尋,腦子裡繞著網頁裡的文字,像閃著各種不同顏色的警制燈號,不得不注意,躁期發作很突然,首次發病如果不加治療,平均將持續三至六個月,時間長短因人不同,鬱期則可能長達六到九個月。這樣執著地黏在Google裡反覆逡巡,讀著越來越多疑似相同的病例和症狀,懿娟幾乎無法呼吸,不得不衝到海邊,一天又一天,看浪沉浮。
節拍分明、起伏有序的重複和安靜,撫慰著她的心,寬闊的、遼遠的,送到天涯海角,再多的躁動都慢慢安定下來。她回到家,從褓姆手中抱回孩子,那可愛的新生兒笑聲,自然流向她內心最深最深的每一個角落,不需要別人參與,也真的讓她理解了別人也無從參與。她在手機群組裡,刪去新生兒笑聲的來電答鈴;開始注意起身邊親友的「Google生病學」,幾乎,每個人在身心出狀況時,習慣透過Google找答案,在各種徵狀中對號入座。左下腹痛,可能通往胃癌;體重減輕,就大驚小怪地變成胰臟癌,那可是奪走男高音之王帕華洛帝、時尚老佛爺卡爾拉格斐的癌王啊!
懿娟苦笑,現代人資訊越來越多,生活真的變得越來越方便嗎?她買了些關於躁鬱症的書,深入閱讀、消化,努力養成躁急時停下來深呼吸的習慣。
從小到大,她就是喜歡深入探索奧秘,對各種困惑人的難題、矛盾和謎團,特別著迷,在資訊和細節上,永無止境地想像、推衍,思維迷宮壯大如浩瀚星空。別人體會不出這些糾結、流連的樂趣,自然會以為她「難懂」。可是,她對「不被理解」,很少感到無所適從或迷失方向,埋在資料整理和情緒察覺中,她以一種堅決的意志力擊敗「Google生病學」帶給她的恐慌,接著又打起精神,積極介入阿林的導生活動,笑說這是為了「了解世界」。
直到孩子上了幼兒園,她發現嶄新的「知性挑戰」,又把時間轉向對孩子的成長付出全部關懷。每個人都說,她是很棒的媽媽。沒想到,孩子長大後,竟然都蔑視她的努力,完全抹煞她的溫暖和犧牲,尤其是大女兒小璧,瘋狂地槓上她,需索起獨立的生活空間和必要的隱私權;小兒子阿璞學畫後,為了接送,她常年出入「誓言畫室」,和紫燕變成朋友,越來越喜歡對照阿世和小璧,覺得自己的孩子像不懂事的洋娃娃,整天和弟弟吵鬧著,沒個姐姐樣。
這個每天早上一定要等她做了早餐、配好衣服,不花腦筋就出門的女兒,選填大學志願時,竟然興奮地宣告:「耶!脫離老媽魔掌的機會到了,我要填的學校,越遠越好。」
一向自以為熱情的懿娟,全身發冷。開學後,這個被她認為「沒有老媽,怎麼活下去?」的超級媽寶,竟然整個學期推說「社團很忙」,沒時間回家。她的「生存意義」受到嚴厲挑戰,舖天蓋地的痛楚,像瘟疫,以一種致命的瘋狂淹沒了日常秩序。她有點驚慌,只能更專注地讀著醫學科普,想辦法安頓自己,更加無助地羨慕起紫燕的「媽媽運」。阿世應該是全天下媽媽都想預約訂做的孩子吧?隨著這樣的反覆嘮叨,她想方設法要在女兒身上,複製阿世離家的「心意」,台北和台東沒有時差,黑白對鐘就算了,但她一直希望,下載女兒的GPS網路定位,並且共用行事曆,小璧驚慌失措地嚷:「媽,你瘋啦?小孩又不是囚犯,請尊重我是個獨立的個體。」
她那乖巧的小女兒,不知道甚麼時候,神秘消失了。懿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整天想著一直依賴她的小璧,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天涯海角,究竟怎麼吃、怎麼穿?她看著阿璞,越大就越不黏她了,心裡有點難過,他長大也會像姐姐那樣,把自己全部的愛當作「魔掌」嗎?那些教養專家都說,養孩子像「跟會」,投資在前面的時間越多,以後就提領得越豐富。她從來不滑手機,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跟會」,陪孩子說故事、讀繪本、看表演、上才藝課、泡圖書館,每年暑假的旅行,無論國內、國外,都設定「國家公園」作主題之旅,培養孩子們在精緻文明之外,銜天接地的寬闊格局。
記得,她牽著兩個孩子,散步在克羅埃西亞的十六湖公園。石灰岩溶蝕出各種高低落差,湖泊、洞穴、瀑布,形色晶瑩,景觀變化豐富,絢爛的夕陽映著由各種不同礦物質渲染出來的多色湖面,那時的小璧,拉著她的手快樂讚嘆:「媽咪,我們是不是走進了你說過的那些崑崙仙境啊?」
懿娟好快樂!帶著孩子,鑽研書本、研究人物性格,擁抱奧秘玄想,深入土地、穿越森林、測試海洋、搜索蒼穹……,和孩子們一起發現從來不曾涉及的真相,反映出所有關於探索的渴望。他們很少受到3C控制,總徜徉在書本和大自然的無邊寬闊中,她最滿足的時光,就是在睡前看兩個很棒的孩子,依戀著她甜蜜地笑:「你真的是很棒很棒的媽咪唷!」
日子過著過著,怎麼就和我們想像的都不一樣了?甚麼時候,兩個孩子都不再覺得自己是很棒的媽咪了?
堂姐勸過她,她確實是個很好的媽媽,但要克制對孩子過度分析的傾向,不要干預子女的選擇,盡量讓生活單純化,想盡辦法避開自己創造出來的複雜問題,努力降低自己想要對週遭的人橫加干預的習慣。如果能讓自己所愛的人自行解決問題,他們之間的人際互動,就能獲得相當大的改善。她聽著也覺得很有道理,只是知易行難,阿林有時到台北開會,父女倆在學校附近相約吃個飯、聊聊天,她會焦慮地關心起孩子現況,要求阿林複述見面時聊甚麼?他只聳聳肩:「就那樣。」
「就那樣?」懿娟很震驚,緊接在震驚後的沉寂,像無邊的深冬。豐收女神狄蜜特,本來只想帶給人間生機和正義,沒想到冥王黑帝斯搶走她心愛的女兒春神普西芬尼,她遍尋不及,只沉入無邊無際的霜凍,等著不知道甚麼時候回來的女兒,才能將她融化。懿娟就像狄蜜特,只可惜,她身邊所有的人都無法理解這樣深沉的悲傷,日子一天一天繼續,她只能嘆了口氣:「人生一路走來,也就這樣了,一點也不玄祕。」
這就是為什麼,她這樣眷戀著那兩小幅〈月光海〉的素描,簡單的黑白,像魔術一樣,一遍又一遍把遙遠的青春微光,送回心口。阿璞上了高中,不再需要接送,她反而更依賴「誓言畫室」,開始學起素描打發時間。紫燕發起「小說拾光寫作會」,像春天乍現,重新為懿娟塗抹出狄蜜特的熱烈豐饒。她垂下眼,看了看手上的簡表,不斷猜測著每個人的個性和生活,像找到一線又一線光亮,急切開展出嶄新的探索:「你猜,這個阿靜,是男是女?計畫寫童話,應該不可能是男的吧?」
「如果阿靜是女的,不就表示只有小羅、林承安和葉以煌是男的嗎?」沒等到紫燕回答,她已經興奮地拍了拍桌子:「嘿,三男七女。不就和《十日談》一模一樣嗎?好浪漫啊!」
紫燕沒看過《十日談》,一時接不上話。在回擲邀請函前,她買了書,認真翻了翻,才驚奇地對懿娟抗議:「哪裡像?《十日談》很色耶!」
「才不是色,那是在墮落邊緣的深沉思索。」難得在懿娟生活裡,多了件值得「專注研究」的大事,覆蓋住女兒離家後的茫然和失落。她拿起筆,熱情地畫關係圖,神采飛揚地向紫燕介紹起七百年前的文藝復興。繁華的佛羅倫斯發生瘟疫,黑死病敲響喪鐘,整個歐洲相互牽連,多達一千萬人或病或死,義大利作家薄伽丘就以這次瘟疫為背景,寫下《十日談》,讓七位女性和三位男性在佛羅倫斯郊外山上的園林別墅裡躲避瘟疫。當死亡成為無所不在的夜暗,故事,成為我們和黑暗角力的星光,每個人輪流在每一天講一個故事,取材於歷史事件、宮廷傳聞、街談巷議,義大利古羅馬時期的典籍傳說、法國中世紀寓言,還有東方民間故事,熔鑄古典文學和民間文學的特點,兼容並蓄,最後蒐集了一百個寫實主義短篇故事。
「全書除了描寫現實生活,稱揚愛情、智慧和商人的才幹之外,你所看到的很『色』,就是對當時帝王、貴族、教會黑暗面的揭露和諷刺,意義深邃,絕不像表面那麼單純。」懿娟很感慨,這世界,要是想說真話,一定得禁得起打擊和抹黑。這些故事,讓薄伽丘深受權貴勢力的咒罵,幸而他的好友是有名的詩人佩脫拉克,努力促成《十日談》的保存和流傳,開啟歐洲短篇小說的藝術形式之先河,形成無數模仿作品,還有人把這本書視為《人曲》,和但丁的《神曲》相提並論。好不容易完成這一大段「歷史報告」,她喝了口水,握起紫燕的手說:「到我們這種年紀,孩子不再需要我們了,一天又一天的日子過得重複而疲倦,這不就像是黑死病?我們都不可避免地活在瘟疫中。幸好你找到了故事,讓我們還可以找出希望,好好撐下去。謝謝你!第一次小說拾光的活動現場,記得交給我布置唷!」
她從心愛的各個名店中,精心挑選出檸檬糖霜小蛋糕、預藏幸運錢幣的國王派,還有台東知名的寶桑芋圓、陳記麻糬、海邊蔥油餅和東河包子,有鹹的、有甜的,外帶回來後放進大型的巧雕原木盤,再搭上能夠調整甜度的玻璃杯聖代和各色氣泡水,還特意網購充滿文青味的植物盆栽書擋,直接寄到畫室,把紫燕原來擺在書架上的各種小說創作與討論的專書,放進別出心裁的書擋小盆栽間,書和植物完美結合,期盼所有小說點子像種子抽芽,在綠意盎然間,等著竄長成小森林。小說拾光,成為消耗她無窮精力的新玩具。就在她鋪排桌面時,曉慧提著一袋書進來,不好意思地問:「會不會到得太早?我住山線,路程較遠,只能提早出發,沒想到,到得這麼早。」
「不會,不會!快過來,先喝點水。」懿娟遞了杯珊瑚紅氣泡水給她,笑彎了眼;紫燕也笑,笑懿娟微微上揚的嘴角,看起來洋溢著文藝復興的貴族氣。曉慧坐下,打開袋子,擺好一疊書後,拿起一本客氣地介紹:「這是大師名作版的《異鄉客》,其實早已絕版,書店賣得慢,當時又進得多,才有存書,難得在我們這裡有這種活動,就帶來當團隊成員的禮物。馬奎斯的文字,帶著點充滿才智和巧思的亮光,很適合當寫小說的教科書,無論是主題選材、人物塑造,或者是對話和過場設計,很能擦亮我們不一樣的想法。我在想,是不是活動前,可以先讓大家翻一翻?在小說起步時很好用喔!啊,不好意思,我多嘴了,不知道今天原來打算怎麼進行?會不會有影響呢?」
「不會,不會。只是,多不好意思呢!別送,自我教育,本來就值得投資,等一下大家來攤費用。」懿娟很開心,有了熱情的參與者,讓她對寫小說這種「新玩具」,更興起狂熱的參與感。紫燕聽得一愣一愣,簡直像回到過去那樣,專心聽董嚴「上課」,從內心忐忑中升起一股安全感,以前阿世常形容她這叫「無腦的安心」,她不知道如何表達感謝,只熱情地抓住她:「太棒啦!你說的話,太重要了,等一下得對大家再說一次。我還一直擔心著團隊該怎麼進行?總不能像教兒童畫一樣,一聲令下,大家就開始埋頭寫作業。現在可好啦!懿娟不是說這個寫作會和《十日談》很像嗎?你先介紹你的瘟疫故事,接著由曉慧教我們馬奎斯和創作的關係。」
「你哩?」懿娟白了紫燕一眼,心知肚明,這女人真厲害,能推的事就推,能不做事就放空,這到底是笨還是聰明呢?難怪阿世那麼能幹,從小失去爸爸,從中國遷回台灣,又有太多問題需要適應,說不定也藏著很多悲傷、壓抑,只是無腦的生活被老媽搶走「優先權」啦!只能努力快樂地撐著,要不然,這個家就要毀了啊!紫燕完全沒有意識到懿娟還有這麼多內心戲,只滿足地笑:「哎呀,天公疼好人啦!就是剛好派你們這些光,讓我拾光。哈哈!我最近看了很多小說討論,都說真實的人生比小說還曲折,活動還沒開始,已經先曲折了。」
屋子裡揚起嘻嘻哈哈說笑的女聲,同時抵達的小羅和葉以煌,只能遠遠站著。三個人面面相覷,有點小擔心。現在的讀書會,大半以女性為主,好像讀書都變成「閨密友誼會」的專利型式。沒想到小說寫作會竟然有男性角色參與,小羅很開心,站在院子裡抓住葉以煌,自來熟地聊起天來。
林承安到得稍晚,眼看屋子裡只有女性,也跟著客氣地站在差不多年紀的小羅身邊。小羅的話題很有趣,聽著聽著,他就拋開心理諮商執業時「保持距離」的職業慣性,跟著一個又一個熱鬧的生活小故事,好像也認識了小羅嚴謹而負責的鄰長父親,以及守著小雜貨店的母親。他們住在屏東,家人偏寵這個貼心又愛耍寶的孩子,任著他從小到大耍叛逆,高中以前,換了好多個學校,直到在職校遇見電腦語言,從此「一見鍾情」,沉迷程式設計,以讓人意外的「超水準演出」考進成大電機系,家人高興得大放鞭炮,陪著他興高采烈地準備各種耗材,讓他在寒暑假到台東偏鄉教孩子們玩機器人,小羅開心地說:「我不會寫小說,但是我要來學講故事。故事,是最迷人的未來!每一個孩子都可以透過機器人、程式設計、3D列印,表現出更多更有趣的故事。」
「哇,講得真好!」葉以煌點頭贊同,非常欣賞這個超級熱情的小朋友。小羅摸摸頭,不好意思地說:「我女朋友說的啦!她很厲害喔,以前是我們成大的學生會會長。」
林承安的腦子,幾乎是不經思索就開始分析,小羅是個絕對奉獻者,有副不惜一切代價的熱心腸,這種人為了表現對社會、藝術、思想或宗教的支持,就算流盡最後一滴血也在所不惜,雖然不會把金錢擺在第一位,但很懂得品味生活,享受能帶來歡樂的一切物質,或許也因為他們並不汲汲於財富,所以在追求理想的過程中,常能吸引住不同背景不同個性的人,讓自己得到意外驚喜的禮物和收穫。他轉頭看看葉以煌,拉出「PAC理論」,典型的Parent,接納天真的小羅如Child般的熱情傾訴,除非有新的因素攪動了他們的互動模式,比如讓他跳進討論,拉回均衡對等的分析,否則,這兩個在一起,受到慣性牽引,很難回到Adult 的理性狀態。
就在林承安不斷腦力運作同時,先後抵達的阿靜和あきよし,多多少少都會注意到站在院子裡高談闊論的三位「門神」。撇了幾眼,沒有多說甚麼,安安靜靜進屋去,直到何愛琳出現,不動聲色地微蹙了眉,淡淡問:「時間到了,怎麼還不進去?研習時間只有兩個小時,我們應該要準時開始。」
「權威人格,應該是老師。」林承安的理性腦子,習慣性地自動上工;不受控制的心,卻感性地漏跳了好幾拍,腦子裡「轟!」地炸開,這聲音好熟啊!是學姊,可是,怎麼可能會是學姐?一時,甚麼理性運作都消失了,只呆呆看著從身邊走過去的背影,暗灰色的粗毛線長洋裝,粉紅圍巾,不算年輕,但也看不出年紀。他忍不住在虛空中,沿著她的背影,隨手勾勒出一個淺灰藍的馬卡龍,點上粉色翻糖小花,葉以煌溫柔地笑起來:「你是個畫家?」
「啊,不是,我在畫翻糖小花馬卡龍。」林承安笑指著那襲飄著粉色圍巾的暗灰長洋裝:「瞧,那灰洋裝,很像我們醫院在季節交替時,因應憂鬱症的好發周期,特別舉辦的烘焙活動。用杏仁糖粉和竹炭粉調出大理石般的灰色調馬卡龍,代表沮喪和壓抑的灰色心情;內餡再混入玫瑰、芒果、覆盆子這類鮮豔色彩,表示即使深受抑鬱所苦,總有希望走出陰霾,感受生命的喜悅。哈,很像那條粉紅圍巾吧?那是援用發源於倫敦『沮喪蛋糕坊』的慈善企劃,你聽過嗎?就是Depressed Cake Shop,有一些病人手很巧,還會裝飾出各種翻糖小花,很漂亮。」
他忽然意識到憂鬱症不是正常的社交話題,趕緊解釋:「我小時候喜歡吃甜點,長大了,在無聊的醫療筆記裡塗鴉,塗著塗著,竟然都是各種各樣吃過或沒吃過的甜食,就這樣養成習慣,一發現難纏的事或有趣的事,都畫成各種甜點簡圖來幫助記憶。認真說起來,畫不好,也寫不好,純粹吃吃喝喝打發時間。」
「我們都一樣啦!」小羅的聲音裡總是帶著陽光:「就是甚麼都做得不夠好,這世間才有這麼多美好的事值得學習啊!」
林承安接不上話,意外發現,自己怎麼忽然變得這麼多話?從小在權威世家長大,到了職場,適應著權威模式,明明這麼排斥日常權威和固定模式,聽到這麼像學姊的聲音,還是覺得很溫暖。像密封的瓶子陡然拔開瓶塞,瓶中精靈突襲,以一種措手不及的聲勢,在他身上槌擊出畢業後從來不曾出現的裂隙,那聲音,就這樣竄進他的身體裡,在權威生冷中滋長出一種羞怯的呼喚,好像在冰冷的機械人型外殼中,讓他聽見,那深深的內裡藏著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
怎麼會這樣呢?他愣愣看著亮著一盞燈的門下長廊。屋子裡人影掩映。穿過那扇門,這些人和那些人,通過這一夜的光影幽微,大家會在一起看見甚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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