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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驚雲(全2冊)(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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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驚雲(全2冊)(簡體書)

人民幣定價:65 元
定  價:NT$ 39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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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宣宗年間,風雲變幻
離奇懸案,迷霧重重
探案鐵三角橫空出世
撥雲見日,力挽狂瀾

新銳作者風吟,耗時三年之作,引領懸疑新風向,帶你重溫晚唐風華
影視劇項目火熱籌備中……

宣宗年間,風雲變幻。大唐政局動盪,內憂外患。
十二起詭異莫測的離奇懸案,一次次險象環生的生死困局……
所有的一切最後竟都劍指那至高無上的皇權統治。

探案鐵三角橫空出世――
沈玉書,足智多謀女神探,聰明執著、敢愛敢恨、勇敢正義
秦簡,俠義侍衛,一壺酒一把劍,看似瀟灑無情實則柔情蜜意
周易,京城第一仵作,摳門愛財、古靈精怪、萬事通達

三人臨危受命、聯手出動,誓要撥開迷霧,還大唐都城一片太平祥和。

作者簡介

風吟

本名張翔,90後青年作者。
熟讀歷史,邏輯縝密,善於用精妙的語言構造奇詭案情。
文筆細膩,文風多變,喜歡用唯美的愛情為讀者帶來溫暖與感動。
短篇作品多次被《讀者文摘精華》等收錄出版。

名人/編輯推薦

之前看的唐朝懸疑題材的小說大多將故事背景選在盛唐,但這本書將背景設置在晚唐時期,挺有新意的。不難看出,作者熟悉歷史,書中故事大多結合了歷史,即便是不論案件情節,也讓我重溫了諸多晚唐故事,值得一讀。
――讀者 孤島西風

哈哈哈,前有盜墓鐵三角,現在有探案鐵三角。還別說,三人兩兩都挺有CP感的,感受到了嗑CP的快落!
――讀者 之之的貓

懸疑愛好者。本書案情緊湊,懸疑度高,喜歡同類書的可以看看。
――讀者 梅西最強

很喜歡沈玉書和秦簡之間的感情,正義執著永遠往前沖的沈玉書,遇見了默默守候在她身後的秦簡,關鍵是秦簡還這麼有魅力,一壺酒、一把劍,帥氣!周易和李環也挺好玩的,歡喜冤家,甜甜蜜蜜的。
――讀者 十八線大明星

目次

目錄

第一章 血色銀鉤

第二章 棺中毒蟾

第三章 青燈屍鈴

第四章 午夜魔蘭

第五章 鬼水河陰

第六章 花間妖樓

第七章 絕命金釵

第八章 黑蛇銅鏡

第九章 大漠孤煙

第十章 七星迷局

第十一章 紙人山莊

第十二章 九龍玉牌

書摘/試閱

第一章 血色銀鉤
001
傍晚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場春雨,雨停後,空氣中彌漫著桃花的芳香,一切都是那麼靜謐美好。
距離宵禁還有一段時間,長安東市的街上卻連一張活潑的人的臉也看不到,來來回回走過的人,竟都只露出半張臉。天氣明明不算冷,行人卻都恨不得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
只除了一個人。此刻,一個大漢正慢悠悠地穿過街心。他穿著露肩的青灰長褂子,四十來歲,生著一張長馬臉,確切地說是只有一半的臉,另外一半是白色頭骨,骨頭上一絲肉色也見不到,僅剩的半邊臉上也是傷痕累累。他整個人都透著股陰森怪異感。
他的步子很輕,整個人猶如幽靈般靜靜地飄著。他的右邊胯上系著一個細竹簍,背上馱著一根魚竿,魚竿上系著魚線,魚線拴著魚鉤,可魚鉤上既沒有餌料也沒有魚,只有猩紅的液體在不斷地往下滴落,滴落的聲音就像是水落在石板上那樣清脆。他的眉毛向上挑起,形成一道劍脊。看起來,血滴落的聲音似乎讓他很開心,他腳下的步子輕快了些。片刻,他得意地望瞭望竹簍,嗓子像是被一根長魚刺卡住了,發出十分尖細的聲音:“六隻了!”
想必那竹簍裡定是藏了六條極好的“魚”。
那深潭似的眼眸變得越發深不見底。他只回身望了一眼,街上稀稀拉拉的人群似乎陷入了他眼中的深潭。他就那麼悄無聲息地一直往前走,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人們的視野裡,消失在茫茫的黑夜裡。
與此同時,從不遠處的春明門駛來一輛馬車。馬蹄踩在青石板的路面上,發出嗒嗒嗒的聲響,在寂靜的街道上,顯得十分清脆。馬車在瑞福樓門前停了下來。一把摺扇輕輕挑起馬車車廂前的門簾,卻並未全挑開,只露出一條窄窄的縫隙。
“真是怪得很,往常這個時辰街頭巷尾全是人,今日怎這般冷清?”車裡人一邊撩著簾子一邊說。
車夫縱身下馬,四處瞧了瞧,也有幾分起疑:“小郎君,先別管那麼多了,你這一路上舟車勞頓,眼下還是趕緊找個地方休息吧,明早還要去見聖上呢。”
車內人不語,只看著空空的街道出了會兒神。須臾,馬車簾子被完全挑開,從裡面走出一個白淨小生。他身著一件雪白的直襟長袍,腰束月白祥雲紋的細腰帶,腰上掛了一隻質感極佳的墨玉,頭上別了一根紅木簪子,額前有幾縷髮絲迎風飄飛,顯得頗為輕盈。
他們在瑞福樓門前站定。只見門口掛著兩隻八角燈籠,上面用青墨朱砂點了幾個美人兒,此刻兩隻燈籠正在風中輕輕搖曳著。許是覺得這景致甚是風雅,二人便踱步進去。
酒樓內稀稀拉拉地坐著幾個散客,看打扮應該都是些外來的商人。二人進來,他們頭也沒抬,看都沒看二人一眼,只顧著眼前的吃食。
老闆娘此刻正半眯著眼睛,趴在櫃檯打盹兒。小生沒說話,只是輕輕咳了兩聲。老闆娘的耳朵靈得很,聽到聲音後,她立刻就醒了。
“兩間上房,再弄些熟食來。”小生將兩錠銀子放到櫃檯上。
老闆娘揉揉眼,臉色卻立刻變得有些發白,像是被嚇掉了魂般,迷糊地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小生道:“酉時。”
老闆娘驚叫了一聲,既不收銀子,也不理會小生,竟是第一時間跑到門口將店門掩了起來。
“怎麼了?”小生不解。
門掩好,老闆娘這才回來收好銀子,道:“二位客官樓上歇息,隨便住哪間都行,都是上房。”
小生疑惑地打量了一眼店內陳設,疑惑地問:“這麼大的店,竟沒人住?”
待他走上去一瞧,果真房子都空著,間間是上房。
不多時,老闆娘親自端著酒食上了樓:“酒菜來了,小郎君請慢用。”
小生望了一眼老闆娘,疑惑地問:“我這來了半晌了,怎麼都沒見著店裡的夥計 ?”
老闆娘放下食盤,歎了口氣,道:“唉,都辭了。”
“辭了?”小生不解。
“是,辭了。”老闆娘無奈地笑笑。
小生問:“沒夥計你這店裡忙得過來?”
老闆娘苦笑:“小郎君說笑了,我這全店上下總共也沒幾個客人,哪兒還需要夥計?”
“我怎麼記得你這店以往的生意挺紅火的。”小生問。
老闆娘歎了口氣道:“可不,以前啊,我這店裡頭請四個夥計都還忙不過來呢,哪兒像如今,一天來的客人我一雙手都數得過來。”
小生問:“這是為何?”
老闆娘苦笑:“唉,一言難盡哪!”
小生想起東市街上同樣很蕭條,稍加思忖,問道:“可與長安城近日的異樣有關?”
像是被說中了什麼,老闆娘趕忙把屋內的窗子一一合上,又將食指放在嘴邊輕噓了一聲,眼中滿是恐懼地道:“小郎君是外地來的吧?你恐怕不知道,最近長安城裡來了只怪物,還是一隻專吃人眼睛的怪物!”
“吃人眼睛的怪物?”小生很驚訝。
老闆娘惋惜地道:“可不是,死了兩個人,丟了四隻活珠子呢。”
活珠子自然就是活人的眼睛。
“丟了四隻活珠子……”小生搖頭歎息,嘀咕道,“長安城竟有這樣的怪物?”老闆娘的話讓他的心裡生出了許多不安來。他思來想去,又問道:“那官府抓到那怪物沒有?”
老闆娘道:“自是沒有。京兆府尹韋青天說還在徹查,只是都好些時日了也沒給個准數,實在讓人心裡頭發慌。唉,這要是沈小娘子在就好了,她辦事素來利落,定然不會拖這麼久。”
小生眼睛一動,又問:“沈小娘子?”
老闆娘把屋內的東西都收拾妥當,才說:“是啊,只可惜她被聖上派去淮南道查案子去了,此事她怕是管不了了。”
小生唇角微動,問:“這沈小娘子又是何許人也?”
老闆娘笑道:“小郎君平日怕是不愛關心這等閒事吧,竟是連沈小娘子都不知道?這沈娘子啊,可是咱長安城的風雲人物!”
小生輕輕抿了一口酒,眼底含笑,道:“說來聽聽?”
老闆娘也不見外了,坐到桌側的條凳上娓娓道來:“她啊,可是咱長安城出了名的才女呢,查案子比那衙門裡的青天大老爺還要厲害!說起來,她啊,還是前大理寺卿沈宗清沈寺丞的女兒,當年沈家可是風光,誰知怎麼就得罪了人,愣是差點被人滅了門,只留下她一個獨苗。當今聖上憐惜她身世淒慘,近幾年便一直將她養在身邊,寵愛得很。這沈小娘子也爭氣,小小年紀就有了她爹當年的風範,辦起案來竟似個男子般定奪果斷,短短幾年破了不少奇案呢。”
小生看著盤中的菜,搖了搖頭,笑出了聲:“我竟不知她如此厲害。”
入夜。桌上的油燈忽明忽暗,窗外的風聲更緊。老闆娘臨走前將窗戶檢查了一遍,並叮囑小生晚上就待在房裡,哪兒也別去,等過了五更天,月落日出之時那鬼怪便不敢出來作祟了。
小生謝過老闆娘,卻又看著緊閉的窗戶出了神。
第二天清晨。小生簡單收拾後匆忙下樓,車夫已經將馬從後院牽了出來。
老闆娘起得早,看到小生頓時吃了一驚。只見前一日還是小郎君裝扮的人,今日竟穿著一件淡綠色的長裙,風髻露鬢,明眸黠慧,皮膚細潤如溫玉般柔光若膩,分明就是個打扮標緻的美人兒。老闆娘揉了揉眼睛,看著面前的人只覺得眼熟,又找不出是哪裡眼熟,疑惑地道:“這……”
小生不去注意老闆娘的眼神,笑道:“還要多謝您昨日的關照,我才沒被那怪物吃了去。”
老闆娘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說:“小郎君……哦,是小娘子,小娘子又說笑了。”
小生清淺一笑,上了馬車,時不時撩開簾子看看外頭。白日裡的長安城,又是一番別樣精緻的美,東市也恢復了往日的繁華景象,街道兩旁到處可聞商販們的叫賣聲。
老闆娘看著遠去的馬車出了神,來了客人也不記得招呼。少頃,她一跺腳,驚喜地道:“這、這不就是沈小娘子嗎?我說昨日與她提起長安城的怪事,她竟安之若素,一點也不見害怕,原來竟真的是她!”

大明宮。
宣政殿四周古木參天,宮門樓宇鱗次櫛比,殿內雕龍畫鳳,金碧輝煌。也只有長安內的皇城有這樣的氣派。
李忱 正翻閱著京兆府尹韋澳遞呈的奏摺,臉色沉鬱,越看越氣,最後終於忍不住將奏摺重重地扔在地上。
左神策都尉王宗實慌忙撿起摺子,道:“大家 又在想那件案子了?”
李忱豎起劍眉,怒道:“這青天白日的,京中竟有兩個銀櫃被盜了!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就敢犯案,朕還拿他毫無辦法,你說,這要朕以後有何顏面面對太祖皇帝?”
王宗實寬慰道:“大家千萬息怒,小心傷了龍體。”
李忱又怒又氣:“你說這個韋澳,他平時忤逆朕,朕念他有些才能,便縱著他,不與他計較。可如今,朕把這麼重要的案子交給他,他卻數日給不出個結果,同那些酒囊飯袋有何區別?”
王宗實為李忱斟上一盞茶,思忖一番,道:“大家先消消氣,此案確實要複雜些,可這韋府尹不行,不是還有沈娘子為您分憂嗎?”
李忱拿起茶盞,聽到王宗實的話,手上動作一頓,複又將茶盞放回桌上,不悅地道:“哼,她也不叫朕省心。”
王宗實低頭站在一側,試探地問:“大家是在怪沈娘子得罪了鄭國公那邊?”
李忱喝了口茶,瞥他一眼,道:“你懂什麼?”
王宗實趕忙把頭一低,小心翼翼地道:“賤奴愚鈍,自是不懂大家的心思。”
李忱看他:“這沈丫頭如今還在申州辦案呢,你好好的,提她做什麼?”
王宗實眼珠子一轉,竊喜道:“奴才不敢瞞大家,沈娘子今兒一大早便在大明宮門口候著了,只等大家下了朝好前來拜見。”
李忱正翻看著摺子,聽到此話眉頭一皺,道:“你怎麼不早說?”
王宗實低頭道:“這是沈娘子吩咐的,說自己是有罪之人,此次前來一則是想幫大家分憂,再則便是來請罪的。”
李忱把手中的摺子一放,就著王宗實端來的金盆洗了洗手,道:“叫她進來。”
王宗實道了聲喏,彎著腰端著盆出去了。不多時,便見沈玉書身著一抹淡綠走了進來。玉書剛站定,便行了個大禮:“玉書參見聖上。”
李忱抬頭望了她一眼:“回來了也不跟朕說一聲。”
沈玉書雙手作揖,垂著頭道:“玉書……自知沒臉見聖上。”
李忱神色未變,道:“你做錯什麼了?”
沈玉書把頭低得更低:“玉書明知那莊生是鄭國公府上的門客,卻還是不顧情面定了他的罪,得罪了鄭國公,還駁了太后的顏面,讓聖上……”
李忱眉毛一挑,道:“那你說說,你何錯之有?”
沈玉書一頓,小聲地說:“玉書錯在不該讓聖上難做……”
李忱輕笑了一聲,無奈地搖頭:“起來吧。”之後,他又給玉書賜了座,吩咐禦膳房的禦廚備餐,將禦膳挪到宣政殿來,又道,“你若也學了那些個無用的做派,祖宗的法度豈不是全成了擺設?”
沈玉書被說得羞紅了臉,微微躬身道了個萬福,便坐下了。之後,二人再無言語。待禦膳上來,三杯酒下肚,李忱這才又說了一句:“這兩月吃了不少苦頭吧?”
沈玉書莞爾:“這是聖上對玉書的歷練,玉書心中甚是感激。”
李忱笑:“出去一趟,學了什麼本事不知道,倒是學來了一堆沒用的奉承話。”說著,從八彩琉璃甕中舀了三勺燕窩羹遞給沈玉書,道,“吃了。”
沈玉書接過碗,認真地說:“玉書自小便在聖上身邊長大,聖上對玉書的好,玉書無須用那虛假的體面話來奉承,玉書是打心底裡感激聖上的。”說罷,舀起燕窩喝了一口,小孩兒似的笑道,“聖上,還是長安的燕窩好吃。”
李忱寵溺地一笑,道:“在朕身邊,沒必要那麼拘謹,若還想吃什麼,朕讓禦膳房的禦廚們再多做一些來。”
沈玉書笑著連連點頭,那碗裡的燕窩跟摻了蜜似的,讓她的笑裡都帶著甜。
李忱看著沈玉書,竟一時有些恍惚。不知何時,他養在身邊的這個小丫頭,竟然也出落得如今這般亭亭玉立。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玉書時,玉書還尚未及笄,也不若如今高挑,卻憑著一股聰明勁兒就讓他喜愛萬分。
大中元年初,有個波斯使臣來大唐朝賀,酒席間使臣喝得半醉,趁著酒興,突然說自己手裡有一個難題,大唐絕對無人能解開。
李忱問是什麼問題,使臣便讓人拿出一個西瓜,問在場的眾人西瓜裡面的瓜子有多少顆,前提是不準將西瓜剖開去數。他讓大臣們儘管商量,最後只准說出一個答案來。
如此刁鑽古怪的問題果然沒有一個人回答得出來。恰好那時沈宗清帶著沈玉書一起參加宴會,她見眾人眉頭緊鎖,突然站起來說:“我知道!”
所有人都看著她,使臣也瞪大了眼睛。李忱大喜,問她有什麼辦法。本以為她要細細算上一番,誰知她卻一臉稚氣地說根本不用看,只需用手摸一摸西瓜,西瓜自會告訴她。
眾人大驚,卻見她只伸手摸了摸西瓜。
使臣吃驚道:“小娘子,那你說說看瓜子有多少顆?”
沈玉書眨眨眼,想都沒想,道:“我早就知道了,瓜子正好有一百五十三顆。”
眾人皆錯愕不已,那西瓜完好無損,難道她有隔板猜物的本事不成?就算能看到,那麼多瓜子少說也得數上一炷香的時間。
使臣笑了,道:“你這麼肯定?一顆不多一顆不少?”
“當然。”沈玉書點點頭。李忱於是命人過來切瓜,她卻笑著阻止:“聖上且等等,切瓜之前玉書想和使臣打個賭!”
使臣驚訝,道:“賭什麼?”
她笑著說:“我要是輸了,閣下就得當著所有人的面誇讚我大唐比你波斯繁盛;我要是贏了,便當著所有人的面學狗叫,閣下看如何?”
沈宗清聽完,臉上已像被潑了泥彩。
此時,使臣的臉色更是難看,他看著沈玉書微怒,道:“你這賭注有問題。”
沈玉書天真地笑:“哪裡有問題?”
使臣臉色不好地道:“你這是變著法地侮辱我波斯國的顏面,我怎能答應?”
沈玉書眨了眨眼睛,道:“回使臣,只要我沒輸,閣下不就不用承認我們大唐比你們波斯厲害了?還能看到我學狗叫,這賭注哪裡有問題了?”
使臣的臉色越來越黑,他卻終究沒再說什麼。
“現在可以切了。”沈玉書無比自信地看著使臣。
使臣想了想,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卻不得不開口承認道:“聖上,不用猜了,是這個小娘子贏了。”
“閣下認輸了?”沈玉書道。
使臣點點頭,但他的臉色並不好看。
沈玉書道:“我說了,我贏了我就學狗叫。”她果然學著小狗叫了幾聲,又沖著使臣做了幾個鬼臉。她的做法不但不會顯得丟臉,反而還讓人覺得很可愛,在場的眾人誰也沒覺得奇怪。
李忱道:“你還沒切呢,得數數才知道。”
大臣們面面相覷。沈宗清低聲問道:“你怎麼就知道瓜子有這麼多顆?”
“阿耶,其實我根本就不知道,不過巧的是他也不知道。”她指指使臣。
李忱得知真相後,驚訝地問道:“你是瞎猜的?”
“是。一個沒有切開的西瓜,不論是誰都是不可能知道瓜子數目的,出題的人當然也不知道,可是人們總覺得他肯定知道,所以沒有一個人敢說。只要沒人猜出答案,出醜的就是大唐了。”她又道,“於是我就隨意說了個數字,當然,這並不足以讓他退縮,所以我還得找到他的一個弱點。”
李忱笑道:“所以你就以波斯國的顏面做賭注?”
“是的。他是波斯國的使臣,為了保住波斯國的顏面,定然不能讓我輸,而我只要不輸,咱大唐便贏回了顏面!”沈玉書得意地說。
李忱看著這個小女孩兒,甚是喜歡。
那一年,小小的沈玉書得了個威風凜凜的封號——天下第一才女,乃當朝皇帝李忱親封。
時至今日,李忱依舊記憶猶新。
當然,沈玉書也確實沒有辜負這天下第一才女的稱號,短短幾年,已經辦了不少奇案。此去申州,她更是頂著鄭國公和太后的壓力,關押了鄭國公的門客莊生,替甘露之變時被無故牽連的白家翻了案,還查問出了李鄭餘黨的下落,令李忱甚是欣慰。
兩人一直聊到申時,沈玉書幾次想與李忱談起長安最近發生的幾起怪案,可每每開口,都被李忱制止了。李忱只說讓她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午時再來宣政殿找他。
沈玉書只好聽命告退。出了宣政殿,沒走幾步遠,王宗實便喊住了她。玉書回頭,見他的手裡正拎著一個鳥籠子。
王宗實是李忱身邊的宦官,早些時候在禦膳房供職,因為做得一手好菜,而頗受李忱賞識。就這樣,他平步青雲,頂了禦膳房總管的位子,不久又升為左神策都尉,手下握有五千神策軍,在宮中頗有些權勢,朝中大臣都尊稱他一聲王貴人。
“沈娘子且等等。”王宗實道。
沈玉書停下,目光落向他手裡拿著的鳥籠子,有些疑惑地問道:“王貴人這是?”
王宗實捏著嗓子笑道:“這是聖上前幾日去燕林狩獵時捕到的一隻百靈鳥,聖上念沈娘子此去申州有功,便把這鳥賜給了您,說是您日後破案無聊時還能拿它解解悶兒。”
沈玉書微微頷首,道:“有勞王貴人了,還請貴人回去代我謝過聖上。”
“好說好說。您如今可是聖上身邊的大紅人兒,老奴可擔待不起,只望以後沈娘子別忘了老奴的好才是。”他眯著眼睛,扯著細細的公鴨嗓子,把老太監偷奸耍滑的模樣表現得淋漓盡致,“聖上還在殿裡,老奴便先走了。”
“王貴人請便。”沈玉書笑了笑,轉身朝宮門外的方向走去。

酉時,馬車停在了沈府。
門前,站著一個身著紫薇袍、腳踩祥雲靴的年輕人。只見他細眉大眼,衣著華貴,僅額頭一顆淡淡的朱砂痣便寫盡了風流。沈玉書剛下馬車便心下一喜,面上露出真誠的笑容,只因門前站著的那人是一個讓她既討厭又歡喜的人。
見沈玉書從車中下來,那人笑彎了眉眼,徑直踱步過去:“你可算回來了,我都要在你這門前立成石人了!”
這人便是京中聞名的國子監祭酒林風眠之子——林之恒,平日裡和沈玉書玩得最好。他舉手投足盡是那京城公子哥兒的瀟灑做派,吃喝嫖賭樣樣精通,還俘獲了不少閨中女子的芳心,就連最得當今聖上垂憐的小女兒豐陽公主李環也對他青睞有加。
不過說來也奇怪,他明明是個生在書香世家的大少爺,卻偏偏最不愛念書。若單是這樣也罷了,他還偏生調皮得很,氣走了不知多少個師長。冬天寒冷,他又把那四書五經拿來烤火,直把他那嗜書如命的父親氣得七竅生煙。
原本他父親給他起林之恒這個名字,便是望其能夠“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早登金科,以光耀門楣。可誰知他偏偏逆著性子,把那書本看成了仇敵,整天就愛鑽研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吃飯、睡覺、上廁所時都抱著本《周易》,可謂愛不釋手。大家遂把他稱作周易,時間一久,竟都忘了他那本名。
周易素來調皮,他父親看不住他,便時常禁他的足,可誰知他又對那地上躺著的屍體來了興趣,吵著鬧著要當那下賤至極的仵作。若不是周易的母親護子心切,林祭酒只怕早與他斷絕了父子關係。
沈玉書望著他,打趣道:“你阿耶今日竟沒罰你禁足?”
“我阿耶愛我如命,怎會捨得罰我?”周易撇嘴,瞧著沈玉書手中的鳥長得靈巧,好奇地問,“你素不愛這些帶爪子的玩意兒,怎麼還帶只鳥回來?”
沈玉書也看看手中的百靈鳥,笑道:“聖上賜的。”又像是想起了什麼趣事,忍不住調笑道,“我去申州這兩月,你是不是又幹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一邊說著,她一邊領著周易進了門。
周易笑道:“倒真有一樁。我被我阿耶逼了三次婚,最後一個也沒談成,被他追著滿城跑,差點被他給揍死。”
“怎麼?那小娘子嫌你難看?”
周易笑道:“你什麼眼神兒,我周易好歹也是玉樹臨風吧,長安城裡能挑出幾個比我俊的來?”
“那是你嫌棄人家長得醜?”
“那倒也不是。”周易拿起手中的摺扇往沈玉書頭上輕輕敲了敲,狡黠地笑道,“你還不曉得我嗎?我這每日心心念念的只有你,又怎會容得了別人?”
沈玉書瞪他:“這與我聽到的可不太一樣!我只聽人說你騙她們你在外面養了小娘子,難不成我還是你那養在外面的小娘子?”
周易傻笑:“是啊。”
沈玉書四下看了一眼,見無人,心下一松,又回頭瞪他:“你再這樣不正經,下次我便不理你了。”過了會兒,又看著周易,正色道,“此次找我,為了何事?”
周易得意地咳了一聲,故弄玄虛:“案子。”
“你?查案?”沈玉書眉毛一挑,淺笑道,“你又在和你阿耶置氣了?”
周易嘟嘟嘴:“這和他有何關係?再怎麼說我也是京城第一仵作!”
“你什麼時候成了京城第一仵作?自封的?”沈玉書笑出了聲。
“不許笑!你去申州這兩月,我可是日日苦心鑽研,技藝大有長進。”周易不滿。
“哦?”
“你不知道,這兩月我可是破了長安城大大小小數十件案子,連那京兆府尹韋公都得聽我的。”周易擺著一副能把牛皮吹破的滑稽模樣,惹得沈玉書想笑又憋了回去。
“韋公素來明察秋毫,聖上都敬他滿腹才華,他能讓你牽著鼻子走?怕又是看在你阿耶的面子上吧。”沈玉書調笑他,“還有,你說的大案該不會是隔壁王嬸偷了李姑家的雞,張媽家的狗吃了陳家鋪子的肉包子吧?”
沈玉書說到他心裡去了,他聽得喉嚨發幹,咽了口唾沫,笑:“那又怎麼了?再小的案子也是案子。”
這下輪到沈玉書笑出了聲,直道:“是是是,你說什麼都對。”

002
兩人進了沈玉書的院子,她先把鳥籠子放在院子的石凳上,隨後同周易一同去了正房看望她娘親羅依鳳,羅依鳳卻不在屋裡。沈玉書正要轉身離開,恰好看到一個丫鬟從沈家佛堂那邊走來。那個丫鬟她好像從沒見過。
丫鬟很機靈,見到玉書便朝她行禮:“小娘子。”
沈玉書一邊打量她,一邊問道:“你是新來府上的?”
“是,小娘子。我叫碧瑤,前一個月才入的府,那時小娘子還不在京中。”碧瑤不卑不亢地答道。
沈玉書點點頭,問:“你是服侍我阿娘的?”
“是。”碧瑤點頭。
沈玉書又多瞧了她幾眼,問:“阿娘呢?”
碧瑤低著頭答:“大娘子在佛堂敲木魚。她說今日是齋戒日,不許旁人進去,小娘子也……”
沈玉書稍加思索,道:“也好,明兒個我再來看她。阿娘近來可好?”
碧瑤不假思索:“大娘子很好,就是近來不愛吃東西,人也跟著瘦了。”
沈玉書歎了口氣:“不吃東西怎麼成?我瞧著你心細,往後叫膳堂多給她備些糕點,你在旁邊提醒著,她總是能多吃一些的。”
碧瑤低頭:“奴婢明白。”
沈玉書笑著從頭上取下根簪子遞給碧瑤,囑咐道:“我看你是個聰明人,往後便多陪阿娘說說話,若是銀錢不夠,儘管跟我要。”
碧瑤偷偷掂了掂簪子的分量,眼底湧上一抹歡喜,忙答道:“小娘子放心,奴婢一定盡心盡力服侍大娘子。”
沈玉書點點頭,道:“你且下去吧。”
碧瑤退下後,玉書才卸下了包袱似的,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
周易方才一直在一旁安靜地聽著她與碧瑤的對話,如今看她這般模樣,湊過來擔心地問:“你母親……還是那樣?”
沈玉書沒答他的話,只是咧了咧嘴,笑得苦澀。
自她父親和兄長去世以後,她母親便心如死灰,無心理家,只一心向佛,身體也每況愈下。玉書在外待的時間久,每每回來,都能看到母親頭上的銀絲又多了不少。母親是對父親和兄長二人被害之事不能釋懷,玉書知道,可聖上最忌諱她碰大理寺的卷宗,她縱有通天的本領,也實在無能為力。
周易知她心裡苦,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猶豫了半天,才抬手拍了拍她的肩,擠眉弄眼地調笑道:“我們玉書怕不是被什麼衰神附了體,瞅這副委屈模樣,我看著都直想落淚。”
“一邊兒去。”沈玉書被他弄得又氣又笑。
周易嬉皮笑臉地道:“別啊,我今兒可是有要事找你。”
沈玉書拿他無法,道:“什麼事?”
周易神神秘秘地道:“你回長安的途中可聽說什麼了?”
沈玉書往前走了兩步,不緊不慢地問:“聽說什麼?”
周易快走兩步追上她,道:“長安最近啊,出現了個專吃人眼睛的怪物!”
沈玉書腳下步子一頓,眉頭一蹙,問周易:“這事兒連你也知道?”
周易把手中的摺扇啪的一下合上,道:“何止是我,長安城的百姓誰不知道?短短幾天時間就連續死了兩個人,沒了四隻眼珠子,你說這事兒玄乎不玄乎?”
見周易如此認真,玉書問:“你怎麼看?”
周易想了想,道:“坊間百姓都傳這是個怪物,可我總覺得沒那麼簡單。咱這長安城平平穩穩這麼些年了,偏偏現在就生了怪物?”
沈玉書贊同地點點頭,道:“可要是有人作怪,殺人可以理解,挖眼睛又是為何?”
周易搖搖頭,道:“我也想不明白,最怪的是,兩個死者還都是在生前被人挖的眼睛,之後才被殺害的。”
“你去驗過屍體?”沈玉書詫異地看著周易。
周易得意地搖了搖扇子,道:“當然,我在京兆府的停屍房待了好幾個時辰呢!”
沈玉書笑著看他:“許久不見,你倒似乎真的長進了不少。”
被玉書一誇,周易的耳朵瞬間紅了,他裝作無事地咳了兩聲,道:“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明日我帶你去看看屍體,興許能有別的發現。”
沈玉書看著他神氣的模樣越發想笑,道了聲好,送他出了門。

第二天早晨。微風拂面,春光融融,桃花開得正盛,美不勝收。沈玉書卻沒有心思去欣賞這等好春景。羅依鳳比沈玉書起得早,此時碧瑤正扶著她逛院子。沈玉書走過去請安。
羅依鳳道:“又去宮裡?”
沈玉書看著羅依鳳,點頭:“嗯。”
羅依鳳轉眼看向一旁的碧瑤,吩咐道:“你去膳堂給小娘子端些羹湯來。”
碧瑤應了一聲,卻被沈玉書攔住了。玉書為難地看著羅依鳳:“眼看聖上快下朝了,我若去晚了,怕是不好。我回來再喝也是一樣的。”
羅依鳳像是沒聽見她的話,吩咐碧瑤去拿湯,又幫她理了理衣服領子:“終究你也是個小娘子,小娘子還是要養在閨閣裡的,你這天天進進出出怕是要讓人說閒話了。”
“阿娘,女兒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可、可阿耶的事不能就那麼算了,聖上信任我,我……”沈玉書雙手覆上母親的手,寬慰道。
“傻孩子,他哪兒是信任你,他分明是在處處提防你。他讓你四處為他辦事,卻從不讓你插手大理寺的案子,你道是為何?”羅依鳳憐惜地看著玉書,滿眼的心疼。
沈玉書輕輕拍了拍母親的手,又給她理了理身上的薄披肩,才道:“阿娘,我都知道,可我不甘心。”說罷,她重重地呼了口氣,和羅依鳳道別後,轉身出了門。

宣政殿。
李忱坐在香爐前,正看著面前擺著的那幅太宗皇帝的肖像。他看著看著,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絲苦笑。
自登基以來,他便發了大志,要效仿太宗皇帝,讓泱泱大唐再次傲立在這片土地上。然而目前藩鎮割據,民怨沸騰,周邊各小國早已蠢蠢欲動,大唐內憂外患,暴動頻繁,長安城內又時有凶案發生,所有的一切已經讓這個胸懷大志的帝王心力交瘁。
他捧起太宗畫像,緬懷之時,眼角已經微微濕潤。他不知道如何能改變大唐頹敗的局面,可又不想放棄自己復興大唐的抱負。
“大家,沈娘子在外求見。”王宗實走進來輕聲道。
李忱擦了擦眼角,將畫像收好,平復了一下心緒才道:“宣。”
沈玉書進來後,王宗實退到了一邊。玉書看到了李忱眼底的擔憂,卻只欠身行了個禮,並未多言。
李忱細細看了她兩眼,笑道:“昨夜睡得可好?”
沈玉書猶豫再三,道:“回聖上,玉書昨夜睡得並不好。”
李忱擔憂地問:“可是近日舟車勞頓,累了心神?”
沈玉書微微頷首:“想來聖上也聽說了近日長安城裡發生的怪事,玉書自知此事後,便徹夜難眠。”
李忱點頭,道:“朕今日便是要同你說此事。今天下面來報說昨日城中又發現了一具屍體,經推斷,應是前天夜裡死的。這件事你可聽說了?”
沈玉書身子一震,驚詫地問:“又死了人?”
李忱歎了口氣,道:“已經是第三個人了,再這樣下去,怕是只會使得人心惶惶……”
沈玉書掰了掰手指,陷入了沉思。片刻,她下定了決心似的,躬身行了個禮,道:“聖上,玉書以為此事大有蹊蹺,必不會是什麼凶獸所為,反倒更像是有人在蓄意作怪。”
“哦?”李忱挑眉。
沈玉書明眸閃爍:“就一環扣一環的案件來看,這作案之人倒像是蓄謀已久。細細想來,他殺人數目並不算多,反倒是殺人方法惹得坊間百姓人心惶惶,像是故意要引起恐慌似的。”
李忱蹙眉思慮許久,才道:“這個說法倒也合理。只是這案子甚是棘手,若是再查不出結果,只怕還得枉死更多百姓。”
沈玉書垂眸,似是有了思慮。片刻,她撫裙跪地一拜,堅定地道:“玉書懇求聖上命玉書追查此案。”
李忱似早料到她會有如此反應,大喜道:“按理說你剛從申州回來,朕本該准你多休息幾日才是。可照目前情況來看,這兇手實在猖狂,加上行蹤詭秘,官府多番查探也一直收效甚微。再加上之前幾日的案件已引起了百姓恐慌,若是官府再大張旗鼓地去調查,恐怕會加重百姓的擔憂。若是由你從旁協助調查,自是再好不過。”
她微微頷首,道:“玉書謝過聖上的厚愛,定不負皇恩。”
李忱歎了口氣,起身扶她:“快起來,有你在,朕才心安。”
王宗實站在一旁觀望了許久,眼瞼時而揚起,時而低垂,兩隻鷹眼滴溜溜地飛轉,似是自有一番打算。
沈玉書站起身,扶著李忱坐回龍椅之上,靜靜地想了一會兒,道:“聖上,這個案子之前由誰管?”
“是京兆府尹韋澳。他辦事素來穩妥,有什麼問題你只管問他去。”
聽到是韋澳,沈玉書放心地點了點頭,道:“玉書明白。只是,玉書還有一事相求。”
李忱抬眼看她:“何事?”
沈玉書微微抬頭,對上李忱的眼神,複又垂下了眼睫,道:“玉書想懇請聖上准許林之恒同玉書一起辦案。他雖沒什麼經驗,可驗屍的本事還是不錯的,有他在,玉書辦案時也能便宜些。”
“林之恒?”李忱思索了一番,似是想不到此人是誰,道,“這又是何許人也?朕竟聞所未聞。”
沈玉書臉上一紅:“回聖上,他是國子監祭酒林公之子,同玉書自幼便熟識,性子好,人也最是聰慧。玉書與他很是相投,便替他同聖上求了這個差事,還望聖上不要見怪。”
“這林風眠竟還養出個愛和死人打交道的兒子?”李忱笑了笑,點頭道,“朕准了,你只管去辦。”
沈玉書笑了,道:“謝聖上。”躬身行禮,之後又道,“若聖上沒有其他吩咐,玉書便先退下了。”
說完她轉身欲走,王宗實卻攔住了她,道:“沈娘子且慢走,聖上還有事情交代呢。”
她驀地站住,微微側身,餘光處只見一道清麗的身影從她旁邊掠過,清風襲來,滿面清香。她再望時,面前已經站著一位白衣男子了。男子似沒有看到她一樣,自顧自地躬身給李忱行禮。待他再次抬起頭時,沈玉書才看清了他的模樣。只見他一雙黑色的眸子鑲嵌在冠玉般的臉上,灼灼的黑眸似寶石一般,低眉轉眼間自帶著一種別樣的風流。哪怕腰間別著個煞風景的酒葫蘆,他也好看得不像人間該有的人物。玉書只看了一眼,便瞬時亂了心緒。
李忱道:“先前辦案時,你便不慎受過傷,想來倒是朕之前疏忽了。這次案子不同一般,兇手的手段也殘忍至極,因此,朕便給你找了個幫手。”
沈玉書回過神來,道:“他是……”
“他叫秦簡,是朕的貼身護衛,不常示人。難得他練就了一身好武功,有他在你身邊,朕也放心些。”李忱道。
沈玉書微微一愣,眼中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轉而又看著李忱笑道:“聖上每天政務繁忙,實在不必如此替玉書煩心,玉書一個人慣了,身邊突然多個人多少會有些不習慣。相比玉書,聖上的安危才是我大唐的根本,想來秦侍衛留在您身邊會更好些。”
李忱深深地看了玉書一眼,道:“朕說把他給你,便不打算留他在宮中,你可不許推辭。”
沈玉書無法,只得頷首謝恩:“玉書謝過聖上。”
起身時,沈玉書掃了一眼身旁的秦簡,心下五味雜陳。她心知聖上是為了防她才派這麼個人來時時看著她。想來,她在申州私下約見回鄉探親的大理寺主簿李銘的事也已不是秘密。只是,因這一個人的到來,以後的每一步該怎麼走,她卻有些不知道了。如今的沈玉書已徹底亂了方寸。
李忱滿意地點頭,看著秦簡,道:“日後就由你來協助玉書查案,不得怠慢。”
“是。”秦簡微微躬身應答,之後再無話。全程他竟是連一眼都未曾瞧過玉書,眼裡自始至終都是水一般的平靜。
李忱看看玉書,又道:“你近來不在京中,倒是讓豐陽心中氣悶不已,那丫頭閑極無聊時,總會跑過來怪朕,說讓你做太多事情,害得你都沒有時間入宮陪她聊天。恰好太液池旁有個單獨的小院,名為山水苑,環境清幽雅致,朕今日就將那小院賞賜與你,以後你可常住宮中。有時間就多陪陪豐陽吧,免得她又過來找朕說理,怪朕不體諒你。”
沈玉書道:“如此,玉書就多謝聖上體恤。許久不見公主,玉書也甚是想念。”玉書說完,李忱便揮手讓她先行退下。沈玉書率先朝著殿外走去,秦簡則緊跟其後。
待走出宣政殿,沈玉書邊走邊思忖,許久後,湊到秦簡旁邊,輕聲道:“待出了宮以後,你便不必跟著我了,隨你去哪兒自在逍遙,你看如何?”
秦簡依然不看她,只跟著她的步子走走停停,口中說道:“聖上讓我時刻跟著你,我不能不從命。”
沈玉書眼珠子一動,道:“我不與聖上說就是了,你只管玩你的去,豈不美哉?”
秦簡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斬釘截鐵地道:“我只遵皇命。”
“你……”沈玉書被他的話噎得說不出話來,反倒憋了一口火氣在心底。
待出了宮,秦簡還是寸步不離地跟著沈玉書。玉書回身瞪他,他卻依然目視前方,玉書便生了悶氣,腳下步子越發快。可秦簡畢竟是練過功夫的人,玉書就是腿腳再好也不可能將他甩開。
一氣之下,玉書乾脆徑直上了馬車,叫車夫把車趕得很快。誰知她拉開簾子一看,秦簡竟還緊緊地跟著馬車,氣得她在心裡直罵他是木頭。

光德坊,京兆府衙。
沈玉書問府門前的一名衙差:“韋公呢?”腳下卻和秦簡較著勁。
衙差道:“最近長安城大大小小的案子繁多,韋公正在內堂整理案簿呢。”
人人皆知,京兆府尹韋澳為官清廉正直,體恤百姓,剛正不阿,且不貪戀權勢,平日裡性格豪爽灑脫,和小輩之間常常也能相談甚歡,是個極容易相處的人。坊間百姓都尊呼他一聲“韋青天”。
沈玉書點頭,特意給了秦簡一個眼神,不讓他再跟著。之後,她隨著衙差進入內堂,進去後才發現韋澳右手拿著狼毫細筆,整個人卻伏在了桌子上,儼然已經睡著了。案桌上碼放著厚厚的藍灰簿子。
衙差打算去叫醒韋澳,被沈玉書制止了:“韋伯伯最近怕是煩心過重,也實在勞累,就讓他好好休息一會兒,咱們去屋子外面等吧。”
此時屋外風風火火閃進來一人,蹦蹦跳跳的,歡呼雀躍著,不是別人,正是周易。
“哎,你這麼早就來啦?”周易嘴巴咧成了一個大弧,“虧我剛剛還去了沈府找……”
沈玉書轉過身,輕聲噓了一下,打斷他後面要說的話,又用指尖指指身後的韋澳,道:“咱們去外邊說事。”
周易望瞭望,剛住嘴,那邊韋澳卻已被吵嚷聲驚醒了。韋澳眨了眨眼睛,濛濛矓矓間見門口站著一眾人,抬手用力搓了搓眼瞼,待看清都是誰後,頓時笑盈盈地道:“是玉書啊,什麼時候回來的?”
沈玉書道:“韋伯伯,我前天才回來。”
韋澳滿眼慈愛,道:“你這個小丫頭,去了一趟申州沒遇著什麼事吧?”
沈玉書開心地道:“好著呢。”
“那就好,昨日便聽宮裡來人說聖上要你來幫我,我可是樂意呢,就怕累著你。我現在算是老了,不中用,看個卷宗都能睡著。”韋澳重重地歎了口氣,拿起桌子上的一本案簿遞給玉書,“你先看看。”
沈玉書點頭,謙遜地說:“韋伯伯,玉書只是來和您學本事的,受累的還是您。”說罷,她接過案簿大致掃了一眼,裡面記錄的正是最近發生在長安城的金銀失竊案。
玉書看得正愁眉不展,餘光卻瞥見秦簡又跟了來,心下不悅,便把那案簿扔給了他,言下之意要他別去聖上耳邊嚼舌根。
唰地飛過來一個東西,把秦簡嚇得一愣。他翻了兩頁才看出手中的物件是什麼,不明所以地抬頭看玉書,玉書卻不再理會他。他又翻了幾下手中的簿子,竟不知怎麼扯了扯嘴角,扯出一個極淺的笑。
這一笑,他自己沒覺察出來,倒是把沈玉書給嚇著了。打見到秦簡以來,玉書便沒在他臉上看到過別的表情,如今見他笑,竟覺得比見了詐屍還要嚇人。
玉書這一個回頭,倒是讓周易注意到了她旁邊的秦簡。周易上上下下地將秦簡好好地打量了一番,才問道:“這位背著破銅爛鐵的仁兄是哪位啊?”
秦簡似乎並不喜歡周易如此形容他的心頭好,皺了皺眉頭,道:“這是上好的精鋼劍。”
周易雲淡風輕地哦了一聲,心想管你什麼精鋼劍銀鋼劍的,反正我又不認識,在我眼裡可不就和一堆破銅爛鐵差不多嗎?抵不住心下的好奇,他拿扇子戳了戳沈玉書,問:“他誰啊?你帶他來做什麼?”
沈玉書看了眼一旁站得筆直的秦簡,無奈地道:“他叫秦簡,是武藝高強的大內侍衛,聖上賜我的。”
周易回頭又打量了秦簡兩眼,咂巴了兩下嘴皮子,道:“聖上不賜你金銀珠寶,也不賜你田地鋪子,賜人做什麼?難不成要把你許給他?”
沈玉書瞪他:“胡說什麼!聖上是怕我有危險,要他保護我。”
周易又從頭到腳地細細看了看秦簡,許久才收回目光,又把沈玉書往旁邊一拉,小聲道:“往後,你可得防著他。”
沈玉書見慣了周易嬉皮笑臉的模樣,如今見他這般認真,便打趣道:“京城第一仵作何出此言啊?”
周易拿扇子輕輕敲了下沈玉書的腦袋,低聲道:“傻啊你,聖上好好地賞你個大活人,不用想都知道,這是在防著你。”
沈玉書收了笑,正色道:“我知道。”
周易也笑,搖著扇子大搖大擺地朝秦簡走去,扯著嗓子道:“我是林之恒,又名周易,你可以叫我周易。我是咱這京城聞名的第一仵作,也是京城美男榜的第一名。”
秦簡垂眸輕輕點了下頭,當是對他的回應,之後再無話。周易討了個好大的沒趣,心下不滿,朝著秦簡撇了撇嘴。
韋澳見幾人閒談甚歡,笑著打趣:“這林祭酒真是養了個寶貝兒子。”說罷,又歎了口氣,言歸正傳,“想來你們一定知道了,前天夜裡城裡又死了一個人,昨天接到報案之後,我們就將人抬了回來,現在屍體還擺在後堂,絲毫未動,若無旁的事,我便帶你們去看看。”
“煩請韋伯伯帶路了。”玉書頷首。
三人隨著韋澳去了東邊的屋子。屋子是衙門裡用來臨時停放屍體的地方,裡面黑漆漆的只燃了一盞蠟油燈。
進去前,周易瞟了一眼秦簡,秦簡似沒注意到他的眼神,徑直往前走。周易一挑眉,拿扇子往秦簡身前一橫,道:“此等機密之地你便無須進去了吧?”
秦簡眼睫一垂,直直地看著周易,道:“聖上要我時刻護著沈娘子。”
“有我在,何須你?”周易不悅。
秦簡眼底劃過一絲淺笑,拿劍的右手猛地一抬起,把周易手中的扇子震出老遠。他不顧氣急敗壞的周易,徑直進了停屍房。周易氣得把扇子踢得更遠,也跟著進去。
屍體停放在木質的長條案板上,雖用草席包著,但還是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腐味。草席打開時,眾人看到那人的臉上血乎乎的,鼻樑旁多了兩個黑洞,眼珠子已經被人挖掉了。
周易仔細地查驗了一番,發現死者除了兩隻眼睛不見了,其他的地方都完好無缺。死者渾身的肌肉緊繃,面貌已不太好辨認。
半刻鐘後,周易蹙了蹙眉,道:“死者應是死于前夜亥時到子時之間。和之前發現的幾具屍體相同,作案手法也類似,應該是同一個人所為。死者身上沒有多餘的傷口,但他的臉上和衣服上都有很多細小的血跡,應該是血液噴濺所致,所以他也是在活著的時候被人挖掉了眼珠子。”
沈玉書覺得有些匪夷所思,也湊過去細細看了下屍體,卻半天看不出端倪。正愁眉不展,死者袖口上的一抹粉色突然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定睛細看,發現那上面的竟是一朵繡工講究的桃花。玉書眉頭一皺,思量了片刻,側頭問周易:“這衣服的料子可是太湖絲品?”
“是啊,上好的太湖料子。”周易不假思索地答。
沈玉書依然蹙著眉頭嘀咕:“看來是個有錢人……”思來想去,又問,“可這麼好的料子,他為何要在上面畫蛇添足地繡一朵桃花?既損了料子,也顯得衣服頗為俗氣了。”
“桃花?”周易詫異,細細一查看屍體的衣物,果真看到袖口繡著一朵很是俗氣的桃花。他激動得猛地起身,道:“這、這不是萬有福的衣服嗎?”
沈玉書目光一轉,道:“你是說,他是大通櫃坊 的老闆萬有福?”
周易欣喜:“正是。”
沈玉書又低頭聞了聞屍體的衣服,道:“我在他身上確實聞到了金銀銅錢的味道,可又如何確定這人便是萬有福?”
“前些時日,我陪張侍郎家的二郎去大通櫃坊取銀錢,正好見到了萬有福,我清楚地記得,他的袖口就繡著一朵這樣的桃花。”周易又道。
沈玉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麼說,倒真有可能是他。”又抬頭看向一旁的韋澳,“韋伯伯,這人的身份可確定了?真的是萬有福嗎?”
韋澳看著沈玉書回道:“屍體是在一個小巷裡發現的,雖然至今還沒人來認領,但我猜,應該就是他。”
沈玉書又多看了兩眼面前的屍體,複又看向韋澳:“除他以外,現場可還有別人的屍體,或者丟了什麼東西?”
“除了死者外,在現場並沒有發現其他人。哦,倒是這幾個櫃坊的金庫都被盜了。”韋澳搖頭,道,“我總覺得兇手是有計劃地在作案。前幾日我也曾派衙差連夜埋伏在大通櫃坊和聚德櫃坊周圍,本想守株待兔,可誰知兇手狡猾得很,不知何時竟已潛入了大通櫃坊內。後來只聽見一聲慘叫,衙差蜂擁而入,可除了在地上看到血跡之外,並沒有發現萬有福的屍體,不過櫃坊裡的金銀卻在頃刻間消失無蹤。”
“可看到過兇手的模樣?”沈玉書急著問。
韋澳一邊歎著氣一邊搖頭:“連影子都未來得及看到。”
沈玉書倏地皺眉,道了句“壞了”,惹得其餘幾人紛紛看向她。
沈玉書起身,歎了口氣:“運來櫃坊的金必喜死了,順天櫃坊的錢鎮多死了,而如今,大通櫃坊的萬有福也死了,那麼下一個……”
“婁千山。”一直在一旁幹站著的秦簡突然接話,惹得玉書不禁又看了他一眼。只是這停屍房裡實在太黑,以至於玉書草草一眼只瞥見了秦簡的一身白衣,並未看清他的臉。儘管如此,這也讓她生了幾分不自在,她只道了句“是”。
“按前幾起案子的案發時間來算,兇手都是隔一天行一次凶,萬有福是前夜死的,那麼……”沈玉書邊踱步邊說,突然,神色肅然地看著周易,道,“我們得立刻去聚德櫃坊一趟。”

003
今夜,註定又將是一個不眠夜。
位於安邑坊的聚德櫃坊裡似乎很熱鬧,燈火通明,快至午夜時,周圍才漸漸安靜下來。熱鬧和寂靜有時候本來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但有的寂靜卻能讓人膽戰心驚,比如死亡前的寂靜。
聚德櫃坊的正門前不知為何竟豎起一面高大的銅皮木鼓,不多時便有一個黑影從坊內躥出。那黑影拿起木槌,重重地砸向鼓面,聲音很大、很清晰,沒人知道他為什麼要在深更半夜擊鼓。只是這聲音實在敲得人心裡發慌,怪物沒抓著,倒讓每個人心裡都悄悄爬出了一隻怪獸。
霧氣濛濛,月光透過氤氳煙雲。
“現在已經快到午夜了?”沈玉書問。
周易抬頭看看四周,道:“是。不久前聽到了梆子聲,不多不少,整整十一下。”
沈玉書面色凝重,道:“奇怪,今天那怪物怎麼突然不準時了?難道他要殺的下一個人,不是婁千山?”
“不會的。”秦簡影子一樣地貼牆站著,冷不丁地來了一句,又把玉書和周易嚇得不輕。
銅皮鼓敲了一百下之後停下了,周圍又恢復了寂靜。
沈玉書心下感到不妙,吩咐衙差仍舊據守在原地,密切注意四方響動。之後,她又叫周易帶幾個衙差去其他櫃坊看看,叫秦簡去街上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線索。
周易爽快地答應了,領著衙差快速地走了。倒是秦簡,十分不願意,依然雕塑一樣地靠著牆,道:“聖上讓我跟著你,可不是讓我替你查案子的。”
“你既跟了我,便得聽我的。”沈玉書眼睛盯著聚德坊的方向,嘴上回著秦簡。
秦簡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道:“你若遇到危險怎麼辦?”
“哪兒來的危險?”沈玉書笑。
“你現在就很危險。”秦簡答。
沈玉書一時被噎住,半晌才道:“我讓你去你就去,不許跟來。”說罷,她獨自往聚德坊的方向走,秦簡無奈,只得去街頭巡看。
那個小廝正要將鼓槌收起來放在旁邊的架子上,看到有人來,忙道:“幾位請留步,夜已深了,聚德坊也已打烊,若是存取銀錢,須等到明日才行。”
見玉書等人沒反應,他又道:“幾位大概還不知道,長安城現在鬼氣森森,尤其是到了午夜前後,就有一個吃人眼睛的怪物四處遊蕩。還專吃有錢人的眼睛,這不,長安城四大銀櫃坊的老闆已經死去了三人,現在只剩我們這聚德坊安然無恙。為了諸位的安危著想,諸位還是莫要在此逗留,誰知道那怪物會不會晃蕩到這裡時又突然想改改口味了?”
沈玉書搖搖頭,道:“這位小哥說笑了,我不是來存取銀錢的,而是來捉怪物的。”
小廝不想與她費口舌,道:“小娘子別說笑了,快回去吧,那怪物兇殘得很,你可捉不了。”
“不試試怎麼知道?興許我就有那神通呢?”沈玉書笑道。
“敢問小娘子是?”小廝知勸不動她,便問。
沈玉書笑:“我姓沈。”
小廝一驚,面色忽地變得不太好。一瞬之後,他才愧疚地道:“原來是沈小娘子,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
“不知小哥怎麼稱呼?”沈玉書問。
小廝不看她的眼睛,略低著頭,道:“小人姓賈,單名一個許字,是聚德坊新雇的長工。”
沈玉書將賈許細細打量了一番,他看起來才三十歲左右的年紀,唇紅齒白,皮膚黝黑卻透著柔光般的細膩,像是貼了面泥似的,細膩得頗不真實。他舉手投足間像是見慣了世面的,頗有幾分油腔滑調的意味。沈玉書探究地看著他,道:“你平時在聚德坊都做什麼活兒?”
賈許被玉書看得略顯出幾分不自在,道:“我本在聚德坊內做收納,順便謄錄賬本,忙的時候也會頂些雜活兒。”
“你倒是個勤快人。”她笑了笑,又道,“這一晚,你可見到過那怪物?”
“我等了一整晚也未曾見到,想來許是被我嚇跑了。”賈許笑答。
沈玉書狀似不經意地掃了一眼他包著白布條的右手,朝他笑道:“那你可是厲害,竟連怪物都鎮得住。”
賈許指了指眼前的大鼓,道:“沈娘子看看這面鼓,這可是我們掌櫃的找了得道高僧開過光的。法音無邊,鼓被我這麼一敲,怪物哪裡還敢來?”
沈玉書好奇地問道:“你們掌櫃的還懂這個?”
賈許一本正經,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道:“是。我們掌櫃的說了,這是他專程從法幢寺 裡請來的太平鼓,什麼怪物都鎮得住。”
“看來這個法子還挺奏效。”沈玉書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又問,“那你們掌櫃的呢?這鼓是他請的,怎麼不由他來敲?”
“掌櫃的正在房內核對帳目,已經吩咐過不許任何人打擾。”賈許答。
沈玉書點頭,朝櫃坊裡看去。裡面安靜得不太尋常,屋子裡透出些微的亮光,這詭異的安靜惹得她心裡越發不平靜。有陣冷風吹來,沈玉書掖了掖身上的薄裳,問賈許:“我可否進去看看?”
“沈娘子,這樣不好吧,畢竟我們櫃坊裡藏的都是錢財,不好讓旁人進去。我看夜也深了,小娘子還是請回吧。”賈許道。
沈玉書踮起腳尖望瞭望,見櫃坊內昏黃的燈火跳動著,西邊房內仍燃著燭火,薄薄的窗花上映著一個黑色的影子,想必屋裡的就是婁千山。她停了一會兒,賈許驀地轉了下眼睛,大有要趕她走的意思。
沈玉書不好私自闖進去,只好轉身離去,在剛剛的小巷裡等著。
沒過一會兒,櫃坊內突然傳來一聲驚呼,沈玉書還沒走遠,一瞟,見賈許正慌忙地從裡面往外狂奔,還邊跑邊號,發出殺豬般的慘叫。他手舞足蹈,瘋了一般,開口喊道:“死了,死掉了!大掌櫃的死掉了!”
沈玉書難以掩飾地輕啊了一聲,心想怎麼會這麼快又毫無徵兆地死了人呢?按照兇手的作案習慣,他應該會在午夜前後潛入聚德坊,時間雖然對得上,可除了賈許,她根本沒有看到任何人進入聚德坊,埋伏在四周的衙差也沒有發現異常。
另外從前面幾起案子來看,兇手作案時,定會取下被害人的眼珠子,這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可是方才聚德坊內一直很安靜,誰也未聽到有什麼響動聲傳來。
沈玉書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她只是定定地看著賈許,道:“現在我可以進去看了嗎?”
賈許渾身抖如篩糠,顫顫地道:“沈娘子隨意吧。”
聚德坊後面有一間大院子,四周都是翠綠的香樟樹,院中彌漫著清香。
婁千山的房間裡亮著燈,門已被賈許打開了,沈玉書等人進去時,映入眼簾的是一根木頭,準確來說是一根用木頭雕刻的人。木頭人不僅神形兼備,還會動,鼻子眼睛和真人無異,而且身上還披著婁千山的衣服,遠遠望去幾乎和真的婁千山一模一樣,實在讓人難以分辨真假。
沈玉書摸了摸木頭的材質,又湊過去聞了聞,斷定是榆木料子。透過榆木的年輪,她判定這個木頭人是用一棵十年以上的老樹雕刻而成的。榆木通體潮濕,說明是新砍伐的。她知道,長安城附近只有邵家村的王屋山上盛產榆木。
將這麼粗重的大樹從山上砍伐下來,再運到山下,最後又雕刻成精美的人像,首先說明此人的力量頗大,應該是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壯年男子,其次這個人還應該擅長雕刻技藝。
另一邊,周易帶了十幾個衙差去了順天、大通、運來。三大櫃坊雖然依次分散在崇賢坊、豐樂坊和永樂坊,但彼此之間相距不遠。自從這幾家櫃坊出事後,官府為了阻止百姓鬧事,便提前張貼了封條。
周易仔細查看了三處櫃坊的金庫,均發現周圍有散落的腳印,但已經模糊不清。腳印邊緣有一些枯黃的草渣,他撿起來用手撚了撚,又湊近鼻子聞了聞,下一秒則眉頭緊皺。他將發現的物證悉數用綢緞包好,並做了詳細的記錄,做得倒也像模像樣。
“林小郎君,你快過來瞧瞧,這是什麼?”聲音是從運來櫃坊的院子裡傳來的。
周易聞聲走過去,順著衙差所指的方向看去,發現地上有一枚很奇怪的東西。

夜色正濃,長安城早已宵禁,大大小小的街道上不見半個人影,萬籟俱寂。此時此刻,秦簡正提著他的愛劍,慢悠悠地走過街心。他走走停停,時不時地朝周邊的鋪子裡望去,耳朵也機警地豎了起來。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腥味,秦簡嗅了嗅,一路走下去,發現腥味越發濃郁。他低頭去看地上,發現血跡竟筆直地連成一條細線。沿著滴落的血跡繼續往前走,他最後停在了位於平康坊的黑柳巷子。
黑柳巷子裡陰風陣陣,秦簡慢慢蹲下身子。透過月光,他看到地上赫然有一攤血跡,血跡已經風乾。巷子旁是堵矮牆,牆上拖著一條斷斷續續的淡薄紅線,想必牆上之前也掛了什麼帶血的東西,那攤血跡正是血沫子往下掉落所致。
黑柳巷子的前面不遠處就是長安城著名的妓院春花家 。秦簡的目光頓了頓,他想也沒想就朝那邊奔了過去。
春花家裡現在依舊很熱鬧,秦簡剛邁進門,就有幾個打扮妖豔的風塵女子笑吟吟地圍上來,道:“這位郎君,二樓請吧。”
秦簡心頭不快。他皺了皺眉,拿劍擋開那個女人朝他伸過來的手,開門見山地道:“你們最近有沒有遇見什麼奇怪的人?”
“郎君若今夜留下,奴家便細細說與你聽。”那女人水蛇似的纏上秦簡,調笑道。
“我是來辦正事的。”秦簡往旁邊一閃,躲開了女子的糾纏。
“奇怪的人多了去了,我看郎君你就是一個。”女子臉色一變,道,“哪兒有男人進來春花家卻只是傻站著,又東問西問的,卻連動一動念頭也不敢?”
這些風塵女子個個能說會道,話中更是綿裡藏針。秦簡本就不喜歡這種地方,更是討厭被她們的污言穢語糾纏著,於是只得掏出十兩銀錠放在桌上,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這時,一個喚作荷兒的綠衣女子搶先拿走了桌上的銀子,沖著秦簡拋了個媚眼,道:“郎君,我知道。怪人嘛,想來只有一個。”
“說來聽聽。”
荷兒的雙眼裡冒著鬼森森的光,她看著秦簡道:“前天夜裡,有個穿著破布漁網裳、頭戴蓑帽的男子來了春花家。那男人長得極醜,只是出手闊綽,而且那方面的需求又極度旺盛,一晚上招架了好幾個姊妹也未見罷手。”她說完又掩嘴嬌笑了幾聲。
秦簡默了默,道:“你……伺候過他?”
荷兒十分得意,道:“那是自然。管他是誰,只要付了銀錢,便都是爺。”
身後的幾個伶妓皆掩飾不住地笑了起來。另一個和荷兒差不多年紀叫作燈兒的女子,更是笑得亂顫,道:“看這位郎君倒也算細嫩,生得更是標緻,卻要來打聽這等事,莫非是要編出幾本羞人的簿子?”
秦簡無心理會這些閒言碎語,又摸出五兩銀子來,道:“那男子生得什麼形貌?進來只是為了做那事?”
這回是燈兒搶了先,抓起銀子收回包裡,道:“他呀,五大三粗的,空有一身蠻力,要說長得啥樣,說出來能嚇死個人。除了做那事,他還喝了不少的酒呢。”
秦簡目不轉睛地望著燈兒有些錯愕的眼神。
荷兒接著道:“那人只有一半臉,還有一半已變作了白森森的骨頭。我們雖說在旁邊伺候著,心裡可是怕得緊呢。”
秦簡垂眸思索了一番,又問:“然後呢?”
燈兒幽幽地道:“他瘋瘋癲癲的,進來就一直笑,像是辦成了一件什麼大事。”
燈兒語罷,秦簡便急急地問她:“你的房間在哪兒?”
燈兒一喜,拉著他便要往樓上去,卻被荷兒給攔住了去路。荷兒撒嬌似的蹭上秦簡,道:“燈兒沒什麼經驗,郎君今夜不如留在我房裡?”
“你們誤會我了。”秦簡一把甩開荷兒,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昨夜在哪間房裡休息。”
“瞧你那火急火燎的樣兒,怕是也忍不住了吧?”荷兒掩面憋笑,“在春香廳,我這就帶你去。郎君今晚乾脆就別走了,讓我們幾個姊妹好好伺候你。”
秦簡皺眉,不與她們再說什麼,只跟著她們到了春香廳。
春香廳窗明几淨,花香撲鼻,任是哪個男人進來了,都不免會心存悸動。秦簡卻恍若未見,一派雲淡風輕,只是在屋子裡四處走動起來,又時不時地蹲在地上查看。
荷兒的做派老成一些,她輕輕掩上了房門,才沖著秦簡道:“郎君想要怎麼玩?”
“你們都出去!”秦簡眉頭緊蹙,冷聲道。
荷兒急了,楚楚可憐地道:“郎君竟真的捨得將我等轟出去?”
秦簡並未理會她,依然埋頭在房裡搜尋著。
燈兒雖然看起來年齡小了點,倒是更加聰慧些,湊到秦簡身邊,試探地道:“郎君這是在找什麼呢?這屋子裡莫不是有什麼寶貝?”
秦簡被她們吵得眉頭一直不曾舒展,最後實在嫌她們煩,便扔給她們一錠銀子叫她們都出去。

聚德坊裡,婁千山的屍體就躺在屋子西北方向的博古架旁。博古架已然傾倒,重重地壓在他的身上。
沈玉書喚來幾個衙差將博古架移開。待架子被移開後,眾人見到地上的婁千山渾身血污,兩隻眼睛已被人剜了去。這樣血腥的場面玉書已不是第一次見,可再次看到,她的心裡還是難免會生出幾分驚駭。
屋子外面起了風,吹得火苗兒忽高忽低,映在她臉上的光也忽明忽暗。沈玉書緊了緊身上的衣服,蹲下身子硬著頭皮去查看屍體,卻見屋外傳來一陣熙熙攘攘的吵鬧聲,回頭望去,原來是秦簡和周易趕回來了。
“怎樣,你們有沒有什麼發現?”沈玉書問。
周易搶先開口,故弄玄虛地道:“你猜我在失竊的櫃坊內找到了什麼?”
“找到了什麼?”玉書問。
“我找到了三枚磨得光滑銳利的魚鉤子。”周易說罷,瞄了瞄旁邊的秦簡,嘲諷道,“不像某人,淨繞著長安的街道翻跟鬥了!”
沉默的秦簡不為所動,不緊不慢地從懷裡的布包中摸出一樣東西來,居然也是一枚魚鉤子。
“你也找到了魚鉤?可這魚鉤到底有何用處?”沈玉書不解地問。
周易捏著下巴想了想,道:“想來和近來的幾起案子有密切的聯繫。”
“我在春花家問了兩個伶妓,一個叫燈兒,一個叫荷兒,據她們透露,案發當晚有個很奇怪的人去了春花家,我問她們那人的形貌衣著,從她們的口訴來看,我突然想起一個人。”秦簡突然開口。
沈玉書詫異地看了一眼秦簡,突然覺得此刻的他,與半個多時辰前和她拌嘴的那個人似乎有些不同。片刻,她把目光移向桌子上亮晃晃的魚鉤子,道:“你說的可是三年前喜歡用魚鉤鉤人眼睛的骨面人?”
“不錯。荷兒說那人的臉上有一半是骨頭,穿著打扮和骨面人也幾乎一樣。隨後我還在春香廳找到了這個魚鉤,想來,這便是骨面人的作案工具。”
周易被搶了話心有不悅,瞪著秦簡道:“這麼明顯的事,用你說嗎?”
沈玉書看著較真的兩人,嘴角和眉毛都不自覺地揚了揚,道:“看來,事情有眉目了。”說罷,她不經意地掃了一眼秦簡,他還是一副事事皆與他無關的模樣。
受到了秦簡的冷落,周易哼了一聲,獻寶似的拿出自己在櫃坊內收集的草渣,道:“骨面人喜歡穿戴蓑帽和草鞋,這些在案發現場發現的碎草渣就是最好的佐證。”
沈玉書點頭,稍加思索,又困惑不解地道:“可這骨面人不是在三年前就已被抓捕歸案了嗎?還被處以了極刑,怎麼還可能出來興風作浪?”
周易也不解地連連搖頭。秦簡在一旁把玩著他的劍,似是壓根兒沒聽玉書他們的對話,這會兒卻突然開口道:“事情沒那麼簡單。”
一句話,讓沈玉書又陷入了沉思,可她的心裡已有了自己的盤算。
其一,兇手的作案手法和三年前的殺人狂魔骨面人如此相似,要麼是骨面人沒有死,潛伏多年後繼續作案;要麼就是有人在故意模仿骨面人,以達到掩人耳目的目的。
其二,兇手作案後帶著血淋淋的眼睛路過黑柳巷子,沿途留下了血跡,卻沒有想到要去將血跡清除乾淨,說明兩個問題:要麼兇手當時走得實在匆忙,忽略了血跡或沒有時間清理;要麼就是他故意為之。
其三,兇手最後又去了春花家買醉,而且找了多個伶妓,說明他極有可能沒有家室,平日裡獨來獨往慣了,性格上多少有些孤僻。那麼這件事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兇手並不是沒有時間清理血跡。
想到這裡,沈玉書向賈許討來了紙筆,寫道:

兇手:壯年男性,三十歲左右。
身份:雕刻師傅、骨面人,暫無法確定。
可疑地點:邵家村。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沈玉書就有了謄錄的習慣,每次都能從這些零碎的筆記中找到破案的關鍵。
收了筆,沈玉書又指指屋子裡的木頭人和眼前的屍體,道:“我這裡也有發現。”
周易走到屍體旁看了看,半盞茶的工夫便看出了問題所在,道:“玉書,這婁千山的屍體竟然已經開始出現屍僵,我猜他應該是在近三個時辰內死的。”忽然,似是又看到了什麼,他驚喜地道,“玉書你看,他的嘴裡居然也藏著一枚魚鉤子。”
“我看見了。”沈玉書正研究著自己剛寫的線索,只微微抬頭,道,“也就是說,他不是剛死的?”
“可以這麼說。”周易點頭,眼底寫滿了自信。
聽周易一說,沈玉書皺起了眉,道:“可從我發現屍體到現在,前後不過半個時辰而已。難道兇手在我來之前便已將婁千山殺害了,他給自己預留了近兩個半時辰的作案時間?”
一直不作聲的秦簡,突然道:“這就對了。”
沈玉書疑惑地回頭看秦簡,不解他話中的意思。
“兇手提前殺死婁千山後,又故意在屋內安放一個木頭人,木頭人和婁千山的身高相仿,外面的人便不會產生懷疑。確保作案環境安全後,兇手又將屍體隱藏在博古架後,才帶著金銀不翼而飛。”
沈玉書想了想,又望向還未回過神的賈許,道:“聚德坊的金庫在什麼位置?”
賈許哆哆嗦嗦地指了指身後,道:“往博古架右邊走三十步就是了。”
眾人走近一看,金庫的門竟是開的,裡面除了倒落的貨架和砸爛的木箱子外,再看不到其他的東西。
聚德坊也被盜了。
沈玉書一愣,許久才回過神來,問賈許:“你平時在聚德坊做收納,應該知道這裡大概能容多少金銀吧?”
賈許豎起指頭,道:“差不多有兩萬兩。”
“兩萬兩?”周易驚了一驚,道,“也就是說四大銀櫃坊的金銀加起來有近八萬兩,這麼多的金銀即便是得手了,短時間內怎麼可能運得出去?”
沈玉書琢磨了一下,還未開口,倒是被秦簡搶了先:“也不是不可能。”
沈玉書點點頭,來不及驚訝秦簡這次怎麼如此多話,道:“若是四大櫃坊周邊藏有一個可以通達金庫的暗道,那麼轉移金銀便不是難事。”
魂不守舍的賈許愣了幾愣,稍微穩定了情緒後才道:“我在聚德坊也當值了不少的日子,從未聽說有什麼暗道,你們會不會猜錯了?”
沈玉書深深地看了一眼賈許,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金庫裡很是乾燥,平日也幾乎見不到光,可奇怪的是,西邊光潔的牆壁上偏偏長出一株青翠欲滴的嫩草來。秦簡走過去一瞧,皺了皺眉,用劍一挑,只聽一聲巨響,那堵牆壁竟徐徐打開了。
賈許撓著頭,支支吾吾地道:“嘿,真是見了活鬼了。”
牆壁後面黑壓壓的一片,下面果然是個暗道。有風從裡面往外吹出,沈玉書便猜到前面必定會有出口。
“我先下去。”沈玉書理了理衣服,作勢要下去,卻被秦簡攔在了身後。她不解地抬頭看向秦簡,卻被秦簡一雙好看的黑眸亂了心神。她忙收回目光,不自在地道:“你做什麼?”
“聖上叫我護你。”秦簡看了一眼玉書,眼睛又瞥向了別處。
沈玉書一愣,強道:“我若不下,這案子怎麼查?”
“我先下去,你拽著我的袖子,若有危險,你便可先走,我能替你擋一會兒。”秦簡說罷,把袖子往玉書手裡一塞,便轉身往下走。
沈玉書還沒答應,左手就被冷不防地塞進一隻袖子,柔軟的衣料讓她的手不由得發燙,可她卻下意識地攥緊了袖子。她不知道她的臉此刻已泛起一片紅雲。
“下個案子,你不許再跟著我。”
“嗯。”
黑暗裡傳來兩人的聲音,一樣的輕柔,一樣的小心翼翼。
周易在後頭傻傻地望了半天,道:“喂,等等我啊,我怕黑!”說罷,他也跟了過去。
賈許則被沈玉書吩咐去了京兆府,將案情及時上報給韋澳。

暗道裡漆黑潮濕,四周還有未幹透的泥坯和深淺不一的鏟痕,顯然這條暗道開挖的時間並不算太長。
秦簡拿著火摺子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三人都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火摺子的光亮很弱,秦簡每走到一處都要細細查看。忽然,他停下了步子,看著前方出了神。沈玉書和周易順著他看的方向看去,只見前方地上有兩條陷在泥坑裡的印痕和七零八落的腳印。
秦簡俯身簡單量了量印痕的深度,道:“深度約有三寸,寬嘛,大概有二寸。”
沈玉書的目光定了定,她道:“你們覺得這是什麼東西留下來的?”
周易在腦子裡細細過濾了一遍,道:“我想應該是馬車。你們看,這兩條印痕之間的距離和馬車的左右差不多寬,剛剛老秦也量過了,印痕的寬度在二寸左右,馬車的車輪寬正好夠得上。”
秦簡皺眉,似是對周易給他起的這個外號不甚滿意。
“說的對,在長安城,按照最大規格的馬車來計,一次也只能乘坐五六個成人,一個成人重就算一石 吧,六個人也不過才六石而已,如果是這樣的馬車走在路上,絕不會留下這麼深的印痕。這說明什麼呢?”沈玉書隨口又拋出一個問題。
周易明眸一動,接道:“說明這馬車裡面的根本就不是人,細細一想,或許就是聚德坊失竊的金銀吧。”
沈玉書點了點頭,道:“極有可能。兇手提前挖鑿了暗道,暗道裡又安放了多輛馬車,金庫的銀子得手後,便裝在馬車中從暗道內撤離。也難怪兇手每次作案都來無影去無蹤的。”
“嗯。”秦簡應聲,繼續往前走。
走了幾十步遠,沈玉書突然停下來,噓了一聲,道:“等等,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周易屏氣凝神,豎起耳朵聽了一陣子,道:“沒有啊。有聲音嗎?”
沈玉書的聽覺和嗅覺向來敏銳異常,此刻她確信自己絕沒有聽錯。她拉了拉周易,示意他往暗道的牆壁上靠,一旁的秦簡也跟著湊過去聽,確實有聲音透過厚牆傳到了他們的耳朵裡。
“怎樣,聽到了吧?”
周易嗯了一聲,不解:“這是搖骰子的聲音?”
“我猜是。”沈玉書點頭。
周易想了想,道:“也就是說,隔壁可能還有另一番天地?”
沈玉書想了很久,才道:“沒錯。可是什麼地方會有這麼大的骰子聲?”
秦簡的嘴角淡淡一撇,他道:“賭坊。”
“沒錯,長安城大大小小的賭坊加起來不下百處,這麼多賭坊中距離聚德坊最近的便是雲樂穀賭坊,可即便如此,兩者相距也有一二裡路,我們便生了順風耳,也斷聽不到那邊的骰子聲。除非,我們所在的這條暗道正通往雲樂穀。”周易的眼睛裡光華璀璨,他驚訝地道,“難道這批金銀都被偷偷運到了雲樂穀裡?”
這個發現讓他們更加篤定失竊的黃金仍然還在長安城內,或許正如周易所說,雲樂穀是一個很有嫌疑的地方。
沈玉書提議道:“咱們乾脆趁熱打鐵,儘快從暗道中走出去,說不定馬上就會柳暗花明了呢。”
幾人稍一合計,覺得有理,便繼續往下走。剛走了沒幾十步遠,秦簡手裡的火摺子就快要燒完了,周易忙從袖子裡拿出新的更換。怎知風聲乍起,秦簡正用手去護新的火摺子,以避免其被風吹滅,可他的動作還是慢了些,火苗在跳動了兩下之後,終究還是熄滅了。
秦簡皺眉輕歎:“滅了。”
這下輪到周易難受了,他扯著嗓子怨秦簡:“我說你好歹也是一品帶刀護衛,怎麼連個火摺子也護不住?我怕黑啊!這沒火可怎麼走?”
沈玉書無奈地搖搖頭,望著前方飄來星星點點的亮光,提醒道:“前面有光的。”可是隨即,沈玉書便臉色驟變,因為她聞到了一股煙火的味道。
“不好,快走!那是火光。”秦簡反應迅速,回身擁著沈玉書和周易往回走。
“看來是兇手發現了我們,想把我們燒死在暗道裡。”沈玉書邊跌跌撞撞地往回走,邊嘴裡念叨著。
果然,暗道裡的煙霧越來越濃,三人都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周易急得直跳腳,一拍腦門兒,道:“唉,早知道出門就該看皇曆了。這下怎麼辦啊,咱們幾個不會真就撂在這裡吧?”說著,他眼睛裡的熾熱瞬間黯淡了下去,可憐巴巴地道,“唉,我的翠兒、采兒、香兒……這下我可能真就見不到你們了。”
沈玉書咳了一聲,道:“周易,你小心我告訴你阿耶。”
周易一臉哭腔,道:“你告訴便告訴吧,死到臨頭我總得感慨下的。”
秦簡許是被周易吵得煩了,道:“你們先在這裡等著,我回去看看,但願還有回頭路。”
半盞茶後,秦簡跌跌撞撞地回來了,氣喘吁吁地道:“暗道的門被人堵死了。”
沈玉書一拍腦袋,驚呼:“是賈許!”
秦簡點頭:“嗯,現在我們只能從火堆裡沖出去了。”
周易想都不敢想,道:“你瘋了,火這麼大怎麼沖?”
“反正都是死,你怕什麼?”秦簡瞥他一眼,冷靜地道,“沒時間了,都聽我的。你們看,這暗道兩邊的牆壁上都結了很多的水珠子,我們把外衣脫下來貼在牆壁上,等衣服吸飽了水後披在身上,再扯下一塊布掩住口鼻,然後我再用輕功帶你們出去。”
周易不信任地問:“你行嗎?”
秦簡不理他,自顧自地脫下外衣,把外衣往牆壁上蹭。周易只好也學著他的樣子做,嘴上卻還是不饒人:“那要是前頭也給堵死了怎麼辦?”
沈玉書拿他沒辦法,道:“不會的,兇手想要燒死我們,必定會留一個出口,好讓空氣進來,只有這樣火才不會滅。”

004
待三人都準備得差不多時,秦簡看向沈玉書,道:“我先帶你出去。”
沈玉書一愣,道:“那周易怎麼辦?”
“我一堂堂兒郎怕什麼?你快出去吧,一會兒我就去找你。”周易齜牙朝她笑了笑,又看向秦簡,道,“趁現在火勢不大,你們快走,不然一會兒就麻煩了。”
秦簡看了周易一眼,道:“我很快就回來。”隨後他一把攬起沈玉書的細腰,嗖的一下飛脫出去。這是秦簡最引以為傲的輕功——拈花彈,整個江湖中能做到如此出色的也不多。
眼看著沈玉書和秦簡走遠了,周易突然大喊:“出去要是實在進不來就不要進來了,記得逢年過節給我燒點雞翅膀就行!還有記得告訴我阿耶,我不是要忤逆他,而是真的不愛讀書……”
由於隔得太遠了,沈玉書並未聽清周易到底說了些什麼,只是心裡莫名感傷。直到秦簡再次說話,說話聲才把她的思緒拉回來。
他說:“靠著我的肩膀!”
玉書聽得真切。滾燙的風裡,這句話就像是迎面吹過來的一許涼意,讓沈玉書紛亂的心莫名地安靜了下來。她的額頭慢慢地靠在秦簡的肩膀上,秦簡另一隻空出來的手順勢將她向懷裡一貼,她整個人就伏在了秦簡的懷裡。煙火中,沈玉書除了聽到秦簡怦怦的心跳聲,還聞到了一股清雅的香味。
她再睜開眼時,已到了洞外。
“沒事了,安全了。”
秦簡渾厚的聲音穿過她的耳畔,她猛然一驚,鬆開了雙臂,道:“哦哦……你快去救周易吧。”
秦簡嗯了一聲,腳尖一蹍,隻身飛進了火窟,沈玉書擔心地道:“要小心。”
風與火的呼嘯聲中,傳來秦簡的一聲嗯。
月光灑在冷冷的街道上,火舌像是攀援在黑夜裡妖媚的光。沈玉書忐忑不安地踱著步,已顧不得不遠處便是他們費盡心思要找的雲樂穀賭坊,心思全隨著那一團火留在洞內的兩人身上。
約莫一盞茶的工夫,秦簡帶著周易從暗道裡飛躍出來。
周易踉蹌幾下,一屁股蹲坐在地上,道:“小爺我總算是還活著,活著真好。”又認真地看向秦簡,感激地道,“謝謝!”
秦簡輕輕點了下頭,抬手擰了擰身上的濕衣服,環顧四周像在找什麼。
周易這次可算沒怪他對自己的無視,自言自語:“你若不是聖上派來的,我定把你當兄弟。”
秦簡像沒聽到他的話,還在四下打量,突然回頭問周易:“玉書呢?”
周易抹了抹臉上的黑灰,也狐疑地看了看周遭,大驚失色地道:“她不是和你約好了在哪裡見面的嗎?”
秦簡眉頭緊鎖,頓時急了,嘀咕:“完了。”
“我問你話呢!你讓她去哪兒等咱們?”周易道。
秦簡緊張地握著腰間的劍,急著道:“玉書定是被擄走了!”
周易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秦簡一時沉默了,不知方向地來回走。突然聽到腳下發出一聲清脆的哢哢聲,他低頭去看,竟是踩到了一枚白色的玉錦珠花。心下生出了打算,他抬頭和周易說:“你先回京兆府調些衙差來,我去找玉書。”
“你又不知道她在哪兒,你怎麼找?”周易也急了。
秦簡悶聲道:“我自有打算。”說罷,他似踏著風般飄走,三兩下便消失在了黑夜裡,只留下一陣清風。
周易抹了抹臉,也不敢再耽擱下去,急匆匆地往京兆府方向奔去。
月亮隱沒進了雲層,天色變得越發陰暗起來。
秦簡再次來到了聚德坊。聚德坊裡靜悄悄的,無人回應。他顧不上許多,一腳踹上門板,這一腳的力道屬實不小,竟將厚重的大門踹得粉碎。他飛奔進去,婁千山的屍體已被收殮回京兆府了,金庫的門關得緊緊的。他四處找尋,發現聚德坊裡那個叫賈許的收納早已不在。
“果真是他?”秦簡心頭犯堵,臉上寫著不快。
不久後,周易便帶著京兆府尹韋澳及一眾衙差趕了過來。
“我就猜到你一定又回到了這裡。”周易看著秦簡的眼睛,乾巴巴地道,“賈許呢?”
“不見了。”
短短三個字,卻好似晴天霹靂一般。
周易一下子急起來,望著身後的韋澳,道:“韋公,聚德坊發生命案後,可有一個叫賈許的去京兆府錄口供?”
韋澳想了想,道:“賈許?沒有。”
周易拍了拍腦門兒,歎了口氣,道:“壞了!”
秦簡的臉上也是陰雲密布,他沉默許久,又突然看了周易一眼,道:“我知道一個地方,你在這裡看著,有消息我回來告訴你。”

秦簡一路上心事重重,倘若沈玉書真的出了什麼事,於聖上,他便不好交代了。
他馬不停蹄地趕到尚書省,詳細查看了民簿記錄,卻並未找到賈許。他又想到賈許在聚德坊時一直做出納,自然要接觸到很多客商。聚德坊是四大銀櫃坊的龍頭老大,平日裡的貨供和人流量也是最多的,長安城半數以上的百姓和商賈都會來這地方存取銀錢,所以長安商會中定然有聚德坊出納的貨據。
長安商會是個龐大的組織,喚作藍煙社,所有正當交易都有比較詳細的記錄,為的就是防止有人暗地裡做黑市買賣。
秦簡趕到藍煙社的時候,藍煙社的大門還沒有開,但秦簡等不了,只好上去叩了幾下。
不多時,便聽得吱呀一聲,大門打開了,從裡頭走出一個中年男人。他胖頭胖腦的,臉色略顯蠟黃,眼圈黑乎乎的像是塗了黑灰,似是一夜沒睡好。這人叫吳旺,大傢伙兒都認識,正是長安商會的會長。
他重重地打了個哈欠,左右看看,問道:“誰啊?”
秦簡微微致意,道:“吳會長打擾了,秦某想問你一件事,順便再打聽個人。”
“還沒到時辰呢。”他慵懶地打了個哈欠,轉身又要關門。
“此事十萬火急,你現在必須告訴我。”秦簡懶得多說,掠過吳旺,如離弦的箭一般沖進了藍煙社。
“嘿,你這個人真是的!”吳旺揉揉眼皮,睡意全無了,道,“年紀輕輕的,怎麼毛毛躁躁的?連句好話也不會說。”
藍煙社裡有十幾個格架,上面擺滿了各商坊交易的簿子,全都碼成厚厚一疊,秦簡進去之後便四處翻看起來。
吳旺也走進來,瞪著一雙燈籠眼道:“哎呀呀,你膽子還真不小,沒有聖上的授意,這些商簿可是不能亂翻的,聖上知道了那是要治罪的!”
他正要上去制止,秦簡忽地從腰間摸出一隻金色的牌子,順手扔給吳旺。
吳旺眼睛向下一瞟,語氣瞬間松了大半,笑呵呵地道:“原來是一品帶刀侍衛,既然是皇權特許,那……你就看吧。”
吳旺的眼神飄忽不定,他嘴上說著可以,心裡大抵又有些不太服氣。只因這商會雖是皇帝設下的,卻是個一年到頭也摸不到油水的清水衙門,他這會長就更是個閑差了。吳旺把那金色的牌子還給秦簡,眼睛裡多多少少有些怨恨,想是平日裡也沒少受氣。
“秦侍衛,你要找什麼不妨知會一聲,也省得這樣沒頭沒腦地亂找。”他一邊賠笑,一邊又要極力克制自己不安分的表情。
秦簡道:“我要聚德坊的商簿,你過來指指。”
吳旺幽聲道:“嘿,聚德坊出了金銀失竊案,商簿早就挪地方了,你往左邊看,那個陳舊的貨架上就是了。你快些看,等會兒天亮就都要送到京兆府,給韋青天過目了。”
秦簡又道:“那運來、順天、大通這三家商簿可也在這裡?”
“都在都在!”吳旺的語氣裡有些不太耐煩,道,“簿子上都有名列,不用我多說,想看什麼秦侍衛一看便知了。”
秦簡將幾家櫃坊的簿子單獨拎出來,放在一起細細比對,結果發現了一個讓他覺得很奇怪的地方。秦簡用餘光瞄了一眼吳旺,道:“這簿子為何有些地方缺了頁?”
吳旺也翻了翻,疑惑道:“不對啊,這些個舊簿子我昨天才收拾的,我還特意細看了幾遍,都是完好的,怎麼會突然缺頁呢?”
秦簡皺眉,把四大櫃坊的簿子翻了個遍,發現不僅有缺頁,缺頁部分的存取記錄竟然還分散在不同的月份,比如運來櫃坊缺的是八月份的記錄,大通櫃坊缺的是九月份的記錄,順天櫃坊缺的是十月份的記錄,而聚德櫃坊卻單單只有七月份以前和十一月份的記錄,中間的八、九、十月,三個月的記錄均已不見。
他一時間有些想不明白,好好的簿子為什麼要撕掉?難道上面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吳旺的臉色也變得鐵青,這簿子都是經他掌管的,現在無端缺了頁,上面要是追究起來,他可不好推脫,只好看著秦簡,道:“秦侍衛,你都看見了,這可和我沒半點關係啊,到時上頭要是問罪,你可得替我擔待擔待啊。”
“既是你失職,怎又讓我擔待?”秦簡語氣冰冷。
吳旺一時無措,奉承道:“只要秦侍衛肯幫我,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如實告訴你。”
秦簡眨了眨眼睛,算是應允了,道:“昨日這裡可有來人?”
吳旺雙手抵著發脹的腦門兒,道:“昨兒個這裡一天都冷冷清清的,數來數去也就來了個茶奉。”
秦簡眉頭一皺,給他個眼神,示意他繼續。
吳旺支支吾吾地道:“是雲樂穀賭坊的茶奉,翻著一對吊梢眼,挺著大肚子,我們喊慣了,都叫他魚肚兒。”
秦簡暗暗琢磨了一會兒,道:“雲樂穀的茶奉怎麼會來找你的?那裡可是賭坊啊。”
吳旺的眼睛偏向一側,目光躲躲閃閃:“前幾天我和幾個朋友喝了點花酒,趁著酒興,就說去雲樂穀賭幾把,結果輸了些銀子,我又沒帶多少錢,當晚便將一塊墨玉抵押在那裡,並告訴他們說過兩天派人拿墨玉來商會換銀子。”
“那個魚肚兒來了多久?有沒有進屋?”
“沒有。”他想了想,覺得有些地方又有蹊蹺,道,“好像不對,他來的時候雖然在外頭站著,可他把墨玉交給我的時候,我讓他別走,等我進屋裡取來銀子給他,也不知道中途他有沒有……”
秦簡眼睛一亮,道:“那我再問你件事,除了聚德坊的收納賈許外,其他幾家櫃坊的收納你可記得名姓?”
吳旺定了定,道:“秦侍衛,這根本不用去記,這簿子上白紙黑字,不都寫得清清楚楚嗎?”
秦簡意識到自己確實有些心急了,平復了一下心緒,又重新將簿子翻開,找到殘存頁碼,這才知道,運來、順天、大通三家櫃坊的收納分別喚作王明、何東、孫嘉。

天空終於露出了魚肚白,遠山青黛,霞蔚雲蒸,在三百下晨鼓聲落之後,長安東西兩市的人群越發擁堵起來。
秦簡沿街挨個去問,從百姓口中得知,王明和何東都是益陽人士,兩人出了名的膽小,在櫃坊出事後就離開了長安城,也沒說要去哪裡,只說找個地方安穩過日子。秦簡一時沒有辦法,這天下之大叫他何處找尋?
好在大通櫃坊的孫嘉是個土生土長的長安人,打聽起來倒不算費事。孫嘉住在西市附近的懷遠坊,以前除了在大通櫃坊做收納外,自己手下還有點祖業,是專門做酒水營生的,場面雖不大,生意卻還算紅火。大通櫃坊關閉後,他也只好回去繼承家業了。
秦簡得知這個重要消息後哪兒肯放過,大氣也沒來得及喘上一口,便馬不停蹄地趕去懷遠坊。小酒館雖然很難尋,卻難不倒他,只因為他喜歡喝酒,更是酒中的行家裡手,只要他的鼻子微微動一動,無論多深的酒巷子都能被他找到。
“孫家酒坊?想必就是這裡了!”他望著面前迎風招展的酒旗令,心中暗暗篤定。
酒坊外有個花鬍子老人正在給客人裝酒,秦簡上去作了一揖,道:“老丈,孫嘉可在這酒坊裡?”
老人似有點耳背,加上屋外吵嚷,並沒有聽清秦簡的話,抬頭望瞭望秦簡,道:“客官要什麼酒?”
“不要酒,我找孫嘉,在屋裡嗎?”
秦簡將聲音提高了好幾度,老人才聽清。老人放下酒銚子,看著秦簡道:“你找嘉兒?”
秦簡點頭。
“你是嘉兒什麼人?”
秦簡撒謊:“朋友。”
老人道:“哦,嘉兒還在屋裡酣睡呢,你隨我進來吧。”
秦簡已猜出,眼前這個老人大概就是孫嘉的爺爺。他隨老人進了酒坊後面的院子。孫嘉的屋子離得不遠,秦簡過去的時候,發現屋子的門是虛掩著的,老人打開屋子,發現孫嘉並不在裡頭。
“嗯?這臭小子什麼時候起來了?”老人嘟嘟囔囔,“許是又到西市閒逛去了,真是造孽啊!”
秦簡道:“怎麼,沒見著人嗎?”
老人道:“我也不知道了,這臭小子每次做什麼從不告訴我的,我在他眼裡就是個快要死的糟老頭。”
看得出來,祖孫關係並不太好。
難道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秦簡歎了口氣,突然想笑,但又實在笑不出來。他打算等一會兒,沒準兒孫嘉真是出去溜達了,說不定下一刻就會回來的。
無聊之時秦簡便在院子裡溜達起來,老人家真以為他是孫嘉的朋友,也沒有阻攔。誰知秦簡剛在院子裡溜達了幾步,忽然聽到對面七八十步開外傳來陣陣呼喊:“來人哪,大郎出事啦!”
秦簡心裡呼了一聲“不好”,拔劍沖將過去。老人聽到呼喊,心裡咯噔一聲,他不知發生了什麼,只聽到一陣嘈雜的聲響,當下也沒來得及細想,便顫巍巍地跟了過去。
百步之外,是一間四方的酒窖子,是孫家酒坊平時堆放糧草和釀酒的基地。數十個高大的黑陶酒缸子整整齊齊地堆放在窖子裡,有幾個光著黝黑膀子的後生正圍在其中一個酒缸邊,神色慌張地看著什麼。
見到老人過來,他們嘴上喊了一聲“老太爺”,便大叫起來道:“不得了了,您快過來看看,大郎他……”
老人腳下一滑,打了個踉蹌飛撲過去,雙眼往酒缸裡望去,下一刻便渾身一抽,徑直往後仰倒了下去。秦簡手疾眼快,一把托住老太爺,見他臉色煞白已當場昏了過去,趕緊掐了掐他的人中,他這才慢慢舒緩過來。
到底怎麼回事?秦簡的腦子裡也是一團亂麻,心裡更是煩亂如絞。直到他往酒缸裡瞟了幾眼後,才大驚失色,道:“這是孫嘉?”
“沒錯,是大郎!”那幾個後生說,過了好久才問,“你是誰?”
秦簡亮明瞭自己帶刀護衛的身份,那幾個人才道:“原來是官爺,您快看看吧,我家大郎怎麼會、會沉到自家的酒缸裡的?”
秦簡萬萬沒想到,他正要找孫嘉問話的,孫嘉卻突然死在自己家中,這簡直比故事還要一波三折。他深深歎了口氣,只覺得長安城這件“金銀失竊案”的背後黑手來頭的確不小,兇手比他想像的要聰明得多。
“你們先把孫嘉放下來吧。”他吩咐道。
幾個後生應了聲“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孫嘉從酒缸裡拖拽出來。
“這樣吧,你去京兆府幫我傳個話,讓一個叫林之恒的來這裡一趟,就說我在這裡等他。快些去,早點回來。”他看了看天色,估摸著周易和昨晚搜尋的衙差這會兒應該已在京兆府了,才吩咐其中一人去找。
一刻鐘後,周易領著幾個衙差走了進來。
“有玉書的下落了?”周易急匆匆地沖進來,也沒發現秦簡的臉色僵硬難看,迎面就是一句。但當他看到秦簡此刻的眼神似有些沮喪後,也大抵知道結果了。
“唉,我那邊也沒消息。”周易歎氣。
秦簡沒說話,沉默了許久後才把自己的發現和周易說了一通。周易的目光慢慢移向地上的屍體。
“你說他是大通櫃坊的收納?”周易道。
“是,我發現他和這件案子有些聯繫,過來找他問話的時候,發現他已死在了酒缸裡。”秦簡又道,“你來看看他是怎麼死的,死于什麼時辰。”
周易做了詳細的屍檢後,道:“他死了至少有四個時辰,也就是夜裡的丑時附近。”
“丑時?”秦簡在心裡思索了片刻,駭然道,“竟如此巧合。我們從暗道逃出來,發現玉書失蹤,也差不多是這個時辰吧?”
“想來差不多。”周易接著道,“而且孫嘉並不是死於酒缸裡的,而是先被人殺死,然後才被丟進去的。”
“怎麼說?”
“你來看看,酒缸裡的酒水是淡淡的紅色,說明孫嘉的身上必然有傷口,這並不難看出來。”他撩開孫嘉的衣領子,道,“另外嘛,你再看這邊,他的右側頸邊靠近氣管旁有幾道又細又短的傷口。頸部的血管眾多、繁雜,刺中任何一根,都有可能會造成致命的傷害。這道傷口隱藏得極深,因為泡在酒裡的緣故,部分傷口已經吻合在一起,創緣模糊,發白難辨,若看得不細便會遺漏。另外活人若是被強行拋在水裡,必然會出現嗆咳,那麼鼻腔、喉嚨,甚至肺內均會吸入水分,可孫嘉的卻恰恰是幹的。”
秦簡很認真地在聽,聽完道:“那會不會是自殺?”
“不可能。”周易當場就駁回了秦簡的猜測,又指著孫嘉的屍體道,“他不可能是自尋短見的。你們再看,這酒缸的口子只有二尺左右,而孫嘉身體的胸廓和髖部的部位大概有三尺,試問他自己怎麼可能跳得進去?”
雇工們聽完皆詫異不已,道:“那大郎是怎麼跑到酒缸裡的?”
“很簡單,是被兇手殺死後強塞進去的。”周易說著,將孫嘉的上衣和下擺剝離出來,眾人一望都是說不上來的吃驚。
“看見了吧,孫嘉的胸廓是明顯塌陷的,髖部也發生了變形。”他用一把銀色剖刀劃開幾層軟皮,直到看到白色骨頭,才道,“他的胸肋骨以及臀腰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兇手不僅有一身蠻力,而且十分狠毒。”
秦簡聽周易這麼一說,心裡大概有了底。他雖不習慣周易自吹自擂的模樣,但也不能否認,周易在驗屍這一塊兒的確有著非常深厚的功夫。
秦簡:“玉書信你是有道理的。”
周易突然眉頭一挑,不可思議地看著秦簡,道:“你和她很熟嗎?這麼快就玉書玉書地叫了?”
秦簡啞然,眼底閃過一絲無措,道:“你聽錯了。”
周易嗤笑一聲,又道:“這孫嘉想必是知道了什麼秘密,所以才慘遭毒手的。可他一個小小的收納能知道些什麼呢?”
秦簡也是疑惑不解,並未回他。那邊周易又有了新的發現,原來,他在整理屍體衣冠的時候,在孫嘉的左手中發現了一張字條。好在孫嘉握得緊,字條上的字才沒有被酒水浸化。
周易將字條攤開,道:“老秦,你看,這好像是大通櫃坊出納的單據,上面有‘大通櫃坊’四個字的版頭。”
“拿過來我看看。”秦簡接過一看,頓時驚道,“我見過這樣的字。”
“什麼?你見過?是誰的?”周易三連問。
“就是聚德櫃坊的那個收納賈許。”
“你怎麼知道的?”
“我在藍煙社看過四家櫃坊的商簿記錄,不巧的是,每家櫃坊的簿子都被人撕去了數頁。四家收納的字跡我都看過,我確定這是賈許的字。”秦簡很肯定他沒有看錯。
“等等,我有些混亂。你說賈許是聚德櫃坊的收納,可大通櫃坊的商簿上怎麼會留有他的字跡?”
秦簡又看了看那張字條,頓時啞然,片刻又欣然,道:“我明白為什麼有人要殺孫嘉了!”
“為什麼?”周易疑惑地望著他。
“你留意一下這上面的日期。”
周易橫豎掃了兩眼,囔囔:“九月初八,九月……初……八,噝,這有什麼奇怪的?”
“這就對了,你且聽我說完。”秦簡眼裡突然泛起一道亮光,“據我查實,運來櫃坊的商簿上缺的是八月份的記錄,大通櫃坊缺的是九月份的記錄,順天櫃坊缺的是十月份的記錄,聚德櫃坊缺的是八月到十月這三個月的記錄,現在大通櫃坊九月份的殘簿上卻留有賈許的字,這說明了什麼呢?”
“等等,有些亂,先讓我理順。”他掰著指頭,停頓了許久,突然眼前一亮,道,“你的意思是賈許曾經也做過大通櫃坊的收納?”
“不僅僅是大通櫃坊,依我看,賈許應該在四家櫃坊都做過收納,只不過做的時間不長,八月份在運來,九月份在大通,十月份在順天,十一月份至今才在聚德,所以為了隱藏這個秘密,有人必須要毀掉賈許的筆跡。”
周易道:“為什麼偏偏要毀掉賈許的筆跡,難道他在四家櫃坊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秦簡想了想,道:“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賈許要去四家不同銀櫃坊做收納,又為什麼偏偏只做一個月的時間?”
周易被秦簡這麼一點撥,立馬明白了:“看來他混跡在櫃坊內,只是伺機找到金庫的位置,然後通知同夥開挖暗道,秘密轉移金銀於地下。”
秦簡點頭。眼下他們只要找到賈許,或許就能順藤摸瓜,抓到真正的幕後主使,失竊的金銀也能被找回來了。
可賈許人呢?他在哪兒?沒人知道。

005
法幢寺。
這是長安城南郊較為有名的一處廟宇,終年香火鼎盛不絕,其方丈慧遠大師更是德高望重,深受民眾愛戴。
法幢寺規模不小,從外面向裡面看,前面是主殿,是平日裡供香客瞻仰的地方。往後是放生池、鐘樓、鼓樓和紫竹林,然後便是新建的千佛殿。千佛殿後的主院有兩進,一個是大雄寶殿的院子,再往後則是九層的藏經塔。主院東西兩側各有一個跨院,西側是僧人的生活住處,東側則是禪房和一個菜園。菜園旁單獨辟了一間小屋,是個藥堂。
此時,正有兩個中年和尚在大步走著,一個瘦高,法名靜安,一個矮胖,法名靜雲。兩人頭也不抬,氣喘吁吁地往寺廟裡走去。他們肩上各自擔了兩桶水,想是用來做齋飯的。
二人彼此之間也沒有多少言語,將水擔抬進去的時候,見慧遠方丈正從大雄寶殿裡走出來,他的手裡還端著一個木碗。
“靜安、靜雲,快些隨為師去藥堂。”慧遠一邊走著,一邊招呼他們把水桶放在原地。
靜安道:“師父要去藥堂,莫非……”
“沒錯,前兩日救回來的那個小娘子昏迷後又醒了,看來是在慢慢恢復。”他指了指藥碗,“再喝些藥湯,應該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
靜安和靜雲二人應了一聲,隨慧遠往藥堂的方向走去。
法幢寺的藥堂平日裡除了滿足寺廟僧眾所需外,偶爾也會救治一些外來人。因為在法幢寺附近,常會出現上山的百姓和香客意外受傷的情況,僧眾發現後便會及時將他們送到藥堂醫治和療養。長安城的百姓對此事都是知道的。
藥堂的主廳內擺放著密密麻麻的藥櫃子,佈置和普通的病坊差不多。東西兩側各有幾間收拾齊整的屋子,是用來臨時治療傷患的地方。
慧遠徑直往東邊走去,那間屋子的門是打開的,靜安和靜雲也跟了進去。
屋裡的床上躺著一個人,竟然就是失蹤的沈玉書。她早已醒了,卻渾身僵麻,根本使不上任何力氣,只有兩隻眼睛尚可活動。沈玉書聞到了濃烈的藥味,半邊腦袋像是針紮一樣的刺痛。
這是什麼地方?病坊?自己怎麼會在這裡的?她腦中突然一片空白,只記得那天晚上從聚德坊的地下暗道裡出來後,被一雙有力的大手從後面捂住了嘴巴,剛要呼喊,眼前卻突然一黑,整個人便倒了下去,後面發生了什麼,便不知道了。
秦簡和周易有沒有從那場大火裡逃出來,長安城的金銀失竊案現在進展如何了,她一無所知。
沈玉書茫然無措地看著房頂,意念紛紛。她努力掙扎著要起來,卻不小心碰倒了床頭的茶盞。只聞吧嗒一聲,茶盞滾落在了一雙青布鞋旁。她抬頭一看,見三個僧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慧遠見狀忙道:“小娘子切不可亂動,待老衲給娘子切切脈。”
沈玉書看了幾眼,道:“是慧遠大師?這、這裡是法幢寺?”
慧遠先是一愣,隨後才道:“怎麼,小娘子認得老衲?”
沈玉書道:“當然認識了,慧遠大師在長安城可是個大名人呢,我和阿娘還來這裡理過佛事。”
慧遠淡淡一笑,道:“善哉善哉,看來是命定的緣分。”說罷,他替沈玉書切了脈,又讓靜安去膳堂端來熬煮好的米粥放在一旁先涼著,才道,“沈娘子已無性命之憂,再養幾日便可下地走路了。”
“還要幾日?”沈玉書急切地道,“慧遠大師,你可否告訴我,我為何會出現在法幢寺裡?”
慧遠道:“哦,是這樣的,幾天前長安城北的松柏居士約老衲下山話禪坐悟,我們二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老衲更是直到深夜才折返回來,不料途中卻見到一個黑衣人背了個小娘子。因為當時天色太黑,無法看清情況,只道是那採花賊作惡,於是老衲上前搭救。那人許是見事蹟敗露,放下娘子後便沒再糾纏,遁逃而去。待老衲上前查看時,娘子已然昏迷,正是中了軟筋散的毒。”
沈玉書聽後,臉色泛白,道:“看來我是死裡逃生了,多謝大師救命之恩。”
慧遠合掌道了一聲“阿彌陀佛”,道:“出家人慈悲為懷,本是分內之事,無須掛懷。”
沈玉書道:“慧遠大師,只不過我還有要案在身,恐怕待不了多久,怕是要提前回去。”
她剛說完這番話,便見慧遠的眼皮驟然向下一垂,右手快速地撚動佛珠,臉上也有些擔憂之色。
“怎麼了,大師?有什麼不妥嗎?”沈玉書問道。
慧遠道:“是這樣的,沈娘子現在還未痊癒,這會兒回去怕是不妥。還是在寺中靜養幾日,到時再讓靜安、靜雲送你回去為好,不然老衲實在不放心。”
沈玉書心中著急,道:“我明白大師的苦心,只是我一個女兒身,在寺廟中走動多有不便,還是下山靜養得好,這樣也不會給師父們添麻煩了。”
慧遠沉默了一會兒,道:“只是沈娘子如此下山去,免不了又要找上其他的郎中瞧病,恐怕到時候會撞了藥性,落下暗疾就不好了。”
沈玉書的目光瞟向旁邊的靜雲和靜安,看到他們眼睛亂斜,又很快恢復如常,似乎在暗暗交流著些什麼,個中貓兒膩可見一斑。
慧遠道:“再過幾日,聖上就要來法幢寺禮佛,以祈求天下太平。到時寺裡會在新建的千佛殿內舉辦‘千佛會’,沈娘子也正好恢復,何不稍留幾日也好觀摩?”
“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這件案子牽連甚廣,實在不能再延誤下去了。”她眼睛滴溜溜地轉了幾轉,想出一個折中的法子來,道,“慧遠大師,我有個不情之請,實在不行,你多給我幾服藥,回頭我讓府上的丫鬟按照你的要求熬煮了,我按時服用,應該很快就能解了毒去。山下我也有事要處理,實在不想再勞煩大師了。”
“也罷。”慧遠想了想,臉色似有幾分沉鬱,眼神幽幽地瞟向身後的靜雲,道,“你去藥櫃裡取上幾服草藥給沈娘子包好。”
沈玉書盯著慧遠看了一會兒,道:“如此便麻煩大師了!”心下卻咯噔一下,她從未說起自己是誰,這慧遠師父竟已經知道她的名姓了?
慧遠只是笑笑,並未再多說什麼。

服下一劑湯藥,又喝了碗涼透的米粥,沈玉書終於有了些力氣,手腳也開始慢慢恢復知覺。她靜靜地回憶起那天晚上發生的怪事。關於暗道裡突然燒起來的大火,她首先懷疑是賈許所為。如果將前後發生的事情連在一起的話,也不難得出結論,似乎當天晚上將她迷暈的人正是他。
賈許是看著他們走下暗道的,的確可以將金庫的門封鎖,然後踩著時間點偷偷潛伏在暗道的出口,作案的時間、地點都可以對上,唯一不清楚的是作案動機,除非他就是金銀失竊案的主謀或者幫兇。若真是這樣,那麼在聚德坊的時候,賈許說的那些話就多半是摻假的了。
可細細一想,又有諸多破綻擺在眼前。她還隱約記得那天捂住她嘴巴的那雙手寬厚緊實,而且掌根處有硬硬的老繭,當時硌在她臉上的痛感她最清楚不過,那絕對是一雙超過四十歲年紀才有的手掌。可單看賈許,才三十歲上下,年紀對不上。另外賈許個子瘦小,手掌本就不大,這樣一想,前後的推論似乎又自相矛盾了。
到底真相是什麼,她一時也沒有答案。

玉書回到家中後,秦簡和周易很快便趕到沈府看她。看到她安然無恙,兩人總算是長噓了一口氣,放下心來。這幾日可把他們兩個熬苦了,整日擔驚受怕的,就怕沈玉書萬一有個什麼閃失。
羅依鳳這些時日都在佛堂抄經,不知道沈玉書出了事,玉書便也不打算告訴她。沈玉書吩咐了丫鬟不要和大娘子碎嘴後,才把自己怎麼被襲擊,又怎麼被慧遠大師救起的事情詳細地對秦簡和周易二人說了一遍。
“你果真被人偷襲了?”周易既驚又怕。
沈玉書悠然一笑,道:“看不出來,你倒是蠻在意我的。”
周易挺著鼻子,鼻孔朝天,道:“這你都看不出來?白瞎我對你那麼好了。我周易向來是義薄雲天、肝膽相照,為朋友更是兩肋插刀、丹誠相許、同舟共濟……你看看,這幾天我眼睛都熬紅了。”他把自己肚子裡的那丁點兒墨水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
“既然這麼能說會道,那不如我同你阿耶說說,讓你重回國子監讀書?”沈玉書打趣他。
周易被噎住,不說話了,轉身走去膳堂給玉書端小食了。他一出去,玉書看向站在一旁沉默的秦簡,不知是不是她的眼睛壞了,她竟似乎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紅紅的血絲和擔憂。
他的臉上看似波瀾不驚,心中卻又好像波濤洶湧,這會兒他抬頭看了眼沈玉書,之後又不自在地轉過頭去,道:“你……沒事就好。”
“你放心,聖上怪罪下來,我必不會讓你受責罰。再怎麼說,你也救了我一命。”沈玉書朝他笑笑,當是寬慰。
秦簡似是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一時啞然:“我、我不是……”
“我知你是奉命行事。”沈玉書又笑,看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道,“我今兒就放你一日假,聖上也沒說你得時刻跟著我不是?”
“我……”秦簡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只是心頭像是爬了上千隻螞蟻,癢得人難受。
“你且去吧。”沈玉書又道。
“我就在這兒。”秦簡也道。
“你在密道裡答應我了,案子查完便不再跟著我。”沈玉書直愣愣地看他。
秦簡突然轉頭,也直愣愣地看著沈玉書,道:“我不記得了。”
沈玉書啞然:“你……”
周易進來,發現屋內二人兩眼幹瞪著彼此不言語,只覺得不對勁,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兩人還是不說話。
沉默了許久,還是周易先開的口:“咱們還是來討論下案子吧。”
沈玉書拉回自己的思緒,道:“好。”
周易從桌上拿出一張紙來,道:“喏,這幾天的發現我們都寫在上面了,你看看吧。”
“這是個好習慣。”沈玉書看了幾眼,驚道,“怎麼,又死人了?”
見秦簡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周易道:“沒錯,大通櫃坊的收納孫嘉被人殘害,並被丟進了自家的酒缸裡。本來老秦想找他問話的,卻不料遲了一步!”
沈玉書目光微沉,道:“有沒有發現嫌疑人?”
“我都仔細勘查過了,兇手在現場留下的物證很少,只知道他是被人先殺死後再拋進酒缸裡的。不過,也並不是一無所獲,至少我在孫嘉的手裡發現了一張殘缺的字條,就是這個。”周易說著將褶皺的字條打開給沈玉書過目。
秦簡乾咳了一聲,把自己在藍煙社發現的商簿裡的秘密和她說了。
“這個發現很重要。”她眨了眨眼睛,道,“現在雖然斷了孫嘉這條線索,但我們仍然還有四條線索可用:一條是春花家的伶妓燈兒和荷兒,一條是消失的神秘人賈許,另一條是邵家村的木雕師傅,最後一條是秦簡發現的雲樂穀茶奉魚肚兒。”
秦簡從腰間拿起酒壺,仰頭喝了口酒後,點了點頭。
“燈兒、荷兒以及魚肚兒尚在長安城中,他們倒還好辦,明天先以京兆府的名義召他們過來詳細問問口供,也好摸摸他們的底細。至於消失的賈許以及邵家村的木雕師傅倒要多費些心神。”她想了想,道,“這樣吧,問口供的事情就交給我了。秦簡你去邵家村跑一趟,重點排查一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男性,而且是擅長雕刻那種的。周易你就帶幾個衙差和捕頭去各處城門口巡視,密切留意來往的人,看能不能找到關於賈許的蛛絲馬跡,還有,如果遇到可疑的車馬記得仔細查驗後才可放行。”
周易拍了拍胸脯,道:“行,這個就包在我身上了。”
秦簡嘴角揚起一抹笑,輕輕道了一句“記得吃藥”,轉身消失在了屋裡。

沈玉書前一晚臨睡前喝了慧遠大師的草藥,第二天早上醒來果然神清氣爽,體力已完全恢復,想必身上的毒解了十之七八了。
她匆匆吃了幾口便飯就趕到了京兆府,一進門便見韋澳眉頭緊鎖,背著手在公堂內走來走去,顯得頗為憂慮。
“韋伯伯!”沈玉書脆生生地喊了句。
韋澳乍地一驚,猛然回過神,驀地眼神一抖,道:“玉書!你可算是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前幾日聽說你失蹤了,我這心就一直揪著,加上最近案子繁多,公務纏身,我整夜失眠,還以為……你快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沈玉書心頭一暖,道:“韋伯伯,沒事了,讓您擔心了。”
韋澳欣喜之餘,臉色突然一變,道:“你沒事就好,快跟韋伯伯說說,到底是誰敢欺負你,我派人把他抓回來定嚴懲不貸。”
沈玉書甜笑道:“行兇的人應該和長安城金銀失竊案有很大聯繫,不過他沒有得手,我被慧遠大師救了,只是中了微毒,服了幾劑湯藥已恢復得差不多了。”
“真是該死!”韋澳有些氣憤,轉而又很欣慰,道,“不過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多虧你母親誠心敬佛,看來是老天爺顯靈了,特意派了一尊活菩薩搭救你來了。”
沈玉書道:“也許真是呢。”
不多時,便有個衙差領著春花家的伶妓燈兒和荷兒過來了。
“韋府尹、沈娘子,人我給帶過來了。”
燈兒和荷兒不知為何會被叫來這裡,但知道進公堂大抵不會有什麼好事,兩人鼠目相對,私底下早就合計好了應對的話。
沈玉書瞟了一眼衙差身後,道:“哎?雲樂穀的茶奉魚肚兒呢?不是讓你一併叫來的嗎?”
衙差悶了一會兒,才道:“沈娘子有所不知,我去了雲樂穀,可魚肚兒根本就不在那裡。雲樂穀的確有個茶奉,卻喚作鈴鐺兒。據鈴鐺兒說魚肚兒在那兒只幹了半個月就離開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走了?”沈玉書心裡狐疑,轉身抄起案桌上的紙筆,寫下“魚肚兒”三個字,才看著愣神的衙差道,“哦,這裡沒事了,你先下去吧。”
公堂下的燈兒眼神亂瞟,猜出了七七八八,搶先開口道:“官爺,我們姊妹是犯了什麼事?”
“沒事,你們別緊張,只是找你們過來問問情況。”沈玉書走到她們身旁,道,“六天前的晚上,有個穿著蓑衣的男人去春花家找過你們?”
燈兒目光閃爍不定,語氣裡透著質問,道:“是有這事兒,不過人家肯花銀子,我們姊妹倆就得伺候啊,難道官家還不讓人賺錢活命了嗎?”
“那倒不是。”
有了燈兒打前陣,荷兒的膽子也大了起來,她問道:“那沈娘子的意思是?”
“你們都知道最近長安城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金銀失竊案吧?”沈玉書也不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挑明瞭用意,“我們懷疑那人和這件案子有關,所以我勸你們還是據實交代,否則……”
“否則”後面的話被沈玉書隱去了。燈兒和荷兒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後邊半句話的意思,驚愕道:“我們只是伺候,並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情,而且我們春花家只認銀子,至於來人的身份卻不會細細盤問,我們怎麼會知道那人竟是嫌犯呢?”她們的話一出,著實把自己撇得一乾二淨。
“不用這麼急著推脫。”沈玉書笑了笑,“我問你們,他是幾時來春花家的,又是幾時離去的?”
荷兒想了想,道:“約莫淩晨時分來的,在春花家留了夜,第二日卯時離去的。”
沈玉書在紙上一一記下,又道:“他出手很闊綽?”
燈兒的眼神有些不對,她刻意低了頭,道:“男人嘛,做了那事後,總有幾個出手大方的。”
“他給你們的銀子在哪裡?”沈玉書加重了口氣。
燈兒對荷兒打了個眼色,道:“銀子自然……讓我們收著了。我們不偷不搶的,莫非這銀子也要讓官府繳了去?”
“你們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沈玉書轉了轉筆,略挑了挑眉道,“我是問,他給你們的銀子就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特、特別?”燈兒驀然愣了神,吞吞吐吐地道,“銀子便是銀子,哪裡還有什麼特別的?不知道沈娘子究竟耍的什麼花腔,我們姊妹實在聽不懂話裡的意思。”
沈玉書長歎了一聲,道:“既然沒什麼特別的地方,那總可以讓我看兩眼吧?”
這時,燈兒和荷兒眨眼的速度突然加快了,那意思明擺著就是該怎麼糊弄就怎麼糊弄。
燈兒雖然看起來沒有荷兒年長,但平日裡是最機靈的,今日所說的每句話中都透著深深的防備。她看著沈玉書道:“真是不巧了,那銀子被我們姊妹倆拿去置辦胭脂水粉了,你也曉得,女人總得打扮得光鮮靚麗些,天香居做的胭脂水粉又極貴重,一來二去的,我們現在手頭裡也沒有多餘的銀子了。”
說完,燈兒咳了幾聲,又跺了兩下腳,荷兒也應道:“燈兒妹妹說的是。”
“這樣啊,那行,我這就讓幾個衙差去天香居核實一下,既然那銀子入了天香居的賬上,總不會太難查。”沈玉書看著她們,也狀似無意地咳了兩聲,道,“若是真事便也罷了,若是你們說了謊,那就是刻意隱瞞官府,前後一坐實,問起罪來嘛,可就……”
她“可就”後面又隱了去,燈兒和荷兒的臉色卻赫然變得慘白。
說完沈玉書就要招呼衙差,那燈兒卻突然松了口,道:“嘿,瞧我們這記性,我們說好明天才去的,那銀子此刻還在春花家裡呢,對吧,荷兒阿姊?”她朝荷兒擠了擠眼。
“是了是了,我們都給忘了。”荷兒趕忙應道。
“真在春花家?”
“在!”
“那我們可以看看了?”
“可以。”
“早這樣說不就好了嗎?”沈玉書笑道。
燈兒這種心眼兒多的老油子最難對付,不過沈玉書善攻心計,知道只要戳到對方的弱點,就必然會讓她卸下面具。
沈玉書和韋澳一行去了春花家。燈兒和荷兒很識相地將暗藏的銀子拿了出來,打開一看,眾人都愣住了,那銀子果真不一般,底座上清清楚楚地寫著“聚德”兩個字。
“沒錯了,這正是聚德坊失竊的銀子。”沈玉書看著蔫巴巴的燈兒和荷兒道,“看來你們也不敢亂花這銀子。”
燈兒在鐵證面前終於交代了實情,道:“那人給我們銀子的時候,我還不知道聚德坊已失竊,所以也沒有起疑心,直到第二天早上聽到消息,一看才知道這銀子原來竟是贓物,又怕報官了會引來殺身之禍,便偷偷將這銀子藏了起來,心想等過個十年八年的,這事兒興許就被大家淡忘了呢,那時再把銀子拿出來,還不是一樣的用度?”
“那這銀子我們就暫且扣下了,待案子破了再如數奉還。”
荷兒心有不甘地道:“沈娘子……這……”
沈玉書一挑眉:“怎麼?不願意?”
“願意、願意……”荷兒被玉書看得心下發毛,連連答應。

沈玉書等人離開春花家時已是晌午。

雲樂谷賭坊人滿為患,無論是富家公子哥兒還是平頭百姓,在這裡似乎都能找到一片屬�自己的天堂。
茶奉鈴鐺兒忙得不亦樂乎,大汗淋漓地穿梭在密集的人群裡。前些日子有魚肚兒幫襯,倒沒那麼忙,現在他一個人要分成兩個人來使,他感覺自己快要忙瘋了。
總算是將桌上的茶又添了一遍,他也有了時間去歇歇腳。沈玉書和韋澳帶著幾個衙差走進來時,他才剛躺在櫃檯後的躺椅上,一邊用扇子扇風,一邊悠然自得地閉眼打盹兒。
那些賭徒見府尹來了,皆驚慌失措地將面前的銀子收好,裝出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
雲樂谷的老闆田螺子笑盈盈地小跑過來,露出一嘴板正的金牙,道:“什麼風把韋府尹給吹來了,快坐快坐。”
韋澳極為反感地道:“別拍馬屁了,我是為公務來的,沒時間聽你廢話。”
田螺子道:“府尹,我這賭坊可一直都是守了規矩的,清清白白,府尹儘管來查。”
沈玉書看了眼田螺子,道:“知道你奉公守法,我和韋府尹不是為這事來的,只是想向你詢問一個人。”
“誰?沈娘子你只管問。”田螺子一如既往地客套。
“魚肚兒半個月前可在你這裡做茶奉?”
田螺子道:“沒錯,只不過幾天前他說有事就走了。”
“他這人平時有沒有什麼奇怪的舉動?”
田螺子想了想,道:“他只是雲樂穀請來的臨時工,我也不太熟悉,你可以問問鈴鐺兒,他應該知道。”
說完,他用腳踢了踢櫃檯後的鈴鐺兒,鈴鐺兒忙坐直了身子道:“掌櫃的,怎麼了?”
“快起來,官爺問你話呢。”他尖酸刻薄地看著鈴鐺兒,轉眼又笑嘻嘻地看著沈玉書,當真是勢利極了。
沈玉書看了眼田螺子,道:“我問我的,你忙你的。”
田螺子點頭哈腰,明白了沈玉書的意思,自覺地閃到後屋去了。
鈴鐺兒見到官差,先是一驚,心裡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正要站起來,韋澳道:“行了行了,看你累的,你就坐著說吧。”
鈴鐺兒感激,道:“謝韋府尹,不知府尹要問什麼?”
“問你的搭檔魚肚兒。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總該清楚吧?”
鈴鐺兒默了默,道:“他呀,是個十足的悶驢子,半天也放不出個屁來,整日板著臉,看起來還挺神秘,一副別人欠了他許多銀子的樣子。”
沈玉書也問:“那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離去?”
鈴鐺兒道:“他說他有要緊事要做,具體做什麼他也沒透露。”
“要緊的事?”沈玉書遲疑了一會兒,又道,“你最近在雲樂穀做活兒,有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響動,或者看到什麼奇怪的人從這附近經過?”
鈴鐺兒撫著下巴,想了半天,才道:“倒是有一次,好像是在半夜裡吧,具體也記不清是什麼時辰了,我起來撒尿,突然聽到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於是我偷偷去看,果真看到有十七八輛銀灰色的馬車趁著迷霧從雲樂穀前面經過,大半夜的我還以為見了鬼呢。”
“你接著往下說,那些馬車往哪裡走了?”
鈴鐺兒疲憊地打了個哈欠,道:“我看了一會兒,那馬車跑到木尚坊就消失不見了。”
“木尚坊?”
鈴鐺兒道:“就是離雲樂穀不遠的雕刻工坊,據說還是聖上親自審批修建的呢。”
“這我當然知道,只不過大半夜的,十七八輛馬車去木尚坊做什麼?”
“許是運送從哪裡偷運來的木料吧。”鈴鐺兒想了想,道,“沈小娘子,這都是我胡亂猜的,不能坐實,還望小娘子別走漏了風聲。”
他的話才出口,沈玉書和韋澳已走出了雲樂穀的大門。
木尚坊雖建在坊間,卻歸屬朝廷管制,工匠師傅也是經過層層篩選的,坊中平時主要雕刻一些小物件供王爺公主把玩,朝廷也會分派官員入住。
沈玉書和韋澳趕到木尚坊時,見大門外站了一排千牛衛,還停著一輛金黃色的龍輦,龍輦前面由六匹駿馬拉著,車身鑲嵌著金銀玉器、寶石珍珠,雕刻著龍鳳圖案,盡顯皇家的尊貴、豪華、氣派。
她輕咦了一聲,眼睛往裡面望去。她看到四座工坊圍成一個“回”字,中間的空場上擺放了大量的木頭和部分雕刻成品,有鏤雕、根雕、浮雕、圓雕,應有盡有。西北角有一條寬闊的青石馬槽,後面是個馬廄,馬廄裡養了十七八匹黑色馬匹,旁邊則停放了二十多輛銀灰色的馬車。她轉念一想,這不正是鈴鐺兒那晚見到的馬車嗎?
看到這裡,沈玉書匆匆向千牛衛出示了御賜金牌,千牛衛查驗無誤後才讓兩人進去。
此時,李忱正在北邊那間工坊裡,不知在和木尚坊的掌固談論著什麼。聽到腳步聲,李忱回頭望去,看見玉書二人徑直朝自己的方向走過來。對於二人的突然造訪,李忱的臉上也是掛滿疑問。而此時,沈玉書和韋澳已上前朝他拜了幾拜。
“免了免了。”李忱柔聲道,“你們來這裡作甚?”
“回聖上,我們來此處查案。”她望著李忱溫潤的臉龐,道,“倒是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聖上。”
李忱的眼裡露出淡淡的光華,他道:“明天法幢寺就要舉辦千佛會了。數月前法幢寺的方丈慧遠大師曾找過朕,說是要造一批佛像和木魚,無奈法幢寺僧眾持金錢戒,日子過得緊巴,便過來求朕施捨,說是能造福萬民的好事,又說一般人的手藝尚淺,問朕能不能讓木尚坊的師傅去做。朕念他一片誠懇,便允諾在千佛會那天捐出一千木魚、十尊佛像,供百姓瞻仰。這不,明日便是千佛會了,朕特來看看工期進展如何。”
“慧遠大師真是這麼說的?”沈玉書暗暗嘀咕了一陣子,道,“我能看看木魚和佛像嗎?”
木尚坊的掌固道:“可以,木魚和佛像都擺在東邊那間工坊裡。”
眾人隨他去看。木魚都擺放在貨箱中,李忱吩咐掌固打開幾隻箱子,沈玉書隨意挑了幾隻木魚查看,並沒有發現有什麼異常的地方。她又去看身後矗立的十尊佛像,雕刻得惟妙惟肖,法相莊嚴。
“佛像和木魚都已完工了嗎?”她問。
“基本都完工了。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還有一部分在做塗蠟的工序,最遲今天晚上就能全部完成,明天應該能按時交付法幢寺了。”
沈玉書嗯了一聲,又指了指身後的空場,道:“這些馬車是用來裝運木料的嗎?”
掌固道:“沒錯,工坊需要的木料多,所以需要的馬車數量自然也不會少。”
沈玉書蹲下來看了看馬車的輪軸,嘴角微微向下一咧,隨後才向著李忱深深作了一揖,沒再多問什麼。和李忱告辭後,沈玉書轉身和韋澳離去了。
暮色降臨,霞光萬丈,長安城籠罩在一片祥和之中。

京兆府。
“玉書,木尚坊好像沒有什麼名堂,掌固說的話似乎也沒有漏洞可鑽,倒是咱們,會不會鑽了兇手的套子?”韋澳自顧自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愁緒不減。
“現在還言之過早。”沈玉書抬頭看看天邊的火紅色,心中似也有一團火在燃燒著。
過了半個時辰,京兆府外熙熙攘攘,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踏亂了沈玉書的思緒。她凝神一看,原來是周易回來了。
他氣喘吁吁,額上滿是汗珠,呼哧呼哧地道:“玉、玉書,找、找到賈許了!”
“什麼,你找到賈許了?他在哪兒?”沈玉書的眸子裡光華閃過,道,“人你帶回來了沒有?”
“沒、沒有。”周易喝了一大杯茶,總算是緩過勁來了,道,“帶不回來了,他死了。”
“死了?”沈玉書驀地一驚,眼裡的光華瞬間又消失了,道,“在哪兒發現的?”
“長安城外十裡坡。”
這個消息宛如晴天霹靂一般。沈玉書原本在賈許的身上押了很大的寶,甚至曾覺得只要找到賈許,這案子就會有很大的突破,可現在最重要的一條線索也被切斷了。
沈玉書道:“兇手狡猾得很,總是在我們看到希望的時候又將我們帶入絕境。你們有沒有發現,我們似乎總是圍著他轉圈圈?”
“我也有這種感覺。”周易道,“兇手故意留下看似和案子有關的線索,可當我們投入精力去勘查後,卻發現這些線索並不能將兇手揪出來。”
“管不了那麼多了,你還是帶我們去看看賈許的屍體吧。對了,你回來的時候有沒有派衙差駐守?”沈玉書面色肅然地問道。
“放心吧,保護現場這點常識我還是知道的,我讓隨行的衙差待在原地待命,不會出事的。”周易寬慰她。
可即使這樣,沈玉書懸著的心也始終放不下。

十裡坡。
一棵高大的柿子樹旁,四五個衙差拿著殺威棒在左右巡視,而那樹上懸吊著一具屍體。屍體在風中擺來擺去,正是消失許久的賈許。
看到沈玉書和韋澳等人過來,衙差主動讓開一條路。
“他怎麼就被吊死了?”韋澳抬頭看了看,道,“玉書,你看他是不是想不開所以自殺了?”
沈玉書似乎沒有聽到,輕輕地點了點頭。此刻,她的目光正聚向賈許腳下那一堆淩亂的石塊。她將石塊碼放在一起,又用手量了量賈許腳面到石堆的距離,想了一會兒,忽然笑起來。
“怎麼了?”周易問。
“幕後兇手終於露出了些馬腳。”沈玉書目光灼灼地看向周易。
周易抬頭又低頭,琢磨了好一陣子,道:“我還是沒懂。”
“我們又被兇手給騙了。”沈玉書指了指石塊,道,“周易,你站到石塊上去,再看看脖子能不能夠得著樹上的掛繩。”
周易果真站上去,發現賈許“上吊”的繩子距離他的脖子還有遠遠一大截距離。
“現在看出來了?你的個子比賈許還要高出半個頭來,連你站上去都夠不上那絞繩,賈許又如何能夠得著?”沈玉書信誓旦旦地說。
周易驚道:“原來他不是上吊死的,是被人用繩子勒住,然後借助外力掛上去的。難道這又是偽造的現場?”
“沒錯,和殺死孫嘉的手段如出一轍,換湯不換藥。”
賈許的屍體被放下來,周易將屍體從頭到腳仔細檢查了一遍,道:“他的嘴唇、印堂發黑,是中了暗毒所致。另外他的臉上有清晰的捂痕,可以推測他臨死之前被人從背後偷襲了,就和你那晚中毒的方式一模一樣。”
“兇手明擺著不想讓我們找到賈許,所以才狠下毒手的。”沈玉書歎了口氣,道,“再找找看,興許還能發現兇手留下的罪證!”
現場的眾人自覺地分成了五組,來了個地毯式搜索。
三盞茶的工夫後,周易突然喊道:“你們都過來,這邊有血跡。”
血跡是在一堆枯草上發現的,周易撿了根細木棍撥了撥,竟從枯草裡撥滾出一顆石頭來,石頭上也有著斑斑點點的血跡。
幾人又在屍體旁的空地上找尋,同樣發現了一些細小的血痕。周易在賈許的右手上也發現了淡淡的血點。
“奇怪,賈許的身上並沒有看到傷口,這血是從哪裡來的?”韋澳一時間沒想明白。
“這血跡應該是兇手留下來的。”沈玉書前前後後想了一遍,道,“事情也許是這樣的:兇手從背後捂住了賈許,賈許掙扎時從地上撿起了一塊石頭,然後朝身後砸去,並砸中了行兇者,這就是他的手上沒有傷口卻有鮮血的原因。可以想像,行兇者將賈許殺死後,便將帶血的石塊踢入草叢,所以地上會有帶血的滾痕,雜草堆裡也會出現斑駁的血跡。另外,兇手既然能捂住賈許並能將他殺死,說明兇手的個子比賈許要高,也要更加壯實,按照賈許的身高和臂長推算,石頭應該砸在兇手的額頭附近。”
“有道理。”
周易將查驗的結果記在紙上交給韋澳,衙差這才將賈許的屍體搬回了京兆府。

006
涼風拂過,零落的樹葉飄飄揚揚,似翩翩未定的思緒。
沈玉書站在原地發呆了許久,眼眉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就在她怔怔出神的時候,不遠處有個墨點正朝她這邊快速移來。待她反應過來,定睛看去時,發現那人竟是去邵家村回來的秦簡。
秦簡步履輕盈,落在沈玉書面前的時候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回來啦?”她的臉上強擠出一絲笑。
“嗯。我聽衙差說你還在十裡坡沒回去,就過來找你了。”他的聲音仍是淡淡的,聽不出是喜還是憂。
周易一拳敲在秦簡的背上,道:“看你這蔫巴巴的模樣,怕不是去邵家村的路上讓人給揍了?”
秦簡瞟了周易一眼,沒有與他計較。
“怎麼樣,在邵家村有沒有找到三十歲左右的雕刻師傅?”沈玉書急切地問道。
秦簡眉頭鎖著,道:“有是有,不過有兩位師傅已經作古,還有一位,腿腳不利索,是個瘸子,怕是作不了案的。”
沈玉書不禁歎了口氣:“果然,我們又被兇手擺了一道,這又是一條沒用的線索。”
秦簡道:“我聽韋府尹說,就連賈許也死了?”
“沒錯,屍體剛抬回去不久,這裡就是案發現場。”沈玉書挑了挑眉,道,“現在我們恐怕又回到了原點。”
幾人心力交瘁,越發覺得後勁不足,連晚飯也沒怎麼細吃。

第二天,清晨。
長安城空前熱鬧,法幢寺的千佛會就在今日。
三十輛馬車上載著一千隻木魚和十尊佛像浩浩蕩蕩地從木尚坊出發,左右有金吾衛和四百神策軍護送,場面著實壯觀。
李忱為表虔誠之心,並沒有乘坐龍輦,而是先行徒步入法幢寺。
從長安主城到法幢寺有不少的路程,為了縮短時間,隨從部隊決定走水路,用船舶運送,借助水力可以提前一半時間到達。
馬車最後停靠在永安渠 。那裡早就安排好了船隻和幾十個身強力壯的挑夫,三下五除二就把木魚和佛像轉移到了船上。
沈玉書、秦簡和周易也穿梭在密集的人群裡,想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些關於案子的線索。
果然,確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落入了沈玉書的眼。事實上從木魚和佛像搬上船的那一刻她就注意到了。
周易看著佛像,道:“聖上就是聖上,這陣仗果然不小,但願大唐真能就此太平!”
沈玉書眉毛一皺,囔囔:“不對不對。”
周易笑道:“玉書,你瞎嘀咕什麼呢,什麼不對了?”
“都不對!哪裡都不對。”沈玉書道,“你們仔細看那佛像、木魚還有船隻。”
秦簡定睛看去,道:“是,那船的吃水太深了。”
聽秦簡這麼一說,周易一驚,也抬眼望去:“果然藏有貓兒膩,那木魚和佛像都是用木頭雕刻的,木魚中間更是鏤空的,不會太重,可那幾艘船看起來卻仿佛快要沉下去了。”
三人眼神聚到一處,心裡都突然冒出一個奇怪又大膽的想法。
“我知道怎麼回事了,但願我們的推斷沒錯。”沈玉書收回目光,道,“走,我們去法幢寺。”

法幢寺寺門大開,裡裡外外早就圍滿了百姓,不到一個時辰,那些木魚和佛像就提前抵達了這裡。
青煙嫋嫋,法音陣陣,僧眾們盤腿坐在千佛殿內,顯得虔誠無比。
“希望佛祖菩薩保佑,能儘快找到失竊的金銀,我在聚德坊存的那些銀子可是我和老伴一輩子的心血啊。”
“就是就是,我還在大通櫃坊存了三百兩銀子呢,現在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要得回來,希望佛祖菩薩開開眼,幫我們抓到兇手。”
百姓們嘴裡念念有詞,大抵是一些求願的話。
過了一個時辰,寺廟裡才響起了清脆的鐘磬聲,三聲過後,慧遠方丈從千佛殿裡徐徐走了出來。
他先是去接了龍駕,然後才揚聲對底下眾百姓道:“諸位施主,今日千佛會,意在祈求大唐和順、百姓安康,望從此以後四海升平、繁榮昌盛!現在大門已開,佛緣滾滾,諸位可以進來參拜了。”
千佛殿內本是空的,但現在佛像和木魚都已搬了進去,場面頓時變得恢宏氣派起來。
李忱今天沒有著龍袍玉扣,只穿著一身淡白素雅的長袍,頭上斜插一枚紅木發簪,整個人顯得心神安寧、儒雅深沉。
沈玉書、秦簡和周易也進了千佛殿。李忱正跪在金色蒲團上,靜安和靜雲端來水盆替他淨手,慧遠方丈用竹葉蘸了玉露點在他的額頭上。儀式結束後,李忱閉上眼睛,雙掌合十,小聲地念起了佛號。
沈玉書和其他百姓一樣也只得照做——念著枯燥乏味的經文。不知不覺她就打起了哈欠,勉強支撐了一個時辰,才算結束。
接下來又是遊園、解禪、悟道,諸如此類。沈玉書對這些壓根兒提不起興致,迷迷糊糊地想要打盹兒,卻又不能攪擾了皇帝的虔誠,只得在一旁看著。可她的目光除了在看佛像和木魚外,還在看另外一個人——慧遠方丈,因為他右邊額角的地方貼了一塊虎皮膏藥。
“你看見沒有?”沈玉書抬手指著慧遠方丈,又轉頭看向周易問。
周易點頭,一向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秦簡也跟著往那邊望瞭望,像煞有介事地想著什麼。
兩個時辰後,整場儀式才算結束,李忱慢慢起身,看到沈玉書正站在他身後,淡淡一笑道:“玉書啊,今日的佛會可還壯觀?”
“壯觀極了。”沈玉書目光微頓,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李忱滿意地點點頭,道:“這才是我大唐該有的氣派。”
“是。”她嘴上說著,眼睛卻誠實地將慧遠鎖住,看到他正要往千佛殿後面走,忙喊道,“慧遠大師要往哪裡去?”
慧遠仍是笑眯眯的,滿臉慈祥地走過來:“哦,老衲去膳堂給聖上準備齋飯。”
“這樣啊。”沈玉書道,“大師能不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你問。”
“我想問大師,出家人應持哪些戒律?”
李忱望著她,朝她使了使眼色,道:“玉書,休要無禮!你這算什麼問題?”
周易也笑道:“我還以為你要問出什麼高深的問題來,你這問題三歲孩子也會吧,大師怎麼會不知道?唉,有失水準,有失水準啊。”
慧遠沒有推拒,如實回答了出來:“所謂五戒,是為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
“那麼,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右側額頭上為什麼要貼一塊膏藥呢?”
李忱推推她,意思是讓她適可而止:“你又胡鬧了,這山上蛇蟲鼠蟻本就多得很,難免會被叮著,這也沒甚奇怪的。”
慧遠的神情卻突然顯得有些慌亂,之後他又恢復鎮定,道:“沈娘子既然問起,老衲也不便隱瞞,昨兒個夜裡老衲坐完禪便要回去睡覺,怎知天黑,加上有眩暈的毛病,一不小心就撞上了門柱,才有此狀。”
“門柱?哪裡的門柱?”沈玉書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老衲不知道沈小娘子究竟想要問些什麼,你若是不信,就隨老衲去禪房吧。”
沈玉書點頭,去前趕忙朝秦簡挑了挑眉頭。秦簡的眼裡很快地掠過一絲歡喜,他當即會意,於是一直守在千佛殿,哪兒也沒去。
慧遠經常打坐的禪房就在藏經樓的左側,是間獨院,繞過千佛殿往後走七八十步就能看見了。
慧遠指了指:“就是這裡了。”
“這裡?”沈玉書抬頭望去,眼前的門柱上果然似有些許血跡,“慧遠師父,你如果不介意,能不能讓我看看你額頭的傷口?”
慧遠微笑著揭開膏藥,道:“無妨,你只管來看。”
她只匆匆掃了幾眼,便看著一旁的周易,道:“你也來看看,驗傷什麼的你比我在行。”
周易果然去看,看完後突然搖頭道:“慧遠師父,這、這不太對啊,你說你是無意間磕碰到門柱上的,可我看這門柱光滑無比,即便是撞上去有了傷口,也一定是扁平的,怎麼會撞出這樣奇形怪狀的傷口?說是被人打的倒還有幾分可信。”
慧遠先是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又低聲道:“小郎君說笑了,老衲廣結善緣,誰會無緣無故打老衲呢?”
“當然是死人了。”沈玉書的口氣突然變得冰冷,道,“慧遠師父敢不敢站到這門柱旁?”
“這有何妨?”慧遠微笑著徑直走過去。
沈玉書上下一比對,心中立馬有了答案,道:“周易,剩下的你來說吧。”
“慧遠師父,你說你撞在門柱上,不假吧?”
“不假,這門柱上面的血跡就是佐證。”
“不是佐證,是偽證,因為你在說謊。”周易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死去的賈許的影子,想起賈許被吊在樹上的情景,他斷然道,“這種粗陋的手法只做一次便可了,卻偏偏要做兩次。”
他走到門柱旁,指著上面的血跡道:“你們過來看,這門柱上留下的血跡比慧遠師父的個子明顯要高出一個拳頭的高度,難道他在撞上門柱之前,還要踮起腳尖不成?”
李忱也順著周易手指的方向瞄去,心裡微微一震,道:“這?”
慧遠突然間沉默了。
“看來,你就是殺死賈許的兇手了。不久前我在案發現場找到了一塊帶血的石頭,可賈許是被兇手捂住口鼻中毒而死,身上並沒有明顯的外傷,所以現場的那些血跡只可能是兇手留下的。於是我推斷他在臨死前用石頭砸中了兇手,而按照當時的情況,很可能是兇手的額頭被石頭砸中,所以兇手的額頭上也定會留下傷口。”沈玉書斬釘截鐵地道。
慧遠又將膏藥敷在頭上,道:“這、這恐怕只是巧合吧?”
“巧合?”沈玉書道,“那長安銀櫃坊中失竊的銀子總該不會也是巧合吧?!”
“這是何意?老衲實在聽不明白。”
“不明白?我們再去千佛殿看過,你定然會明白的。”
慧遠臉上的肌肉抽動幾下,眼神遊移不定,他看起來似乎已有些發虛了,但走起路來倒還算鎮定。
沈玉書帶著眾人返回千佛殿時,秦簡正守在殿內,看到玉書等人過來,便準備上前迎接。
“怎樣?我去禪房這段時間,這裡的僧眾有沒有對佛像和木魚做手腳?”
“沒有,我一直在這兒守著,他們倒還算老實。”
“這就好。”
李忱心裡一直疑惑不解。他之前對沈玉書還有些意見,但現在看慧遠方丈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太對勁,便想看看這千佛殿究竟有什麼名堂。
“玉書,你來回折騰了這麼久,是為何?”他忍不住發問。
“聖上,法幢寺中或許有您不知道的秘密。”她淡然地拿起一隻木魚,只覺得分外沉重,心裡頓時有了底氣,道,“秘密就藏在木魚和佛像裡。”
李忱看了看還是不太明白,沈玉書只好讓秦簡將木魚整個劈開。秦簡揮劍劈向木魚,隨後,安靜的千佛殿內響起幾聲東西掉落的吧嗒聲,眾人聞聲看去,從木魚中掉落的銀光閃閃的東西竟然都是銀子,足足有五錠。
“這……”李忱一驚。
沈玉書撿起其中一枚銀錠,拿在手裡摸了摸,之後遞給仍一臉錯愕的李忱,道:“還請聖上明察,這銀子上的刻字,正是‘聚德’二字。”
“聚德坊?”李忱眉毛蹙了蹙,驚訝道,“這、這是聚德坊失竊的那批銀子?”
“不光是聚德坊,我想其他三家櫃坊的銀子也統統在這裡,畢竟一千隻木魚可是能容納不少金銀的!”
秦簡和金吾衛在李忱的指示下,將餘下的木魚悉數砍碎,果然不出沈玉書所料,從掉落的銀子裡找到了另外三家櫃坊的銀子。隨後木頭佛像也被劈開,裡面藏著的是滿滿當當的金子。
看到這一幕,不僅百姓,就連李忱也著實驚出了聲,他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失竊的金銀竟會出現在祥和的法幢寺中,這一切實在匪夷所思。
一旁的慧遠,神色雖然看起來還算淡定,但腿腳已開始有些打戰。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因為秦簡正死死地盯著他。
“玉書,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李忱神色肅穆地問道。
“那玉書便來說說這起金銀失竊案的前後陰謀吧。”沈玉書移開一步,道,“一開始接手這件案子的時候,我們的確走了不少彎路。兇手先是利用傳說的骨面人的身份作案,在兇殺現場留下了作案工具魚鉤子來轉移我們的視線。然後他又巧妙地利用了時間差,讓我們陷入又一個誤區——讓我們誤以為兇手一定會在子夜前後去聚德坊作案,但事實上,他卻將時間提前了兩個半時辰,以至於當晚京兆府的衙差蹲守半夜也沒有抓到行兇的他。”
李忱道:“然後呢?你繼續說。”
“兇手在殺死婁千山後,刻意在屋子裡留了一個雕刻好的木頭人,因為他算到了我可能會通過這個木頭人所用的材質,聯想到正好盛產榆木的王屋山,繼而想到邵家村的雕刻師傅。因此,他便在木頭人上給我們布下迷陣,目的就是讓我們上當,耽誤我們的時間。好在秦侍衛的查證讓我們發現了那是一條假線索。”沈玉書的目光掃過在場的眾人,最後又落在慧遠的身上,她接著道:“兇手從聚德坊離開後,提著帶血的眼睛去了黑柳巷子,隨後又去了春花家。他知道沿途會留下血跡,但他並沒有將血跡擦除,當然,也是故意為之。他們的目的顯而易見,讓我們順利找到血跡,並跟去春花家,好借此來給他爭取更多的時間。而聚德坊下的暗道裡莫名出現的大火才是真正暗毒的一招,兇手竟欲將我們悶死在暗道,如果成功,他的計劃即可按時實施;如果失敗,卻能將兇手的身份轉移給聚德坊的出納賈許!”
周易點頭,道:“賈許只是幫兇,這我們之前已經做出了合理的推斷,況且他也被殺了。”
“沒錯,賈許瘦小,手掌也不大,那晚我們從暗道裡逃出來後,我被人偷襲,可偷襲我的人手掌厚實並有多處老繭,所以我推斷出賈許並不是主謀。事後我本以為此人應該是經常做手邊活兒的,可是,我卻陰錯陽差地被慧遠大師救到了法幢寺……”沈玉書皺了皺眉頭,似是在回憶,“我問起他為何會救起我時,他說那天晚上他恰巧從松柏居士處話禪回來,路上遇到我被人襲擊,但我被迷暈的那個時辰,長安城內早已宵禁,若沒有公事在身,慧遠大師是無法入城並在城中行走的。所以他在說謊。除此之外,我雖與慧遠大師有過一面之緣,但大師並不記得曾見過我的事情,而這次我並未與大師提起過自己的名姓,可大師竟一早便知道了我是誰,豈不是怪得很?其實那天在法幢寺醒來的時候,慧遠大師給我把脈時,我曾偷偷看過他的手,他手上有很多老繭,是長時間揉撚佛珠形成的。”
沈玉書眼神淡淡地看向慧遠,繼續道:“另外,當我說我有要事在身的時候,慧遠大師卻一再挽留,那時候我就隱隱感到有些奇怪了,我想即便是中了毒要靜養又何必非要留在法幢寺呢?於是我讓他給我藥方子,說等我回到沈府自有府中下人煎藥,我按時服藥即可,但他支支吾吾了很久才勉強答應讓我回到長安城。很顯然,慧遠大師並不想讓我離開。那麼,他想要制止我離開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現在想想,他大概是想將我軟禁在法幢寺吧。”
“果真有此事?”李忱身子一震,又問,“那他後來為什麼又讓你回到了長安城?”
沈玉書看向李忱,笑了笑,道:“因為我中毒後其實已在法幢寺待了好幾天,那時木尚坊加急趕制,木魚和佛像已快完工,再往後順延兩日就是千佛會了,於是我回不回去對慧遠來說已沒有什麼太大的影響。”
“那你是怎麼知道長安城失竊的金銀就藏在木魚和佛像中的?”李忱問。
“聖上,這您就得問慧遠大師了。”沈玉書微微頷首,又談起了在永安渠發現的現象,道,“人在得意忘形的時候總是會露出馬腳來。就比如在殺死賈許之後,兇手沒有好好處理掉的帶血的石頭,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破綻,也不會讓我想到了兇手的頭部可能有傷。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我看到了那些裝載木魚和佛像的船隻,至此我才想通了所有的事情。”
李忱眉頭緊蹙,眼底壓著讓人看不透的思緒。
“早上我在永安渠岸邊觀看,發現船隻吃水的深度遠遠超出平常,那些木魚和佛像本就是木頭造的,且本身都是中空的,並不會很重,那麼能讓船隻下沉那麼多的就只能是其他的東西,而這些東西究竟會被藏在哪裡呢?我轉念一想,只可能藏在鏤空的木魚和佛像中。”沈玉書歎了口氣,道,“我記得聖上說過,慧遠方丈在數月前就曾找過您,並提起舉辦千佛會的事情,還說要朝廷支持十尊佛像和千隻木魚。因為聖上平時好理佛事,所以他知道您一定會答應,於是一個順理成章的陰謀便悄然誕生。也可以說是蓄謀了很久的陰謀吧。”
李忱似乎有些明白了,道:“你是說慧遠大師利用千佛會,將金銀偷偷藏在刻好的木魚和佛像中,然後偷偷運出長安城去?”
慧遠默不作聲,頭埋得很低。
“沒錯,只要金銀尚在長安城,便有被發現的可能。他們在盜取金銀時挖了暗道通往金庫,並用馬車偷偷運出,我們起初有些武斷地以為金銀被運到了雲樂穀賭坊,後來從賭坊的茶奉鈴鐺兒口中得知,那不過又是一個假像。兇手用雲樂穀做掩護,實際上卻將馬車趕到了木尚坊。”
“這就是為什麼金銀會出現在木魚和佛像中——木尚坊也參與其中了。”周易在一旁補充道。
“就是這樣。”沈玉書看著慧遠,淡淡地道,“兇手是個善於製造線索的人,這些線索總是讓人虛實難斷。比如春花家、邵家村、雲樂穀和茶奉魚肚兒就是幾條沒有多大作用的線索,卻偏偏又似乎和案件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而秦侍衛在藍煙社發現的櫃坊商簿、孫嘉,以及消失的賈許就是有用的線索,但當秦侍衛找到知情人孫嘉詢問情況時,卻發現他竟被人殘害於家中;林之恒秘密搜尋嫌疑人賈許時,卻發現賈許被人用繩子吊在樹上斷了氣……兇手刻意將假線索保留,就是為了浪費我們的時間,而將真線索斬斷,則是讓我們無從查起。兇手耍的手段不可謂不高明。”
李忱一手撫額,難以置信地道:“竟然會是這樣,朕實在是想不透。”
沈玉書淺淺一笑,接著道:“兇手利用法幢寺這座千年古刹做掩護,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怕是誰也不會猜到兇手竟會是一個得道的高僧,就連聖上您也被他給騙了。”
寺中百姓聽後,皆是驚歎一片。他們怎麼會知道,清淨之地竟會藏汙納垢?方才他們還向佛祖菩薩許願的,誰知道“佛祖菩薩”居然正是兇手?細細想來,實在讓人心裡惶恐。
“真相竟是這樣?”李忱目光一轉,也看著慧遠,眼裡原本的虔誠和尊敬,此刻都化成了怒火。他也終於明白了剛剛沈玉書為什麼要問慧遠“五戒”這種常識性的問題,只因慧遠早已不持五戒了。
“說說吧,你為什麼要盜取四大櫃坊的金銀?這背後有何陰謀?”沈玉書一字一頓,目光如寒冰般看著慧遠。
慧遠咬了咬牙,自始至終未透露一個字。
無奈,李忱只好讓金吾衛和神策軍暫且將慧遠和寺中僧眾收押入大理寺。之後,他又下了道口諭,從宮中抽調三百千牛衛包圍木尚坊,將木尚坊的掌固拿來一併問罪。
經過前後口供的比對,慧遠和掌固不得不俯首認罪。金吾衛還在慧遠的禪房的暗櫃中找到了“骨面人”的假面,鐵證如山,不容他抵賴。
然而,就在朝廷核對被追回的金銀時才發現,被盜走的金銀竟整整少了六成。等大理寺的官員反應過來,準備再次提審慧遠,讓他交代金銀下落以及背後之人時,卻發現慧遠和木尚坊的掌固竟然一夜之間均死在了獄中。
線索全部斷了,朝廷也不得不將此次事件暫時壓下。駭人聽聞的金銀失竊案也終於告一段落。
為了避免引起動盪,朝廷並未將金銀丟失一事昭告百姓,而是悄悄由皇帝下命,從國庫和內廷中取出金銀財寶來填補虧損,然後再按照百姓手裡的存根依次將錢財發放,這才總算讓百姓們安了心。
只是,這背後隱藏的陰謀卻很難問出來了。

第二章 棺中毒蟾
001
上元節。
沒了宵禁,長安城難得熱鬧一回,街頭巷尾都是烏泱泱的人群,在滿城火樹銀花的映照下,長安顯得格外繁華奢靡。一路街景看過去,竟會讓人恍惚是否又重回了那個夢一樣的盛唐。
沈玉書擠在人群裡,人群移一步,她便也移一步,眼睛始終直勾勾地看著前方,似乎對路邊新添了什麼燈樣、新開了什麼鋪子一點興趣也提不起。在這樣人擠人的情況下,秦簡跟在她身後,竟沒跟丟。
金銀失竊案結案好些時日了,沈玉書卻一直如此,整日思慮深重,卻從不說緣由。好在秦簡也是個悶葫蘆,他倆便日日大眼瞪小眼。
突然,不知誰不長眼睛地把一串娃娃樣式的糖人兒往沈玉書臉前一湊,嚇得腳下動不了的玉書,脖子往後縮了不少。
秦簡手疾眼快,當即也不顧旁側都是人,抽了劍便要刺過去,嚇得旁邊的人一閃。
“你做什麼?”那糖人兒忽地往回一縮,露出一張精雕細琢般的慌張的臉。
不用猜也知道,如此無聊之人,只有周易。
周易氣急敗壞,大聲嚷嚷道:“小爺好心給你買糖人兒吃,你竟然讓他拿劍傷我!”
沈玉書見來人是他,眼睛一彎,道:“你被你阿耶捉去了那麼些天,我當你自此一心向學了,怎會想到是你?”
周易哼了一聲,把糖人兒往玉書手裡一塞,喜道:“你看,像不像你?”說罷,又瞪了秦簡一眼。
秦簡眼睛輕輕瞟了一眼玉書手裡的小糖人兒,目光倏地一柔。接著,他又收回目光,目視前方,那模樣完全當周易的挑釁不存在。
倒是沈玉書,看著手裡筆劃簡易的糖人兒,哭笑不得。
周易一挑眉,不再難為玉書,倒是想起了一樁事,遂問道:“你不去宮裡和聖上通報一下案子的進展?”
沈玉書果決地道:“不去。”
周易詫異,追問:“為何?”
“我即便不去,消息也自會傳到聖上的耳朵裡。”沈玉書又道,“我若去了,豈不是多此一舉?”
周易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可是聖上那麼寵你……”
沈玉書瞪了周易一眼,道:“不許拿我打趣!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當今聖上的脾氣,他素來最恨貪污之事,如今四大櫃坊的金銀卻只追回小半,還有大半下落不明,我自知沒臉見他,又何苦三番五次地去他耳邊煩他?”
周易把他那摺扇在胸前搖了搖,歎氣道:“當寵臣真難啊!”
“你!”沈玉書被氣得瞠目結舌,抬手戳了下身後的秦簡,道,“替我揍他!”
秦簡一愣,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沈玉書,又垂下眸,半天不動。許是天太冷,他的耳朵竟緋紅緋紅的。
沈玉書氣鼓鼓的,周易在一旁卻看得樂呵。待他們走出朱雀大街了,周易才道:“可若不去說,你這成日愁眉苦臉的也不是辦法啊。”
沈玉書把嘴角一咧,道:“我哪裡愁眉苦臉了?”臉都笑僵了,才正色道,“那起金銀血案並不簡單,或許後面還會牽動更大的事情,可我……無計可施。”
周易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他何嘗不知?他和沈玉書一樣困在局中,沈玉書無法,他又能有什麼辦法?尤其如今的大唐已是日薄西山,財政已多年入不敷出,而這次的事件,更是令國庫虧空嚴重,大唐……早已經不起這樣的大風大浪了。
他們三人靜靜地繼續在街上走著,眼見永樂街已起了節目,卻誰也沒有要停下的意思。一直沉默的秦簡猶豫了一會兒,突然張口道:“我帶你們去個地方。”
周易意外地回頭看秦簡,調笑道:“秦兄莫不是發現了比皇宮還要好的地方?”
秦簡沒有表情地看了一眼周易,道:“不是。”
“那是什麼寶地?”沈玉書也跟著周易起哄。
秦簡一愣,看著玉書道:“那裡的酒不錯。”
沈玉書一直知道秦簡木得很,卻沒想到他竟這般木,只好笑道:“也罷,也罷,上次你救了我,我便請你吃最好的酒。”
“那裡的菜……也是不錯的。”秦簡眨巴了下眼睛,道。
周易被逗樂了,把摺扇一收,在秦簡的肩上拍了兩下,道:“成,玉書請你吃最好的酒,我便請你吃最好的菜,你看如何?”
秦簡又是一愣,一時難以適應二人突然的熱情,道:“我……”
不等他說完,周易已經搭著他的肩把他帶出了老遠,笑道:“你個木頭,別我我我了,走吧!”
看著他們打打鬧鬧,沈玉書心頭明朗了不少。
半炷香後,西市盡頭,月如鉤酒樓。
沈玉書等人踱步進了大門。只見酒樓規模並不算大,似是新開的,只有兩層小樓,比起西市的來鳳樓和東市的瑞福樓,實在不怎麼起眼。若是硬要找出一些優點來,便是酒樓內裝潢甚好,屋內陳設竟都是實木雕花、雲紋鑲嵌的,精巧中還透著些小別致。兩邊的梁子上垂掛下三兩朵荷花,偶有風吹過,便搖搖晃晃,頗有幾分江南秀野的美感。
所以,這間酒樓裡人這麼多,倒也不讓人意外。玉書等人幾乎是被人潮擠進去的。不等夥計前來招呼,他們便先落了座,閒聊著點了兩道小菜,又點了兩瓶美人蕉。
“怎樣?”秦簡問沈玉書。
“嗯?”沈玉書不明所以地看他。
“這裡還不錯吧?”秦簡不自在地問。
“甚好。”沈玉書挑眉,突然,她眉頭一皺,問周易和秦簡,“你們可聞到什麼味道?”
秦簡搖頭,周易不明所以,朝四周使勁嗅了嗅,道:“有啊,菜香、酒香、脂粉香。”
“誰問你這個!”沈玉書瞪他。
周易被瞪得心裡冤得慌,委屈巴巴地道:“酒樓裡除了這些味道,還能有什麼味兒?難不成還能有那茅房的……”
沈玉書趕忙故意咳了兩聲,才讓周易把接下來的話咽了回去。她道:“我聞到了一股藥味兒。”
秦簡疑惑地看向她,沒說什麼,右手的手指不停地在酒杯上摩挲。
周易又往四處看了看,道:“沒有吧,你怕是說差了。”
沈玉書不確定地搖搖頭,看著杯中的清酒,道:“單是喝酒也無趣,倒不如我們來把行酒令?”
玉書剛語畢,周易便摩拳擦掌,喜道:“好好好!我來出題,今日既是上元佳節,那我們便以‘燈’字做題,你們看怎樣?”
“寓意倒是不錯。”沈玉書點點頭,低眸思量了片刻,眼帶星光,“燈樹千光照,明月逐人來。”
“花燈夜如晝,年年似今朝。”周易似早有了想法,玉書剛言罷,他便將話接了來。
“深有長進嘛。”沈玉書略回味了一下周易作的詩,誇讚了一番,複又看向一旁的秦簡。
都知秦簡素來好酒,想來行酒令自然也是拿手得很,所以玉書便也期待了起來。誰知秦簡只是眼巴巴地看著杯中清酒,不喝,也不語,眉眼間竟似有為難之色。
“秦兄莫不是要憋個大招?”周易挑眉道。
秦簡張了張口,道:“我……一個人慣了,沒做過這等熱鬧事……”
沈玉書一愣,半天才明白秦簡話中的意思。秦簡素好獨來獨往,她與周易都知道。他們三人到底才認識不過月餘,玉書又長久對秦簡心有偏見,所以她是無論如何也沒能料到他竟會連朋友都不曾有。一時間,玉書只覺甚是尷尬,滿心覺得自己是提了個讓人下不來台的惱人問題,倒覺得自己也惱人極了。
這邊一時無話,那邊卻炸開了鍋。這酒樓雖說小,也設有十幾張桌子,可如今卻有一大半的人都圍在了酒樓正中央,把酒樓裡堵得水泄不通,著實怪得很。
沈玉書注意到了那邊的異常,目不轉睛地看了好一會兒,也不顧剛才的尷尬,道:“你們看那邊。”
周易扭頭一看,道:“這比街上看花燈的人還擠得厲害呢。”
“可這酒樓既沒設花燈,也沒什麼奇景,怎麼突然聚這麼些人?”沈玉書不解道。
周易又多看了兩眼,調笑道:“許是這家店為了生意請來了什麼漂亮的小娘子?”
“我看你以後還是別跟我去辦案了,就住那魏氏家 ,摟著你的花兒、蜜兒過一輩子去,都是漂亮的小娘子!”沈玉書瞪他。
“依我看,怕是出事了。”秦簡一語驚人。
“這麼喜慶的日子,能出什麼事?秦兄你又嚇唬人。”周易搖著他的摺扇,一副怕別人看不出他的紈絝做派的樣子。
沈玉書皺了下眉頭,又想了一下,道:“且等等。”不多時,神色一變,回頭問周易,“這次,你可聞到什麼味道?”
周易本以為玉書又在拿他打趣,剛想回一句嘴,卻突然話鋒一轉,道:“不對,我聞到了,是血腥味,是人血的味道!”
周易話還沒說完,秦簡已經放下了酒杯,緊握著劍鞘,目光警惕。
“我們去看看吧。”沈玉書終於坐不住了,起身要往酒樓中央走。不料卻被秦簡給攔住了,玉書不解地看著他。
秦簡振振有詞:“聖上要我護你。”
沈玉書一愣,遂把身子往後一讓,算是讓步,嘴裡卻不依不饒地道:“我素來敬愛聖上,可我並不喜他讓人來看著我。”
秦簡這次倒沒做解釋,隻身往人群處走。
沈玉書撇撇嘴,肩膀被周易鉤上了,周易喜笑顏開,沒心沒肺地道:“我護你。”
沈玉書皺眉,不想再與周易辯駁。她想往人堆裡擠一擠,卻使了老大勁也無果,只得踮著腳在人群外面使勁往裡看。
秦簡平時木得很,此時卻不知哪兒來的聰明,竟憑一己之力給沈玉書辟了條路出來。一時間,玉書似得了特別通行證,四圍熙攘擁擠,她卻走得順暢,三四步便走進了裡頭。乍一眼,她便看到了裡面擺著的一方黑色的漆木棺材。
棺木的後方三步開外還有一個銅爐子,上面的三嘴壺此時已經翻倒在地,壺裡沒有水,地上殘留一片洇濕的印記。旁邊的桌子和矮凳隨意地橫擺著,桌角旁邊有一把摔碎的胡琴。靠近銅爐的位置有一扇矮窗,窗花被撕破,散落在地上。
酒樓裡出現這樣的東西,實乃不祥。沈玉書不禁眉頭一蹙,心道:“看來剛剛聞到的血腥味就是從這口棺材裡散出的。”
周易驚得差點掉了下巴,好好的酒樓裡怎麼會出現一口棺材呢?又是誰放在這裡的?這就是給他十個腦袋他也想不出來。
秦簡顯然也注意到了那口棺材,但他仍是面無表情的,最多也只是眨兩下眼睛,手中拔出的半寸劍身噌的一聲被他收回了鞘中,他整個人也放鬆了不少。既不是什麼歹人毒物,多半還是安全的。
沈玉書又往前走了半尺,往那黑棺材裡一看,不由得一驚。只見打開了一半蓋子的棺材裡,躺著一個鬈髮黑胡的人,那人身上穿著翠母綠長袍,胸前佩戴著白色的牛骨牌,閉著眼睛,牙齒緊合,一動不動。單看長相,便可斷定他不是漢人。
周易伸手上前探了探鼻息,之後側頭看了眼玉書,搖了搖頭,玉書便已懂了他的意思。
人多嘴雜,沈玉書也不便多說什麼,只是側頭輕聲道:“這是個波斯人。”
周易點點頭:“你看他的衣著,是藍絲絨料製成的,怕是個什麼有頭有臉的人物。”
沈玉書點頭,又環顧了下四周,沒再說話。
突然,周易把扇子在手上一拍,像是有了什麼定論,附到沈玉書耳邊小聲道:“這事兒怕是不簡單。”
沈玉書微眯了下眼睛,沒有說話。這具來歷不明又荒誕詭譎的外邦人屍體突然出現在這裡,確實不是什麼好兆頭。不只玉書他們,就連圍觀的眾人也是驚歎不已。
只見一個被喚作張郎的年輕人往棺材前一湊,伸手摸了摸棺中人的鬍子,道:“這外邦人的鬍子和咱們中原人是有不同!”
“張郎,你可小心些,這人死得不明不白的,當心人家的冤魂回來上了你的身纏死你。”人群裡一個著錦緞的年輕人打趣道。
被這麼一說,那張郎竟一點也不怕,笑道:“咱大唐這麼大,他一個蠻人,能認得路?”
眾人心中的恐懼去了些,都跟著哄笑。
倒是秦簡,輕碰了一下沈玉書的肩,道:“這人死得不正常吧?”
玉書詫異地抬頭看他,道:“你怎麼知道?”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這個屍體有些怪。”秦簡思索道。
“不錯,這個屍體太乾淨了,就像是自然死去的一樣。可哪個正常去世的人會被擺在這眾目睽睽之下?這怕又是一樁謀殺案。”周易挑眉,難得地贊同了秦簡的看法。
沈玉書不動聲色,道:“你們看他的左手。”說罷,她用長竿挑開屍體身上的衣物,露出了屍體的左手,那手上面殘留著凝結的血。
周易皺眉,驚道:“他的拇指斷了!”
“你最懂這些,看來是了。”沈玉書點頭。
周易握扇子的手一緊,探頭細細觀察了一下屍體拇指的斷口,只見斷骨已然糊成一團,肉向下耷拉著,呈不規則的鋸齒狀,模樣有些嚇人。周易反復查看,道:“被刀割斷的可能性不太大,刀傷所致的傷口邊緣往往平整光滑,你看這個……”
沈玉書認同地點頭。
倒是秦簡,似有疑惑地道:“可這拇指上的傷不至於致死吧?”
沈玉書被問得一愣,驀地笑了:“自然不會。”
秦簡一窘,看著蹲在棺材旁的周易,不再說話。
周易在前方,人群也吵,遂沒聽到秦簡的問話。看著屍體思考一瞬後,周易正襟道:“現在有兩種可能:一是死者生前接觸過凶獸,拇指被咬斷了;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死者的拇指是在生前被一個力氣很大的人給扯斷的。這兩種情況都會導致傷口邊緣參差不齊。”
沈玉書愣了一會兒,道:“我覺得第二種可能性更大些。畢竟人若是見到猛獸,多半會心生恐懼,必不會死得這般安詳。再者,便是野獸全無意識,如何能保證只咬斷一根手指,而其他手指皆完好無損呢?”
周易道:“不錯。”
沈玉書皺了皺眉頭,想了想,道:“是什麼原因會讓歹徒暴怒到折斷死者的拇指呢?直接結果了性命不就好了嗎?”
“飾品、錢財。”秦簡又道。
沈玉書眼睛一亮,道:“不錯,我想死者生前的拇指上一定戴有極為貴重的東西,諸如戒指或者玉扳指之類的首飾,那人意在奪物,所以才會……”
周易點點頭,笑道:“看來真的是起謀殺案了。”
“等等,你們看那是什麼?”沈玉書突然指向棺中,道。
在場的眾人聽到沈玉書的話,全都朝著棺內望去,只見棺木中不知何時竟出現了一隻金色的蟾蜍,此刻那金蟾正慢慢地爬上屍體的臉。
沈玉書滿臉吃驚,就算她絞盡腦汁,也絕對想不出這只蟾蜍是從何而來,它又意味著什麼,怎麼偏偏就出現在了這具棺木中。
秦簡也是一怔,眉頭一皺,道:“是五毒門的人!”
“五毒門?”沈玉書疑惑道。
秦簡望著沈玉書,堅定地道:“是。”
“何以見得?”沈玉書不解地問。
秦簡不假思索地道:“這金蟾蜍便是他們的聖物,他們素來愛幹這種打家劫舍的無恥勾當。若單是劫財也罷了,可他們偏偏劫完了財便殺人,殺完了人還要假惺惺地送上一口棺材,可謂好人歹人都讓他們做了。”
沈玉書聽到秦簡的口述,就知道這五毒門定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門派,但她從來也不曾涉及江湖,又哪裡知道這江湖中事?
“五毒門……我好像在傳奇話本上看到過!”周易突然道,後又眉頭一皺,“可這江湖中竟然真有這樣陰毒的門派?”周易自小就聽聞過一些江湖逸事,此刻聽到秦簡提起五毒門,倒讓他生了幾分興趣。
秦簡點頭,道:“他們這個門派,沒什麼根源,但制毒的本事倒是天下一流的。聽說很早的時候,他們是專門做解藥的,後來發現死人的錢遠比活人的錢好賺,做毒藥也比做解藥賺得多,於是便開始做起了這檔子害人的勾當。”
“也就是說……此人多半是被毒死的?”沈玉書驚詫地問。
“這就不得而知了。”秦簡搖搖頭。
看夠了熱鬧,眾人也都作鳥獸散,原本擠得厲害的酒樓突然變得冷冷清清。怪的是,自始至終竟也不見老闆下來應對。
畢竟是上元佳節,沈玉書等人也不好在此多逗留,於是也隨著眾人一起離開,逛去朱雀大街看花燈了。

翌日,風平浪靜。
沈玉書本還擔心昨日死的那個外邦人的身份不簡單,但此刻見無事發生,便也把他的死亡當成江湖中的恩怨仇殺了。
晚間,宮裡在麟德殿內辦了一場宴會,宴請了各路王公貴胄,就連前來進貢的各國使臣也包括在內。沈玉書這日也進了宮。她是受豐陽公主李環之邀,公主要她進宮陪著說些女兒間的體己話。
這個豐陽公主,因為是當今聖上孩子中的老么,聖上便時常寵她無度,她在宮中的生活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仗著榮寵在身,她的性子便也嬌縱些,嘴上又是個愛得罪人的主兒,因此別的公主皇子就都不愛和她一起玩,除了沈玉書,她便沒幾個知心朋友。
可惜玉書自己每日都忙得暈頭轉向,自是沒時間多陪她玩,搞得李環十分不願意,天天鬧她的父親 。
沈玉書這邊匆匆梳洗一番,便往宮裡趕,還未到姚華宮,便看到李環已經錦衣華服地站在太液池旁等她,於是她腳下的步子就邁得又快了些。
“公主萬福,玉書來遲了,還望公主不要怪罪。”沈玉書朝李環福了福身子。
李環趕忙扶玉書起來,嘴上卻不饒人:“你且在外面瀟灑著,也不想想我在這宮裡都快給悶死了!”
“是玉書的錯,玉書此後也帶公主去瀟灑,可好?”沈玉書笑著看向李環,帶著女兒的嬌嗔,與平日繃著神查案的她又有些許不同。
“哼,你又跟我扯謊。”李環小嘴一噘,帶著玉書往姚華宮走。
沈玉書一笑,道:“這就是你胡賴了,我打小陪你幹過的荒唐事還少?我幾時騙過你?”
“那你總也不進宮!”李環嘴上責怪,眼睛卻四處瞅了好一會兒,就連沈玉書都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公主這前前後後是在看什麼?”沈玉書心下已有了答案,嘴上卻還是調笑李環。
李環素來直爽,說話從不愛兜圈子,看著沈玉書道:“你怎不帶周易一起來?”
沈玉書一愣,突然笑了起來,打趣道:“公主幾時叫我帶他一起了?”
“我沒說,那是因為我顧及顏面,可你瞭解我呀,我想什麼你又不是不知,你……”李環瞪大了眼睛,振振有詞。
“那我下次帶他來,可好?”沈玉書眉眼含笑地看著她。
李環滿意地點點頭,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再三強調道:“不過,你可不許說是我要他來的。”
“可是,那孫家二郎怎麼辦?”沈玉書一挑眉,笑著問道。
說起來,這個孫家二郎,也是文人士夫中的英才,相貌堂堂,才氣斐然,乃尚書左丞孫文仲的次子,年紀輕輕就已在世家公子中嶄露頭角。當今聖上便是看上了他的才貌,想把他招來做女婿。
可誰知沈玉書一提孫家二郎,李環一下子就氣鼓鼓的,皺著眉頭道:“你且莫要提他,我最不喜這種文人士子的假清高勁了!你看我阿姊,嫁給那新科狀元鄭顥,雖是讓父親滿意了,卻白白誤了她的一生。我可不要步她的後塵。”
“可我聽說這孫二郎是氣質不凡、才華不淺呢!竟是入不得公主的眼?”沈玉書與她開玩笑道。
“就他那一身酸腐氣,你怎知不是第二個鄭郎?”李環滿臉的傲然。
“孫二郎這般好都入不得公主的眼,那周易怎便入得?”沈玉書笑著問。
“他自是不一樣的,別家男兒都想著讀聖賢書得功名,他卻無心功名,一心只追求自己想要的,這豈是常人所能及的?”李環說起周易,眉眼都彎了。
“好好好,他什麼都好。你可別再整日把他掛嘴邊了,我可是會吃醋的。”沈玉書故意調笑。
李環一時羞紅了臉,往前快走了幾步,又突然想起什麼,腳步一頓,轉身看向玉書:“你可知昨夜長安城死了個波斯使臣?”
“波斯使臣?”沈玉書一時沒緩過神,想了一下,突然眉頭一蹙,道,“你說的莫不是我昨夜在西市看到的那個波斯人?”
李環不曉得沈玉書說的是誰,思索了一下,道:“怕是了。”
“那……可出了什麼事?”沈玉書著急地問道。
“倒也還好。”李環回憶了一下,細細說道,“今晚宴會上,那幾個波斯人剛入席時倒還安安靜靜的,可等人來齊了,他們卻突然開始吵嚷,說是他們的使臣頭子在我們的地界上丟了命,進貢的物件也遭人搶的搶、丟的丟,硬說是我們大唐和他們波斯有過節,有意要為難他們,要和我父親討個說法。”
“然後呢?”沈玉書追問。
“然後我父親便承諾要幫他們查清此案。他們倒會談條件,只給了三天時間,說時間一過,便與那波斯王說我大唐故意殺他們的使臣,有意與他們交惡。”李環說罷,又不甘心地道,“這波斯人真是可惡,竟敢侮辱我天朝上國,想想我都氣不過!”
“那……聖上派了誰去查此案?”沈玉書又問。
“呀!我差點又忘了!”李環一拍手,道,“我本就是想與你說這個的。這案子關聯太多,父親也為難了許久該派誰去查案,我想你平日辦案很是穩妥,便隨口向父親舉薦了你……”
“我、我?”沈玉書難以置信地指著自己的鼻子,看著李環。
“嗯!父親還誇了我呢,說我思慮周全。”李環笑道。
沈玉書哭笑不得,道:“我的公主殿下啊,此事關乎大唐的氣運,我若是辦砸了,輕則損了大唐的顏面,重則怕是要引來兵戎之爭啊!憑我這點拿不出手的本事,我、我如何擔待得起啊?”
“我相信你,不會的。”李環拍了拍她的肩,笑道。
李環一直養在宮中,自是不曉得這戰亂之苦,沈玉書只得自己偷偷歎氣。可還不等她歇口氣,她就被人叫住了。
“公主、小娘子,且留步!”
沈玉書回頭,見來人正是那左神策都尉王宗實。“王貴人,何事?”沈玉書問。
“公主萬福。”王宗實朝李環行了個禮,然後遞給沈玉書一張字條,道,“想來事情的來龍去脈公主殿下已與小娘子說過了,老奴便不再囉唆。這是聖上要奴帶給小娘子的話,還望小娘子用心體會聖心。”
沈玉書點點頭,道:“還請王貴人代玉書向聖上問安。”
“那奴便退下了。”王宗實微微頷首,行了個禮,緩緩退下。
待徹底看不到王宗實了,沈玉書才打開字條,只見上面赫然寫著四個字——“敲山震虎”。玉書一愣,似是沒明白聖上的意思,只不動聲色地把字條揣進了袖中,凝目深思起來。
李環見玉書這般模樣,探頭研究了一番她的神情,好奇地問道:“看你這魂不守舍的樣子,我父親與你說了什麼?”
“聖上高深莫測,我也不懂。”沈玉書笑笑,沒有就此事再說什麼。
“行吧,你不願說便不說吧,我帶你去看我新買的馬兒!”李環沒心沒肺地笑笑,拉起沈玉書的手往前走。
沈玉書嘴上喊她慢些,眼底卻是藏也藏不住的歡喜。
若不是世事所迫,她多想一輩子這樣無憂無愁、無波無瀾,閑來依樹戲秋千,興起繞池看遊魚。

002
第二日,大明宮上的報曉鐘剛響了不足百下,沈玉書便已梳洗齊備,簡單喝了一碗餺飥,便叫小廝備了馬,準備要出門。
昨夜李忱給她那四個字,叫她思量了一整晚。今日她一起床,便心中惶惶,非得親自去了驛站問過那幾個使臣才能放心些。
天還未透亮,路上行人稀稀疏疏的,沈玉書打馬一路飛馳前往驛站,也不擔心驚了行人。在經過興華坊時,突聞有人叫她,她只覺是自己沒睡好心神恍惚,便未曾停下,直到走出好遠,她才覺出叫她的那聲音有些熟悉,便掉轉馬頭往回跑。
“玉書,我叫你呢!你怎麼不理我就走了?”
又是一聲清亮的男聲傳來,沈玉書急忙拽住韁繩,四下一環視,在一家胡餅小攤前看到了一青一白兩抹身影,定睛一看,正是周易和秦簡。
沈玉書利落地下了馬,把馬兒往路邊杆子上一拴,才道:“這大清早的,你二人怎麼在這裡?”
周易舉起一個胡餅炫耀地搖了搖,嘴裡東西還未咽下,便含含糊糊地道:“秦兄是揚州人,又一直待在宮裡,我料他沒吃過咱長安的美食,便帶他來吃咱長安最好吃的胡餅。”
瞧著周易的模樣,沈玉書無奈地搖頭,忍不住轉頭看了眼坐在旁邊的秦簡,微微一愣。只見他還是一襲白衣,坐在早餐鋪子自備的簡易條凳上,亦坐姿筆直目不斜視的,優雅地一口一口地咬著手中的胡餅。瞧著他的神情,玉書竟覺得他似是在吃御賜糕點。不由得,玉書便笑了,看來這市井間的煙火氣也掩不住咱秦侍衛的清冷傲骨。
“你笑什麼?要不要也跟我們一樣來一碗餺飥再加幾個胡餅?”周易一邊吃得津津有味,一邊問她。
“不必了,我還有要事,便先走了。”沈玉書笑道,轉身解開拴馬的韁繩。
玉書剛轉過身,秦簡便微微地側了下頭,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待玉書察覺,又轉過頭繼續細嚼慢嚥手中的餅。
“這坊門剛開沒多久,你就急急地要策馬去哪兒?”周易問。
沈玉書拉馬的動作一停,走到他們身旁,低聲道:“前日的事,你們可還記得?”
“記得啊。”周易沒心沒肺地點頭,秦簡轉頭看向玉書。
“出事了。”沈玉書嚴肅道。
片刻的沉默後,秦簡突然拿劍起身去牽馬,周易臉上的笑意也沒有了,道:“莫非……”後半句沒繼續說下去,只快速地把手裡剩的餅往嘴裡一塞,匆匆喝了口湯後,也起身去牽馬,口中含含糊糊地道,“你等下,我們跟你去。”
沈玉書心下一暖,道了一聲“好”後,便上了馬。
太陽露出頭時,有三匹馬齊頭並進地飛馳在長安城的大街上,馬兒腳力甚好,馬上人亦是風姿綽約。此等恣肆風姿,竟是羨煞了不少路邊的行人。

到了驛站,沈玉書等人剛下馬,便見豐陽公主李環帶著兩名小廝打馬過來,著實讓玉書一愣。
“公主怎麼到這兒來了?”沈玉書道。
李環下了馬,把馬兒交給小廝牽著,道:“你昨兒個還答應得好好的,今兒就忘了?”說罷,她看向玉書旁邊的周易,甜甜一笑。
周易並未看到李環那花兒般的笑顏,只看著她的馬兒笑出了聲。他是知道豐陽公主愛收藏寶馬的,可當他看到她的馬兒竟縛著馬尾,頸鬃都給打理成了整齊的三花式樣,活像個梳妝打扮過的女子時,還是忍不住笑了。
周易一笑,李環便以為他是因為見到自己開心,所以心下便更歡喜了,看著玉書等人道:“我今日便跟你們一道查案了!”
“啊?”沈玉書一時沒反應過來。
李環可不管她是何反應,看了眼周易,就大搖大擺地往前走,還不忘喊他們幾人一聲:“走啊!”
“你真是我的活祖宗!”沈玉書無奈歎氣,也只好認命,掏出魚符給驛站的小隸看了眼,請小隸帶路。
小隸只瞄了一眼,再抬眼看看他們這陣仗,便恭敬地帶他們幾人來到幾位波斯使臣的房前。
沈玉書謝過小隸,抬手敲響了其中一位使臣的房門。片刻,裡面的人嘰裡咕嚕地說了幾句話,玉書沒懂,便又敲了兩下門,倒惹得裡面的人哐當一聲開了門,又嘰裡咕嚕地說了一堆讓眾人聽不懂的話。
“使臣閣下,我是沈玉書,受聖上旨意前來查清前日之事,也好給閣下和貴國一個交代。”沈玉書道。
那個使臣似乎也沒聽懂沈玉書說了些什麼,又是嘰裡咕嚕地說了一大串。
沈玉書等人大眼瞪小眼,李環性子直,道:“你這蠻人,怎麼說鳥語?”
那使臣眉毛一豎,幾步走到旁邊的房間門口,咚咚咚敲開了門,嘰裡咕嚕了一通後,從裡面走出一個同樣金發黑鬍子的戴著高帽子的波斯人。
“你們是誰?有什麼事嗎?”高帽子波斯人彆扭地說起了中原話。
沈玉書向他作了個長揖,把方才說的話又道了一遍。她話還沒說完,高帽子波斯人卻已經變了臉色,生氣地道:“你們大唐都是壞人!”
波斯人話音剛落,李環便又直言道:“你這蠻人,胡說什麼呢?我們大唐如此昌盛,豈是你這種粗野之人能隨便評價的?”
“你、你說什麼?”高帽子波斯人瞬間吹鬍子瞪眼。
李環還欲還口,卻被沈玉書一把拉住。玉書對李環低聲道:“公主金口玉言的,便別與他們計較了,費口舌。”說罷,轉頭對高帽子,一臉微笑,“使臣閣下,此事還未徹查清楚,你這樣侮辱我大唐,實有不妥。”
“哼!侮辱你們?這次我們來你們大唐,剛到邊境便遭遇了伏擊,三十個人的護衛隊就只剩下了我們幾人。這也就罷了,我們只當是遇到了什麼亡命之徒,想要劫財,所以我們便特意繞過官道秘密行進到了長安,本想著第二日便進宮面見你們的皇帝,誰知,察爾米汗大人竟然死在了你們大唐!難道這不是你們早已算計好的嗎?”高帽子波斯人怒氣填胸道。
沈玉書一驚,神色肅穆道:“想來我們之間有不少的誤會,不若我們進屋細細商談一下,此等大事讓旁人聽去了也不好。”
“我、我就是要讓你們大唐的臣民們看看,你們自己的國家有多無恥!殺了人就想息事寧人?想都別想!”高帽子波斯人聲音越來越大,旁邊的幾個波斯人也跟著他嘰裡咕嚕地咒駡著。
沈玉書、秦簡、周易皆是眉頭一皺,李環的脾氣又上來了,生氣地對使臣說道:“你們這些蠻夷!簡直、簡直豈有此理!”
沈玉書怕她一激動做出什麼過分的事,趕緊拉住她,對波斯使臣道:“閣下,你們領隊的死,我們聖上和我們的臣民都深感痛心,但這實在是有人故意要破壞我們兩國關係使出的計謀啊,切不可中了計才好。還望諸位配合我們查清案件,我大唐也好給貴國一個交代!”
沈玉書說罷,高帽子給其他幾個同伴翻譯了一通,那幾人又立刻吵吵嚷嚷起來。玉書雖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卻也知道他們說的話並不好聽,遂將眉毛蹙成了一團。
波斯人見玉書等人都對他們無計可施,便罵得更凶了。他們的態度惹得秦簡心下老大不悅,噌的一聲便抽出劍指向他們,嚇得波斯人往後一退,高帽子口不擇言地道:“你若殺了我們,我們大王定攻破你大唐!讓你們大唐……”
秦簡面上沒什麼表情,握著劍柄的手卻又加了一分力,劍鋒一轉,便帶出一股勁風,把高帽子的頭髮震得一動,嚇得高帽子一下噤了聲。
周易許久未說話,也是憋得慌,把扇子在手上拍得啪啪響,道:“我說老兄,你們的兄弟還屍骨未寒呢,你們倒是罵得開心,難道就不想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幾個波斯人戰戰兢兢地聚到一起商量了一番,似是商量出了什麼良策,不再吵鬧了。那個高帽子吹了吹鬍子,彆扭地伸出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沈玉書一挑眉,也伸出手,道:“請。”說罷,她便領著眾人進了房。
李環一進到屋子裡,就立馬用手掩住了口鼻,嫌棄地道:“早便聽聞蠻人一身臊,他們莫不是要熏死本公主?”
好在李環說話的聲音並不大,只玉書幾人聽到了,玉書實在怕她再語出驚人說出什麼讓波斯人生氣的話,便拉過周易,道:“節日還沒過,街上還有許多好玩兒的東西,我今兒就放你個假,你帶公主去城裡玩一玩,讓她玩開心了就好。”
“我?”周易一頭霧水。
沈玉書朝他使了個眼色,道:“非你莫屬。”
李環耳朵好使得很,玉書把聲音壓得那麼低,她都聽得一清二楚,聽到玉書要讓周易陪她,忙笑嘻嘻地道:“好啊,就讓周易帶我去玩!這查案實在是無趣得很。”
周易一愣,看著玉書道:“我走了,你這案子怎麼辦?我總不能留你一個人……”
“我還有秦簡啊。”玉書一笑,打斷了他的話。
周易心有不甘,卻也只得領命帶著李環走了,倒是一旁的秦簡,眉眼微微一動。
打發走了周易和公主,沈玉書終於松了口氣,看著波斯使臣,正色道:“閣下,你們頭領的屍體為何會出現在月如鉤酒樓,你們知道嗎?”
高帽子吹了吹鬍子,道:“還不是因為路上遭遇了襲擊,我們大人怕住驛站裡再遭遇什麼不測,便找了個小酒樓想下榻一晚,誰知……哼!”
“那……你們頭領被害時,你們可在現場?”沈玉書問。
高帽子和其他幾個波斯人說了幾句什麼,之後又痛心地道:“我們本來是在二樓的房間裡吃酒的,後來我們大人看樓下歌伎胡琴彈得甚好,便下去想與她切磋一番。後來,我們幾個不知怎的就睡過去了,醒來時大人已經遭遇了不測……”
“睡著了?”沈玉書一愣。
“是。我們明明沒有吃多少酒,可不知道怎麼就開始犯困。”高帽子一臉困惑地道。
“被下藥了。”秦簡的聲音從沈玉書的背後傳來。
沈玉書背脊一僵,看著高帽子繼續問道:“你們吃酒時,可有人進過你們的房間?”
高帽子細細地回想了一下,道:“沒有吧,只有店裡的老闆娘進來送過酒菜,之後再沒人進來。”
沈玉書眸間亮光一閃,回頭與秦簡對視了一眼,算是交流。
“你們還丟了東西?”沈玉書問。
突然,高帽子雙手撫額,情緒激動地道:“那可是我們波斯國的聖物啊!竟然就這麼被我們給弄丟了,這要我回去怎麼和大王交代啊……”
“閣下先別激動,當務之急,還是要先告訴我那件寶物是什麼。請相信我們,我們會盡力幫你們把東西追回來的。”沈玉書道。
“那是我們國王要贈給大唐皇帝的賀禮,名為紫金青銅樹,價值萬金。樹枝是由青銅和紫金合鑄的,樹上雕有百鳥朝鳳,另還鑲嵌有三百顆白珍珠和一千兩金絲,用了十位波斯大匠歷時兩年才打造完成啊。從波斯裝箱起,運送到大唐的時候還好好地在箱中,怎知入了那酒樓,賀禮就丟了……”高帽子說著便泣不成聲,神情滿是悔恨。
“除了這一件,可還有其他寶物?”沈玉書繼續問。
提到另一件寶物,高帽子更加難過了,道:“還有一樣便是藍伽大玉扳,那是我們國王帶給大唐的信物,國王要我們將它送與你們的皇帝,欲以這藍伽大玉扳為證,與你們大唐永世修好,誰知……”
沈玉書一頓,悄聲與秦簡道:“你還記得那個死掉的頭領斷掉的拇指嗎?”
“記得。”秦簡點頭。
沈玉書與秦簡又對視了一眼,心下有了盤算,轉頭問高帽子:“藍伽大玉扳可是戴在你們頭領的拇指上?”
高帽子與同伴商議了一番,眾人皆滿臉震驚,高帽子看著沈玉書問道:“你怎麼知道?”
沈玉書沉默片刻,鄭重地道:“看來此事牽連甚廣!”
隨後,沈玉書辭別波斯使臣,與秦簡策馬來到月如鉤酒樓。
路上,秦簡問她,這個案子很難辦嗎?她嗯了一聲。
經過前日的事後,月如鉤再不復當初的紅火,雖棺材已被京兆府搬了回去,店裡卻除了夥計和老闆娘外,連個人影都沒有。所以當沈玉書和秦簡踏入酒樓時,老闆娘立刻滿面春風地迎上來:“郎君和小娘子是打尖還是住店?”
沈玉書沒有立刻回她的話,而是細細打量了一番她的穿著打扮。只見她生著一張鵝蛋臉,高鬢細肩,腰細似水蛇,頭髮高高地綰起,只別了一枚紅玉發簪,打扮精幹老成,但年紀卻不顯大,按照周易的標準,這又是一個成熟而又很有韻味的美人兒。
片刻,沈玉書才笑道:“不打尖,也不住店,我們是來找老闆娘你的。”
老闆娘一愣:“找我?我一個孤母,素來無親無故的,不知二位是?”
沈玉書把魚符一亮,道:“坐下談談吧。”
“沒想到竟是官老爺!”老闆娘神色一變,趕忙叫夥計擦拭了桌子板凳,道,“二位官爺先坐,想吃什麼儘管說,我請了!”
秦簡不理會她的笑臉逢迎,身子往旁邊一讓。
“不必了,我是來查案的。”沈玉書道。
老闆娘神色一變,道:“我們小店剛開業也沒幾天,素來守規矩,不知小娘子指的是……”
“你忘了前夜你店裡死的那個外邦人了?”沈玉書打斷了她的話,坐在了條凳上,順便招呼秦簡也坐下。
老闆娘一下沒了底氣,低聲道:“小娘子儘管問吧。”
“你叫什麼名字?”沈玉書問。
“我叫石秀蘭。”老闆娘低聲答。
“可有夫家?”沈玉書問。
“原是有一個的,後來遭遇了不測,就沒了。”石秀蘭道。
沈玉書緊緊盯著她道:“你可知那個外邦人是為何死的?”
“我看到他的棺材時都嚇壞了,怎會知道他是因何而死?”石秀蘭委屈道。
“不知道?”沈玉書嘀咕了一句,突然又抬頭看著石秀蘭,“你店裡明明有夥計,為何要親自上樓給他們幾人端酒水?石娘子這般好客的嗎?”
“實在是當日店裡客人太多,夥計忙不開,我才……”石秀蘭道。
“是嗎?那為何他們吃過你送的酒水後,都暈了過去呢?”沈玉書緊緊逼問。
石秀蘭神色一慌:“小娘子,這個我實在不知啊!我這店剛剛開業,生意能否做長久都是問題,我怎會做那等斷送自己財路的事?”
“既怕斷了財路,你店裡擺著口棺材,你為何不報官,也不下來安撫客人情緒,還任那棺材在店裡任人圍觀?”沈玉書道。
石秀蘭歎了口氣,道:“實不相瞞,我其實是苗疆人,我們苗疆有個說法,女子不得見親人以外的棺木,否則祖上會不得安寧的。我當時又慌張得很,所以才……”
沈玉書眉頭一蹙,看向一旁的秦簡。
秦簡點了下頭,道:“苗疆是有這個風俗。”
沈玉書點了下頭,盯著石秀蘭的眼睛,似要將她徹底看清,道:“那事發當晚,你的店裡為何會有藥味兒?”
“藥味兒?這……我也不知……”石秀蘭低聲道。
“那你知不知道那隊外邦人在你店裡丟了兩樣價值連城的寶物?”沈玉書問。
“這……我真的不知道,當時看他們抬著幾個大箱子進來,我只道他們是外邦的商隊,是來長安採買的,並不知那裡面還有什麼寶物啊!”石秀蘭慌張道。
沈玉書還是看著她的眼睛,半晌才雲淡風輕地道:“不知嗎?那就當你不知吧。”說罷,沈玉書示意了一下秦簡,轉身往二樓走去。走到樓梯中間的時候,她又回頭看了眼下面的石秀蘭,邊走邊道:“知情不報、欺瞞朝廷官員是要下大獄的。”
想來是官府提前來要求過了,幾位波斯使臣住過的房間還沒有被收拾過,所以沈玉書一進去,便看見房間的空地上還有碎裂的酒壺和酒水灑落的痕跡,門板更是已經碎成了好幾塊,零散地落在地上。
她和秦簡分頭在屋子裡找尋線索,突然,秦簡道:“她沒說實話。”
“怎麼說?”沈玉書笑問他。
秦簡指了指床底,道:“你看這裡地上,怎麼會有金粉?”
沈玉書手上的動作一頓,走到秦簡身邊蹲下看了看地上散落的金粉,再探頭往窗下一看,地上赫然擺著一個完好的包金黃花梨箱子。
“一般的商隊怎麼會拿包金的箱子裝貨物,這不是明擺著讓別人來搶自己嗎?”秦簡又道。
“不錯,石秀蘭肯定知道他們身份顯貴,所以才親自上來給他們送酒水。”沈玉書恍然大悟,笑道,“這個女人不簡單啊!”
“所以人是她殺的?”秦簡問。
“還不能這麼說,我們沒有證據,再合理的邏輯也只是猜想。”沈玉書歎氣,又環視了下這間屋子,道,“走吧,我們去別的地方看看。”
“這裡……”秦簡一頓。
沈玉書笑了,道:“她若是有心,必不會讓我們發現什麼有利證據。”
二人出了酒樓,牽著馬穿過兩條曲巷。秦簡低垂著眼睫,問道:“你要去尋五毒門?”
“即便我要去尋,你能找到嗎?”沈玉書一愣,笑著打趣他。
“我雖不知他們藏身之處在哪兒,但你若非要找,我一定幫你找到。”秦簡認真道。
“那……今後我若犯了聖上的禁忌,你會和聖上說嗎?”沈玉書也突然正經了起來。
秦簡腳步一頓,似是沒想到沈玉書會突然說這個,愣了半晌才道:“你不會的。”
沈玉書一笑,道:“我知道你會。”隨即,話鋒一轉,“是不是五毒門,僅憑一隻金蟾蜍還不能斷定,但無論兇手是誰,不需要我找,他們也會來找我。”
秦簡疑惑地看著她,深深的黑眸裡泛著亮光。
“他們的目的還沒達到呢!”沈玉書笑了笑,上了馬,秦簡便也上了馬。
他們騎著馬在各個坊間逛來逛去,突然,沈玉書看著秦簡道:“你可否幫我去查一下這個石秀蘭?”
秦簡微微點了下頭,也看了眼沈玉書,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說什麼。

003
當晚,秦簡便拿著通行證連夜出了城。
沈玉書又去了一趟月如鉤酒樓,之後才回家,陪母親吃了飯後,便在花園裡來回閒逛。周易來的時候,她正坐在亭子裡看著皇帝給她的字條發愣。周易拿扇子拍了她一下,嚇得她一哆嗦。
周易往凳子上一坐,道:“你在發什麼呆呢?”
“你不陪公主,來我家做什麼?”沈玉書瞪他。
“合著陪公主還是我的職責了?”周易撇嘴道。
沈玉書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抬頭看著天幕上的圓月,心思深重。
周易拿扇子在沈玉書眼前晃了晃,道:“喂,你當真不理我啊?我今日去了停屍房,又仔細看了下屍體,你不想知道我發現了什麼?”
“你竟然帶公主去了停屍房?你、你好大的膽子!”沈玉書一驚,抬手,真想捶死他這個賴子。
周易往亭子角落一躲,嚷嚷道:“喂,人家公主還沒什麼意見呢,你著急什麼?我這談案子呢,你能不能認真些?我可是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
“發現什麼了?”沈玉書眼睛一亮,停下了動作。
“我發現那個波斯使臣的確是被毒死的。”周易道。
沈玉書疑惑地看著周易,以為他還有後話,卻不想他半天也不說下一句。沈玉書忍不住道:“這還用你說?”
“你別急啊,我還有‘但是’呢!”周易故意吊人胃口,眼看著沈玉書都要上來揍他了,才終於說道,“但是,我覺得怪得很,明明他是中劇毒身亡的,可我在用銀針檢驗時發現,他的血竟然是紅色的。”
沈玉書滿臉疑惑,道:“難道他沒死?”
按常理而言,人一旦中了毒,毒蔓延全身,血也會被毒浸得烏黑,仵作驗屍時只需用銀針插入血管,便可驗出受害者所中的是什麼毒。中毒身亡之人血色還能是紅色的,此等怪事沈玉書和周易從未見過。
“不可能,我確定他已經死了,他既沒鼻息,體溫也幾乎散盡了,甚至還出現了屍僵的現象,活人是斷然不會這樣的。”周易搖頭,鄭重其事地說道。
“這便怪了,莫不是下毒之人手段實在高明,我們才檢驗不出?”沈玉書猜測道。
“許是吧。”周易無奈地撇撇嘴。
沈玉書右手撫額,沉重地歎了口氣。
見玉書這般模樣,周易又湊到沈玉書身旁,道:“我還發現了其他重要的線索,你想聽嗎?”
“你說啊!”沈玉書又是一激靈。
“我看你是查案子查得魔怔了。”周易瞥了玉書一眼,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道,“你猜我今兒在街上閒逛的時候,看見什麼了?”
“你個浪蕩子,能看見什麼好玩意兒?”沈玉書撇撇嘴。
周易一噘嘴,道:“你不要隨便貶低別人好不好?我告訴你,等我說完,你肯定要對我千恩萬謝!”
“那你快說啊。”沈玉書急迫地催他。
周易踱著步,嘴上神秘兮兮地道:“我在唐掌櫃的壽材店裡……”
沈玉書一下子奓了毛,道:“你!你還帶公主去了壽材店?你是要氣死我是吧?!這要是被傳出去……”
“你等等,聽重點好不好?我話還沒說完呢!我在那家壽材店裡發現了和月如鉤那晚一模一樣的棺材!”周易強調道。
沈玉書腦筋一直,愣了一下,滿臉激動,道:“真的假的?你沒看錯吧?”
周易把手中的扇子開開合合,炫耀地說:“看沒看錯我明日和你再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這樣敢情是好。”沈玉書心下歡喜。
“剛剛是誰話還沒聽完就瞎責駡人來著?”周易一臉嘚瑟。
“我這不是急壞了,怕出岔子嗎?”沈玉書辯解道。
周易笑著看向玉書,道:“那你打算拿什麼來謝我?”
“都叫你陪公主長安一日游了,多大的面子啊,這還不叫感謝嗎?”沈玉書俏皮地眨眨眼。
周易眼睛睜得更大,抱怨道:“這叫哪門子的感謝?你那豐陽公主那麼任性,直把我當她的小廝使喚了,我這條胳膊到現在都還累得抬不起來呢。”
“你往長遠了想嘛,也許豐陽此後就對你一往情深,非你不嫁了呢。混個駙馬當當也是不錯的不是嗎?”沈玉書逗他。
“可不敢,讓我娶公主還不如讓我去讀書呢!如今這公主哪個不是閻王似的,說不得,怠慢不得,你這不是活活把我往火坑裡推嗎?”周易說得頭頭是道,直把玉書給逗笑了。
“哪兒有那麼可怕。”沈玉書樂不可支。
“就有!”周易據理力爭。
“明明是你又瞎扯。”
“我說有就有!”
“好好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次日,西市,壽安堂。
沈玉書隨周易進了店裡,一眼便看到了那方黑色的雕花大棺,細細一看,果真和當日在月如鉤見到的棺材一模一樣。
沈玉書心下一喜,走到櫃檯前,指著那方棺材問掌櫃的:“唐掌櫃,那方棺木你們店可曾出售過?”
唐掌櫃被問得一愣,看了看玉書所指的棺木,想了半天才慢條斯理地道:“這……我得想想。”
“那麻煩您快些想,我實在是急著知道。”沈玉書著急道。
唐掌櫃好奇地看了一眼沈玉書,道:“小娘子莫不是要給家中老人訂棺木,怕與人重樣了?我這裡還可以單獨定做的。”
唐掌櫃剛說完,周易撲哧一聲笑了,玩笑道:“掌櫃的,她是想把你們店的棺木都給包下。”
“這……”唐掌櫃一驚。
沈玉書眼睛瞪得溜圓,趕忙解釋:“掌櫃的,他拿我打趣呢,我就只想問問那方棺木有沒有賣給過別人。此事事關重大,還望您細細想一想。”
說罷,沈玉書掏出一貫錢放在了櫃檯上。唐掌櫃看了一眼,片刻,一拍腦袋,道:“我想到了。”
“您快說!”沈玉書笑道。
“這應該就是前兩天的事兒,那天,快打烊的時候,進來一個帶著黑色冪籬的男人,他也沒細細挑樣式,就給了我好些錢,叫人把那個棺材抬走了。”唐掌櫃緩緩地道。
“那您有沒有看清他的長相,或者認出他的身份?”沈玉書追問。
“他來得快,去得也快,又包得嚴實,付過錢就走了,所以我沒看清,倒是那兩個抬棺材的我好像認識。”唐掌櫃道。
“那您知道那兩個抬棺材的是誰嗎?”沈玉書眼神一亮,問。
“就是街對面聚來鮮的夥計,一個叫王五,一個叫賴子。”唐掌櫃回憶道。
沈玉書心下有了盤算,謝過唐掌櫃,便帶著周易去了聚來鮮。
去了聚來鮮一打聽,那王五和賴子都歇了假,回家去了。玉書歎氣,只得向別人打聽他們的住處,然後去家裡找他們。
沈玉書和周易二人才剛從聚來鮮出來,便看到一抹白影從他們眼前掠馬而去。玉書愣了一下,下一秒,那道白影竟策馬回來了。
“你們怎在此?”那白影說罷,便下馬往玉書這邊走。
“秦兄?”周易手疾眼快地朝白影打招呼。
沈玉書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出了城打聽事情的秦簡,他一身白衣,已是風塵僕僕,面上也滿是疲憊,眼睛更是紅得嚇人。玉書看後,心裡莫名酸楚。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沈玉書弱弱地問。
“我怕誤了你,便快了些。”秦簡語氣平淡地說道。
“那你快回去歇息吧,我和周易先去王家莊看看,回來再與你商量石秀蘭的事。”沈玉書擔心他吃不消,便讓他先回去。
“不必了,我昨夜在一家小客棧裡睡了一個多時辰,不礙事的。”秦簡搖頭道。
沈玉書一時啞言:“那……”
“我同你們一道去。”秦簡言簡意賅。
沈玉書還想勸他回去休息,可不知道這話該怎麼開口說,倒是周易,手很熱情地搭上秦簡的肩,笑道:“秦兄如此不畏辛勞,玉書該讓聖上給你頒個慰勞制書才是。”
秦簡依舊習慣性地忽略掉周易的聒噪,不理他,也不煩他。
一路上,秦簡向玉書和周易說了下自己查到的關於石秀蘭的消息。
聽罷,沈玉書又是連連歎氣,果真如她所料,這個石秀蘭一點也不簡單。
當然,她的真名也不叫石秀蘭,而叫極富異域風情的藍圖婭。她原本是苗疆一個專門制毒的族長的外系門徒,自幼便精通制各種毒,尤擅制情蠱。
如石秀蘭之前所說,她本有一個夫君,是個商賈家的貴公子,風流倜儻,卻日日流連煙花之地。聽當地人說,石秀蘭對她的夫君用情至深,無法忍受他喜歡別的女子,因此便對他的情婦下了那最惡毒的蠱,凡是他喜歡過的女子,最後都不明不白地死於非命了。
她那夫君實在受不了如此惡毒的娘子,就下定決心要休了她。石秀蘭得知此事之後,一氣之下便給他下了情愛蠱,讓他不得不愛自己。誰知,她由於太心急,竟沒把握好用量,導致她的夫君自此昏迷不醒。
兒子被兒媳下毒,差點失去性命,最終落得終生昏迷在床的下場,對於任何耶娘來說都是無法接受的,因此他們便日日當著街坊鄰里咒駡兒媳的惡毒。石秀蘭受不得這樣的辱駡,便拿了金銀首飾來了長安,開了這家月如鉤酒樓。
“這故事倒比話本上的還有趣呢!”周易打趣道。
“也就是說,這個石秀蘭也會制毒,那麼她就有可能下藥毒害察爾米汗。”沈玉書分析道。
“可……她與察爾米汗非親非故的,又怎會下此毒手?”周易反問。
沈玉書歎氣,道:“你可能還不知,昨日我問她話時,她好幾次對我說了謊,若非心虛,又何必說謊?”
“實乃怪哉!”周易感歎。
秦簡目視前方,道:“我倒覺得,她來長安,絕不只是想換個地方另謀生路。”
“我也是這麼想,她對她夫君用情至深,怎會這麼快便另謀生路?”沈玉書點頭,只覺細思極恐。
眼前景致已不復長安城的繁華,雙目望去綠水青山,連個人家都很難尋到。三人又騎馬走了許久,才看到一個小村莊,大抵就是那王家莊了。
尋至王五家,幾人下了馬,走近一看,卻發現房門緊閉著,問過了鄰居才知道,王五兩日前便匆匆回來收拾了行囊,不知去了何方。
沈玉書覺得不對,帶著秦簡和周易去了賴子家,結果竟也是屋舍緊閉,四下尋不到人。
“看來這王五和賴子是跑路了。”沈玉書的心情有些沉重。
一條線索斷了。
“他們不就抬了一下棺材嗎?我們又不會治他們的罪,為何要跑路?”周易不解道。
沈玉書的兩手不自覺地緊緊攥著,她沉默了片刻,道:“這買棺材的人定然不簡單,很有可能,他給了王五和賴子一筆錢,讓他們做完事便換個地方,好讓我們尋不到他。”
“難道察爾米汗是他害死的?”周易道。
“有可能。可石秀蘭也脫不了關係,這事兒,複雜了。”沈玉書手牽著馬的韁繩,半天不動。
秦簡見她手上似乎無力,便拿過她手裡的韁繩,替她牽著。
幾人沉默著走過了幾戶人家,突然,秦簡腳下步子一停,低聲道:“這個人會不會和石秀蘭有關係?”
沈玉書猛地一抬頭,利落地拉過秦簡手中的馬兒,慌張地說:“上馬!回城!”
她話音一落,幾人便匆匆上馬,飛馳出了村口。身後揚起大片的灰塵,天色都被給染得灰濛濛了。
“是去月如鉤嗎?”周易問。
“嗯。”沈玉書點頭,又揚起重重一鞭。
一路上,沈玉書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回去以後發現石秀蘭出事了,或者另一條線索也斷了。
到了月如鉤酒樓門前時,沈玉書的一身藍衣已經過了一層沙似的,秦簡更是狼狽不堪。可實在顧不得太多,沈玉書下了馬,甚至連馬都來不及拴,便快步進了酒樓。
秦簡素來是和沈玉書寸步不離的,見沈玉書疾步進去,他便也不管馬兒,跟著走了進去。害得周易活像個老媽子,嘴上抱怨不斷,卻還是得拴完玉書的馬再拴秦簡的馬,最後還不能虧待了自己的馬。
等周易進去時,已見不到沈玉書和秦簡的身影,問過店裡夥計才知道,他們已經急急地上了二樓房間找石秀蘭了。
無法,周易只得上了樓一間一間地找,走到樓梯拐角最左側時,才聽到裡面有人說話。他歎著氣推門進去,便見沈玉書正襟危坐地在盤問石秀蘭,而秦簡則門神似的拿著劍眼巴巴地盯著石秀蘭,生怕一眨眼石秀蘭就跑了似的。
聽見開門聲,沈玉書回頭看了一眼,見是周易,便沒理,繼續盤問石秀蘭:“你明知那幾個波斯人不是外邦商隊,為何要對我撒謊?”
周易樂得清閒,在矮榻上隨意盤腿一座,當起了看客。
“我沒撒謊,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們的身份如此顯貴,若是知道,又怎敢怠慢?”石秀蘭一臉委屈。
“你既看見了他們搬著金箱子進來,卻告訴我不知道他們身份不一般,唬誰呢,藍圖婭!”沈玉書試探道。
聽到藍圖婭這個名字,石秀蘭面上閃過一絲錯愕,然後是驚慌,但很快,她又一臉平靜地道:“我從未和小娘子說過假話,不知小娘子為何這般針對我?”
“針對你?可我猜對了你的名字,不是嗎?”沈玉書笑了,話語間帶著些許嘲諷。
“我不過就是個寡母,又哪裡值得小娘子等人費神去查探?”石秀蘭面帶著笑。
沈玉書搖搖頭,笑道:“查你可不浪費時間,畢竟你的經歷遠比我們想像的要豐富得多啊!”不等石秀蘭再接話,突然收了笑意,嚴肅道,“察爾米汗是不是你殺的?”
“官爺明察,我一介婦人,活著尚且不易,怎會做此等喪盡天良之事呢?”石秀蘭一慌,扶著矮桌半起了身,膝上一跪,整個身子匍匐下來給沈玉書行了個大禮。
沈玉書眸子幽深,沉聲道:“可我怎麼得知你還會制毒?這叫我如何能不懷疑你?”
“可官爺又不是沒見到當日的棺材和屍體旁的金蟾,這分明就是五毒派在從中作梗啊!”石秀蘭似有天大的委屈,兩行淚奪眶而出。
沈玉書突然一笑,道:“單單是一口棺材和一隻金蟾,我怎知不是你殺人掠財後故意要栽贓給五毒派?”
“冤、冤枉啊!小娘子怎能就這樣輕易地給我扣上這滔天的大罪?!我冤枉啊!”石秀蘭泣不成聲道。
沈玉書歎了口氣,回頭看了一眼秦簡,秦簡微微頷首,從懷裡掏出一塊白布,玉書接過往桌子上一擺,石秀蘭的臉色瞬間變了。
桌上之物,正是石秀蘭公婆對她罪證的控訴書。
“你們……”石秀蘭一激動便要搶過那白布,卻被秦簡搶先拿了去,她撲了個空。
“給自己的夫君下情愛蠱,甚至想要了他的命,說你犯了殺夫之罪你可冤?”沈玉書正色道。
“我、我沒有!那情愛蠱不會致死的,待我找到解藥,他便能醒過來了。我沒有殺他!我怎會殺他啊?!”石秀蘭激動得雙眼緋紅,活像是入了魔的怪物。
沈玉書眉毛一挑,道:“解藥?你找誰拿解藥?”
石秀蘭突然不語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我、我不能說……我不能說……”
“那還用說嗎?自然是送棺材那人。要我看,他們就是一夥兒的!”一旁看夠了戲的周易插嘴道。
沈玉書沒有接話,只是笑著問石秀蘭:“我們猜對了嗎?”
石秀蘭突然抬頭,面露青筋地看著沈玉書,心中似有千般苦,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險些失手殺了自己的夫君,你自己也不好受吧?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五毒派制毒厲害,解毒也是世間一流。你為了救你的夫君,便和人合謀害死波斯使臣,以試圖引起朝堂動盪,再借機栽贓給五毒派,引他們出山,好求得解藥,換得你一家團圓,我說的,對嗎?”沈玉書不慌不忙地說著,眼睛一刻也不離石秀蘭。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又何必再拿此事來羞辱我……”石秀蘭又哭又笑,臉上是寫不盡的苦澀。待哭累了,她又委屈道:“可我根本就沒殺那個波斯人,我給他下的根本就不是致死的毒藥,我的目的只是引出五毒派而已,我也不知道他怎就、怎就死了……”
“你沒說謊?”沈玉書眉頭一皺,看了周易一眼。
“都這個時候了,我還騙你作甚?”石秀蘭心如死灰地呆坐在坐墊上。
“難道殺人的另有其人?”沈玉書嘀咕道。
“看來是了。”周易歎氣。
沈玉書無奈,繼續問:“和你合謀的那人是誰?你和他談了什麼條件?”
石秀蘭已不再反抗,順從道:“我不認識他,是他找上我的,他說他有辦法救我的三郎,事成之後還可給我足夠的銀兩讓我們夫婦以後好好過日子,我便答應了他。”
“他讓你辦的事具體是什麼?”沈玉書追問。
“他說,上元節前後會有波斯人來我朝朝貢,他會在路上襲擊他們,逼他們不敢住官驛,然後再施計引他們來到我的店裡投宿。之後,我再在酒水裡做手腳,將他們迷暈,偷來他們的貢品交給他,剩下的事就都由他來辦。事成之後,他便給我千兩金銀。”石秀蘭有氣無力地說道。
“所以棺材和金蟾都是那人準備的?”沈玉書問。
“是。”
沈玉書疑惑道:“你既只是想將他們迷暈,又為何獨獨察爾米汗被毒死了?你給他下的藥不一樣?”
“是。他一直把那玉扳指戴在手上,保險起見,我給他的用量就更大了些,誰知……”石秀蘭道。
沈玉書沉默了,思考了片刻,回身問秦簡和周易:“你們怎麼看?”
“要我看,殺察爾米汗的另有其人。”周易道。
“對。”秦簡贊同了周易的說法。
沈玉書也點點頭,問石秀蘭:“你可知道找你的那人長什麼樣,或者他住在哪兒?平時愛去哪兒?”
“他一直都戴著面罩,後來找我也是讓人送信來,我沒看到過他的臉,也不知他的去向。”石秀蘭無力地搖頭。
沈玉書閉上眼睛沉思了好一會兒,才又道:“那紫金青銅樹和藍伽大玉扳你可曾交給他?”
石秀蘭突然笑了,道:“我將波斯人迷暈後,去他們房間翻找過,根本就什麼都沒有,那個大金箱子裡,都是些破銅爛鐵。”
“什麼?!”沈玉書身子往後一退,難以置信地道,“可察爾米汗被扯斷指骨,難道不是你們所為嗎?”
石秀蘭依然搖頭,道:“我看到他的屍體時也覺得奇怪,我們從未與他交過手。”
“難道還有人先你一步對這些寶貝打起了主意?”沈玉書心下一震。她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腦子混沌不堪。一時間,玉書好像明白了李忱賜給她的那四個字——敲山震虎。可遺憾的是,她如今只找到了山,卻沒震著虎。
冷靜了片刻,沈玉書、秦簡和周易出了房間,留石秀蘭一人在裡面發呆。下了樓,他們找地方坐了下來,周易疑惑地問玉書:“我們不用把石秀蘭押回牢裡嗎?”
沈玉書搖了搖頭,給每個人面前的杯裡倒了茶水。
“你就不怕她跑了嗎?就像那個賈許,若是那樣,豈不又是大麻煩?”周易不解道。
沈玉書費力地扯了扯嘴角,看著秦簡,笑道:“這就得勞煩我們秦侍衛,給我們保駕護航了。”
秦簡喝酒的動作一頓,看向玉書,道:“你怎麼辦?”
“我命可沒那麼金貴,不會有事的。”沈玉書笑道。
“那上次怎麼說?”秦簡神色一凜,似有不悅。
沈玉書知他指的是上次自己被綁架的事,無奈地笑道:“你上次還答應我以後不再跟著我了呢,你做到了嗎?”
“聖上要我……”
“可聖上要我三天內破了案。”
秦簡不說話了,看神情便知他真的生氣了,不管周易與沈玉書如何嬉笑,他的臉都繃得很難看。
沈玉書實在拿他無法,臨走前只好和他解釋道:“我猜那人定還會回來找石秀蘭,所以石秀蘭此時出不得半點差錯,你也小心些。之前我們一直被兇手牽著鼻子走,現在時間來不及了,我們不能再任人擺弄了。”
秦簡嗯了一聲,再無話。
沈玉書抬頭望瞭望門外的天,今日的天空如同之前的每一日一樣藍,可她的心卻不似往日般平靜。
京城人本就多,人一多,嘴便也雜,芝麻大的事情只要幾個時辰,便能傳得整個長安的人都知道了。波斯使臣遇害一事,前日晚上便鬧得沸沸揚揚,再拖下去,兇手都要逃出生天了。

004
秦簡按照沈玉書的吩咐在月如鉤酒樓暗中監視和保護石秀蘭,而周易和沈玉書則策馬去了停屍房,想再從屍體上找些線索出來。路上,周易憂心忡忡地道:“此事不便聲張,那兇手會不會逃得更容易了?”
“不會的,這幾日長安城進出的城門早就加派了巡邏人手,沒有通行證,兇手出不去的。只要他還在城中,我們便可來個甕中捉鼈。”
周易點點頭,道:“我相信你。”
沈玉書笑笑,眼神灼灼,似平靜的湖面上散開的道道水波,清透又靈動:“我相信我們。”
周易笑了笑,又道:“這紫金青銅樹和藍伽大玉扳是波斯國王和大唐永久交好的信物,現在兩樣東西皆消失不見,如果不是為財,目的恐怕就只有一個了,有人想借此挑起兩國爭端。”
“是啊,此人真是用心險惡啊!”沈玉書感歎道。

京兆府,停屍房。
沈玉書和周易舉著昏暗的油燈走到察爾米汗的棺木前,蹲下,細細觀察起來。
由於光線太差,沈玉書有些看不太清楚,只打趣道:“這波斯人果真與我中原人不同,死了這麼久了竟連屍斑都沒有,真是讓人羡慕不已。”
周易一愣,沒明白她的意思,便沒接話茬兒。突然,周易眉頭一皺,道:“他指骨斷裂的模樣怎與之前看到的不一樣?”
“你別是看差了吧?”沈玉書沒當回事。
“不是,你看!之前看到的斷裂的形狀與這個不一樣,他的血怎麼……他的血也沒徹底凝結!”周易驚呼。
沈玉書被他的話嚇了一跳,只覺毛骨悚然,道:“這怎麼回事?他難道真的沒死?”
周易趕忙摸了摸屍體,又在屍體的鼻子下探了探鼻息,道:“不可能啊,死了啊!”
沈玉書後脊發涼地看著屍體,突然也發出一聲驚呼:“周易……這個人……不是察爾米汗!”
“什麼?”周易難以置信地看了看屍體的面目後整個身子往後一跌,無力地說,“怎麼會?那……察爾米汗呢?”
“看來察爾米汗真的沒死,我們這是被人玩弄了!”
“那……這個人是誰?”周易疑惑。
沈玉書細細瞧了瞧屍體的面目,只覺得眼熟,想了半天,突然一拍腦袋,道:“這是那個嘰裡咕嚕的使臣!就是第一個給我們開門的那個人!”
周易又是一驚,哀歎道:“又死一個?”
沈玉書眼底的情緒越來越複雜,突然起身,拉了拉坐在地上的周易,道:“我們得去驛站看看,只希望那些使臣不要都遭遇了不測才好。”他們又緊趕慢趕地策馬去了驛站,可到了那兒卻發現剩餘的三個使臣一個都找不到了。
沈玉書找來驛站的小隸,問那幾個使臣的去向,誰知小隸卻答不知道,只道他們幾個總愛出門,行蹤不定。
沈玉書懸著的一顆心差點沒蹦到嗓子眼兒裡。“怎麼辦?”沈玉書無力地問周易。
周易也是毫無辦法,思來想去,道:“想來他們初來大唐,也不會日日待在驛站,說不定去哪裡快活了呢。我們去找找,一定能找到的。”
“那要是找不到呢?如果在長安城的地界裡一連死四個使臣,我如何向聖上交代啊?”沈玉書一下慌了神。
“我們先去找找吧。”周易無奈地拍了拍她的肩,率先上了馬,沈玉書雖心中焦急,也跟著上了馬。
沈玉書和周易在東市和西市之間轉了好幾個來回,都沒能找到人,後來實在無法,便去平康坊找了一圈。平康坊素來是長安城最有名的妓院街,什麼絕色的名妓和胡姬在這裡都能找到。
一看周易便是來慣了這些地方的。進門之後,他也不找帶路的小廝,輕車熟路地便找到了最有名的豔紅家的院子,進去和裡面的妓子們打了個招呼後,便有人帶他和沈玉書二人進了裡面的院子。
果然,那三個使臣真的在這兒。他們身邊簇擁著各色美女,有大唐名妓,也有胡人名姬,他們的兩旁還站著西域來的黑傭在時刻伺候著。三人一邊吃著酒,一邊欣賞著姬子們跳的胡旋舞,看起來心情還不錯。
沈玉書站在他們旁邊時,他們居然都沒有發覺。看這興致,他們要麼還不知道自己的同伴已經死於非命,要麼就是他們明明知道,卻依舊開心地歡歌玩樂。只是,無論是哪種假設,這件事情都讓沈玉書頭疼不已。
周易調侃道:“波斯人是不是有個風俗啊?”
沈玉書望著周易,道:“什麼風俗?”
周易笑道:“死了人還得聽點小曲兒,玩點兒女人。瞧把他們給高興的,同伴死了竟還眉飛色舞的,他們平時的關係是有多差?”說著,又瞄向那幾人, “你看看,他們長得也奇怪,一個高得像竹竿,一個矮得像陀螺,一個胖得像冬瓜,還有那個死了的,又瘦得像絲瓜,那天在驛站我居然沒發現,這真是四個怪胎啊!”
沈玉書沒笑。那幾人終於注意到了他們。
高帽子今天換了個不算太高的帽子,長得真的像極了一個大冬瓜。他看著沈玉書,好奇地問:“你怎麼來了?東西找到了?”
沈玉書道:“找到了。”
“冬瓜”又問:“兇手呢?”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沈玉書眼睛眨也不眨一下,說的話連周易都要相信了。
波斯人聽後,先是狐疑了一會兒,然後擺擺手,做了個“退下”的手勢,曲子便戛然而止,身邊的絕色們也紛紛下去了。
“冬瓜”道:“你們真的找到了?帶我們去。”
沈玉書卻道:“現在不行,說好了三天,還沒到時候呢。”
“冬瓜”將沈玉書的話和另外兩個人解釋了一番,三人都皺了皺眉頭,顯然是這句話讓他們丟了興致。
曲罷,酒殘,席亂,人散。
周易猜不透沈玉書在想什麼,只狐假虎威地跟著她附和。
待幾個波斯使臣回去時,沈玉書和周易一路小心謹慎地跟著他們,眼看著他們穿過三道胡同,竟是去了位於東市附近的另外一間驛館。驛館沒有牌匾,很靜,裡面有馬匹的嘶吼聲傳來。
三個波斯人時不時扭頭往回看,嚇得玉書和周易趕忙躲到水缸後面,擔心被對方發現。波斯人觀察了半天沒看到什麼異樣,終於放下心,推門而入。
“他們莫不是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吧?”周易小聲道。
沈玉書輕輕搖了搖頭,拽著周易跑到院牆旁,透過門縫偷偷往裡看。裡面是間很小的雜院,停著四輛裝滿鮮草的馬車,每輛馬車上都碼放著乾糧和水罐子,看起來一模一樣。
“看來,我們高估他們了。”沈玉書低聲道。
“怎麼了?”周易問。
“看這架勢,他們怕是想跑路了,剛剛那場歡歌就是臨別的宴席。”沈玉書小聲道。
“這樣啊。”周易點點頭,突然戳了戳玉書的胳膊,道,“可是他們怎麼準備了四輛馬車?難道他們不知道那位老兄已經死了?”
“看來是了。”沈玉書目不轉睛地盯著院裡,趁波斯人進了屋裡時,湊到周易耳邊,道,“你去看看他們的車裡有沒有藏貢品。”
周易點點頭,突然明白了沈玉書謊稱自己已經找到了青銅樹的用意——目的仍是在試探他們。他躡手躡腳地往馬車後面一躲,扒著幾輛車上的草仔細看了看,又悄悄來到窗邊,在窗紙上戳了個小洞,看了看屋裡的情形。突然,屋內傳來一聲咳嗽聲,嚇得周易腿一軟。他來不及細想,轉身飛快地奔出了院子。
見周易出來,沈玉書身子往旁邊的曲巷裡一拐,待周易不急喘了,才問:“怎麼樣?有沒有?”
周易嘴巴一咧,笑得開心,道:“好像不是他們。”
沈玉書又探頭往院子裡瞅了瞅,道:“那他們回去都幹了什麼?”
周易如實道:“睡覺。”
“只是睡覺?”
周易點頭,接著道:“是。他們回到驛館後,喝了幾杯茶水便倒頭睡下了。我戳破了窗紙偷偷看了下,裡面的陳設沒有出格之處,只和普通驛館無異,也沒見到裝運貨物的箱子。另外,他們的院子裡拴的那四輛馬車,我也看了好久,並沒有找到贓物,車裡面只是草料、乾糧和幾罐清水。”
沈玉書松了口氣,道:“那就好。”
周易疑惑:“可我就搞不明白了,他們為什麼在馬車上準備那麼多糧食和清水?”
“和你一樣,怕死唄。”沈玉書緩緩地道,“他們幾個身為護衛,千里迢迢從波斯趕來護送特使,可如今特使卻無端被害,即便我們幫他們找到了兇手,追回信物,或許他們也無法免責,回到波斯仍然難逃一死,所以跑路是活下來的唯一辦法。”
周易聽完,猛拍大腿,道:“怪不得他們在平康坊那樣快活,還有心思聽曲兒,如今卻又這般鬼鬼祟祟,原來他們是打算大醉一場後便逃跑,既不入宮面聖,也不準備再回波斯了。那咱們還找什麼青銅樹?乾脆撂挑子算了。”
“不,要查,這件事情不簡單。”沈玉書搖頭道。
“那幾個波斯人怎麼辦?就眼睜睜地看他們逃走嗎?”
“這個好辦,找幾個人盯著他們就是了。”
天色漸晚,眼看大明宮上的閉市鐘也快響了,沈玉書和周易互相道了別,各自回了家。
沈玉書剛策馬到街頭,便看到家門口立著一道人影,那人身形筆直,面目俊秀非常,顯然是秦簡,她便不由得又抽了兩鞭子馬屁股。“你怎麼在這兒?”沈玉書還未下馬,便急著問。
秦簡滿臉愁雲地看著地面,道:“石秀蘭找不到了。”說罷,單膝跪地,自責道,“是我對不住你。”
沈玉書趕忙下了馬,要扶秦簡起來:“你這是要做什麼?找不到便找不到嘛,會有別的辦法的。”
玉書使盡了吃奶的勁兒,秦簡卻依然一動不動。沈玉書無法,歎了口氣,道:“你先起來,我們進屋再細說,你一七尺男兒,對我行如此大禮,被人看見了可是不好。”
秦簡這才動搖了,起身朝院子裡走,也不管衣服上沾了多少灰塵。沈玉書被逗得一樂,領著他進了堂屋。一進屋,秦簡便開了口,道:“那個人來了,我便去追他,可是我、我沒追上他,回去時,石秀蘭就丟了。”
沈玉書叫婢女倒了杯水給秦簡,安撫道:“我早便想到會是這樣。那個人來歷不簡單,他既一心想撼動我大唐的外交,就一定是很早便做了萬全的打算,我不怪你。”
“是我沒用!”秦簡悶聲道。
“說什麼喪氣話!”沈玉書正色看著他,道,“先把茶水吃了,此事我們一會兒再談。”
秦簡低下頭,接過婢女遞來的茶水,草草吃了,下定了決心似的,道:“下次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還談什麼下次?我大唐以後定會萬事昌順,無災無難,千年不倒!”沈玉書糾正他,末了,又笑著道,“再說,我怎不知你何時讓我失望了?”
秦簡猛地抬頭看向沈玉書,一雙黑眸似被什麼點亮了,竟如那九天之上的星星般明亮。

005
翌日,沈玉書等人又是早早地出了門,卻不知該往何處去,只由著腳下走到哪兒便是哪兒。
西市的叫賣聲已是此起彼伏,數那些流動的小攤販喊得最凶。
周易素來心寬,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這才沒走多久,就已經吃了三碗米粉、兩籠蒸餅。
幾人走到好再來茶館時,沈玉書聽到有人在喊自己,便朝聲音的方向望過去。
“沈小娘子也來喝茶?”
沈玉書的目光斜斜地掃過去,見是一個老婦。她認得那老婦,正是東街糖水鋪子的馮阿婆。
沈玉書朝著老婦走過去,笑著道:“馮阿婆,怎麼就你一個,你大孫子呢?”
馮阿婆道:“小孩兒嘴饞,想吃糜子糕,我給了點錢讓他自個兒買去了。”
過了一會兒,果然有個小孩兒拿著紙包好的糜子糕回來。那個小孩兒叫天兒,沈玉書見過幾次,很是聰慧,小小年紀就已經可以熟背《千字文》了。天天“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活像個小書生。
天兒小心翼翼地剝開包著糜子糕的紙,咬了一口,臉上露出兩個酒窩來,盛著蜜似的。突然,他似是才看見沈玉書般,對著她笑著道:“玉書阿姊,我以後也要像你一樣,成為神探!”
沈玉書上前摸摸他的頭,道:“天兒真有志氣。”
天兒突然往玉書跟前一湊,道:“玉書阿姊,我告訴你個秘密哦,我剛剛去買糜子糕的時候,看到地上有很多的死螞蟻,嚇死人了。”
他說著,好像還很害怕,鑽進了馮阿婆的懷裡,馮阿婆笑道:“傻孩子,死螞蟻有什麼好怕的?”
天兒奶聲奶氣地道:“阿婆不是說過嗎?小螞蟻也是有阿耶和阿娘的,它們死了很可憐的。”
眾人都覺得好笑。小孩兒天性善良,說出這些話本不奇怪,可沈玉書卻皺了皺眉頭,道:“天兒,告訴阿姊,你是在哪裡看到的死螞蟻啊?”
天兒沒吱聲,伸出小手指了指茶館對面的鐵石鋪子。那是鐵匠牛二的鋪子。
沈玉書朝鐵石鋪子走過去,奇怪的是鋪子竟還沒有開門。她轉眼一想又不對,這個時辰早就過了開門的時間了,往常牛二叔是很勤快的,天還未亮時,那鋪子裡就已亮堂一片了,今天怎麼有些反常了?
沈玉書心中疑惑,又下意識地朝著天兒所指的青草坪望去,那是鐵石鋪子右邊的一小片花圃。她朝著花圃走近,慢慢俯下身,果然看到地面上有一大團黑點,除了死去的螞蟻,還有不少爬蟲,就連附近的草墊子也變成了青黃色。空地上的草皮也有些開裂,似乎是被人撬起過,周邊的土層很新,應該是剛挖過的。
周易雙手交叉在胸前,看著玉書疑惑地問道:“玉書,你童心未泯啊?這死蟲子有什麼好看的?你倒不如去問問那個小娃娃他的糜子糕是在哪裡買的,我聞著倒是挺香的。”
沈玉書沒有理會周易,而是找來一根短木棍撥了撥那些蟲子。撥開稀鬆的土層,她聞到一股很刺鼻的味道,除此外,在這股刺鼻的味道中還藏著一絲淡淡的花香味。秦簡和周易都聞到這股奇怪的味道了。
沈玉書用手扇了扇,又低頭嗅了嗅,凝目思考片刻後才道: “這土裡有毒!”
周易哦了一聲,道:“這有什麼奇怪的?許是有人故意撒了藥滅蟲而已。”
沈玉書又撥了撥腳邊的枯草,在草葉間竟有幾絲散落的血跡。她心裡隱隱不安,起身走到牛二的鐵石鋪子,敲了兩下門,過了片刻才有人應聲。
門開了,正是牛二。
沈玉書道:“牛二叔,今天怎麼這麼晚還沒開門,不做生意啦?”
牛二一邊打著哈欠,一邊伸了個懶腰,使勁兒睜了睜眼才看清面前的人是沈玉書,解釋道:“是玉書啊,嘿,昨晚睡得遲了些,怎知早上沒醒過來,到這會兒還頭昏腦漲的呢,要不是你剛剛叩門,我興許還能再睡兩三個時辰。你是要打什麼嗎?我現在就能給你燒火去!”
牛二是個實誠人,從來不會說謊。沈玉書看到他兩隻眼睛被血絲映得通紅,就更確信了,於是道:“二叔,別,我就是好奇你怎麼這會兒了還不開門。”
周易好開玩笑,尤其喜歡沖牛二這種老實人開玩笑,一點不顧街上都是人,口無遮攔地道:“牛二叔,昨晚嬸子沒少磨著你吧?”
牛二知道他是林祭酒家的貴公子,便不與他計較,也笑道:“尋你叔開玩笑,小心你父親又揪著你回去讀書、相娘子去。”
周易那點事全長安城的人都知道。牛二老實歸老實,卻也知道周易的軟肋,故意說出來嚇唬他,周易果然安靜了。
鋪子裡掛著各式菜刀、斧子之類的常用器具,熔鐵的爐子卻是冷的,爐子旁邊有幾塊用過的鐵質毛料,上面長了幾朵紅鏽。
經過這麼一折騰,牛二早已經睡意全無,便問道:“玉書,家裡是要添器具嗎?”
沈玉書沒有應聲。她透過門口,看到鋪子裡頭的牆角邊有把鬆土用的鋤頭,便徑直走了進去,邊走邊說道:“牛二叔,借你的鋤頭用用,馬上就還你。”也不等牛二回話,便已經拎著鋤頭回到花圃前,將鋤頭丟給周易,道,“挖!”
周易像個愣人,看著她,問:“挖什麼?”
“挖土!”她向下指指。
“我好歹也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哪兒會幹這種粗笨的活兒?況且,秦兄還在這兒呢,你怎好意思使喚我?”周易噘嘴抱怨道。
沈玉書拿眼瞪他。秦簡前幾日那般受累,她怎好意思再使喚他?
玉書一個眼神,周易心下便明白了。他無奈地接過鋤頭,轉身前還不忘朝她做個鬼臉,之後才開始刨土。挖著挖著,他的鋤頭好像突然抵住了什麼東西,再無法撼動分毫。他只得將鋤頭拔出來,卻看到鋤頭把子上被什麼東西染得紅彤彤的,仔細聞還有股血腥味。
周易好奇地低頭往下看,恰好看到有兩鞋尖露在外頭,鞋尖上有幾個紅點,不仔細看根本分不清那上面的紅點究竟是繡上去的紅梅,還是流出來的鮮血。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被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握著鋤頭的手抖了幾抖,鋤頭便應聲落地,忍不住後退了好幾步。
秦簡將周易這一系列動作看在眼中,忍不住輕抿了一下嘴唇,之後走上前看了看被周易挖出來的“東西”,道:“是個人,還是個女人。”
沈玉書早看見了。確切地說在土層挖開之前,她就已經知道了在那半片枯草下埋著一個人,而且是他們都見過的人。
周易這會兒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動作有些丟人,忍不住輕咳一聲,以掩飾自己的尷尬:“那個……我……不是害怕,你們也知道的,我可是京城第一仵作,不可能被一具屍體嚇到的。我……就是一時沒反應過來,有點意外……哈,意外……”
沈玉書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眼中帶著戲謔。周易被玉書的眼神看得更加不自在,於是乾脆彎腰撿起地上的鋤頭,又走上前去刨土。
秦簡嫌周易動作慢,便接過鋤頭繼續挖,待土層全部挖開時,除了沈玉書之外的在場所有人都怔住了。面前的是一張熟悉的臉,秦簡昨日還因為她而與玉書懺悔自己沒能完成看住她的任務,可如今,她卻死在了這裡。此刻,她的臉白皙如紙,仿佛塗了一層銀霜。
周易有些恍惚,道:“石秀蘭怎麼會死在這裡?誰殺了她?”
沈玉書也有些困惑,石秀蘭為那人做事,不管怎樣,那人也不應該就此殺了她滅口。
“剛剛土層上面的螞蟻就是被她身上的龍舌草毒死的。”沈玉書道。
周易看著地上的石秀蘭的屍體道:“你剛剛就是因為聞到了這股味道才得知下面埋著……”
“不錯。”
周易蹲下來仔細查看了屍體,屍體表面並沒有很明顯的傷痕,四肢骨骼也是完好的,但他很快就注意到石秀蘭的後枕部有一大攤血凍子 。他從懷裡摸出一副袖套戴上,又輕輕抬起石秀蘭的頭顱,順著血凍子摸索下去。他發現真正致命的傷口是後顱的“人”字形裂縫,那裡有半截碎骨從頭皮下戳出。
“驗看得如何了?”沈玉書急著問。
周易道:“死因是失血過多。”
“是什麼樣的兇器所致?”
周易道:“傷口圓鈍,頭骨碎裂,非刀劍銳器所傷,應該是鐵錘之類的鈍器用力敲打所致,而且一連敲打了好幾次。”又指了指那幾道深淺不一的傷痕, “兇手的力氣應該很大,而且出手迅猛,初步判斷是個男子。”
隨後周易又有了發現。他在石秀蘭脖子的正前方看到紫色手紋,掌根的印記在脖子兩側,指印在前,這說明有人從背後掐住了石秀蘭。她脖子上的印記是兇手的雙手用力導致的。
沈玉書點點頭。她閉上眼睛,腦中浮現出當時的場景:兇手從背後用手掐住了石秀蘭的脖子,在石秀蘭掙扎時,他便用重物擊打她的後顱骨,導致她因後腦大量出血而亡。
秦簡看著沈玉書,面露擔憂:“石秀蘭一死,那人……”
沈玉書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寬心,他會來的。他一心想破壞我大唐的外交,便斷然不會輕易讓我查出此案,所以一定會出來阻止的。”
沈玉書說這一番話,本是想寬慰一下秦簡一直緊繃的心,誰知秦簡在聽了之後,眉頭蹙得更緊了。秦簡看著玉書,正色道:“那人身手了得,我拿他尚有些吃力,倘若他再次將我引開……”
秦簡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沈玉書卻不知怎的竟被他逗樂了,笑道:“你說你一個習武的直腸子,怎麼竟愛杞人憂天?我不會有事的。”
秦簡又一次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張了張嘴,又閉上。
那邊,周易又有了新的發現。
石秀蘭的手自然下垂,五指卻緊緊攥在一起,仿佛生前用了吃奶的勁兒。這個姿勢無法不讓沈玉書聯想,她的手裡抓著什麼東西。
據周易判斷,石秀蘭死亡時間在子時到丑時之間。沈玉書昨晚是戌時離開的豔紅家,那時石秀蘭已經不在秦簡的監控範圍內了,也就是說石秀蘭于子時左右來到了牛二的鐵石鋪子。
那麼晚了她來鐵石鋪子幹嗎?那個殺她的人為什麼也會出現在這裡?難道是那個人見石秀蘭漏了口風,所以才下狠手殺人滅口嗎?
沈玉書思來想去,始終也想不明白,只覺得自己像是待宰的羔羊,無計可施。
時間太長,屍體已經發僵,那只緊握的手很難掰開。周易轉身去包子鋪借來一小碟米醋和兩錢香油,用碎棉絮蘸了些,輕輕擦拭石秀蘭的手。過了一會兒,僵硬的手竟自己打開了。
手裡掉下一縷毛,是黑灰中透著亮金的卷毛。沈玉書觀察了一下,確信這不是中原人的毛髮。她用手帕小心地將毛髮收好。
很快京兆府的衙差到了現場,沈玉書和他們簡單交代了幾句,便走向牛二的鋪子。
“牛二叔!”沈玉書喊了聲,順手將鋤頭靠在牆角。
牛二看到外面來了十幾個衙差,被嚇得夠嗆。牛二媳婦從裡面走出來,看到眼前的陣仗,頓時也傻了眼。
“當家的,這是怎麼回事呢?”
“顧大嬸,我能進去說嗎?”沈玉書道。
牛二的婆子姓顧,大夥都喊她顧大嬸。她是個極膽小怕事的人。
顧大嬸道:“玉書啊,你牛二叔老實本分,他可不會害人啊,你去和官爺說說,我瞅著害怕。”
“顧大嬸你別怕,我只是問你們幾個問題,不會為難你們的。”
顧大嬸頭點得像是小雞啄米,進了屋,又是泡茶又是抓果盤的。
牛二似半個魂被勾了去,半天才緩過來,看著玉書道:“玉書,你問吧。”
沈玉書問道:“牛二叔,昨晚你是幾時睡的?”
牛二想了想道:“大概子時。”
“為何那麼晚才睡?莫不是接了不少的單子?”沈玉書猜測。
牛二看向顧大嬸,顧大嬸原本一直朝他使眼色,這會兒卻慌得把頭偏向一側不去看他。牛二只好吞吞吐吐地道:“昨夜喝了些酒,本來亥時便已睡下了。”
“這麼說,你中途起來過?”
“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的,大概就是子時。”
子時長安城已經宵禁了,城門也應該已經關閉。半夜三更有人找牛二叔,目的只有一個,要麼是買銅鋁鐵器,要麼就是臨時鑄造某樣東西。事實果然不出沈玉書所料。
牛二道:“那個人敲開門後,讓我連夜給他打一副馬鞍,他自己還帶了料子。我推託說時辰太晚,讓他明天再來,那人什麼也沒說,卻從腰兜裡摸出五根金條來。你牛二叔在這小棚裡窩了三十年,也沒見過出手這麼闊綽的主顧,當即就動了心,但又怕這錢來得不乾淨,一直沒敢接。那人許是覺得我嫌少,又從兜裡摸出兩根,我有些犯暈,正好你顧嬸也醒了,我倆一合計,光這一單活便能得兩三百兩銀子,能抵得上我們兩三年的吃喝了,於是便答應了。馬鞍直到淩晨之後才鑄造完。睡覺時已是後半夜了,這才延誤了今早上工的時辰。”
牛二雖木訥,倒也說得合情合理,時間地點都對上了。
沈玉書又問道:“你可知那人生得什麼模樣?”
牛二道:“那人身形高大,是個壯漢模樣,當時天黑,加上他催得緊,我就光忙著打馬鞍去了,他的臉我愣是沒看清。”
這時顧大嬸補了一句,道:“我倒是有幾分印象。當時我在爐子旁添火,火光映在他臉上,看他鬍子拉楂的,瞅著不像是本地人,具體也說不上來是哪裡的。”
沈玉書想了想,道:“是不是鬈頭髮、大鬍子、兇悍的臉?”
顧大嬸眼睛滴溜溜一轉,道:“對對對,就是那般模樣,生得難看極了,還沒我家牛二俊呢。”
“難道是從停屍房逃出來的察爾米汗?”周易猜測。
沈玉書不確定地搖了搖頭,問牛二:“他拿了馬鞍往哪裡去了?”
牛二道:“我只知道他忙裡忙慌的,似乎有急事要辦,出了鋪子就沒影兒了。”
沈玉書慢慢地閉上眼睛,腦子裡的亂麻被理出了頭緒。她睜開眼睛,看著牛二問道:“對了牛二叔,你剛剛說那人自己帶了鐵料過來?”
牛二摸摸頭,略顯神秘地道:“說是鐵料,可我瞅著根本不是鐵料,有大半是金子。那料子奇形怪狀,我當時還在納悶,心想這人可真是有錢,打一副馬鞍居然也要用金子。”
“那料子是不是像棵樹,樹上雕刻著鳥獸?”
牛二驚道:“你怎麼知道的?!”
沈玉書的眉毛頓時擠成“山”字,秦簡也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周易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兇手終於露出馬腳了!”
沈玉書繼續道:“你們睡下後有沒有聽到什麼響動?”
牛二沉默了一會兒,道:“沒有吧……”然後,又噝了一聲,道,“我好像聽到有人啊了兩聲,當時以為是你顧嬸做噩夢了,便沒去管,也不知道是我在夢裡呢,還是真的有聽到聲音。”
沈玉書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她怎麼也想不到,紫金青銅樹居然會被鑄成一副馬鞍,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即便將來她真的把這東西找回來了,那兩國交好的寓意也已經變了。
細細回想起來:月如鉤的棺材、神秘的金蟾蜍、石秀蘭的死、深夜到訪的外來客、小小的鐵石鋪子、奇怪的馬鞍……所有事情背後,似乎隱藏著一個很大的陰謀。可策劃這一切的兇手究竟是誰?

006
整件案子已經不難推理。昨晚石秀蘭走丟後,要麼是被那個和她合謀的人給害了,要麼就是撞上了那個來打制馬鞍的外來客,外來客一定是怕她看到自己身上的紫金青銅樹,又或者是怕被她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事,所以才將她殺死。
石秀蘭跟蹤了那個外來客,直到牛二的鐵石鋪子。等到外來客拿著做好的馬鞍出門時,發現有人在跟蹤他,於是便上演了一場埋伏和偷襲的好戲。
當時天太黑,石秀蘭急迫地想拿到青銅樹,所以所有的心思便都在青銅樹上。當一個人聚精會神時卻又最容易分神,因此石秀蘭並沒有注意到外來客的偷襲。外來客本就有意殺人,心裡早已是波瀾不驚,他趁石秀蘭分神時,便從背後掐住她的脖子,關於這一點,石秀蘭脖子上紫色的手印就已經足夠說明。
沈玉書冷冷地道:“看來殺死石秀蘭的兇器就是那副馬鞍!”
可以想到,當時被兇手掐住脖子的石秀蘭定然拼命掙扎,情急之下,兇手便拿出打好的馬鞍,朝石秀蘭後腦勺兒重重地敲了下去。
石秀蘭縱然會使毒,可被馬鞍擊了一下,已無力下手。扭打間,拽下兇手的一縷毛髮,兇手氣急敗壞之下,又操起馬鞍朝石秀蘭後腦連番敲去,這才導致她後顱骨碎裂。兇手得手後就近將石秀蘭的屍體掩埋,這就是為何鐵石鋪花圃裡會出現石秀蘭的屍體。
牛二突然有些悔恨,道:“這人看著老實巴交的,半天也磨不出個屁來,沒想到竟是個殺人兇手,早知道這樣,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給他做活兒!老天,我這不是助紂為虐嗎?”
沈玉書道:“牛二叔,多虧了你給他做活兒,不然你和顧大嬸都有危險。”
顧大嬸歎道:“是這麼個理兒,好歹算是見了天明,總比兩眼一抹黑強些。”
沈玉書也歎了口氣。
三人離開鐵石鋪子時已是日暮。斜斜的光束灑在西市的街道上,映出一片淡淡的橙紅色。忽然又起了風,吹得熱食鋪子周圍氳出陣陣白色的霧氣。
周易不解地問:“兇手為何要將青銅樹做成馬鞍啊,這不就相當於把聖旨當廢紙用嗎?”
沈玉書笑道:“長安現在戒備如此森嚴,他若是帶著那樣一件寶物出城,定然是出不去的。不過一副極好的馬鞍,倘若再有一匹絕好的寶馬,好馬配好鞍,這豈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周易又道:“可是即便到了現在,我們仍然不知道兇手是誰。”
沈玉書看著周易道:“至少有那波斯人的份兒!”
“不出意外,那個波斯人就是察爾米汗吧?”周易想了想,咂了咂嘴,道,“他這是下的好大一盤棋啊!”
“可不嘛,我們愣是被他耍得繞著長安城轉了整整三天。”沈玉書無奈地道。
“那……會不會那個和石秀蘭勾結的人便是這個察爾米汗?從始至終都是他一個人在下棋?”周易又道。
沈玉書想了想,問一旁的秦簡:“你覺得呢?”
“不可能。”秦簡眨了眨眼,語氣堅定。
“對,不可能。”沈玉書點點頭,又道,“察爾米汗為財設局,那人卻是在用這天下百姓設局,目的不同,道行也不一樣。況且,一個外邦人如何打聽得到石秀蘭?”
“那他們會不會有所勾結?就像石秀蘭和那人一樣。”周易又忍不住問。
沈玉書步子一頓,道:“有可能!”
周易擔心道:“那察爾米汗此刻會不會早已經跑了?”
沈玉書笑道:“一副金色的馬鞍若是飛奔在路上,應該會是一道不錯的風景,好風景總會有很多人願意去欣賞的。”

月色溶溶,風聲正緊,整個長安在燈火的映襯下,恍若一座閃閃發光的銀樓。沈玉書一行人乘坐馬車,正往金光門趕去。此刻,金光門還開著。淡淡的月光下,沈玉書的臉若絲綢般細膩,柔光中又添了幾分清寒。
馬車輕輕晃著,她靠在車門旁,聽著滾珠的簾子擊打的當當聲。秦簡閉著眼,懷裡抱著一把比月光更要冷的鋼劍。周易的腦子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事情,整個人顯得呆呆的。
馬車行了片刻,沈玉書突然啊了一聲。周易被沈玉書的這一聲嚇了好大一跳,秦簡的劍也噌的一聲被拔出,劍飛鞘落,寒光乍起,但車裡車外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只有一隻蒼蠅被斬斷了翅膀,正在車裡打旋。
此時此刻,周易看向沈玉書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是茅坑裡的石頭。“玉書,你瞎叫什麼?我還以為你出什麼事了!”周易搖搖頭,又道,“你是不是這幾天想多了,害得神志也不清醒了?”
沈玉書突然道:“周易你會憋氣嗎?”
周易被沈玉書問得糊裡糊塗的,道:“當然會啊。”
“那能憋多久?”
周易道:“憋不了多久,你忘了,小時候有一次我掉河裡差點淹死了。”
沈玉書笑了,周易卻沒笑。他不知道沈玉書好端端的為什麼會問這麼奇怪的問題,卻見她又問秦簡:“秦簡,這世上有沒有什麼法子能讓一個活人氣息全無?”
秦簡怔了一下,道:“自然是有。有門功夫叫靜息,是氣功的一種,中原道教裡就有這門功夫,能讓人在短時間內停止呼吸和心跳,看起來就好像死了一樣。”
沈玉書想,自己早該想到的。她斟酌了一下,道:“察爾米汗會不會是借此方法騙過了我們?”
周易眉毛一挑,道:“看來是了!他就是利用假死來欺騙我們!他先是不慎服了石秀蘭的迷藥,於是乾脆將計就計,趁機假裝死亡,好讓我們以為他真的死了。待毒性過了以後,他已在停屍房裡了,不巧我那天恰好去停屍房驗屍,他便使了靜息法再度騙過我,為的就是找機會帶著贓物不翼而飛。”
“不錯。”沈玉書點頭,笑了笑,道,“從發現屍體不翼而飛開始,就一直有一個問題縈繞在我的腦中。我從來都不信會有詐屍一說,那麼,一具屍體又怎麼會突然消失了呢?如果是兇手所為,我實在想不通,兇手既已拿到青銅樹為何還要偷走屍體?所以,剛才我便一直在想這件事,現在我可以確定,其實他就是假死,並且製造整起案件的人就是他自己。”
周易心中的疑惑也漸漸明朗,但他仍有一事未明:“可你說,他假死便罷了,為何還要弄斷自己的手指?這未免也太狠了些。”
沈玉書道:“戲只有演得逼真才會有人看的,只不過他假戲真做罷了。或許對他而言,紫金青銅樹和藍伽大玉扳比他的一根手指更有價值。”
周易歎了口氣,道:“想不到這察爾米汗身為波斯使臣,居然會做這等勾當。”
“他做的勾當,可不止這些。”沈玉書笑道。
“哦?他還做了什麼?”周易不解地問道。
“石秀蘭和另一個波斯使臣可能都是他殺害的。”秦簡道。
周易難以置信地道:“為何?他殺石秀蘭可以理解,波斯使臣是他的同伴啊,他應該不會殺同伴吧。”
“周易,從他起了貪念開始,他便已經將他的國家和同胞都拋棄了。他殺同伴,只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的同伴撞破了他的陰謀,發現了他假死的真相,所以他便殺之而後快,順便還將同伴的屍體放到了停屍房。倘若我們都沒曾好好看過他的臉,便可以把他死去的同伴當成是他,那麼他就是犯了再大的罪也一樣可以逃出生天!”沈玉書將自己的分析跟二人說了一番,之後又道,“而石秀蘭的死,我猜測是她當晚趁秦簡不備逃了出去,卻正好撞見了本應已經死了的察爾米汗,察爾米汗怕她壞了自己的好事,便一激動把她打死了。”
周易把扇子扇得唰唰響,道:“想不到這世間竟有這樣可怕的人。”
“是啊,可怕到可以為了一己私利,背棄自己的國家和生養自己的土地。恐怕他們在來長安的途中所遭遇的劫殺也是他親手策劃的,石秀蘭之前說沒能從箱子裡搜出紫金青銅樹,不過是因為他早就把青銅樹藏起來,借著同伴對他的信任來了一出偷樑換柱罷了。”
“那他為何不做得乾脆些,卻還要跋山涉水來到大唐境內?”
“你真看不出來這是一場陰謀嗎?”沈玉書語氣淡淡地道,“進入大唐後,他就可以將兇手嫁禍給唐人。你可以想像,如此厚禮在大唐失竊,波斯使臣也在大唐被殺,對波斯國意味著什麼?對聖上又意味著什麼?有時一點火星子便可以燒掉整座房子,這才是他,或者說,是他背後之人的真正陰謀。只要他得逞,誰還會在乎一具屍體?”
“此人實在惡毒,只要抓住他,這場陰謀自然會被粉碎。”
“不錯。”
秦簡問:“長安大大小小的門樓共十幾座,你怎麼知道他從金光門出去了?”
“察爾米汗昨夜鑄完馬鞍已是淩晨時分,城門早已關閉,所以他必然還在城中,而金光門是通往城外最近的路。”
沒過多久,馬車便停在了金光門門口,三人迅速下了馬車。金光門的士兵還在值崗。
沈玉書上前問了一人,道:“你們今天執勤時有沒有見到奇怪的人從金光門出去?”
士兵道:“每天都有奇怪的人,不知小娘子說的是什麼人?”
“金色的馬鞍,一匹馬,背上馱著個壯漢。”沈玉書道。
士兵長哦了一聲,道:“我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個怪人,他騎著快馬出城了。”
沈玉書沒再問其他,而是拿出魚符,命令守城的士兵迅速牽來三匹馬。她對秦簡和周易道:“我們走!”三人棄了馬車,改為騎馬,出城去追逃走的察爾米汗。
半個時辰後,周易道:“往哪邊走?右邊嗎?”
“左邊。”秦簡言簡意賅地回答他。
“為什麼?”周易問。
沈玉書瞪他:“你莫不是成了傻子,他一個波斯國的叛徒,怎會再回波斯?他定然是去了左邊。”
周易笑嘻嘻地揚了幾下鞭子,超過沈玉書和秦簡好幾丈。
又過了大半時辰,沈玉書細細地看了眼出現在面前的一處建築,道:“是一家驛站?”
冷風呼呼地吹著,他們下了馬,地上不深不淺的馬蹄印讓沈玉書露出一絲微笑。驛站的小院裡有兩匹馬,只有一匹馬上配有馬鞍,月光下卻不是金色的。沈玉書回頭找秦簡,可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
“大玉扳到手了嗎?”驛站二號房間裡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秦簡此刻正趴在驛站的屋頂上,透過揭出的瓦縫看向屋內。他看到兩個人,一個鬈髮,正是察爾米汗,還有一個人披著黑斗篷,戴著帽子,看不清面目。
察爾米汗道:“放心吧,已經得手,你可以回去交差了。”
黑斗篷看著察爾米汗的手指,道:“你倒是個可用之材!”
察爾米汗大笑,用著蹩腳的中原話道:“一根手指而已,不算什麼!還望閣下能回去替我美言幾句。”
黑斗篷笑了,道:“沒出什麼岔子吧?”
察爾米汗得意地道:“放心吧,此事做得可謂天衣無縫,我想沒人會想到這是一個死人幹的。”
“凡事都有萬一,若是你做事不乾淨,露出什麼馬腳,你該知道是什麼下場!”黑斗篷的聲音冷冷的,帶著不可侵犯的威嚴。
“絕對不會出問題的,我敢保證。”
黑斗篷哼了一聲,繼而又道:“你不該殺了石秀蘭!”
“我若不殺她,她定會將我做的事給和盤托出,那我們的計劃就不會如此順利!”察爾米汗不屑地哼了一聲。
黑斗篷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個田舍漢!放心吧,我回去會給你請賞的。”
“那便好,辛苦閣下了。”察爾米汗奉承道。
隨後,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又密談了一會兒。就在他們結束密談,準備推門出去時,黑暗處卻突然伸出一把劍。此刻那利劍已橫在了察爾米汗的脖子上。
“別來無恙。”秦簡的聲音冷冽如冰,嚇得察爾米汗一哆嗦。
“閣下真是好手段啊,竟然一個人把一場戲演得這麼生動,我差點就信了呢。”沈玉書走到察爾米汗面前,笑道。
察爾米汗疑惑地問道:“你是誰?”
“你這麼聰明,卻猜不到我的身份嗎?”沈玉書笑道,“我是大唐的臣民,是希望大唐和波斯兩國百年修好的大唐臣民!不像你,活像一條從髒水裡爬出來的狗。”
察爾米汗一怒,剛想說什麼,卻被秦簡給控制住了。他想向黑斗篷求救,可那個黑斗篷卻早已消失在了眾人眼前。
秦簡也沒想到黑斗篷竟然能在瞬息之間就逃出他的視線範圍。他想去追,可又怕察爾米汗也跑了,於是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那團黑影消失在夜色中。此刻,秦簡的心中可謂藏著滿滿的不甘。
沈玉書看出了他的心思,輕聲道:“不急,遲早我們也會把他繩之以法。”
察爾米汗像是一條剛撈起來的死魚,斜著眼睛望向沈玉書,道:“你是沈玉書?哼,我早就聽過你的名字,只知道你喜歡抓活人,沒想到你連死屍也不放過。”
沈玉書冷冷地道:“殺人的死屍當然不能放過。”
秦簡用劍抵著他的喉嚨,道:“剛剛和你一起的黑斗篷是誰?”
察爾米汗沒有回答他,只是一直在笑。
秦簡的臉色更難看了,道:“你若不說,我現在便殺了你!”
誰知,秦簡的威脅非但沒什麼用處,反倒讓察爾米汗笑得更猖狂了。他全然不顧自己的頸間還放著一把鋒利的劍,笑得極其用力,脖子被劍鋒割出了血也全然不在乎。
秦簡眉頭一皺,把手裡的劍又用力按了按,道:“那大玉扳和青銅樹呢?你若交出來……”
不等秦簡把話說完,察爾米汗便開始破口大駡,除了聽懂“做夢”兩個字外,在場各位再不知他說的是什麼。
“算了,押回去再說。”沈玉書歎了口氣。
秦簡點頭,剛要移步,突然神色一變,沈玉書也是一驚。秦簡的黑眸裡有一抹血紅,那是從察爾米汗嘴裡流出的血映出的。
“你們永遠也別想知道大玉扳在哪裡,我波斯國的戰車很快就要來了!你們的皇帝!還有你!還有你!統統得死!”察爾米汗近乎癲狂地指著沈玉書,指著秦簡,指著周易,滿嘴鮮血地咒駡著。待話音一落,他倒在了地上,徹底地死了,成了一具真正的屍體。
沈玉書等人驚魂未定,此事卻已告一段落。
沒人能想到竟會是這樣一個結果。那個黑衣人到底是何來歷,沈玉書至今都一無所知,只是每每想起他,都會讓她忍不住地心生駭意。
雖然藍伽大玉扳沒能被追回,紫金青銅樹也已被毀,但好在真凶察爾米汗已經被找到。那三個波斯使臣還沒跑出多遠,便被一直跟在他們後面的大唐兵士給帶了回來。李忱在得知真相後,便下旨召見了三位波斯使臣,向他們表明了大唐願與波斯永世交好的心願。最後,那三個波斯使臣心滿意足地帶著大唐帝王的旨意以及信物,在數百金吾衛的護送下返回波斯境內。
這件事情雖然看似被圓滿解決,但沈玉書的心中卻一直有個聲音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大唐將會面臨一場更大的陰謀。

第三章 青燈屍鈴

001
沈府,辰時。
沈玉書把最後一縷髮髻紮好,薄粉敷面,輕點口脂,從一個老舊的木匣子裡拿出一支並不顯眼的花蕾紋白玉簪,端詳許久,竟慌了神。
直到婢女竹月端著早食進來喚了她兩聲,她才回過神來,把簪子往頭上一簪,離了梳粧檯,理了理裙擺,問:“阿娘可起了?”
“起了,大娘子卯時便起了。”竹月把吃食一一擺到矮幾上,微微頷首。
“她可吃過飯了?”沈玉書找來件鵝黃色的半臂,遞給竹月,又問。
竹月幫她套上半臂,理了裙裝,道:“吃過了,碧瑤按小娘子說的,特意給大娘子煎了茶,大娘子吃過茶才吃的飯。”
沈玉書笑著點點頭,道:“那就好。阿娘可是又去了佛堂?”
竹月垂眼道:“是。”
“好,你且下去吧。”沈玉書笑笑,走到矮幾旁,坐下,簡單吃了兩口,便起身出了臥房。
穿過兩條廊道便到了佛堂前,沈玉書還沒進門,便聽見裡面咚咚咚的木魚聲和母親羅依鳳的誦經聲。
她悄聲走進去,找到一鼎帶柄的香爐,用火摺子點了香,在佛像前叩了三叩,複又把香爐置於堂上,閉目禱告良久。
羅依鳳見她進來,愣了一下,道:“今日歇著?”
沈玉書起身,坐到了羅依鳳旁邊,替她把被風吹亂了的經書翻好頁,神情複雜地道:“阿娘,今日女兒去大理寺遞交卷宗。”
羅依鳳手上的動作一滯,歎了口氣,道:“去吧。”
沈玉書看著經書中的字文,似是下了天大的決心,道:“我想去把當年吳湘案的卷宗要來。”
“你要它做什麼?”羅依鳳眉頭一蹙,道。
沈玉書的眼睛還是定定地盯著案上的經書,眸中似覆著一層薄霧,沉默了片刻後,她轉身堅定地看向羅依鳳,道:“我想替父親翻案。”
羅依鳳身子一震,放下手中的木魚,厲聲道:“你可知這當今聖上是怎樣的虎狼之人!”
“阿娘,當今聖上是個明君,即便是平頭百姓受了冤屈他都日日掛念,他厚待女兒這麼些年,父親的事,只要我們有證據,他也一定會……”沈玉書搖頭,哽咽道。
“住口!”羅依鳳面色更是凝重,“你可知這位聖人是何等厲害之人?他自幼便知裝瘋賣傻討好宦臣,登上了帝位後卻以雷霆手段限制宦官權勢,甚至能迅速根除前朝舊患培養自己的勢力,他這般手段,豈是你一個小兒能揣度的?”
“可他待女兒甚好,從未……”沈玉書備感委屈。
“待你好?你道是為何?那是你阿耶用命換來的!”羅依鳳說著,也不由得哽咽起來,一雙看透世事的眼睛泛起了淚光。
“父親一輩子官清法正,為多少人鳴了冤屈不平,他又為何要平白受此等汙名?”沈玉書不甘地別過頭,淚珠從臉上滑落,在地上的青磚上開出一朵又一朵的花。
羅依鳳一時語塞,沉默下來。
沈玉書也沉默,待腿都跪坐酸了,才起身,朝羅依鳳行了個大禮,走出了佛堂。走到門前時,她停了一下,回身道:“阿娘,玉書可以的。”語罷,她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佛堂門前,只留下了不絕的木魚聲和羅依鳳的誦經聲。
沈玉書徑直去了馬棚,想取了馬直接去大理寺。可她還未把韁繩解下,就聽到有人喊她:“小娘子等等,秦小郎君剛剛來了,此刻在正廳等你呢。”
沈玉書一愣,見來人是竹月,道:“他幾時來的?”
“小娘子去了佛堂不久,秦小郎君就來了。”竹月答。
沈玉書的眼睫毛忽閃兩下,口中嘀咕道:“他怎麼來了?”複又看著竹月,道,“我同你一道去吧。”
路上,竹月道:“小娘子,那秦小郎君長得可真俊秀。”
“那你覺得,林家郎君可俊?”沈玉書挑眉逗她。
“也俊。”竹月傻乎乎地答。
“那若是要你選一個做你的郎君,你選誰啊?”沈玉書眼睛彎彎地笑問竹月。
“小娘子你討厭!”竹月瞬間羞紅了臉,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面。
沈玉書臉上的笑意更甚。還未到正廳門前,她便見秦簡著一件墨綠色的緞子衣袍,腰系一枚雲母玉佩,筆直地站在一幅名畫前出神,竟真如竹月所說的有幾分清新俊逸之風。
沈玉書正要進去,突然眼珠子一轉,往旁邊的假山後一躲,招手喚竹月過來,附在她耳朵邊輕聲地道:“你去與秦小郎君說,我昨夜不慎染了風寒,今日寒症發作,病得厲害起不了床,實在無法見客,讓他早些回去。他若問起卷宗的事情,你就說我已委託了韋府尹幫忙處理,我今日不會出門。”
竹月呆愣愣地看著沈玉書,不解地道:“可是小娘子你不是好好的在這兒嗎?”
“我這話是誆他的,你只管原話說與他聽便罷了,明白了嗎?”沈玉書無奈地歎氣。
“可他若執意要見你怎麼辦?”竹月問。
“不會的,你就一口咬定我病得嚴重,他見我出不了門,定然不會再纏著你了。”沈玉書狡黠地笑。
“可小娘子……”
“別可是了,快去吧,按我說的搪塞了他就行,待我回來帶李記食鋪的米糕給你吃。”
沈玉書說罷,便一溜煙地抄小道走了。今日此行事關重大,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秦簡壞了她的事。

在臥房裡找出一頂白色的紗制冪籬,戴上,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後,沈玉書才放心地牽了馬從後門出去,策馬出了永寧坊,一路往西北方向飛奔。
不到一個時辰,她已經到了義寧坊,快到開遠門邊上時,便見一座宏偉的建築矗在眼前。這座重簷翼館、四闥霞敞的建築便是大唐最高的司法機關——大理寺。
沈玉書下了馬,將馬拴到了一個四下無人的空曠角落裡,正了正衣襟,進了大理寺的大門。
見有女子進來,寺內的一位小官一愣,道:“此乃官家司法重地,小娘子且慢。”
沈玉書似也忘了自己這一身行頭,被小官一提醒,才想起把蒙在面前的輕紗撩上去,掏出魚符驗明身份,笑道:“我找趙寺丞。”
小官看著沈玉書一愣,又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小娘子請隨我來。”
沈玉書道了謝,便隨小官繞過了好幾條回廊,到了一間雅室門口。雅室門大開著,從外面一眼便能看到裡面一個留著山羊鬍子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案前看東西,案幾上堆放著的成山的卷軸使得玉書只能看到他半張臉。看樣子,此人大抵就是大理寺寺丞趙不尤了。
沈玉書朝小官微微欠腰以表謝意,然後取下冪籬徑直進了屋子,朝趙不尤行了個禮:“參見趙寺丞。”
趙不尤抬頭看她,山羊鬍子也跟著往上一抬。他把眼睛眯得細細的,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道:“你是?”
“在下沈玉書,前些時日受聖上之令清查波斯使臣遇害的案子,今日前來,便是將卷宗遞呈寺丞。”沈玉書頷首,從衣袖中拿出一卷暗黃色的卷軸,雙手遞給趙不尤。
趙不尤一愣,趕忙起身接過卷宗,面色祥和不少,道:“原是沈家小娘子,怎也不叫人通報一聲,害某差點沒認出來。”
沈玉書淺淺一笑,沒有說話。
趙不尤打開卷軸,大略看了一眼內容,不禁大為讚賞:“怪不得聖上如此看重小娘子,這卷宗寫得真是清清楚楚、滴水不漏。字跡也是娟秀有力,頗有魏晉風采,不愧是沈……”
意識到自己提了不該提的人,趙不尤一頓,尷尬地笑笑,還想找其他話頭,沈玉書卻已開了口,謙遜地道:“是聖上教導得好。”
“聖上英明神武、文韜武略,小娘子也聰慧不凡。”趙不尤接過話頭,又是一番誇讚,看沈玉書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欣賞。他為官數載,一看便看出了玉書聰慧下的圓滑精明。
“趙寺丞謬贊了。玉書還有別的事,便先走了,還望寺丞莫怪小輩失禮。”
沈玉書說罷,便出了雅室,腳步飛快地出了大理寺正門,把卸下的冪籬又往頭上一戴,將自己包了個嚴嚴實實,上馬朝西市的方向奔去。她的鞭子揮得又急又狠,馬兒便也跑得飛快。
待到了人多的西市,沈玉書騎著的馬差點驚了路邊的行人,她趕忙拽了拽韁繩,讓馬跑的速度慢一些。最後一人一馬停在了好再來茶樓門口。
好再來是這西市最大的茶樓,哪怕不是節日也不缺人氣。說到原因,卻不是因為它的裝修佈局有多好、茶泡得有多香,實在是老闆請的那位說書人太會講書,每每都有人不喝茶也要來聽他講書。
沈玉書和周易來過幾次,知道這裡的茶座向來空不了,如今一踏進去,卻還是不禁愣了一下。
亂哄哄的拍手叫好聲震得沈玉書的耳朵一疼,她忍不住出了門又看了眼牌匾,確定這就是好再來,才又踏了進去。這樣的景象,讓沈玉書都要懷疑這是哪家名妓的場子了。
不過她也沒時間探究這店裡怎麼突然多出了這麼些人,跟夥計說了下自己提前訂好的廂房,便跟著夥計上了二樓。
上樓的時候,沈玉書隨意地瞟了一下樓下正中央的說書人,又是一驚。只見那人穿著一身白衣,腳上穿著白鞋,臉上不知敷了多少鉛粉,竟白得像紙,毫無氣色,整個人乾瘦枯槁得不像個人,雖正眉飛色舞地朝座上的各位看官侃侃而談,玉書卻怕他說到下一句便咽了氣。
“你們老闆怎又請了這樣一位?”沈玉書好奇地問。
夥計走在前頭引路,笑道:“這位說得好唄。”
沈玉書眨了兩下眼睛,又往樓下看了一眼,不再作聲,隨著夥計到了最末的一間廂房。
玉書開門進去時,大理寺主簿李銘正在給自己斟茶,見沈玉書進來,只笑笑,也不作聲。
沈玉書吩咐夥計下去,關上房門,朝李銘行禮:“讓李主簿久等了,是玉書的不是。”
“坐吧。”李銘朝旁邊的座位揚了揚下巴,氣定神閑地喝了口茶。
沈玉書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只道這兒人多,卻不想竟會有這麼多人,早知道就換個地方了。”
“不用,人多些才更方便。”李銘搖搖頭,示意沈玉書坐下。
沈玉書便不再客氣,就著墊子跪坐下,整理了一下衣服,才猶豫著開口道:“上次在申州與主簿所說的,不知主簿……”
“我帶來了。”李銘語氣淡淡的。
沈玉書一時有些不知所措,眼睛裡滿是感激,思來想去,不知應說些什麼,最後鄭重地說:“主簿的大恩大德,玉書今生無以為報,若今後主簿有何難事,玉書一定……”
“別說了,我不為你,只為了你父親,你父親是個好官,待人做事都很令人敬佩。我這麼做,不過是圖個心安。”李銘語氣依然淡淡的。
沈玉書眼睫一垂,道:“晚輩冒犯了。”
“你不必如此拘束,我也只是盡我所能。”李銘說著,將幾卷卷軸遞給沈玉書,又道,“這些是吳湘案當時來來回回好幾次審理的卷宗,我找了很久,也就找到了這些,怕是不太全。”
沈玉書接過卷軸,欣喜道:“主簿有心了,這些便足矣。”
李銘微微一笑,喝了口茶,又道:“只是,此事牽連甚廣,若想再拿出來說事,只怕……”
李銘還未說完,門外傳來了敲門聲,嚇得沈玉書趕忙將卷軸藏於袖中,緊張地問:“誰?”
“小娘子,是我,我來給二位上小食。”
門外傳來夥計的聲音,沈玉書這才放下了心,朝李銘不好意思地笑笑,道:“進來吧。”
夥計應了聲,端著食盤推門進來,把小食一一放到案幾上,又掏出兩錠銀子放到桌上,低聲道:“二位慢用。”
“這……這銀子是?”沈玉書疑惑地問道。
“哦,這個是我們那位說書人送的,凡是來我們店聽他說書吃茶的客官,他統統會送上五兩銀子以作答謝。”夥計答道。
“日日如此?”沈玉書瞪大了眼睛。
“是,日日如此。”夥計點頭,拿著食盤退下了。
眼見夥計已經合上門走了,沈玉書還是一臉不解:“這天下竟還有這樣的好事?”怪不得這店裡今日這麼多客人,原都是為了這五兩銀子。
李銘也不明所以地搖搖頭,接著剛才的話頭道:“你可想好了?”
“李主簿,想來你也定是不解我一介女流之輩為何要日日出來抛頭露面,做此等危險又不討好的事。”沈玉書笑笑,想了想,又道,“我父親還在的時候,便常與我說這天下的百姓太苦,他生於寒門,既然做了官就要為朝廷、為百姓鞠躬盡瘁。如今他不在了,我卻不能讓他的願望就這樣變成遺憾,我要替他走完一生,自然也不能讓他平白地就成了別人的犧牲品。”
說著,沈玉書的眼睛已經覆上了一層水霧,可她還是保持著微笑,哪怕她已經哽咽。
李銘忍不住地歎了口氣,鼓勵道:“我相信你會和你父親一樣優秀。”
沈玉書破涕為笑,一邊笑一邊點頭,眼底是辛酸、是希望、是知足、是羞澀。

太陽西斜時,沈玉書已拎著李記食鋪的糕點站在了家門前。落日的餘暉映在她鵝黃色的衣袍上,像是給她裹上了一層金燦燦的光,甚是好看。
沈玉書本想回臥房,瞥見竹月站在正廳,便舉起手中的糕點晃了晃,提了音調道:“竹月,你的米糕!”
誰知,她話都說完了,竹月竟還是低著頭定定地站在正廳內,滿臉為難,像是被人施了定身術。
沈玉書以為她是沒聽見,便又大聲了點:“竹月!我叫你呢!”
剛語罷,她便覺出了不對勁,剛剛她看竹月的時候,似乎瞥見了一個墨綠色的衣角。念頭一出,沈玉書便忍不住往正廳西側看去,雖隔著一道廊柱,可她確實看到了墨綠色的衣角。
墨綠色……秦簡今早來時穿的便是這個顏色的衣服,莫非……
一時間,沈玉書也定住了,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好幾圈,最後決定先溜為快。可她剛一轉身,便見那抹墨綠色繞過廊柱,走到了院中,他臉色鐵青地看著她,道:“你不是病得起不了床了嗎?”
沈玉書沒敢回頭看他,卻還是覺得背脊發涼。許久,她才吞吞吐吐地說:“我……早上的時候……我確實是……”
沈玉書話還沒說完,便聽到身後一聲冷哼,嚇得她一哆嗦,再也扯不了謊了。最後,她竟鬼使神差地轉過身,舉起手裡的米糕問秦簡:“你……你吃米糕嗎?”
說完,她自己都想笑。只是,沒等她笑出聲,秦簡已經冷著臉風一樣地走了,只留下腰間環佩相撞的叮噹響聲。
沈玉書的笑容一僵,放下舉著的手,詢問地看向竹月。
竹月心虛地笑笑,怯生生地道:“我按小娘子說的與秦小郎君說了,他後來也走了的,可誰知未時的時候,他竟又回來了,還帶了許多治寒症的藥,我……”
“於是你就招了?”沈玉書問。
竹月連忙搖頭,解釋道:“沒有的,我同秦小郎君說,說你已經服過藥了。然後、然後他便問我可曾給你叫郎中,我說沒有,他竟又去找了郎中來,硬要給你看病,我一急,就不小心說漏嘴了……”
沈玉書點點頭,忽而又笑了,把米糕遞給竹月,道:“你的米糕!”
見著是李記食鋪的米糕,竹月欣喜地接過,卻又突然一頓,擔心地說:“可是,秦小郎君生氣了怎麼辦?”
“他且生他的氣唄,管他作甚?”沈玉書不屑地撇嘴,嘴上說得可硬氣了,心下卻虛得很。她對秦簡本就不是很瞭解,雖已相處了有些時日,可也只知他平日就是個悶葫蘆,心裡有什麼也不會說出來,面上更是不會讓人看出來。可今日,他竟是把不高興都寫在了臉上,這倒讓沈玉書覺得有些不知所措。
之後幾日,秦簡果真再沒登過沈府的門,就連沈玉書進宮面見聖上時,他也沒來找她。
好在皇帝日理萬機,並沒工夫管她的閒事,只讚賞了一番她的辦案能力,便賞了她三十萬錢、二百匹絹讓她退下了。得了賞賜,沈玉書自是樂得不行,心裡盤算著要給自己和阿娘置幾件衣裳,再給府裡新添些什麼家具。
而此時的周易,卻沒那麼歡樂了。他握著筆,眼神呆滯地看著桌上的白紙,半天也沒寫出一個字,心思早已不知飛去了哪裡。
旁邊的婢女看著他這般模樣,心下也犯急,催道:“一郎還是快些寫吧,這都一個多時辰了,主人回來若是見你一篇文章也沒作出來,怕是又要動怒了。”
“這若是讓我寫春宮小本我還寫得出來,可那科考文章我如何寫得出來?”周易把筆往硯臺上一放,一臉委屈地趴在桌上。
“一郎那麼聰慧,用些心肯定能寫出來。你就是隨便寫一篇,我也好和主人交差不是?”婢女把被周易扔了的筆又拿起來,想盡辦法要塞給他。
周易無法,只得又拿過筆,剛在紙上寫了不到一列字,就又把筆放下了。
突然,他眼珠子一轉,抬頭看了看身後的婢女,道:“好喜鵲,你就通融通融,放我出去一會兒吧,我送你一支雲翠軒的金簪子怎樣?我這都好些天沒出過門了,整日在這兒坐著,我都要發黴了。”
“一郎快別鬧了,娘子就在前廳坐著,我若放你走了,別說金簪子了,你我都要挨責駡的。”喜鵲為難道。
周易一下子又蔫了下來,趴在桌子上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剛消停了一會兒,他又問喜鵲:“你可知沈小娘子最近都在忙什麼?”
“不知道。”喜鵲搖頭。
“那長安最近可又有什麼新案子?”周易又問。
“應該是沒有。”喜鵲還是搖頭。
“若是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你可得第一時間告訴我,我好傳消息給秦兄,讓他救我出去。玉書要是少了我這個京城第一仵作,定是寸步難行。”周易說著,便不由得感歎起來。
喜鵲無奈,好言勸道:“一郎還是寫文章吧,你也知道,主人不愛你打聽這些東西。況且你遲早也是要為官入仕的,那些髒東西你還是不碰的好。”
“為官入仕比得上查案光彩嗎?我做的是為民申冤的大事!”周易不服氣地同喜鵲爭辯,可見喜鵲沒有要與他再說什麼的意思,他又煩躁地擺擺手,道,“我同你說這些做什麼,你見識短淺,說了你也不懂!”
喜鵲歎了口氣,為他倒了茶水,道:“還有半個時辰主人便回來了。”
“知道啦!我寫還不成?”周易徒有一腔的怨氣,卻還是不得不抓破腦袋在紙上留下一列列文字。待祭酒林風眠回來時,他正好落了筆,算是險險地寫完了。
不過,毫不意外的是,這一日他還是被罵得很慘。
林祭酒看了他的文章,臉色難看得像個閻羅,張口便是:“你個沒出息的不肖子,四書五經都白讀了?好意思寫這種東西給我看?也不怕丟盡了我林家的臉面!”
周易心有不甘,卻到底沒能說出一句硬氣話,只弱弱地來了一句:“你的臉面哪兒有那麼大。”
氣得林風眠又是將他一頓揍。

002
眼看就是清明節了,長安城難得太平了些時日。沈玉書因與秦簡鬧了不愉快,秦簡不再登門,她也難得清閒,於是她將從李主簿手中拿來的吳湘案的卷宗看了好些遍,好久也沒出門。
而周易被林祭酒逼著日日讀書,參加了科考。眼見前日都放了榜了,也未見他出門蹦躂,想來是因為他落了榜,又被他父親給關了起來。
清明節這日,沈玉書難得地出門陪母親給父親和兄長掃墓,卻逢上了下雨。細密的雨絲夾著淡淡的愁思拍打在她的臉上、身上,冰涼涼的,心裡的那股涼意更是成了徹骨的寒。
正所謂,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因為擔心母親的身子,沈玉書便沒有在墓地逗留太久,只簡單地掃了下墓,將準備好的吃食擺到墓前,又與父親和兄長說了些貼心窩的話,便攙扶著母親下山去了。
好在她們今日是坐著牛車出來的,下著雨倒也無大礙。一下山,她們便鑽進了車廂裡,掏出事先準備好的湯婆子暖了暖手,叫車夫快些趕回家。
車夫應了聲,便將牛車駕得飛快。還好沈玉書反應快,及時扶住了羅依鳳,否則羅依鳳就磕到身後的隱幾上了。
不多時,牛車停了下來,車夫道:“大娘子,到了。”
沈玉書應了一聲,扶著母親下了車,剛要和母親說什麼,卻瞥見門前站著一個人。那人身著紫緞圓領雲紋衣袍,腰間束著精緻的玉帶,手握重劍正焦急地在屋簷下踱步。
來人,是秦簡。
這著實讓沈玉書愣了一下,秦簡都好些日子沒來過她的府門了,今日如此情態登門造訪,想來必不是為了什麼好事。
心下有了思量,沈玉書同羅依鳳解釋了一番,便叫來碧瑤將羅依鳳扶了回去,自己則在門口和秦簡相望無言。
秦簡一開始還拉不下架子,沈玉書不說話,他便也不說。後來實在耗不下去,他心裡又急,便不自在地把頭別向另一邊,道:“好再來茶館死了人。”
“什麼?”沈玉書一驚,也不顧他們剛才相處得多不自在,眼睛直勾勾地看向秦簡。
沈玉書目光灼灼,秦簡卻依然不看她,只冷冷地道:“死了個說書的。”
沈玉書眉毛一蹙,想了一會兒,拍了下手,道:“難道是那個白得跟死人一樣的……”
“是。”不等玉書說完,秦簡便答道。
“那……到底怎麼回事?”沈玉書也急了。
“我帶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說著,秦簡已經拽起她的衣袖往前走。
沈玉書一開始還傻愣愣地跟著他走,感覺有雨絲打在臉上後才回過神來,拽住了秦簡,道:“這下著雨,你打算怎麼走?”
秦簡放開她的衣袖,道:“騎馬。”
“這麼大的雨還騎馬,你瘋了吧!”沈玉書不可思議地看著秦簡,這才注意他來時沒打傘,一身華服都被雨打濕了,眉毛和頭髮上都掛著水珠。
她沒來得及想他今日怎穿得這般隆重,拽起他的濕衣袖便往門前牛車的方向走,吩咐了車夫去好再來茶館後,也不管秦簡的意願,直接把他按進了低矮的車廂。
眼見牛車已經走開了,秦簡便也無話可說,再次開啟了他的高冷起來誰也不認模式。
二人一路無話。
路上沈玉書一直在想,好再來茶館的老闆向來是個十足的好人,賣的茶品種類繁多卻都很便宜,無論是城中百姓還是南來北往的客商,若是渴了都喜歡進去坐坐,想來也不會結什麼仇家,怎就突然死了個人呢?
難道是其他茶館生意冷淡,嫌他店裡生意太好,一時眼紅便來鬧了這麼一出?所謂生意場上無父子,有時鬧得急眼了做出這樣的混事也不是不可能。
到了好再來茶館,他們“默契”得毫無交流地依次下了車,徑直進了茶館。
沈玉書一進去,又是一愣,這茶館也著實冷清了些,與前些日子她見到的門庭若市的景象簡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而她那日見到的說書人,此刻還是那副鬼一樣的模樣,像一根細竹竿頂著一塊白色的帆布一樣躺在地上,眼睛直愣愣地瞪著,身上卻不再是只有白色,他的胸口正盛開著一朵嚇人的血蓮,在他單薄的白袍子上開得妖豔無比。他的脖子上還掛著一圈銅鈴鐺,風一吹過便會發出幾聲詭異的鳴響,好像在講他嘴裡沒有講完的故事一樣,直讓沈玉書看得毛骨悚然。
這茶館裡冷清,門外卻熱鬧非凡,聽聞這裡死了人,路過的行人個個探著頭想看看裡頭是何景象。衙差們本就因為休沐 之日被拉來查案而心煩,這會兒更是被湊熱鬧的人群惹惱了,便乾脆把看熱鬧的百姓都給轟走了,茶館也就變得越發冷清了。
茶館的老闆朱墨兒靠在門前,活像一棵歪脖子樹,不聲不響地直喘大氣。
沈玉書問了個衙差:“墨兒叔他?”
衙差歎了口氣,道:“我們來時他就已經這樣了,許是店裡出了命案,日後的生意定要慘淡些,擔心。生意人嘛,到底是看重錢。”
沈玉書又回頭朝死了的那個說書人瞅了瞅,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衙差搖了搖頭,臉色也開始泛白,道:“這事兒怪得很喲!”
“哪裡怪?”沈玉書疑惑地問。
衙差緊接著又道:“人本來就怪,死法也怪得很,沈小娘子你且走近細細看看。”
沈玉書點頭,往茶館中央的說書案邊走了走,便注意到屍體的胸口上有一把銳器直直地插了進去。
瘮人的白和耀眼的紅,強烈的視覺反差下讓一切都變得詭異起來。
沈玉書轉身,朱墨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她的身後,兩隻眼睛正瞪著她。沈玉書感到背後一陣涼意,見朱墨兒手裡握著一個金錢袋,鼓鼓囊囊的,應該是裝了銀子。
“五十兩,一共五十兩!”朱墨兒指著錢袋子,用手指比畫著,又望著沈玉書,發了瘋似的道,“你知道嗎,我每天都能白白收到銀子,坐著能收,躺著也能收,我以為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可誰知,竟出了這檔子事兒!”
朱墨兒說著,兩行老淚奪眶而出,越哭越止不住。
“每天都能白白收到銀子?天下哪兒有這樣的好事?”沈玉書聽得一頭霧水,心下覺出了不對。
但她又一時半會兒想不出問題到底出在哪兒,只覺得這樣的話不像是朱墨兒這個老實人能說出的,分明是他受了刺激失了神志才胡言亂語出的。
她無奈地歎了口氣,想來從朱墨兒口中審問案情並不是什麼明智之舉,他這般瘋癲模樣,哪兒能說出什麼有用的證詞來?
沒辦法,她只得轉過身去,想著從屍體上發現些破綻來。就在這時,朱墨兒突然哼唧了兩聲,伸出手將金錢袋遞給沈玉書。
沈玉書疑惑地道:“給我的?”
朱墨兒點點頭。
她打開金錢袋,裡頭真的都是銀子,數一數也確實是五十兩。
朱墨兒被冷風吹得清醒了幾分,豎起五根手指,神秘兮兮地道:“那人每天給我五兩銀子呢。”
“誰給你的銀子?”沈玉書疑惑地問。
朱墨兒指了指那具屍體,道:“就是他,就是他給的。”
沈玉書有些納悶,問:“你說他每天給你五兩銀子?”
朱墨兒點頭,道:“是。”
沈玉書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問道:“這人不是你店裡請的說書人嗎?我那日來的時候,見他給你的店裡招來了好些客人呢,按理說應該是你花大價錢聘他,怎麼反倒是他給你錢了?”
朱墨兒歎了口氣,道:“說來話長,這人哪兒是什麼說書人?就他這鬼一般的模樣,誰敢請他說書?”
“可你不就請了嗎?”沈玉書不解。
朱墨兒擺擺手,又歎了口氣:“小娘子,我也不瞞你了,其實……這個人我根本就不認識,全長安估計也沒幾個人知道他的來頭。”
沈玉書挑眉:“哦?”
“十天前,他突然來了我的茶館,說自己是從海外仙山來的仙人,叫雲軒兒。可你們也瞧見了,就他那一副瘦骨嶙峋的樣子,街邊乞討的都比他好一些,他身上哪兒有半點仙人的樣子?”
沈玉書笑了笑,道:“看起來確實不像。”
朱墨兒又道:“若只是乾瘦些也就罷了,他還老愛穿那煞白煞白的袍子,一到晚上,那橘黃色的燭火映在他身上,要說他是鬼我也信。”
這一點不用朱墨兒說,沈玉書已經感受到了,從她第一次在好再來遇見雲軒兒時,便覺得此人甚是奇怪。
“既然如此,你又為何將他留在店裡說書?我記得你店裡原本是有一個說書人的,難道是店裡缺人手?”
“我這店裡從來就不缺人手,再說,他那個鬼樣子若是倒茶,你敢喝嗎?”朱墨兒頓了頓,又道,“他只說要來店裡長住,我說這不是酒樓,若要住店需到對面的客棧去,可他說他就想在茶館裡做個說書人。我又說店裡請過說書人了,請他去別處安生去,他又非說自己的書說得好,又不用我付他工錢,每天還倒貼給我五兩銀子。這樣的好事,我怎會不答應?”
“不付工錢也就罷了,卻還反賺五兩銀子,這買賣倒是做得。”
“那可不。一開始我嫌棄這人打扮怪異,不肯留他,心想他說的那些大白話許是唬人的,誰知他二話不說就從口袋裡摸出五兩銀子來。我又尋思那銀子會不會有假,便用手掂了掂,分量還挺沉,竟是十足的銀子。”
沈玉書越發不解了,問:“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那後來呢?”
朱墨兒道:“後來我就答應了他,反正銀子到手,後面怎麼說、怎麼做都隨他。他要是說得不好我便辭了他去,任由他撒潑耍賴也沒用,我這兒既落得乾淨又不吃虧。”
沈玉書提了幾分興致,道:“然後呢?”
說到這兒,朱墨兒突然興奮了起來,聲音拉高了好幾個調調,道:“奇怪的是,那人不但書說得極好,還真就每天給我五兩銀子,這不,到今天為止一共十天,一天沒落下,我總共白拿了五十兩,都在這錢袋裡一分沒動呢。也不知道他哪兒來那許多銀子。”
對於這件怪事,沈玉書也是大姑娘出嫁頭一回聽,頓覺稀奇得很,所以,她便轉頭看向一旁站著的秦簡,道:“你怎麼看?”
沈玉書眼巴巴地等他回答,秦簡卻只定定地看著侃侃而談的朱墨兒,獨自若有所思著,似是一點沒察覺到玉書的目光,也沒聽見她的問話一樣,鎮靜得很。
討了好大個沒趣,沈玉書尷尬地撇撇嘴,扭過頭看向朱墨兒。
朱墨兒此時也說得盡興了,興致甚高地道:“你們可能不知道,還有比這更怪的事呢。”
“哪裡怪?”秦簡問。
他一開口,沈玉書便又忍不住看了他兩眼,心下感覺癢癢的,卻又說不準到底是哪裡癢,難受極了。
“他呀,除了每天給我五兩銀子外,那些來聽他說書的,他也一視同仁,個個都有五兩銀子拿,這消息一出,半個長安城的百姓都來了,他一天就要發掉幾千兩呢。客人一多,我這店的生意也好了不少,我每天樂得都睡不著了,恨不得把他當財神供著。”
朱墨兒一說完,沈玉書便眉頭一皺,若有所思地看著腳下的青石地板。片刻,她抬眸看著朱墨兒,道:“我想起來了,前些時日我與朋友來你這茶樓吃茶,中途店裡的夥計還送了我們一人五兩銀子,說是說書人給的,當時我們還覺得奇怪呢,原來竟真是如此?”
沈玉書話音剛落,便感覺有一束目光直直地看向她,似乎要燒穿她的背。她一瞟,竟是秦簡。
秦簡的目光讓她不禁愣了一下。沈玉書心下以為秦簡既然肯主動來找她,應該已經沒那麼怪她了,可細細一想,當即便想扇自己兩巴掌。她剛剛的那話,不就是明擺著告訴秦簡,她騙他自己生病的那日,其實是出來與人吃茶了嗎?
一時間,沈玉書只覺焦頭爛額,自己從何時開始竟如此蠢笨了?
不過,她的無所適從倒是讓秦簡滿意地收回了目光,眼底有了幾分色彩。他看著朱墨兒,道:“他一直在茶樓裡沒出去過嗎?”
朱墨兒點點頭,道:“他每次說完書就回房了,至於什麼時候出去的我也不知道,我總不能整天跟著他。”
“這倒也是。”沈玉書收了心思,琢磨了一會兒,道,“他一天說幾次書?”
朱墨兒回憶了一下,道:“頭兩天他只說上午的場次,還有另外一位說書人說下午的,後來大夥兒都吵著讓他一個人說,從那以後上下兩場就全被他包了。”
朱墨兒緊接著長歎了一聲,臉上除了疲憊和無奈,再看不到別的情緒。現在店裡少了雲軒兒這棵搖錢樹,生意怕是會受到很大的影響。
沈玉書沒再多問,轉身又朝看臺走去,卻見秦簡正半蹲在空地上。他正凝神注目,看著看臺的地上放著的一支吹熄的火燭,在火燭旁邊還落著一些燭淚。
“你過來看看。”秦簡喊來沈玉書,語氣卻是一如既往的像是從冰窖裡傳來的一樣。
沈玉書頗有些受寵若驚地走過去,拿起火燭,右手在鼻子附近扇了幾下。下一秒,她的臉色立刻變了,迅速將火燭扔在一邊。
秦簡用餘光看了她一眼,道:“你的嗅覺向來敏銳,肯定聞出這是什麼了吧?”
沈玉書點點頭,用餘光偷偷看了一眼秦簡,秦簡卻早已收回了目光,看著地上的火燭,很是入神。
如此氣氛,讓沈玉書覺得頗為尷尬。她不自在地道:“那火燭上散發的,正是燈籠草燃燒的香熏味。”
說起這燈籠草,倒是有不少妙用。燈籠草在點燃之後可產生繚繞的煙霧,煙霧一散開,周圍都會變得霧濛濛的,讓人什麼也看不見。而這煙霧還可以用來驅趕蚊蠅,到了夏季,百姓是家家都有備用。
秦簡嗯了一聲,算是對她的回應,惹得沈玉書又看了他一眼。
待從他的身上收回目光後,她才道:“這屋子之前起過煙霧?”
“應該是。”秦簡點頭。
沈玉書眼珠一轉,看著朱墨兒問道:“墨兒叔,茶樓裡最近蚊子多嗎?”
朱墨兒搖頭,也滿眼疑惑地道:“沒有啊,我這茶樓就是冬暖夏涼,又少有蚊蠅,這才有那麼多客人的,你以前常來又怎麼會不知道?”
沈玉書點點頭。既然不是用來驅蚊的,那這燈籠草火燭是誰點燃的?
朱墨兒沒把她說的當回事,過了好一會兒才突然道:“對了,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情來,今天我這樓裡的確起過一陣迷煙。當時雲軒兒還在臺上說書呢,台下坐著三五十人喝茶,我在櫃檯前打盹兒,忽然聽見有人說起火了,我去看時,屋子裡已經是雲山霧罩的了,只不過那煙霧一會兒就被吹散了。也沒起火,便沒人把這當回事。”
“之後呢?”沈玉書問。
朱墨兒撓了撓頭,突然激動地道:“之後……那煙霧散盡後,雲軒兒的胸口上就已經是血紅一片了,那一大片猩紅的血花簡直嚇死人。茶客們驚呼著說有人死了,我趕忙跑過去一看,沒想到死的人就是他!”
沈玉書的手指在桌案上叩了幾下,道:“這就對了,看來是有人借用迷煙來做掩護,趁人不注意殺死了雲軒兒。”
朱墨兒也點頭,道:“應該就是這樣了。”
秦簡環顧了一下四周,道:“這燈籠草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單憑這一點無法確定兇手。”
“不錯。”沈玉書想了一下,又道,“如果說雲軒兒說書時給每人都發五兩銀子,這一天下來少說也有好幾百號人,上午下午加一起得有幾千兩才行。幾千兩銀子並不是小數目,用官家的銀箱來裝,也足有兩大箱子呢,可他那銀子難道隨身帶著?”
朱墨兒一聽,趕忙揮手,道:“嘿,雲軒兒那個瘦猴,走路都是飄的,哪兒來的力氣搬運那麼重的東西?不過我有些奇怪,每次輪到他說書時,那兩個裝滿銀兩的鐵箱子就已經擺在地上了,等茶客們來了,他就開始發銀兩,我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把箱子放在那裡的。”
沈玉書一時又陷入困惑,走到雲軒兒的屍體前蹲身觀察了半天。奈何她能力有限,看不出什麼所以然。
沒辦法,她只得招呼來了一位守在門口的衙差,道:“你去親仁坊林祭酒府上找一下林一郎,若有人攔著,你只說是韋府尹有要事找他,耽誤不得,叫他快些來。”
衙差領了命便快馬加鞭地走了。沈玉書繼續在這茶樓裡找尋線索,心裡卻不由得感歎,周易又欠了她好大一個人情。
說起來,周易父親林風眠確實是個難纏的人物,素來就見不得周易跟著玉書等人鬼混,再加上他還曾是三皇子的啟蒙老師,位高權重的也沒人敢說他的做法對不對。好在,沈玉書早便看出了林風眠這個讀書人的弱點,於他而言,金錢仕途都及不過面子更重要,所以,她便拿出韋府尹來當幌子。林祭酒心裡就是再如何不願,礙於面子,也會放周易出來繼續“不務正業”的。
心下這麼想著,沈玉書臉上便露出了些得意的神氣,惹得一旁的秦簡頻頻看她。
玉書被看得越發不自在,摸了摸額前的碎發,猛地抬頭對上他的目光,道:“那日確是我不對,但你也沒必要時時用這種眼神看我。”說罷,她便又低下頭,獨自走到了房間的另一邊。
誰知,秦簡竟不知何時也跟著她走到了那一邊。他輕功了得,走路自然沒什麼聲響,沈玉書倏地一轉頭,看見身後站著一道紫色的身影,愣是被他嚇得一激靈。
見她被嚇了一跳,秦簡嘴角動了動,眼底閃過一絲柔和的光。他思來想去,才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是擔心你……才……”
“只要我不死,聖上便不會怪你。”沈玉書說罷,又離他遠了些。
秦簡眼睫一動,沒有再跟上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道:“我不是為聖上。”
只是,他這一句沈玉書並未聽到,因為在他沉默的時候,她已經滿臉笑容地跑去迎接匆匆趕來的周易了。
周易穿著一身鑲著金邊的白色緞面常服,冒著雨騎著他的小白馬直奔好再來茶樓,剛到好再來門前,便扔下馬急急地往裡走,好好的一身華服沾了不少泥點子。
“你怎麼不換身衣服再出來?”沈玉書見他這副狼狽模樣,哭笑不得。
周易甩了甩袖子,又將身上衣服擰了擰,自顧自地走到茶桌前,為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口才道:“不是你說遇了急事,要我速速趕來嗎?”
“我那是說給你父親聽的!”沈玉書瞪他。
周易放下茶杯,氣定神閑地一笑,道:“我當然知道。不過,我還知道,沒有我,你們這案子就不好辦!”
沈玉書被他氣得直皺眉頭,深深呼出一口氣後,才抬手指了指屍體,道:“過去看看吧,京城第一仵作!”
周易搖著他的新扇子,滿意地點點頭。
只有秦簡把他們的玩笑當了真,一臉認真地和周易道:“她是為你好。”
周易一愣,笑出了眼淚,拍了拍秦簡的肩,道:“多謝秦兄提醒。”

003
雨還在下著,似乎比先前更大了些,就連天色也越發暗了。幾個衙差過來掌了燈,茶樓才變得亮堂了幾分。
沈玉書看向周易,道:“我到底是外行,看了許久,也沒發現什麼大問題,你快來看看。”
周易笑笑,走到她身旁慢慢蹲下來。即便是見慣了屍體的他,可在看到雲軒兒的一刹那,心裡也好似被榔頭猛敲了幾下。“這人的著裝打扮實在怪異,這死狀……嗯……好似很痛苦。”
雲軒兒胸口上的紅蓮已經變成了紫芍,正中插著的那把利器,不是金銀銅鐵,而是一把用竹子削成的短柄竹劍。周易查遍雲軒兒全身,也就只找到了這一處致命傷,另外又在雲軒兒的口中看到了些許白色的分泌物,經周易證實,那是胃中嘔吐出的腐酒。“他死前肯定喝過酒,還喝醉了。”周易判斷道。
喝酒本是件正常的事情,大家都愛在和朋友相聚時,抑或是宴會上小酌兩杯。但若說喝醉卻有些不太正常了,若不是在極喜、極怒、極哀、極樂的情況下,很少有人會喝醉。
沈玉書想,莫非這個雲軒兒死前遇到了什麼足以顛覆他情緒的事情?
“墨兒叔,今天你在店裡見到雲軒兒時,可覺得他有什麼反常的地方?”
“反常?”朱墨兒摸了摸自己的鬍子,道,“也沒見什麼反常的,倒是說書的時候情緒更高昂了。往常他說話都是死氣沉沉的,看起來病懨懨的,今天的聲調大了些,下面的茶客聽得也起興。”
沈玉書又道:“那他平時都說些什麼樣的故事?”
朱墨兒搖搖頭,道:“那可就多了去了,都是一些神神怪怪的東西,我也說不大上來,但是很吸引人就是了。”
“那他死之前說的最後一個故事你可還記得?”沈玉書繼續追問。
朱墨兒皺眉:“這……”突然,一拍腦袋,道,“我想起來了,他每天說的故事都寫在本子上,自己帶著,要說的詞都是事先背熟的。”
沈玉書了然,彎下腰重新查看,果真看到雲軒兒的口袋裡露出一個青褐色的書角。她拿出來翻開,見本子上字跡娟秀工整,倒透著幾分書生意氣。
都說字如其人,但沈玉書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這一手清麗脫俗的字和雲軒兒聯繫在一起,或許這字根本就不是他所書的。
事實也證明了沈玉書的判斷,當她翻到本子最後一頁的時候,就見那上面的字跡和文風突然變了風格,倒像是被人臨時拼湊上去的。
她心下覺得奇怪,大致讀了幾篇,發現前面的故事果真新穎極了,都是她沒見過的奇聞趣事,而最後一篇卻不同了,讀了好幾遍她才想起,這竟然是照搬了《山海經》的內容。
沈玉書把本子遞給秦簡和周易,待他們看得差不多了,才沉吟道:“你們說,前面這幾則故事會不會是有人幫他代寫的?在我看來,寫此文章的人還頗有些文采。至於這最後一則故事,我看倒像是因為某種原因斷了篇,雲軒兒自己從《山海經》中找來一篇充數的。”
周易素來喜歡這些流傳在民間的故事,此刻看得倒是起勁,道:“我看是,不過這前幾個故事倒是真不錯,比我看的很多傳奇話本還要好看。”
“是,所以我才說,寫故事的人文采斐然。”沈玉書贊同地點頭。
周易又翻了幾頁,道:“不過,這裡面怎麼還都提到了一個相同的地方——君臨府?這個君臨府你們知道是什麼地方嗎?我怎麼連聽都沒有聽過?”
沈玉書打趣他:“你沒聽過的地方簡直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
周易不服地撇撇嘴,繼續津津有味地看故事。沈玉書則皺起了眉頭,抬頭問秦簡:“你聽過這個君臨府嗎?”
“從未。”秦簡鄭重其事地搖搖頭。
沈玉書便又陷入了沉思,卻百思不得其解。這雲軒兒為何要花大價錢,主動找上門來說書?為何他的稿子前後風格差異那麼大?又為何前面的故事還未完結,他卻突然講起了《山海經》?
若單是講講《山海經》倒也沒什麼,怪就怪在他摘錄的這一篇,內容實在怪異得很,通篇都是對那冷血又殘暴的僵屍的描寫,說的是屍體在發生屍變後會怎樣行走如風,又如何殘忍地四處咬人禍及百姓,以致生靈塗炭。
雖說這則故事即便是黃口小兒也能倒背如流,可文風和前幾則故事的差異實在太大,雲軒兒為何會突然講這麼奇怪的故事呢?偏巧不巧,在他講完故事後就死在了茶樓裡,這兩者之間或許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聯繫。
想到這裡,沈玉書又忍不住望了眼雲軒兒。他雙唇泛白,面色比生前還要白得可怕,在燭火的映照下發出一種說不出來的細膩柔光。
沈玉書環顧四周,看了看周遭人的面色,哪怕光線昏暗,也不至於發出那麼奇怪的光澤。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對周易說:“你來看看他的臉,我怎麼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周易應聲看去,也是一愣,隨即拿出一個細薄的刀片,輕輕刮過雲軒兒的臉,竟刮出一層油膏來。經過辨識,那層油竟是凝固的豬油。
沈玉書一皺眉,叫周易繼續刮。待雲軒兒臉上的油光都沒了以後,周易才放下刀片。眾人湊近了,定睛一看,皆是一驚,他的臉上竟有幾道破潰的瘡,原是平時一直被豬油覆蓋住才沒被人發現。
周易咂了咂嘴,道:“據說豬油可以幫助傷口癒合,這也算是個民間的偏方了。”
沈玉書點點頭,思索了一會兒,又去看臺下的兩個裝銀子的鐵皮箱子。箱子裡是空的,顯然銀兩已經被發完了。
一個銅鈴鐺、一柄竹劍、一本故事簿、半截燈籠草火燭,還有那些來路不明數目不小的銀子,一堆看似毫不相干的東西放在一起,實在是讓人很難猜透其中的深意。
沈玉書歎了口氣,將情況和其中一個衙差交代了幾句,讓他去回稟韋澳。之後她又向朱墨兒討要了那個金錢袋,說等案子查清了再歸還與他。朱墨兒自然不會推辭,只希望快些破案,不要耽誤他店裡的營生,他就謝天謝地了。
周易站起身,隨手找了個條凳坐下,把玩著手中的扇子,問玉書:“你說那個雲軒兒會不會是自殺?”
“你考我?”沈玉書看了一眼周易,笑道,“他不可能自殺的,他胸口的那柄竹劍都穿破胸膛了,若是自殺,是不可能將刀劍刺入那麼深的,況且他若真的想死,也沒必要非得在一個人這麼多的場合結束自己。這一切都不合邏輯。”
周易鬱悶地歎了口氣,笑了笑,道:“我怎麼總是難不倒你?”
沈玉書也笑,指了指靠桌站著的秦簡,道:“你連他都難不倒,如何難倒我?”
秦簡的眼底再一次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神情,玉書突然提到他,他是詫異的,卻也是開心極了的。
三個人在茶館裡站了半天,連一口水也沒有喝,現在肚子正餓得咕嚕叫,於是他們便先去周邊的小食鋪裡點了幾碗餛飩。
沈玉書吃著餛飩,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眼睛盯著餛飩碗,看得怔怔出神。
秦簡瞥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盯著自己的碗道:“吃飯的時候不要想事情。”
沈玉書回了神,道:“我是在想,那雲軒兒每天都要支出近千兩的銀子,他去茶館十天,就要支出近萬兩銀子啊,這樣的財力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秦簡又看了她一眼,卻沒有說話。
周易聽見他倆的對話,吸了口餛飩湯,咂巴咂巴嘴,道:“你是懷疑他背後有財團?”
“嗯,我就是這個意思。”沈玉書點點頭。
周易疑惑地道:“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難不成他真是那什麼仙山來的仙人,有一副菩薩心腸,特意前來救濟貧苦百姓的?”
沈玉書也沒想透,用手攪了幾下勺子,把餛飩湯攪得直在碗裡打轉。很快,她的眼睛又彎了起來,似是有了什麼不錯的想法。
周易又道:“可就算他是財神爺,也不能這麼敗銀子吧。他若是沒死,那豈不是給他一座銀礦都不夠他派發?”
周易的話雖然滑稽可笑,但也不無道理。細細想來,這著實是件讓人費解的事情。
沈玉書沒回他的話,此刻她正望著碗裡的餛飩若有所思,餛飩湯上漂起一層薄薄的油花。她忽然靈光一閃,道:“我們走!”
周易塞了一勺餛飩到嘴裡,含糊地問:“去哪兒?”
“鄭三屠的肉鋪!”沈玉書已起了身。
“去那兒幹嗎啊?”周易嘴裡嚼著,嘴上說著,一樣不耽誤。
“看看有沒有上好的豬板油。”沈玉書微微一笑。
沈玉書說罷,秦簡立刻懂了,也不管桌上的餛飩碗還沒放好,當即便起了身,差點把碗給帶倒了。
周易抬頭時,沈玉書已經起身走到街心,他這才慌裡慌張地結了賬跟了上去。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泥土腥氣。
沈玉書擔心今天是清明節,城中大多數人都去城外掃墓,鄭三屠的肉鋪若是生意冷清會提早收攤,因此她腳下的步子走得極快。
鄭三屠是長安城有名的屠戶,私下經營著一家肉鋪,平日裡做些豬肉買賣。只是這人暈血,每次殺豬且蒙著臉不說,還得喝七八碗渾酒,一頭豬要下三刀才能殺死,於是坊間的百姓就給他起了個諢名叫鄭三屠。
他的肉鋪在西市的西南角,搭眼看到那扇油乎乎的紅旗招牌便是了。
自寒食節以來,肉鋪的生意就較往日冷清了不少,好在鄭三屠這幾日準備的豬肉都不多,因此到這個時辰,肉鋪裡的豬肉已經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副豬下水和半個豬頭還掛在鐵鉤上,想是不會再有人來買,他正準備要收攤。
沈玉書怕他走了,隔著老遠就喊:“鄭三伯,你這是準備收攤了嗎?”
鄭三屠放下手裡的肉刀,笑盈盈地道:“玉書你來晚了,你鄭伯伯的肉都賣光了。”
沈玉書笑笑,走到他鋪子前才道:“我不是來買肉的,我是想向你打聽個事兒。”
鄭三屠倒是客氣,一直傻笑著,道:“什麼事你問吧。”
沈玉書道:“鄭三伯最近賣肉時有沒有見過一個身穿白衣打扮怪異的人來過鋪子買肉?”
鄭三屠左右想了一會兒,一臉為難地道:“這每天買肉的人那麼多,我一時也想不起來啊。”
沈玉書還是笑:“你慢慢想就好。”
鄭三屠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繼續收拾攤子,攤子都快收拾完了,才突然道:“好像是有一個裝束挺怪的人來過,模樣和你說的有七八分相似。”
沈玉書眼睛一亮,道:“那人每天都來買肉嗎?”
鄭三屠沉思道:“我要是沒記錯的話,他應該連續買了十天了,今天倒是沒見著。”他說完還朝鋪子外頭瞥了幾眼,囔囔了好一陣子。許是又想到了什麼,鄭三屠又補了一句:“那人啊不光買肉,每次來還要三斤上好的豬板油。說來也奇怪,我看他瘦得皮包骨頭,打扮得窮酸樣兒,卻每天都能吃得起豬肉。”
沈玉書笑笑,沉默了一會兒,又道:“鄭三伯,你注意過他買完肉都往哪邊去了嗎?”
鄭三屠嬉笑著道:“嘿,你這不是為難我嗎?我這一天忙上忙下的,哪兒有那閒工夫管他去哪兒了。看他那打扮,說不準他那銀子就是從哪兒偷來的。”
沈玉書低著頭歎了口氣。
這時突然有個小乞丐捧著一個花邊碎碗朝肉鋪走來,碗裡頭有個白麵饅頭,饅頭上留著一個黑色的手印子。
小乞丐不過八九歲,瘦瘦巴巴,臉色蠟黃,踉踉蹌蹌地倒在沈玉書身旁,看起來就是吃不飽食的。清明前後有些財主會佈施,街上的乞丐多了也並不罕見。
沈玉書扶起小乞丐,向鄭三屠討要了些熱水,又讓秦簡去鋪子買了幾個滾燙的肉包子給他。小乞丐許是餓壞了,見到吃食便一把奪了過去,也不管這是剛出籠的還燙著,便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慢些吃,吃不飽阿姊再給你買一籠。”沈玉書心疼地摸了摸小乞丐的額頭。
“謝謝阿姊。”小乞丐的眼睛躲躲閃閃,有幾分認生。
沈玉書蹲下身子看著他,問:“你叫什麼名字啊?”
小乞丐怯生生地道:“賴寶兒。”
沈玉書看了看四周,沒見著其他乞丐,又問:“就你一個人嗎?”
“嗯。我翁翁在龍王廟呢,他腿上生了瘡疤,不能走路,所以我才一個人出來乞食的。”賴寶兒搖搖頭。
沈玉書歎了口氣,道:“賴寶兒真乖。”
賴寶兒有了力氣,道:“阿姊,你在城裡見過一個叫雲軒兒的人嗎?”
沈玉書聽完有些愣神,以為自己聽錯了,反問道:“寶兒知道雲軒兒?”
賴寶兒雖小,卻強得像個牛犢子,道:“我當然認得,雲軒兒那個混蛋,還欠我三個白麵饅頭呢,說好了有錢就十倍還我,這會兒倒賴帳了。阿姊,你有沒有見過這個人啊?”
沈玉書正要說話,秦簡突然遞給她幾根魚肉串,她一愣,笑著接過,遞給了賴寶兒,邊走邊問:“寶兒,雲軒兒怎麼會欠你三個饅頭的?”
賴寶兒啃了口魚肉串,高興壞了,道:“他原本就是個乞丐,我翁翁在龍王廟見到他的時候,他都快餓死了,臉上還生了嚇人的瘡。後來我們才知道他老家發了瘟疫,死了很多人,他是逃難逃過來的。旁人見著他都躲得遠遠的,我翁翁見他可憐就勻給他三個饅頭,這才救了他一命,他還說日後飛黃騰達了就十倍百倍地償還。誰也沒把他的話當回事,誰曉得他還真就飛上枝頭做了鳳凰,現在我翁翁腿腳不利索,我當然要找他討要饅頭。”
沈玉書心中一驚,賴寶兒這鬼靈精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說起話來繪聲繪色的。“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她忍不住問道。
“我翁翁。”
“帶阿姊去龍王廟看看可以嗎?”
賴寶兒想了想,道:“嗯,阿姊是好人,我帶你去。”

龍王廟。
這裡年久失修,已有多處塌敗,但仍有十幾人鋪著草席把這裡當家。放眼望去,有人坐著,有人臥著,卻都是一樣的狼狽不堪,大概都是一些逃難的流民。
賴寶兒進了龍王廟就沖到一個老人身旁,還獻寶似的把沈玉書剛剛給他的魚肉串給了老人,想必這人就是他翁翁了。
見有人來,老人掙扎著要站起來,但腿上的傷讓他很難行動。賴寶兒將他扶起來,他溫柔地拍拍賴寶兒的腦袋,抬起一雙渾濁的老眼,望著沈玉書,道:“你想必就是沈小娘子了吧?”
沈玉書剛要行禮,聽到老人叫出她的名字,著實一愣,道:“老丈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老人咳了幾聲,得意地說:“我知道你們要找那雲軒兒。”
沈玉書一驚:“你如何知道我們是為雲軒兒而來的?難道是你讓賴寶兒在肉鋪堵我們?”
沈玉書說罷,秦簡握著劍的手一緊,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兩步,把沈玉書護在了身後。周易也警惕地收了扇子,定睛看著老人。
老人慈祥地笑笑,道:“幾位別誤會,我找你們,也是為了雲軒兒,我一個將死之人,不會把你們怎樣的。”
老人說罷,沈玉書還是無法放鬆警惕。她將老人細細打量了一番,直到看到他腳上的瘡疤後,她面上的神色才放鬆了幾分。這瘡疤竟和雲軒兒臉上的瘡很是相似,想來他可能也是真的認識雲軒兒。
沈玉書小心地問:“你真的認識雲軒兒?”
“是,他家裡害了瘟疫,來長安逃難,我救了他一條命呢。”老人如實回答。
沈玉書看了眼秦簡、周易,故意道:“我聽說這雲軒兒寫得一手好文章,又書得一手好字!怎會在這破敗之地與你們相識?”
老人哼了聲,道:“小娘子是從哪裡聽來的?那潑皮倒是認得幾個大字,但要說寫字那就差得遠了,更別說寫文章了。他渾身上下就一樁本事!”
“什麼本事?”
“胡吹亂侃的本事!”老人慢悠悠地道,“天上地下的,南來北往的,但凡從他嘴裡說出去的,假的也變成真的了。”
沈玉書沒有懷疑,說書的人嘴上功夫都是很利索的。老人的回答也算是肯定了她的推測——那本故事簿上前面所寫的文章和字跡均不是出自雲軒兒之手。想了想,她又問:“照你的說法,他應該和你們一樣連頓飯都吃不上才對,可他卻是個十足的有錢人,這要怎麼說?”
老人又冷哼了一聲,接著道:“小娘子,我沒有騙你,那雲軒兒就是運氣太好,不知踩了什麼狗屎運,竟靠著嘴上功夫,遇了個貴人,離開了龍王廟,還混得頓頓有肉吃。”
沈玉書繼續問老人:“那這些日子雲軒兒回來過嗎?”
不等老人回答,人群中有個粗眉大漢就哼了聲,道:“回個屁,他個沒良心的,有了錢就閃沒影了,哪兒還記得咱們?”
又有個人道:“就是就是,自從有個人過來找他,他的命運一下子就變了。”
“哦?是什麼人?”周易興致一起,問道。
“是個女的,穿一身粉色的宮娥長裙,細眉櫻桃口,生得還怪標緻的。”
說到這裡,大漢既嫉恨又憤慨,道:“他雲軒兒那半人半鬼的樣子倒有個美人來尋他,真是祖墳上冒了青煙。”
破廟外頭不知什麼時候起了一陣怪風。
有個婆娘鬼森森地道:“哪裡是祖墳冒青煙,依我看哪,肯定是被女鬼給纏上了,要他的命呢!”
沈玉書緊了緊身上的薄衣,問道:“那女人是什麼人?”
“好像是叫什麼杏姑的。”大漢接著道,“雲軒兒隨杏姑出去一趟回來,人立馬精神了許多,還說自己要發達了。自那之後,我們就再沒見過他。”
事情總算有了些眉目,雖說沈玉書還不能全然相信這個老人,可既然龍王廟裡的人都這麼說,這雲軒兒肯定和他們是認識的。
至於這個杏姑,想來也不會是個簡單的人物,沈玉書甚至覺得好再來茶館裡的銀兩可能都是出自這個杏姑之手。可她又為何要這樣做,沈玉書卻怎樣也想不明白。
沈玉書這樣想著,又拿出幾錠銀子,偷偷塞給了賴寶兒,道:“記得給翁翁請個郎中,到時候翁翁就能下地走路了。”
賴寶兒歡快地將銀子收好,又偷偷看了看他翁翁,老人朝他點點頭,他便心領神會地轉身溜到龍王像旁,取出一個小盒子,道:“玉書阿姊,給你!”
沈玉書遲疑了一下,道:“送給我的?”
賴寶兒點頭。
沈玉書猶豫地接過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下一秒,她的臉色就變了。盒子裡居然放著一把削刻精美的竹劍。那是一把和插在雲軒兒胸口上那把一模一樣的竹劍。
沈玉書掩飾不住驚訝地啊了一聲,心中疑惑不解,這把竹劍怎麼會在賴寶兒手裡?她把竹劍遞給秦簡和周易看了一眼,疑惑地看著賴寶兒問:“寶兒,這竹劍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賴寶兒天真地笑笑,道:“這竹劍是個怪叔叔送給我的,前幾日我在長安西市碰到過他,他和阿姊一樣好,還給我買了熱包子吃。”
“小子,以後怪叔叔給的東西可不能亂吃,小心被拐走了讓你見不到翁翁。”周易用扇子點了點賴寶兒的腦袋,賴寶兒被嚇得直往他翁翁懷裡鑽,以為周易是個壞人。
“周易,別鬧了,我們走吧。”沈玉書心情沉重地收好竹劍,轉身離開了龍王廟。
事情變得越發撲朔迷離了。除了杏姑外,賴寶兒口中的那個怪叔叔,會不會也和雲軒兒的死有關呢?
她沒有耽擱,離開龍王廟後,直接去了大理寺,找刑捕要了些人進行全城搜查。但最後的結果還是讓她大失所望,長安城中所有登記在冊的人裡,竟沒有一個叫杏姑的人。
心情實在煩悶,她便叫周易和秦簡繼續跟著捕快搜查一下,看還有沒有什麼可疑之人,自己則先回家了。
剛一到家,她便快速地回了臥房,從床頭的一個小盒子裡取出一個陳舊的簿子來。這簿子一看便有些年頭了,上面沒有明確標明具體寫的是什麼,卻寫滿了字。
只有細心些看,才會發現簿子的扉頁一角上有一行小字:“諸案審理考據心得。”想想也知道,這正是沈玉書的父親沈宗清在世時,對一些案子做的心得筆記。
沈玉書蹙著眉一頁一頁地翻找著,突然,她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一行字,目光沉了下來。上面寫著:“凡遇堵,須繞道而行。”
少頃,沈玉書放下簿子,拿出上次去好再來時店中夥計給她的五兩銀子,又拿出朱墨兒給她的金錢袋,把裡面的五十兩銀子統統倒了出來,一一比對。
可她比對了半天,竟然一無所獲,這些銀子與從錢莊裡取出的銀子並無半分不同,就連分量也一分不差。這樣的結果讓她的心情變得越發沉重了。
父親說,凡遇解不開的事要繞道而行,可除了這些錢,她實在想不到還能有什麼東西會和雲軒兒有間接的聯繫。
沈玉書愁眉不展地把玩著那些銀錢,突然,她手上的動作一滯。她輕輕地摸了摸銀子的表面,好像發現了什麼不對,然後,她猛地起身,把銀子拿到窗邊有光的地方,借著外面的光亮,細細一看,竟驚訝地發現銀兩上面均勻地附著著一些白色的粉末。
沈玉書不由得眼睛一亮,又用手仔細摸了摸,發現粉末竟像是炒熟的米糠和花生屑。她覺得不可思議,便湊近聞了聞,只覺得一股淡淡的陳皮味道一下子鑽進了她的鼻子。
她又走到床邊,檢查一下其他的銀子可有異樣,沒想到還真的有幾錠銀子上也沾著這樣的白色碎屑。沈玉書一喜,凝神想了一會兒,又拿出裝銀子的金錢袋查看一番,發現袋子底部居然也有一些殘留的碎屑。
她豁然開朗。想來是她剛剛倒銀子的時候,把錢袋上殘留的碎屑也給沾到了銀子上,才會有個別幾錠銀子上碎屑極多。
而碎屑又都是花生屑和米糠,這些都是製作米糕所用的原料,長安城糕點鋪甚多,若一一查探無異於大海撈針。好在這些碎屑裡竟還摻雜了些陳皮,長安城所有販賣糕點的食鋪裡,獨獨只有李記食鋪的米糕中會額外添加曬乾的陳皮粉。
可雲軒兒整日都在茶樓裡說書,就算再愛吃糕點,也不會將糕點和那些銀兩放在一起吧?
沈玉書越想越覺得蹊蹺,迅速將銀子收好後,出門去找秦簡和周易了。

004
李記食鋪。
太陽還半掛在天上,西市里仍是車水馬龍。
老闆李四正坐在櫃檯前拿著算盤,敲得咕嚕咕嚕震天響。看那眉開眼笑的樣子,估計寒食節這幾天,鋪子裡的糕點生意還不錯。
周易拉著秦簡要去旁邊的騾馬行看看,沈玉書便自己徑直去了李記食鋪。她邊朝櫃檯走,邊笑道:“李叔賺大錢了吧?”
李四美滋滋地咧著嘴唇,道:“玉書來買米糕嗎?”
沈玉書笑笑,走進了店裡,問道:“李叔,最近買米糕的人多不多?”
李四笑嘻嘻地道:“還是老樣子。”
沈玉書也不點破,只奉承道:“李叔就是會做生意。”
李四是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見沈玉書一直盤問他,便道:“玉書,你是不是又遇著什麼案子了?”
沈玉書也不避諱,道:“是朱墨兒的茶館裡頭出了一樁命案,我就想著來問問你知不知道些什麼……”
李四撥了撥算盤珠子,趕忙推脫道:“那可和你李叔沒關係啊,我這都好幾天沒出過門了,你不說我都不知道好再來出事了。”
沈玉書手指在櫃檯上叩了兩下,道:“李叔你別緊張,我就是問你個事兒。”
“問我?我能知道啥子喲?朱墨兒的茶館我又不常去。”
沈玉書搖搖頭,道:“我是想問你,你店裡的米糕現在還摻不摻陳皮粉?”
“摻啊,我這鋪子這麼多年了,可一直都童叟無欺,從不幹那些沒良心的事兒,該下的料我一點都不省的,你天天來買還不知道?”李四一拍胸脯,一臉嚴肅地保證。
沈玉書眼睛彎彎,道:“我就隨口問問,沒別的意思。不過,你這些糕點是不是只在長安城售賣啊?有沒有賣到過別處去?”
李四鼓著蛤蟆眼,道:“我家的米糕一直都只在長安城內售賣的,不過前些日子我曾雇了個叫溜蛋兒的挑夫,他有沒有將米糕賣出去我就不曉得了。你問這個做什麼?”
沈玉書臉色一變,皺眉道:“那個溜蛋兒人呢?”
李四突然氣呼呼地道:“早走了,前幾天突然和我說不幹了,說是謀了個好差事,還頤指氣使地說我克扣他的工錢,貨鋪裡兩個鐵籮筐也讓他順了去,到現在還沒還我呢。我給他的工錢不低了,他也不去問問別家什麼行情。”
“是十天前嗎?”沈玉書追問。
“是啊。欸?你怎麼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我沒跟你說過吧?”李四一臉疑惑。
沈玉書會心一笑,道:“你說了,是你忘了。”
李四把八字眉一蹙,懷疑地問:“我說了嗎?沒有吧?我記得我沒說啊。”
沈玉書又是一笑,狡黠地說:“李叔,不如咱們打個賭,怎麼樣?”
“打賭?”李四道,“賭什麼?”
沈玉書眉毛一彎,笑道:“我賭那個溜蛋兒明天就會回到你的鋪子裡,哭著喊著讓你留他做活兒。”
李四自是不信,溜蛋兒走的時候是鐵了心的,怎麼可能還會回來?他以為自己贏定了,於是道:“你說賭什麼?”
沈玉書道:“咱們不賭錢,我若是贏了,李叔就送我三盒米糕,你若是贏了,我就替你看一天鋪子,不要工錢,你看怎麼樣?”
李四回答得很爽快,道:“好,那就這麼定了。”
沈玉書笑笑,道:“那米糕要熱的,明早我便來取。”
李四聽沈玉書的口氣,倒仿佛她贏定了一般。等到沈玉書離開時,他才自言自語地道:“這丫頭,淨使些鬼機靈。”
那邊秦簡和周易從騾馬行出來,在一個小酒館裡點了兩瓶燙酒和幾碟子小菜,沈玉書過去的時候,他們吃得正香。
見玉書過來,周易指了指對面的凳子讓她坐下,喝了口酒,道:“問得怎麼樣了?”
“和想的一樣。”沈玉書坐下,吃了兩口菜。
周易沒心沒肺地笑笑,繼續大快朵頤。倒是秦簡,自打沈玉書一進來,便停了筷,猶豫了半天才問道:“好辦嗎?”
沈玉書被問得一愣,嚼了兩口菜,笑道:“不難,明天我還要請你們吃最香糯的米糕呢。”
然後,秦簡的臉色便不好了。他清晰地記得,沈玉書騙他的那日,也是要請他吃米糕來著。

次日清晨,天很晴朗。沈玉書起了個大早,也沒顧得上吃食,便匆匆趕往西市。
李記食鋪,蒸籠裡的水霧彌漫,透著陣陣香氣。蒸籠旁邊果真擺著三個竹盒,此刻還冒著熱氣。
李四眉毛本就粗濃,這會兒又板著臉,看起來更顯鬱悶。
沈玉書上前拿起那三個竹盒,乖巧地道:“多謝李叔的米糕。”
李四的腦袋耷拉下來,活像一隻哈皮狗,他看著沈玉書道:“你這丫頭,也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口風,溜蛋兒這狗玩意兒還真就回來了。你莫不是早就認識他,和他商量好了來誆我吧?”
沈玉書開玩笑地道:“其實我是瞎猜的,就想著萬一賭贏了還有米糕吃。”
不過,她當然不是猜的。從時間上來看,溜蛋兒是十天前離開的李記食鋪,而雲軒兒又是十天前才去的茶樓說書,雲軒兒發給茶客的銀兩上又都有李記食鋪的米糕屑,聯繫整個案子,不難想像,茶樓發放的銀兩很可能就是溜蛋兒用裝米糕的鐵籮筐挑過去的。
李四摸摸頭,只當是自己大意了,沒和她計較。
不久,秦簡和周易也如約來到了米糕店,一進店門,便見拎著三盒米糕正等著他倆的沈玉書。
“你這唱的是哪一出啊?”周易見她這模樣,不由得笑了起來。
沈玉書莞爾,把米糕塞給他後,自己找了個位子坐下,才說道:“這是我給你們掙的早餐!”
周易無奈地把米糕放到桌子上,一臉委屈地道:“你都認識我這麼些年了,竟還不知道我不愛吃甜食嗎?我這心啊,傷透了。”
“我好心給你,你愛吃不吃!”沈玉書白了他一眼,把三盒米糕都推給了秦簡,笑眯眯地道,“他不吃你吃。”
然後,秦簡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沈玉書,嚇得沈玉書立刻把所有米糕都攬到了自己面前,生無可戀地拆開一盒又一盒,口中嘀咕道:“你們不吃我吃,多好吃啊,還不領情,哼!”
越往嘴裡塞,她就越氣。她本是一片好心,怎還就沒一個人領情了?於是,她邊吃邊氣,邊氣邊吃,吃著氣著就不由得打起了嗝兒,惹得一旁的周易笑得都快滾到地上了。
“你!你不許笑!”沈玉書說罷,又是一個響亮的嗝兒,周易的笑也就更響了,氣得玉書將手指攥得咯咯響。
秦簡一直看著她,見她這般模樣,眼神微微一動,伸手拽過了米糕盒子,道:“別吃了。”
“那總不能扔了吧。”沈玉書氣道,之後又是以一個嗝兒收尾。
周易本來還是忍不住想笑,卻被秦簡接下來的動作給驚到了。只見秦簡一本正經地打開了米糕的盒子,極其優雅地往嘴裡塞了一整塊米糕,米糕屑落在了他素淨的白衣上,他也滿不在乎。隨後,他一張冷冽的臉上突然鼓起了兩個可愛的腮幫子,腮幫子一動一動的,他卻依然面不改色。
“你……”沈玉書也是一愣。
秦簡嘴裡還嚼著東西,一時咽不下去,看了沈玉書一眼,含含糊糊地道:“我吃。”
周易看著他這副模樣,一臉驚詫:“這東西這麼黏牙,又甜得發齁,秦兄居然愛吃?”
秦簡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低頭認真地吃起了米糕。
沈玉書在桌對面看著,竟不知怎麼的,心下一動,又是那種癢癢的,讓她抓不著又撓不到的熟悉感覺。可不知為何,這次她竟有些小歡喜。她不知究竟為何歡喜,可卻是真的歡喜極了。
約莫半盞茶的工夫,過了早餐的時辰,鋪子前的人也變得稀少起來。遠處正有個貨郎挑著鐵籮筐朝李記食鋪走來,他個子不高,寬肩短眉,卻有一身腱子肉。這個人想必就是溜蛋兒了。
筐裡的米糕賣得差不多了,溜蛋兒正要往屋裡去,沈玉書忙從後面叫住了他。
他回頭,不明所以地問:“小娘子有什麼事兒?”
沈玉書笑笑,道:“小哥可是叫溜蛋兒?”
許是覺得這個名字不中聽,過了半晌他才答了句:“是,怎麼了?”
沈玉書走進屋裡,遞給他一條汗巾,道:“擦擦汗吧。”
溜蛋兒不解地看了沈玉書一眼,道:“你是?”
沈玉書正要開口,卻被周易搶了先,只聽他把嗓子一扯,道:“她乃世間無二美嬌娘是也!”
沈玉書瞪了周易一眼,看著溜蛋兒正色道:“我叫沈玉書。”
溜蛋兒一驚,又正眼看了她兩眼,拘謹地說:“不知沈小娘子找我,是為了何事?我一介田舍人,一輩子本本分分……”
沈玉書一笑:“你別緊張,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你怎麼在食鋪裡幹得好好的,突然又不幹了?”
溜蛋兒咕嚕一碗涼茶下肚,額頭上的汗也收得差不多了,偷偷瞄了眼李四,輕聲道:“李老闆一個月給我五兩銀子,幹的活兒卻不少,可有人一天就給我十兩,活兒還不多,只需做一趟活兒便成,早上回來還能睡個回籠覺,擱誰誰也不會再在這兒幹。”
沈玉書遲疑,道:“這給你十兩銀子的……是誰?”
溜蛋兒說得興奮起來,道:“那人叫柳木子,打扮得風雅,一副厭俗的姿態,出手卻大方極了,給錢也給得爽快。”
“柳木子?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十天前,我在雲水橋頭叫賣米糕,那人正好在王婆家吃粉,我問他要不要米糕,他搖頭。後來他又問我平時能扛多重的活兒,我說一石糧食也不妨事,他便笑了,非但不買我的米糕,到頭來還奚落我一頓,說我空有一身力氣,賣米糕能掙幾個錢。我沒理會他,他就說有個掙錢的好路子,一天掙的錢可抵我在食鋪裡幹兩個月!”溜蛋兒道。
“後來呢?”沈玉書眉毛一挑。
“後來那人見我不信,便摸出十兩銀子與我,說讓我隨他去一趟,這十兩就歸我。”溜蛋兒說完,又是一碗涼茶下肚。
周易呼扇著扇子,道:“昨兒個在龍王廟裡問出個杏姑,今兒個又問出個柳木子來,明兒個又是誰啊?莫不是什麼小娘子?”
沈玉書瞪他一眼,怪他沒正經,轉而看向溜蛋兒繼續問:“那個柳木子讓你幹了些什麼?”
溜蛋兒也是一副懵懂模樣,道:“他只讓我挑東西,送到好再來茶館,具體挑的是什麼也沒說,我只知道那東西很沉,若是常人根本挑不得。他還特意吩咐中途千萬別偷看,否則非但銀子會被收回,還會惹來麻煩事,我便也就沒多事。”
“東西送到好再來茶館後,交給誰?”沈玉書追問。
“是個猴精模樣的年輕人,穿著一身白衣,怪嚇人的。”
沈玉書驀地眼前一亮,心下明快了不少。那些銀兩果真是溜蛋兒挑到茶館的,她先前的推測和溜蛋兒所說也幾乎是吻合的。
周易一時也了然了,道:“所以說,這柳木子就是送銀子的人,而杏姑找過雲軒兒,雲軒兒去茶館發銀子,最後又死於茶館……噝,會不會他們三個根本就是一夥的?他們可能還在計劃一個什麼事,但因為利益關係,雲軒兒和他們的意見產生了分歧,於是他們就聯手將雲軒兒給殺害了?”
秦簡喝了口葫蘆裡的清酒,應聲:“有這個可能。”
沈玉書認同地點點頭,又問溜蛋兒:“你每天在哪裡與柳木子會面?”
“倒是不遠,出了安化門一直往前走,就會看到一片竹林,每次我們都在那裡會面。”
溜蛋兒說完,李四就喊他做活兒去了。
沈玉書等人便不好再多問,出了李記食鋪,到別家逛了逛。

次日清晨,霧氣還未散去,沈玉書三人便出城來到了溜蛋兒口中的那片竹林。青翠的竹子挺拔如劍,不遠處,一道斜斜的籬笆穿過繁密的竹林。因為清明節這幾日連著下過幾場小雨,此時地上的泥還未完全幹透。林子裡的風本就大,幾片竹葉被風吹落,利刃般地紮進泥裡。
“這裡有人來過!”沈玉書突然停了步子,盯著腳下稀泥上留下的腳印。腳印並不大,很明顯是女人留下的。
秦簡朝玉書看的地方看了一眼,右手下意識地握上了腰間別的劍,道:“大家小心些。”
周易和沈玉書同頻率地點點頭,於是三人繼續往前走。在籬笆的盡頭,有一間看似雅致卻又有些破敗的別院。待他們走近了別院一看,只見那院子的竹門半開半合,看不出裡面是否有人。
沈玉書抬手叩了幾下門,卻沒有人應。一陣風刮過,門竟然自己開了。三人走進院子,還未進房間門,便能看到屋子裡擺著的家什,放眼望去都是很普通的材質,就連桌子、杯碟也都是清一色的竹料製成。
秦簡沉吟道:“喜竹者,性子多半孤高自傲,只怕這位也是個自詡清高的主,空有學識又鬱鬱不得志。”
“你何時竟也有了那文人的酸腐氣?”沈玉書稀奇地看了看秦簡,學著李環的口氣逗他。
秦簡眉頭一蹙,不知如何回她,沈玉書卻已不再理他。她正朝屋裡望去,眼睛聚焦在了西側的一張書桌上,只見上面還擺著幾本線裝書,有一本被翻開沒合上,一旁竹杯裡的茶竟還冒著熱氣。再往裡看,便看到了屋子的牆壁上掛著許多書畫,那字跡蒼勁秀美,似騰龍入九霄,倒頗有二王遺風。沈玉書觀摩了一陣子,也覺得心曠神怡,直到看到那畫的落款處題著“木子”二字,心下又是一驚。
“這字和雲軒兒故事簿上所書的相比如何?”秦簡的聲音從玉書的頭頂傳來。
沈玉書被他嚇得一驚,心頭有一絲慌亂。她站在原地靜默了幾秒後,才道:“至少九分神似!”
難道那些故事正是出自這個柳木子之手?沈玉書忍不住再往裡看,赫然看見屋子裡掛滿了用竹子削刻的竹劍,心中不由得困惑,柳木子一個讀書人,做這麼多竹劍做什麼?
因為礙著屋子裡沒人,沈玉書等人便不好私自亂闖,只能站在院子裡聽著簌簌的風聲。
不多時,三人聽見伴隨著咿呀一聲,竹門被人從外推開了。幾人回頭便看到一個身穿褐青色長衫的青年男子走了進來。他的頭上插著竹木簪,腳上踩著木屐,儼然一個書生裝扮。他的左手拿著一支狼毫細筆,右手執一台石硯,步態頗有幾分輕盈。看他的裝束以及屋裡的陳設,此人多半就是柳木子了。
柳木子剛一進院就見沈玉書幾人正疑惑地望著他,當下大驚地質問道:“你們是誰?為何在此?”
沈玉書頷首,滿心歉意地道:“我們本是從這邊路過,見竹林中掩映著竹屋,只覺心靜無比,待走近後,不想院門竟自己開了,這才進來看看。實在是打擾了,還請郎君莫怪。”
柳木子態度生硬,冷冷地道:“這裡沒什麼好看的,你們快走吧。”
沈玉書道:“郎君莫要怪罪。只因我等見到郎君寫得一手好字,才特意進來拜教的。”
柳木子眉頭一皺,道:“你看過屋子裡的書畫?”
“剛才不巧看到,著實震撼。”沈玉書點頭。
柳木子面色緩和不少,忸怩地說:“怎麼,小娘子也懂字畫嗎?”
“略知一二,只怕會讓郎君笑話。”沈玉書微微頷首。
“可柳某的字畫向來還不及一坨臭狗屎值錢!”
“柳郎君此言差矣。我觀郎君字跡,傲骨若松、高潔似竹,實在世間少有,這才大為震撼。”
柳木子怔了一下,態度立馬改觀,道:“幾位進來坐吧。”
三人皆是一愣,互相對視片刻後才跟著柳木子走了進去。柳木子熱情地給他們上了茶湯,沈玉書沒喝,只盯著壁爐旁的文官畫像出了神。
“小娘子對這幅畫很感興趣嗎?”柳木子問道。
沈玉書笑笑,道:“我只是見這幅畫色彩鮮明、用筆老到,墨色濃密舒緩又恰到好處,不覺便多看了幾眼。”
沈玉書一番言論使得柳木子頗為受用,他大喜道:“小娘子謬贊了,這幅畫是小生用來紀念先祖的,畫技拙劣,實在登不上大雅之堂。”
“哦?郎君既是書香門第之後,為何獨居於此?”沈玉書疑惑。
柳木子長歎一聲,道:“只怪小生無能,本想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無奈三次科考竟無一次及第,至今仍是白衣之身。如今心灰意冷,只得隱居於此,苟且度日。”
沈玉書也輕輕歎了口氣。大唐科舉雖說量才錄用,卻又如何做得十分公平?多少寒門子弟窮其一生也未能穿上那一身官袍,這柳木子絕不只是個例。沈玉書略感惋惜地說道:“只可惜了郎君這斐然文采!”
柳木子道:“窮酸文章又值幾多錢?”
沈玉書試探道:“郎君謙虛了。在下斗膽冒犯,不知可有人買過郎君的畫作?”
“不常有,不過十天前倒是有人買了我一幅畫,給了三十兩,也算是高價了。我這等庸才,也便不奢求其他了。”柳木子仍是歎氣。
沈玉書道:“那人才真是行家,不知是誰有這麼好的眼光?”
柳木子笑了笑,道:“喚作杏姑,也同小娘子一樣,很懂書畫,算是在下的知音了。”
沈玉書愣了神,心裡暗暗道:杏姑,竟又是這個杏姑!
但沈玉書嘴上還是抹了蜜似的:“那杏姑便只買了郎君的畫作?我看郎君無論是書法還是文采可都是一絕的。”
柳木子被誇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話匣子打開便收不住了,接著往下說道:“不止呢。她還讓我給她寫故事,要求我每篇故事都要寫得香豔些,還要提到一個叫君臨府的地方。比起科考,寫這些小故事倒算不得多難,而且還能掙幾個散錢讓我不至於餓死。”
沈玉書面上依舊是對柳木子無盡的賞識,心下卻不由得又暗自盤算了起來。看來這個杏姑才是整起案子的關鍵人物,她知道柳木子的文采,便讓他杜撰故事,又拜託他尋找年輕力壯的挑夫,幫她運銀子。與此同時,她還知道雲軒兒嘴上功夫了得,便又引他去茶館說書。
雲軒兒、柳木子、溜蛋兒,一個是乞丐,一個是窮酸書生,一個是力壯的挑夫,這三個社會最底層的人物,看似毫無瓜葛,卻被杏姑硬生生一環套一環地套成了一張大網。如此心機,不可謂不可怕。
見時候不早了,沈玉書便起身向柳木子作辭,順便買了他一幅畫作。柳木子心下歡喜,卻因尚有一篇小序未作完,便沒有相送。
三人剛走出小院不遠,沈玉書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既然柳木子見過杏姑,且他又精通書畫,何不讓他作一幅杏姑的肖像與她,也好過他們盲目地找尋。
三人正欲折返回去,忽聞竹林中風聲乍起,之後又聽到一聲淒厲的慘叫聲,沈玉書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見一道大紅色的影子已跳窗而去。
說時遲那時快,秦簡到底是個常年習武之人,感官遠比常人要敏銳些,一個轉身,便已將院門踢開。沈玉書和周易也急忙跟著沖進屋子,再看時,堂前的文官畫像已染上了一片猩紅,目光往下一移,便見柳木子已仰頭躺在了地上,一柄竹劍精准地刺在了他的胸口,他的胸口也盛開了一朵刺目的血蓮花。除了他的脖子上沒掛著一圈銅鈴鐺外,無論是死法還是死後的形態,都和已死的雲軒兒別無二致。
沈玉書目光頓了一會兒,驚道:“壞了!你們還記得嗎?我們剛進來時,看到稀泥上有幾個女子的腳印。”
周易緩過神來,道:“你的意思是,兇手早就埋伏在了柳木子的屋子裡?”
“想來是了。”沈玉書一時間既難過又慚愧,低聲道,“若我當時沒有跟他細問那杏姑的事情,想必他也不至於慘遭毒手。”
周易焦躁地跺了跺腳,道:“這怎能怪你?是這兇手太過狡猾,只等我們都走了才動手,害得我們連她一根頭髮絲兒都沒看到。”
沈玉書無力地笑笑,道:“兇手不過是顧忌秦簡手裡的劍罷了,倘若秦簡沒有跟我們一起來,只怕我們現在也已身首異處了。”
秦簡沉聲道:“是杏姑?”
沈玉書沒有說話,眉頭深陷,心底是說不出的壓抑。她隻身一人去了窗邊透氣,不想,卻在竹窗的縫隙中看到了一條扯碎的衣料。她取下來看了幾眼,便收了起來,隨後又去窗外看了一番,果然看到幾個腳印,腳印上面的印花和竹籬小道上發現的一模一樣。
周易驚道:“兇手是那個留下腳印的人!”
沈玉書搖搖頭,沒說話,從屋子裡拿出一張白紙,輕輕鋪在腳印周圍,待拿起來時,腳印便已印在了紙上。

此時此刻,在遠離長安的市郊,一個寬敞的房間裡燈火通明,粉紗幔帳,四五十個中年男子正躺在一方水池中溫浴,旁邊有美酒玉杯,亦有美人作陪,好不歡愉。
豔豔的火光下,有個身穿黑斗篷的男子正和一個身穿大紅披風的女人對話。
黑斗篷慢慢轉身,看著眼前女子,道:“都辦妥了嗎?”
大紅披風得意地笑道:“雲軒兒、柳木子如今都已經死了,以後便再沒人知道我們的存在了。現在只要湊齊五十人,咱們的計劃就能按時完成了。”
黑斗篷拍手道:“好,做得不錯。現在還差幾人?”
“剛才我數了一下,眼前一共四十七人,還差三人。”
黑斗篷道:“儘快湊夠,待五十人湊齊就關閉石門,所有人從長安撤回。”
“明白!只是……那幾個人老是礙事,我們行動起來,多少有些不方便……”女子又道。
黑斗篷冷哼一聲:“若是連幾個黃口小兒都治不了,你憑什麼得到尊主的信任和賞識?”
“屬下明白了!”女子雙手抱拳作了個長揖,語氣堅定。

005
另一頭,沈玉書等人回到京兆府,誰知此刻京兆府的大門前竟被圍了個水泄不通。眾多婦女堵在京兆府門口,吵嚷聲震天響。沈玉書遠遠就聽見了吵鬧聲,還以為韋府尹又接了件大案子。
事實上,這還真是一件大案子。
沈玉書近前一看,衙差們正排成一排用堂棍擋住人流,大喊著“公堂之外要肅靜”,可即使如此,吵嚷聲仍然不絕於耳。
她拉了個衙差,問:“她們有什麼冤情嗎?”
衙差無奈地歎了口氣,道:“沈小娘子,這些潑婦也不知道是哪根筋壞了,大白天竟都跑來京兆府撒潑來了,居然個個都要問府尹討要她們家的男人。”
“什麼?討要男人?”周易一臉驚訝,看了看沈玉書又看了看秦簡。此刻沈玉書和秦簡二人也是一臉茫然,顯然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情況。
沈玉書的目光掃過人群。看這陣仗,局勢確實不容樂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來韋府尹如今也是被搞得焦頭爛額。
“求韋府尹出來給我做主啊!我家男人不見了,若是找不到,我這一家老小可怎麼活啊!”
“對啊,我家男人也不見了,求韋府尹快點派人去找找吧,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我就不活了!”
說著說著,幾名婦女竟當眾哭了起來。
沈玉書不瞭解情況,只好問道:“你們的夫君都不見了?”
那些人並不認得她,也不理她,只一個勁地號哭。突然,人群裡面有個認得沈玉書的女人走上前,看著沈玉書道:“沈小娘子來得正好,你乃當朝神探,神通廣大,就幫我尋尋我家男人吧。那死鬼都出去三天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給害了,我家小三兒不能沒父親啊!”說完她又是一陣歇斯底里地叫喊,現場變得更加混亂了。
相繼問了幾個人之後,沈玉書三人大致明白了情況,原是她們的夫君都是三天前從家離去,到現在為止均未回家。現場有四十多人來尋夫,也就是說有四十多人集體失蹤了。
沈玉書既驚又奇,秦簡也覺得情況不尋常,看著沈玉書說道:“好端端的無病無災,四十多個大活人怎麼會無緣無故消失了?要說一日未回倒還能理解,三天未歸確實有些怪異了。”
婦女們在這裡圍了半天,好不容易出來個願意聽她們訴苦的人,於是瞬間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一個婦人道:“我家男人是三天前的晚上離家的,說是要去一個叫什麼君臨府的地方,我當時問他這麼晚了去幹什麼,這死鬼,竟也不管我,只說讓我好生在家照看老小,等他發了大財再回來,還說到時候要給我置辦一間大宅子。我一時納悶兒,以為他是癡人說夢,反正過慣了苦日子,也不指望他能掙大錢,就不讓他出去。可誰知,他就像是被鬼迷了心,十輛馬車也拉不回來,不管不顧地就走了。”
另一婦人附和道:“就是就是,我家男人走時也是這般說辭,也不知是被誰灌了迷魂湯,怎麼攔也攔不住,誰知這一走……就、就再沒回來!”
陸續聽完其他人的說辭,所描述的情形都相差不大。
沈玉書聽來聽去,也沒從中提取出什麼有用的線索,倒覺得婦人們反復提到的“君臨府”這個地方甚是可疑。前幾日他們三人便在雲軒兒的故事簿上看到過這三個字,今日又先後在柳木子和這些婦人口中聽聞這三個字。若說是巧合,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信的。
只是,這個君臨府究竟藏著什麼名堂,竟能吸引那麼多人拋家棄子地前去?
她不由得問道:“你們知道這君臨府在哪兒嗎?”
現場瞬間沉默了,然後又是一陣亂哄哄的討論聲,可到最後也沒人站出來告訴沈玉書這個地方在哪兒,她們對這個神秘的地方是一無所知。
過了許久,不知從哪裡突然冒出個男人,陰陽怪氣地道:“早知道那銀子不是白拿的。那個雲軒兒渾身煞白煞白的,生得就像個白無常,估計是做慣了勾魂手,故意發些銀兩糊弄百姓,好將那些個貪財鬼的魂統統勾了去。”
沈玉書看著那個男人,羽扇綸巾,葫蘆臉,扁平額,術士模樣,不由得提了興趣,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男人走出人群,道:“雲軒兒整天在茶館裡說書,總是會提到君臨府,可誰知道君臨府在哪兒?長安城翻遍了也找不出來,或許根本就是個鬼住的地方,可笑的是竟有那麼多人相信了。”
沈玉書走到那人面前,道:“相信什麼?”
“相信雲軒兒的鬼話唄。”他扯了扯嗓子,繼續道,“雲軒兒在故事裡把君臨府說得可神啦,說那裡金銀財寶堆成山,香果玉酒排成河,美女妻妾擠成群,青紗幔帳細柳腰,夜夜笙簫歌不絕,一兩銀子變五兩,五兩銀子變十兩……無窮盡也。”
沈玉書笑了。若是真如故事裡描繪的那般,簡直就是人間天堂吧,也難怪那些男人會拋妻棄子,爭相追逐地要去君臨府。只可惜這個“天堂”或許並不是想像中的那麼美麗,更可能是披著天堂的外衣,實際上卻是真正的人間煉獄。
沈玉書覺得這人有趣,便又問:“雲軒兒在故事裡從沒說過君臨府在什麼地方,這要怎麼去?”
男人面上得意一笑,揚聲道:“他雖沒說過,但我卻知道。”
“哦?你去過?”沈玉書挑眉。
男子搖頭道:“沒有。”
沈玉書道:“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男人神秘兮兮地看著玉書,道:“一個老婆子告訴我的。”
“哪個老婆子?”沈玉書追問。
男子又是放聲大笑,道:“孟婆!”
所有人都驚呆了,沈玉書也不免多看了那男子幾眼,難以斷定他是不是在同她扯謊。她看了看秦簡和周易,他們也是一臉迷茫。想了想,沈玉書繼續道:“是掌管奈何橋的那個‘孟婆’?”
男子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她就叫‘孟婆’。”說罷,他咽了咽口水,沈玉書正盯著他看,他似乎有些緊張地眨了眨眼睛。
沈玉書皺眉,道:“這‘孟婆’是怎麼和你說的?”
男子把頭一仰,不緊不慢地道:“她告訴我,若是你自己去找尋,便是過個十年八年也未必找得到君臨府,只有按照她的方法,在半夜時分走到雲水橋旁,點上三根白蠟燭,閉眼虔心祈禱,待火苗變得青黃的時候,會看到一頂繪著彩鸞的大轎從橋旁駛過。那轎子與我們所見過的轎子都不同,門簾上懸著幾個銅鈴鐺,風吹過時便會響三聲,待轎子停到你面前時,她就會過來請你上轎,還會給你一碗好喝的‘孟婆湯’。你什麼也不用問,喝了之後只管好好睡上一覺,不知不覺就到了君臨府上。醒來後,便會有好酒好菜地招待你,旁邊還會有數不清的美人兒作陪,嘖嘖……實在是……”
男子說話時帶著幾分癲狂味道,但看他從容淡定的模樣又實在不像是個瘋子。沈玉書越看他越覺得奇怪,待他已然消失不見了,她心中仍是覺得怪怪的。她思來想去,道:“你們覺得這人說的可是真的?”
周易搖搖頭,不以為然:“唬人的吧,我看他說的比雲軒兒說的故事還神奇。”
“你覺得呢?”沈玉書又看向秦簡。
秦簡眨了眨眼睛,道:“半真半假。”
沈玉書點點頭,歎氣道:“我也這麼認為,只是不管真假,咱們都得去那雲水橋上賭一賭才行。”
周易沒有聽見玉書的話,扭頭在人群裡搜索了一圈,卻再沒看到那個男子的身影。那個男人就和他憑空出現一樣,竟又憑空消失了。
沈玉書見婦人們仍是焦急如焚,便寬慰道:“請諸位放心,韋府尹一定會幫你們找到夫君的,你們先回去安心等候,莫要在京兆府吵嚷,這樣會妨礙到衙差們辦案的。”
有了沈玉書打包票,這些人心裡總算是有了底。
周易窺得了沈玉書的心思,難以置信地道:“你不會真要去那什麼君臨府吧?”
沈玉書笑笑,道:“不然呢?”
周易不解,道:“這種無稽之談別人信了也罷,你怎麼能信呢?”
沈玉書笑道:“雲軒兒還有柳木子的死和這個君臨府有很大的關係,我們不能讓他們就那麼白白地死了。”
周易本來還有一堆話要說,可思考了一番後,最後只好妥協道:“要去也行,至少要多帶些人手。”
沈玉書瞪他:“我們要是帶的人多了,人家不就看出我們圖謀不軌了嗎?那我們還怎麼去那君臨府?”
秦簡看看周易,竟也趁機調侃道:“林小郎若是怕出事,現在回祭酒府也不遲。”
周易被逗得一臉委屈:“我那祭酒府可哪兒比得上秦兄的皇宮,秦兄一人回去便是。”
秦簡不看他,話說得雲淡風輕:“我要護玉書。”
“我也可以!用不著……”周易本來說得氣宇軒昂的,可誰料秦簡突然拔了劍,嚓的一聲劍出鞘的聲音嚇得他一下子住了口。
見他這般,秦簡利落地把劍往劍鞘裡一插,滿意地笑了,惹得周易心裡非常不痛快。

夜深,星稀,雲薄,風涼。
長安城早已過了宵禁的時辰,街上已沒了行人,西市的雲水橋頭卻還站著三個人,正是沈玉書、秦簡和周易。在月光的映照下,水面上投映出三人搖搖晃晃的影子。他們把衣服都換成了普通老百姓的長布裳,腳上穿著青布鞋,紮著小襆頭,經過易容喬裝之後,乍一看還真讓人以為是平頭百姓。
秦簡的那柄精鋼劍本就能伸能縮,此刻讓他耍了個小伎倆,正好纏作一個腰帶來使。
周易雖在後頭跟著,卻又滿臉不情願:“這破料子穿在身上著實難受,我就不明白了,怎會有人能受得了這樣的罪,穿這種不好看又難受的破玩意兒,怕是只穿一天身上都要起疹子了吧。”見沒人應他,他便繼續自怨自艾,“深更半夜的不睡覺,偏偏要跑到這橋頭來吹冷風,我就搞不懂,那個男的就是隨口一說,你們倆怎麼還就入魔了似的相信了呢?都這個時辰了,宵禁查得那麼嚴,難不成還真能有什麼轎子往這邊來啊?”
沈玉書輕輕地噓了聲,示意周易莫吵嚷,周易打了個哈欠,才閉上嘴。她將事先準備好的三根白蠟燭放在橋頭點燃了,火苗子撲騰而起,燒了足足半刻鐘後,橙黃的火光突然變得烏青幽綠。
沈玉書不由得忘記了呼吸,緊張地看著橋下平靜的水面。過了好一會兒,眼看蠟燭都要燒沒了,他們也沒見著那個人口中所說的“孟婆”和繪著彩鸞的大轎子,就連水面都不曾起過波瀾。
周易無聊地單手撐著下巴,道:“你看,被我說准了吧,哪兒來的什麼孟婆啊?那都是唬小孩兒的罷了。”
秦簡看了看搖曳的燭火:“再等一等。”
周易無奈地歎氣,靠在橋欄上往水面望去,水面上仍晃蕩著三個人影。呼吸間,有陣風吹過,他眯了眯眼睛,再看時,水面上竟突然起了波紋,平靜後多了個影子。
他的臉色忽地變得煞白,伴著冷風,身上的汗毛瞬間直立,他轉身回看,橋頭除了沈玉書和秦簡外,不知什麼時候竟冒出另外一個人,是個滿臉褶子的老嫗,蓬頭垢面,指甲修長。周易險些以為遇見了鬼,忍不住驚呼一聲,而那老嫗則正對著他笑。
沈玉書將眼前的老嫗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番後,鎮定地道:“你就是‘孟婆’?”
老嫗悶聲道:“看來你們都認得我。”說完,她抬頭直直地看向沈玉書,然後又低聲笑了笑,笑聲伴著夜間的冷風吹入玉書等人的耳朵,直讓人冷得打寒戰。
有那麼一瞬間,沈玉書甚至覺得看向自己的這雙眼睛,並不像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該有的眼睛。這“孟婆”的眼神實在是太過犀利,看得沈玉書忍不住懷疑,“孟婆”是不是已經看穿了他們三人假面下的真容。誰要是與這雙眼睛對視一會兒,准會汗毛都立起來。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叮叮噹當的響聲,寂靜的長安城被鬧聲打破。
寧靜中的聲響總是顯得頗為詭異。
沈玉書揉揉眼睛看去,橋頭上果真停了一頂繪著彩鸞的轎子,轎子的門簾上掛著一串銅鈴鐺,被風吹得左右晃著。
前後足有八名轎夫抬著,轎子落定後,“孟婆”走到轎子旁敲了幾下門,便從裡頭走出個穿著大紅披風的女人。紅披風女人將橋頭那三盞燭火吹滅,便鑽進了轎子。
“孟婆”擺擺手,道:“幾位就請上轎吧。”
沈玉書看到紅披風女人的一刹那,太陽穴就突突地跳了起來。她的心下閃過片刻猶疑,忍不住回頭看了眼秦簡,見秦簡朝她點了點頭,她才掀開轎子的門簾走了進去,秦簡和周易緊隨其後。
轎子裡,那個大紅披風正閉著眼睛,直到他們坐下來,她才睜開眼掃視了一下轎子。
轎子足夠寬敞,再坐三五人也不妨事。裡面的陳設極其奢華,光是夜明珠就鑲嵌了三四百顆,頭頂上有個懸燈,是昂貴的渤海水晶。這些就已經足夠讓沈玉書驚訝。
除此外,還有一張雕刻精緻的象牙矮桌擺在他們面前,桌上放著一頂鑲嵌著寶石的鎦金香爐,裡面燃著的是名貴無比的龍涎香,桌上並排擺放了三個夜光杯,就連見慣了奢華的周易,也忍不住在心裡連連驚歎。
大紅披風沒說話,只朝著杯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意思是讓沈玉書他們將杯裡的“水”喝了。
沈玉書低眸看了看那杯子,道:“這莫非就是‘孟婆湯’?”
大紅披風微微點點頭。
三人心裡都清楚,這所謂的“孟婆湯”裡大概又加了迷藥,喝上一口便會不省人事。
沈玉書假借肚子不舒服,道:“能不能不喝?”
大紅披風眼神發狠,終於開口:“不能,沒有喝過‘孟婆湯’的‘鬼’我們統統是不收的。”
沈玉書端起杯子,猶豫了一下。
紅披風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若是不喝,現在便走出轎子去。”
沈玉書無法,只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周易也知道這裡的鬼名堂,然而紅披風正盯著他,以他那三腳貓的伎倆很難矇騙得了眼前人,所以他也只能乖乖喝了,準備倒頭大睡一覺。秦簡拿起酒杯看了幾眼,然後又聞了聞,便將杯子抵在了嘴邊,待酒杯落下時,裡面已經乾淨得沒有一滴酒。
大紅披風讓他們張開嘴,他們就真的張開嘴,讓他們吐出舌頭,他們便真的吐舌頭。見他們如此聽話,大紅披風滿意地笑了笑,道:“你們現在可以做個美夢了。”
不出一盞茶的工夫,沈玉書和周易已相繼倒了下去。秦簡微不可察地轉眼看了一下他們,隨即眼睛一閉,也跟著倒了下去。
紅披風上前檢查了一下他們的狀況,見沒什麼異樣,便坐下閉目養神。她不知道,在她閉上眼睛的那一刹,秦簡的眼皮子跳了跳,有兩行淚如泉水一般地湧了出來。
行了一刻鐘左右,轎子顛簸了幾下,大紅披風縱身跳下轎子,外面風聲很緊,她的紅披風被風刮得嗚嗚響。轎子外邊不遠處的黑石上正盤腿坐著一個接頭的人。
大紅披風聲音淩厲,道:“最後三個人找來了,你回去通稟,所有計劃可如期進行。”
接頭人接到信息,默不作聲,轉身騎上快馬,匆匆離去。大紅披風再次上轎,簡單地查看了三個人,確認無誤後,讓轎子繼續往前走。
等到玉書三人醒來時,他們已經躺在了一張寬大的床上,四周花團錦簇,迷迷糊糊中沈玉書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花香,隨即,酒香、脂粉香也撲了過來。
周易拍拍暈乎乎的腦袋,觀望著四周,道:“難道這就是君臨府?”
沈玉書渾身無力地拍了拍肩膀和小腿,道:“我們睡了幾個時辰?”
周易迷迷糊糊地搖頭,秦簡則突然跳下床,道:“不多不少,整整兩個時辰。”
周易納悶道:“你怎麼曉得?”
秦簡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沈玉書,笑而不語。
周易正困惑不解時,一陣珠玉碰撞的聲音傳了過來。他舉目望去,這才發現房間裡竟不知何時走進來三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豔女子。女子個個婀娜多姿,真可謂是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看得周易兩眼發直。
美女們款款朝三人走來,手上捧著珍饈玉酒,依次在沈玉書三人身邊圍坐下來,眼神裡透著狐媚氣,真好似能把人的魂給勾了去。
那幾人頻頻拋出媚眼,道:“幾位郎君初來此地,想來有幾分拘謹,也不奇怪,不過這裡除了我們幾個再無他人,還請郎君們玩得暢快些。”說著她們便要往沈玉書三人懷裡撲,玉書本能地躲開了。周易雖喜歡美女,卻從不喜歡這種來歷不明的女子,至於她們奉上的美酒,更是碰都不敢碰。而秦簡則目光如炬,如臨大敵地看著這些個美嬌娥,渾身都散發著寒氣,惹得那幾個女人皆不敢近他的身。
於是,白白嫩嫩的沈玉書就成了她們的重點關愛對象,其中一位女子直接伸手捏了捏玉書的臉,嫵媚地說:“小郎君長得這般俊俏,奴家真想與郎君日日歡歌,夜夜快活。”突然的投懷送抱,讓沈玉書猝不及防,想躲都來不及躲。
而另一個女子更甚,直接躺到了玉書的懷裡,手裡舉著杯子要給她灌酒,搞得她好不自在,連忙按住了女子的手,道:“先不急,我們先聊一聊再繼續,怎麼樣?”
那女子媚眼一飛,自己飲了杯中的酒,道:“郎君要聊什麼?”
沈玉書環顧四周,歎了口氣:“這君臨府好是好,可我們自來了以後,竟連一個人也沒看到,這……長此以往豈不無趣得很?”
“是啊,就是夜夜笙歌也得人多些才好玩兒啊。”周易也在一旁附和著。
“郎君是嫌我們姊妹伺候得不好嗎?”那女子突然淚水漣漣。
“你誤會了,你們個個貌若天仙,我們滿意得很,我就想知道這君臨府可還有跟我們一樣來快活的人?”沈玉書故作鎮靜。
趴在她肩上的女子又忍不住捏了捏她軟軟的臉,道:“那是自然,君臨府如此人間仙境,想來的人可都是排著隊來的。”
周易和秦簡見她們如此纏著沈玉書,覺得十分好笑。二人乾脆躲在一旁樂得看熱鬧,一點也不可憐她如今究竟有多煎熬。
“人可多?”沈玉書強忍住自己想把她的手扒開的念頭,勉強地笑笑。
那女子沒有骨頭似的趴在沈玉書身上,笑道:“當然了!不過,他們都沒有郎君這麼大的福分,能得我們姊妹幾個伺候。”
“那他們現在都在何處?”沈玉書心急地問。
“郎君管他們作甚,我們自己快樂不就好了?你這都聊了好久了,來嘛,奴家都要等不及了!”
沈玉書嚇得往後一閃,道:“等我話問完我們再快活也不遲……”
不等玉書把話說完,那幾個女子突然起了身,警惕地看著她,道:“你們到底是誰?”

006
沈玉書一愣,沒想到竟然暴露得這麼快。她假裝出一臉油膩的樣子,道:“我是誰?我是你們的小郎君啊!”
沈玉書說完,周易沒忍住直接笑出了聲,可秦簡卻樂不出來,他的右手一直扣在腰間的軟劍上,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看著那幾個妖嬈的女子。
一個女子突然冷笑了一聲,道:“你當我們是傻子嗎?你打一見到我們姊妹就想方設法地套話,你們來這裡的目的根本就不單純!”
不等那女子說罷,秦簡已經快速移到了沈玉書身邊,伸手一攬,把她護在了身後,然後又一臉警惕地看著她們。
這時,簾子後面走出來一個人,正是雲水橋頭上的那個“孟婆”。不過,她好像換了一張皮,臉上沒了那一道道溝壑般的褶子,變得光滑細膩起來,頭上更是別著各種名貴的珠釵寶玉,整個人收拾得既乾淨又利落。她很客氣地朝著玉書幾人打招呼:“幾位,我們又見面了。”
沈玉書等人神色變得更加凝重。玉書輕輕地拍了拍秦簡的後背,想知道他對付眼前的幾人是否會吃力,秦簡卻因神經繃得太緊,並未感受到她的動作。
見他們個個如臨大敵的模樣,“孟婆”笑了笑,道:“怎麼,是她們伺候得不夠舒服嗎?臨死前還這麼挑剔,等死的時候可是會後悔的。”
秦簡把步子往前稍稍一移,把沈玉書擋得嚴嚴實實。
周易此刻也是怕極了,看著“孟婆”道:“你一早便認出了我們?”
“孟婆”把尖尖的下巴一抬,朱唇微啟,得意地說:“是啊,誰讓你們三個人總是礙我的事,把我惹煩了,我自然要給你們上演一齣甕中捉鼈!”
“也就是說,衙門前那個說知道君臨府在哪兒的男子,是你特意安排的?”沈玉書恍然。
既然身份已經暴露,被對方認了出來,沈玉書三人也沒必要再偽裝,紛紛將面上的假臉撕掉,露出了本來面目。
見到三人的真容,“孟婆”一點也沒有意外,反而抬手攏了攏她華麗的衣服,笑眯眯地看著沈玉書,道:“不錯,你很聰明。”
“所以,你就是杏姑?”沈玉書不寒而慄地看著“孟婆”。
“孟婆”又笑了,眼神卻犀利得很:“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這重要嗎?”
“當然重要。如果你就是杏姑,那麼雲軒兒和柳木子就都是被你殺害的,我們就有理由將你關進刑部大牢!”沈玉書心裡雖慌,面上卻表現得極其鎮定。
“是嗎?”“孟婆”眉毛一挑,輕輕拍了拍手,下一瞬,玉書等人的頭頂上便突然掉下來三個鐵籠子,好在秦簡反應迅速,拉著他們躲開了。
待籠子相繼落在地上,沈玉書清楚地看到每個籠子裡都裝著許多老鼠,那些老鼠的眼睛個個泛著妖豔的紅光,它們發了瘋似的吱吱亂叫亂咬著。直覺告訴她,這些老鼠絕非普通的老鼠。
周易舌尖打戰,道:“你這瘋婆子,你想做什麼?”
“孟婆”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打開了鐵籠子,道:“是你們自己進去呢,還是我請你們進去?”
沈玉書又看了眼那幾個籠子,心下發怵,好在秦簡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她才稍微安心些。
秦簡眼睛一眯,冷冷地道:“你以為,你有那本事?”
“孟婆”不屑地冷哼一聲:“就你們幾個細皮嫩肉的黃口小兒,我想收拾你們難道很難嗎?”她說著,已從腰間拔出一把劍,旁邊站著的幾名女子也紛紛拔出劍,一齊朝秦簡他們刺過去。
秦簡眼神一動,摸了一下腰帶,那柄精鋼劍嗖的一聲便被抽了出來。“孟婆”和那幾名女子先是大驚,後又目露凶光,揮劍的力道更大了。一時間,寒光幽幽,劍影交錯,仿佛霎時間入了寒冬。
劍光貼著秦簡的臉劃過,他側身一翻,左手已捏住了一個女子的劍尖,女子的力氣並不大,那劍收又收不回,刺也刺不穿,只得僵在那裡。
秦簡用力一撥,女子手中的劍咣的一聲落地,他趁勢右手向前一探,如靈蛇吐信,女子想躲,秦簡卻手疾眼快,手指向內折去,輕鬆點住了她的太陽穴,女子當即雙眼一閉,暈倒在地。
其餘幾人齊齊擁上,左右夾擊,秦簡避過劍芒,身子向後一掃,右掌若刀橫空劈下,正中兩名美豔女子的頸間,二人相繼哎喲一聲後,便都暈厥在地。“孟婆”一看打不過,便打算先跑。
趁著這個空當,秦簡迅速拉著玉書和周易往右手邊的屏風後面一躲。
沈玉書有驚無險地看著秦簡,道:“你沒事吧?”
秦簡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玉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分明看見他的手在握那女子的劍時流了許多血,也看見他的背部被劃了一道口子,又怎會沒事?
可是,沒有太多時間了,眼見“孟婆”想跑,秦簡立時右腳鉤起地上的銀壺,用力踢出,正好砸中了她的背脊。好在“孟婆”武功並沒有想像中高,秦簡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她砸暈在地。秦簡將地上躺著的四個女子全部拖到了屏風後面,這才終於有時間可以歇一口氣了。
沈玉書躲在屏風後面偷偷觀察周圍環境,隱約聽到了山泉清澗的潺鳴聲,想必這君臨府正處在偏僻的山郊野林中。
周易神色慌張地道:“長安城失蹤的百姓不會也被他們關起來了吧?”
沈玉書搖頭,面色凝重地道:“不知道。”
“那現在怎麼辦?”
沈玉書道:“找找看吧,或許他們就在這附近藏著。”
三人見沒有其他人過來,便從屏風後面走出,先去查看了那幾個鐵籠子,籠子裡的老鼠上躥下跳,顯得異常活躍。
沈玉書皺眉,道:“這老鼠有問題。”
秦簡看了看,道:“的確很奇怪,看樣子像被喂了什麼藥。”
正當他們迷惑不解時,簾子外面傳來腳步聲,秦簡忙拉著沈玉書和周易躲到了屏風後面,暗中觀望。腳步聲止在了房間外,玉書三人皆放緩呼吸,凝神細聽外面的動靜。
房間外,黑斗篷問道:“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大紅披風道:“那幾十個百姓均被老鼠咬過,我看是時候投放到長安城了。”
“好,只要這次萬無一失,長安城便會大亂,長安一不穩,四方藩鎮必定會倒戈我們,到時候,大唐的氣數就該盡了。”黑斗篷很是得意,道,“那三個人應該也上鉤了吧?”
大紅披風點點頭,道:“他們此刻已在君臨府內,我讓蘭心、蘭嬌、蘭采穩住他們,想必他們現在已經被關到籠子裡了。沈宗清之女,也不過如此!”
黑斗篷滿意地點點頭:“如此便好,你切要小心行事。”
“是!”
黑斗篷說完轉身離去。
直到黑斗篷的身影徹底消失,大紅披風才撥開簾子走了進來。讓她沒想到的是,房間裡竟然連一個人都沒有。房間裡,四柄細劍掉在地上,三盞盛酒的銀壺也被打翻在地,鐵籠子裡除了瘋狂的老鼠外,根本沒有人。
大紅披風吃驚,囔囔:“這是怎麼回事?蘭心和‘孟婆’她們人呢?”
“她們已經去見閻王了!”
聲音是從屏風後面傳來的,大紅披風朝那邊望去,卻見三隻胖鼠被擰成麻花正朝她飛過來。大紅披風往後一躲,老鼠落地,摔成了肉醬。緊接著,一道白色的匹練當空擊出,屏風從中間被劈開,大紅披風往後退出三步,失聲道:“你、你們沒有上當?”
秦簡道:“我們為什麼要上當?”
在看到秦簡手裡的劍時,大紅披風頓時變得驚駭,道:“你上轎的時候並沒有帶劍!”
秦簡笑道:“我帶沒帶劍,豈能讓你看到?”
大紅披風目光閃爍,笑道:“我既然能把你們弄到君臨府來,你們就都別想出去!”
說罷,她眉頭一皺,從腰間抽出一根長鞭,鞭子舞出,只聞霹靂聲傳開,對面的桌上擺著的兩顆紅心獅子頭,便瞬間碎成兩半。隨後鞭子鉤旋,夾起地上的石板朝著秦簡飛來,秦簡卻遲遲沒有拔劍,沈玉書看到不禁倒吸了口涼氣,可下一瞬,鞭子不知怎麼竟已穩穩地被秦簡捏在了手裡。
大紅披風想抽出鞭子卻不成,於是便又使出一招飛流腳朝著秦簡踹過去。秦簡抿唇,皺眉看著她的動作,毫不猶豫地也伸出腳去迎,誰知她的鞋裡竟藏著半寸刀片,猝不及防之下,腳背被劃開一道細口。他心下一陣不悅,便不想再和她糾纏,乾脆直接抽出劍,一個閃身,快速躍到了大紅披風身後。
待大紅披風反應過來時,秦簡的劍已經擱在了她的脖頸處,嚇得她不敢再動彈,只激動地喊道:“你們……來人啊……”她剛喊了半句,秦簡的劍一動,便在她的脖子上割了一道細細的口子,瞬間便有血珠子往外冒,她只好乖乖噤了聲。
見大紅披風被制住了,周易才跳出來,調侃道:“這就怕了?殺人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害怕呢,杏姑?”
周易的一聲杏姑說出口,大紅披風一下子就噎住了,鐵青著臉道:“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
“你當然知道。”沈玉書看著她慢慢地道,“你先是殺了雲軒兒滅口,又在我們找到柳木子後將他也殺害了。你做了這麼多壞事,怎麼都不敢承認了呢?”
“你們沒有證據。”大紅披風一臉不屑地說道。
沈玉書一笑,道:“證據?柳木子竹屋旁的腳印就是佐證,你還想狡辯嗎?”
“一個腳印能說明什麼?”
沈玉書笑著搖搖頭,道:“你往後退一步。”
大紅披風本沒想動,卻被秦簡拽著生生往後退了好幾步。而她每後退一步,地面上就會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
沈玉書從袖中拿出一張白紙,上面有一個拓印,她蹲下身將兩個印子細細一比對,大小和印花完全吻合。
大紅披風自知暴露,強詞奪理道:“天下之人眾多,相同大小的腳印並不是很難尋吧?”
沈玉書起身拍了拍手,道:“你說得一點也沒錯,所以我說這只是佐證,能證明你身份的還有另外一樣東西。”
“哪樣?”
沈玉書指了指她的披風,道:“你身上的紅披風。”
大紅披風不解,道:“紅披風怎麼了?”
沈玉書揶揄道:“上面都破了個洞了,你卻仍披在身上,看不出來你倒是個節儉的人。”
玉書說罷,周易已經上前把大紅披風身上的披風扯了下來。大紅披風偷偷瞟了一眼,背後竟真有個參差不齊的破口。
沈玉書笑著從繡帕裡拿出半片衣服的碎料,拿到她面前給她看了眼,道:“這塊碎料剛好給你做縫補用,我敢說絕不會差一毫一厘。”
她將碎料貼在破口處,周易笑著道:“哈,果然不差分毫,果真是你殺了柳木子!”
大紅披風聽了周易的話抿緊了唇,雖不發一言,但那緊蹙著的眉頭已經證明了她此刻內心的不平靜。
沈玉書道:“柳木子死後,我在竹窗上發現了這塊碎料,你若不是做了歹事,又何必要跳窗逃脫,以至於情急之下,衣服被撕破也渾然不知?杏姑,你還要演到什麼時候?”
杏姑突然不顧秦簡的桎梏,仰天長笑,道:“人就是我殺的,那又怎樣?你們現在就是將我千刀萬剮也早已於事無補。”
沈玉書眉頭一皺:“你什麼意思?”
杏姑笑得猖狂,道:“你們剛剛在屏風後面難道沒有聽到嗎?那些被我抓來的百姓都被我下了鼠疫,而我已經讓人連夜將他們送回長安,要不了多久,瘟疫就會在長安橫行。”
“所以,城門的守衛裡也有你們的人?”沈玉書的這句話雖然是句問話,她卻說得十分肯定。若不是城門守衛中出了內奸,他們所乘坐的轎子又怎能輕而易舉地在宵禁以後離開長安城?
杏姑雖然沒有回答,但她那一臉得意的樣子就是最好的答案。
沈玉書的拳頭被攥得咯咯響,咬牙切齒地道:“我和大唐究竟與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要使出如此歹毒的手段來?”
杏姑冷笑道:“舊王朝覆滅當然會有新的王朝崛起。”
沈玉書立刻明白了,秦簡手中的劍也是一顫,不慎割傷了杏姑。
遠處似有馬蹄聲傳來,沈玉書立刻笑了,眯了眯眼睛,道:“不知你有沒有興趣聽我講個故事?”
杏姑兩隻眼睛瞪得巨大,像是要衝過去將玉書生吞活剝了。
沈玉書並不理會她的瘋魔之態,緩緩地說道:“其實,你讓雲軒兒派發給百姓的銀兩只是個誘餌,柳木子寫的關於君臨府的故事也都是假的,百姓們聽聞在君臨府中,一兩銀子可以變作五兩,便私心作祟,拿光了家裡的銀錢準備大幹一場。誰曉得銀子最後又統統回到了你們自己的手裡,被騙來的百姓卻無辜變成了培育瘟疫的容器。”
杏姑笑得更放肆了:“不錯,你們現在做什麼都沒用了!”
沈玉書一挑眉,道:“是嗎?你仔細聽聽,可聽到了馬蹄聲?”
杏姑豎耳一聽,突然臉色一變,道:“你們!你們竟然派人跟蹤了來君臨府的轎子?!”
秦簡冷聲道:“是。我上轎時趁你不備,偷偷在轎子後面放了裝滿螢石粉的沙漏,沙漏會跟著轎子撒下一條熒光標記,轎子先行半炷香,千牛衛隊在後面跟隨,只要依著標記行進,便可輕而易舉地找到君臨府。那些中了瘟疫的百姓想要回長安必然會撞上千牛衛,此時怕已經被控制起來了,你們的計劃,怕是落空了。”
杏姑詫異萬分,道:“你們明明都喝了‘孟婆湯’的,怎麼會?”
沈玉書笑道:“總有意外,不是嗎?”
杏姑難以置信地指著秦簡,回憶道:“原來你是裝睡?你用內功把喝進去的酒逼了出來?你……”
周易看著秦簡像煞有介事的臉,恍然大悟道:“好啊秦兄,怪不得我們醒來時就你知道過了兩個時辰,原來你一直在裝睡。”
他的話剛說完,只聽轟的一聲,似乎是石頭被撞開了。他們押解著杏姑朝聲音源頭尋去,見千牛衛大將軍謝奇峻的部隊正擁進來。
謝奇峻見到沈玉書,道:“沈小娘子沒事吧?”
“沒事,謝將軍總算來了,你來時可見到一隊百姓?”
謝奇峻點頭,道:“我繞過蜈蚣嶺的時候,見到了一排火把,便派千牛衛前去查看,將他們都截下來了,還抓到了兩名頭目。除此外,我還抓了兩個延平門的城門守衛,那兩個人將其他駐守的士兵都下藥迷暈了,正準備逃走的時候,被我給逮住了。”
“他們現在何處?”
謝奇峻道:“正在外面由千牛衛押著。”
杏姑高傲的氣焰瞬間消失,眼瞼無力地低垂下去。
謝奇峻又道:“那些百姓有些奇怪,脖子上掛著銅鈴鐺,風一吹鈴鐺響幾聲。他們就好似中了邪般四處咬人,已經有兩名士兵被咬傷了,你快去看看吧。”
沈玉書點點頭,讓秦簡把杏姑交給謝奇峻。她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在他身上的傷口處,猶豫了一瞬,她還是擔心地說道:“要不你先去包紮一下?”
秦簡搖搖頭,道:“無礙,走吧。”
說罷,他們一起走了出去。出去以後沈玉書才發現,原來這君臨府不過是個山洞,且這山洞正是山鼠橫行的地方。
他們一抬眼,便看到一群人正被千牛衛用長槍抵住。那些百姓張牙舞爪的樣子像是失了智,面部表情看起來也極其痛苦。
沈玉書腦海裡突然想起雲軒兒摘錄的《山海經》,原來他是發現了杏姑製造瘟毒的秘密,便想借用僵屍的故事告訴百姓,長安城不久將會爆發瘟疫,而身中瘟疫的人會像故事裡描述的僵屍一樣四處傷人。無奈,他的故事還未說完便遭遇了毒手。
沈玉書沉聲道:“這些百姓都中了瘟毒,千萬不能放回長安,不然就糟了。”
謝奇峻無奈地道:“那怎麼辦?實在不行就……”“就地處死”四個字他憋了好久,始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沈玉書搖頭,道:“不可,他們的妻兒還在城內等著他們回去呢,若是他們出了意外,只怕長安城將出現一場暴動。”
“可這瘟疫一旦擴散到城裡,恐怕會危及聖上。”
沈玉書沒有說話,觀察了一會兒,道:“先摘下他們脖子上的鈴鐺,聽不到聲音他們或許會安靜得多。”
千牛衛按照她的話去做。可鈴鐺去了,那些百姓卻依舊瘋魔得厲害,稍加不慎就可能誤傷旁人。
秦簡心下氣憤,上前按住杏姑,逼問道:“快說,怎麼解除瘟疫?”
杏姑看了看那些百姓,大笑:“你們這麼聰明何必要來問我?”
沈玉書一皺眉,秦簡便險些把杏姑掐得窒息了,他道:“你說不說?!”
杏姑一臉痛苦,卻還是一副得意的樣子,道:“想要解藥?這毒是藍圖婭制的,你們去問她呀!”
杏姑說完,笑得越發猖狂了,玉書等人的臉色卻一下子變得鐵青。
杏姑所說的藍圖婭,應該就是上元節時被波斯使臣殺害的石秀蘭,若這毒真的是石秀蘭制的,那便真的找不到解藥了。
“你說謊,你肯定有解藥。我想你應該知道,一旦瘟疫傳開,你便自身難保,聰明的人總是會多留一手。”周易看著杏姑說道。
可杏姑好像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也不肯開口,秦簡無奈,只好將她推入山洞。他們幾人穿過簾子,發現那後面又是一個山洞,前後兩個山洞連在一起,兩頭寬,中間細,像是一個水葫蘆漂在水面上。
山洞裡有座小湖,湖面上漂著水葫蘆,足有幾百隻。湖岸上,沈玉書還看見了四五十個鐵籠子,籠子裡是空的,老鼠都已經死在了籠子外面。
周易看看那些死老鼠,又看向杏姑道:“我之前一直有個疑問,既然你已經用老鼠培育出瘟毒,為何不將中毒的老鼠直接投放到長安城內,卻偏偏要多此一舉,現在看到眼前的這些東西,我終於想明白了。”
杏姑道:“明白什麼?”
“因為這些中了瘟毒的老鼠似乎都活不長,恐怕還沒有投放到長安城就已經死翹翹了,所以你把目標換成了成人。”
杏姑沒說話,但她吞咽口水和眼神飄忽的一系列小動作已經證明了她此刻的緊張,此刻的沉默就是默認。
那邊謝將軍和千牛衛隊還在洞裡搜尋解藥,可將整個山洞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結果。
沈玉書之前一直沉默著沒有說話,這會兒卻突然道:“解藥或許就在湖裡。”
眾人都愣住了。杏姑的眼睛猛地睜開看向湖面,很快她又轉移了目光。
謝將軍望過去,道:“在哪裡?”
“你看那些水葫蘆。”
所有人都看過去,他們驚訝地發現有幾隻老鼠正在水葫蘆上爬來爬去,有幾個水葫蘆的葉子和果肉被啃得斑斑點點。
周易興奮地喊道:“那幾隻老鼠是因為吃了水葫蘆,所以到現在還活著!”
“不錯,想來把這些水葫蘆給得了鼠疫的百姓吃,多少會起到一些穩定情緒的效果。”沈玉書點頭。
杏姑終於長歎了一聲,臉色泛白地看著沈玉書,道:“你們給我等著!等我鳳凰崛起,連帶你們,還有整個大唐,就都完了!”
“鳳凰?那是什麼?”沈玉書忙問。
杏姑卻只冷笑了一聲,便再無話,無論他們怎麼拷問,她都再沒說過一個字。倒是秦簡,在聽到杏姑的話之後,看向她的神情更加冷厲了幾分。
千牛衛採摘了水葫蘆給百姓分食,服用過後,百姓們的性情果然穩定了一些。連續服用了幾天後,百姓們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

五天后,長安城。
失蹤的四十七人全部生還,並安全返回長安城,驚天陰謀被粉碎。李忱對於沈玉書這種迎難而上的精神大加讚賞。
杏姑聚眾圖謀不軌,被移交大理寺,由於她拒不供認同夥,最終被判處斬立決。
案子雖已告一段落,沈玉書卻感覺不到丁點兒輕鬆。杏姑口中的“鳳凰”,更是讓她常常心生餘悸。
不過,這件事情中間還有一個小插曲。
沈玉書剛從山洞回到沈府的時候,便收到了一包草藥,送藥之人貼心地寫上了此藥的配方、煎制方法和用處,原來,這是一服治鼠疫的良藥。
玉書大喜,問遍府裡的下人卻沒能問出送藥之人是誰,只在藥包底部看到一個字——“毒”。她不解,便找來秦簡和周易商議,秦簡只看了一眼,便斷定這是五毒門送來的解藥。
玉書半信半疑地按照配方上所寫抓了藥,並把這些藥分發給中了鼠疫的百姓,叫他們不要用太多的量,每日少服一些,如有不適,立刻來找她。
怪的是,不出三日,百姓們紛紛說身體完全恢復,且比以前更健壯了些。
雖是件好事,沈玉書心中的疑惑卻更甚了。不都說這五毒門現如今只制毒藥不制解藥了嗎,可他們又為何要送解藥給她呢?莫非這背後還有什麼更大的陰謀?

第四章 午夜魔蘭
001
夜,悄無聲息,永安渠到了晚上就會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搖曳的水波和皓月的光芒讓人覺得這條河還有幾分生氣。永安渠的岸邊,一棵大柳樹的枝幹上系著一盞散發著昏紅光芒的大燈籠。河面上起了薄薄的霧靄,讓紅色的光暈淡出幾分婆娑的倩影。
無風,月明。
朦朧的霧氣中有一條短艄漁船正從河灣慢悠悠地漂過來,直到靠上岸後,柳樹旁的紅燈籠才陡然熄滅了。柳樹後突然躥出來一道黑影,在月光的映照下看不清模樣,只知他體形稍胖,臉上還刻著一條閃電狀的刀疤,很是神秘。
漁船上坐著個黑斗篷,見刀疤臉來了,便捧著火摺子探出腦袋,一邊望風一邊朝刀疤臉招手,道:“快進來。”
刀疤臉朝四周望望,一個飛跳登上了漁船。漁船裡很狹窄,只夠坐兩個人。
刀疤臉輕聲道:“我聽說杏姑的行動失敗了?”
黑斗篷憤憤地道:“哼,本來已經得手,不料半路上竟殺出個程咬金來!”
刀疤臉道:“是誰?”
黑斗篷道:“沈玉書。”
刀疤臉很不自然地咳了兩聲,道:“又是她!”
黑斗篷道:“怎麼,你也知道她?”
刀疤臉的臉色半青半黃,在昏暗的燈光下,表情顯得很是猙獰:“當然。長安銀櫃坊的秘密就是讓她發現的,還被他們追回了四成的金銀。這個黃毛丫頭實在是礙事。”
黑斗篷點頭,道:“不錯,她雖然看起來文弱,心思卻極縝密,我們的計劃三番五次地被她破壞。我聽說她身邊還有個武功了得的劍客?”
刀疤臉道:“是。”
“看來日後我們行事需更加小心才是。”黑斗篷沉吟片刻,道,“對了,上頭有什麼新的指令嗎?”
刀疤臉頓了頓,朝漁船外看看,才又鑽進去,道:“有,閣主下了新命令,讓我們找一樣東西。”
黑斗篷道:“什麼東西?”
刀疤臉湊過去,道:“半張人皮!”
黑斗篷幾乎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護著火摺子,道:“人皮?”
“不錯。”
“去哪裡尋?”
刀疤臉笑道:“人皮當然長在人身上,而且巧的是,這一位,你還認識!”
“誰?”
“司天臺監王朗。”
黑斗篷驚駭萬分,面露難色。
要知道,這司天臺監乃是朝廷要職,是專門負責觀察天象、推算節氣、制定曆法的,在大唐的地位尤其崇高。而這位王司天因為為人剛毅、才氣斐然,更是深得聖上的信任,想動他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刀疤臉陰笑了幾聲,道:“你怕啦?不過不妨事,閣主特意吩咐過,這次的行動你我都不用參與。他早已派人布好了局,我們只要負責收網就好了。”
黑斗篷長舒了口氣,道:“這樣最好不過,免得讓人心生懷疑,到時候影響了大局就不好了。”

四月十八,宣陽坊,司天臺監王朗府邸。
這天晚上,王朗不知去哪裡飲了酒,回府時已帶了幾分醉意,若不是有人扶著,或許連雙腳都站不穩了。
夫人華氏見他這般模樣,便去膳堂煮了一碗烏梅湯想給他醒酒。王朗雖意識已模糊,卻還是倔得很,硬要說自己未醉,尚能再飲三杯。華氏無奈,只好假說眼前的烏梅湯便是美酒,當即盛了一杯與他。王朗酒意正濃,華氏那麼說他便也信了,拿過杯子便將烏梅湯一口飲下,不多時卻又全數吐了出來,醉醺醺地道:“夫人,你可別誆我,你給我喝的這東西半點酒味都沒有,哪裡是酒?”
華氏無奈地替他擦拭嘴角,道:“三郎,這是家裡剛釀的新酒,越喝越有味道呢,不信你再喝兩口試試?”
王朗又被哄騙著喝了半口烏梅湯,可還未入喉,就又被他吐了出來,之後無論華氏再怎麼哄他,他也不願意喝了。
華氏無奈地搖搖頭,只好讓小禾扶他回房休息。
小禾一臉擔心:“娘子,主人的烏梅湯還未喝完,怕這個酒勁一時半會兒是醒不過來了,到了房裡許要吐出來。”
華氏朝她擺擺手,道:“他的嘴靈光得很,知道這是烏梅湯就絕不會再喝了,你就是和他說這是瓊漿玉液也沒用。你且扶他先去休息,待會兒再弄條冷毛巾給他敷上一宿,免得第二天頭疼。”
小禾聞言覺得有道理,又怕說多了華氏惱她,便依著華氏的話照做了。
第二天,小禾起了個大早,將洗漱物件收拾妥當,就去房裡喊王朗起床。她在門口連喊了幾聲也不見人回應,便大著膽子推門進去。屋子裡靜悄悄的,因為關閉了一晚上,裡面還有些許酒糟氣味沒有散去。
她先將窗戶打開了些好散散酒味,才躡手躡腳地走到床畔,將帷帳掀開。誰知她只看了一眼,便被嚇得連連退了好幾步,雙手一顫,把木盆整個甩在了地上,半盆水都潑倒在地。
稍稍反應過來後,她連連驚叫著跑了出去。待她找到華氏,卻害怕得渾身抖如篩糠,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華氏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不慌不忙地道:“你看到什麼了,竟嚇成這個鬼樣子?”
小禾哆嗦著道:“娘子,主人……他……”
華氏看到小禾的驚恐模樣,心裡也打了個寒戰。聽到小禾嘴裡念叨著“主人主人”的,她生怕是王朗出了什麼事。華氏焦急地催問:“你快說怎麼回事?”
小禾縮了縮腦袋,怯聲道:“娘子,你去、去主人房裡……看看、看看就知道了。”
華氏提心吊膽地跟著幾個下人進了王朗房裡,當看到眼前的情形後,頓時傻了眼。只見房內,王朗正躺在他的那張紅漆楠木雕花大床上,可他的頭上竟莫名其妙地開著一朵嬌豔無比的花。那花紅得像是被鮮血染的一樣,瘮人又刺目。
華氏看後,精神明顯受了刺激,怔愣了好一會兒,才語無倫次地道:“怎、怎麼會……三郎……快、快去報官!”
司天臺監王朗離奇死在自己家中的消息不脛而走,引得城中不少百姓都對這件事議論紛紛:有人猜測王朗是被夫人華氏所殺;也有人猜測是王朗在朝中結了什麼仇家,遭了暗算;更有甚者,說他是頭上火焰低,許是碰上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叫鬼索了命。總之眾說紛紜。
李忱聽聞此事,勃然大怒,一面即刻讓中書舍人擬旨,封鎖一切消息,凡造謠生事者嚴懲不貸,另一面又命沈玉書攜秦簡及林之恒速破此案。

永甯坊,沈府。
婢女們正在院子裡修剪花枝。沈玉書自覺無趣至極,采了幾片花瓣湊近鼻子前聞了聞,隨後又扔進花盆裡。自她去問李主簿要來了吳湘案的部分卷宗以後,便一直心事重重。此刻院子裡養的好幾盆花都遭了殃——生生被她拔禿了好幾株。
沈玉書翻來覆去地將卷宗看了好幾遍,卻怎麼也想不通父親當年為何會被牽扯進去。那吳湘不過就是個小小的江都令罷了,就算他貪贓枉法,盜用了朝廷的錢糧,就算他和武宗時期的宰相李德裕結了世仇,可為什麼當今得勢的白相公也會牽涉其中?
她父親身為大理寺卿,職責也不過是在量刑方面把關,跟案件本身明明毫無關係,為什麼案件來來回回審理了多次後,她父親卻突然出了意外?而聖上又為何對這場意外從不過問,卻突然對她寵愛有加?
她思來想去,卻始終是百思不得其解。
碧瑤剛從羅依鳳的房裡出來,看到院子裡正悶悶不樂的沈玉書,便走過去詢問道:“小娘子是有什麼心事嗎?”
沈玉書回過神來,抬頭看著碧瑤,搖了搖頭,道:“不過是思及舊事而有些走神。”
碧瑤看了看花盆裡被沈玉書摘下的花瓣,笑道:“那碧瑤便不打擾小娘子想事了,小娘子若是累了,便回屋去休息會兒吧。”
沈玉書朝她笑笑,正起身準備往回走,恰巧看到有人走了過來,是個小太監 。小太監手裡拿著一卷黃色絲綢,一眼便能看出那是聖諭。小太監見到沈玉書後驚訝地叫了一聲,繼而道:“聖旨到,沈家小娘子聽旨!”
沈玉書一愣,忙躬身行禮。
待小太監念完黃綢上的字,沈玉書的臉色又陰鬱了幾分,心道果然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司天臺監王朗素來為官清廉,處事也圓滑得很,向來是兩頭不得罪的老好人,朝中大臣極少有與他反目的,怎麼突然就出了這樣的事,還是死在自己家中?實在耐人尋味。
她接過聖旨後,謝過小太監,迅速回到屋裡拿個銀袋便往外走,出府時卻見秦簡和周易已騎著馬在門口候著了。
沈玉書詫異地問:“你們怎麼都來了?”
秦簡跳下馬,道:“不單是你,我們也接到了諭旨。今天聖上在殿上龍顏大怒,百官皆不敢言,我們便免不了要多費心。”
沈玉書點點頭,道:“走吧,路上說。”
隨即,便聽到三聲鞭響,三匹馬兒齊刷刷地飛奔了出去,在他們身後揚起一片灰濛濛的塵土。
一路上,沈玉書思來想去,無非是糾結兩個問題:其一,王朗作為司天臺監,能聯繫到他身上的莫過於一個權字,雖然他為官清廉,但也不能排除有些人爭權不得便包藏禍心。難道是有人想奪其位而殺人滅口?不得解。其二,王朗死在家中,外人一般很難對其下手,最容易作案的人似乎是他最親近的人。難道是他的夫人華氏所為?也不得解。
待快到司天臺監府時,她才回過神。迎面而來的便是一陣淡淡的蘭花的味道,她不由得眉頭一蹙,問:“你們可曾聞到一股花香?”
“花香?”周易拉住馬的韁繩,細細嗅了嗅,道,“沒有啊。有嗎?”
“你呢?”沈玉書又問秦簡。
秦簡點點頭,道:“是蘭花的味道。”
“看來是周易的鼻子又失靈了。”沈玉書笑笑,從馬上下來,見府門開著,便徑直走了進去。
怪的是,這偌大的一個司天臺監府,明明婢女婆子有一大堆,可今日府內卻靜悄悄的,院子裡也格外冷清,他們三人走了好一會兒,竟連一個婢女下人也沒有見到,只看到蘭花的花瓣散落了一地。
沈玉書、秦簡和周易皆是一驚。
片刻後,才從裡頭走出來一位老僕,她臉色沉重地對三人道:“讓小娘子和二位郎君久等了。”
沈玉書道:“無妨,還煩請媽媽帶我們去見一下華大娘子。”
老僕點點頭,領著三人進了西邊的跨院,又過了一條回廊才到華氏的房間。沈玉書一進去,便見華氏正身子癱軟地臥在床榻上,兩隻眼睛空洞無神,只是呆呆地望著院子,似乎沒看見他們一行人。
老僕見此狀歎了口氣,彎著腰上去通稟,道:“娘子,沈家小娘子來了。”
老僕言罷,華氏的臉上才生出了一抹亮色。她早便聽過沈玉書的大名,如今親眼見到沈玉書,竟像抓住了一株救命稻草般,忙起身道:“小娘子請上座。”
沈玉書謝過她的好意,卻並沒有坐下去。她看著華氏驚恐的表情,寬慰道:“大娘子,王司天的事情我們已知曉,聖上對此也是悲痛萬分,這才特意派我們來幫忙查案,還望大娘子能夠節哀順變。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先找到兇手,好還司天一個公道。”
華氏哭哭啼啼地道:“小娘子不知道,三郎死得實在是太慘了,我如今稍微回想一下,都覺得毛骨悚然。如若小娘子能幫我緝拿真凶,我定當感激不盡。”
說著,華氏福著身子竟是要給沈玉書行大禮,沈玉書趕忙伸手攔住她,道:“大娘子,使不得。我們既然來了,就一定全力幫大娘子追查到兇手。”
華氏滿眼感激地朝他們點了點頭,道:“幾位請隨我來。”
說罷,她在小禾的攙扶下,領著玉書等人穿過內堂,繞過兩座亭台,往王朗的房間走去。玉書跟在她身後,只見屋子前竟還置有碧潭一汪、假山一座、古松一棵,置身其中倒也覺得風雅有趣得很。
眾人又走過了一條鋪滿鵝卵石的臺階,才依稀看到了王朗的房間,玉書觀察了一下四周,判斷他的房間應該是單獨置在這裡的,依山傍水,與前院的風景截然不同。
見華氏領著幾個人走過來,守在王朗門前的僕人趕忙下來行禮,華氏朝他們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後,便自行推開了王朗的房門。
王朗的房間自出事後便一直未被動過,華氏只在屋外留了幾個僕人看著,想來也是怕破壞了案發現場。
沈玉書剛一進去,便被裡面濃重的血腥味和酒臭味嗆得差點喘不上氣。礙于華氏在,她只能故作鎮定地繼續往裡走,直到看到王朗的屍體才站定。
而周易素來是個隨性的人,聞到這屋內氣味不好,便扇著他的玉骨扇子在屋外逗起了鳥。
華氏許是傷心過度,只在小禾的攙扶下背對著王朗的床鋪站定,道:“幾位請便吧,有什麼問題你們只管問。”
沈玉書微微點頭,應了一聲,目光看向床榻上的王朗。只見王朗的屍身直直地躺在床上,額頭處有個豆大的血洞,血洞上還盛開著一朵鮮豔的花,好像就是從他的頭上長出來的一樣。
秦簡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王朗的屍體,隨即便輕啊了聲,臉上爬上了一絲驚愕的神情。
沈玉書側過身,不禁出聲詢問:“怎麼了?”
秦簡的眸子一沉,看著王朗頭上那朵奇怪的花許久不作聲,惹得沈玉書又多看了兩眼那花,卻並未看出什麼名堂來。
秦簡怔了怔神,小聲道:“莫非……是花見血?”
沈玉書不明所以,道:“花……那是什麼?”
秦簡看了她一眼,道:“一個人。”
“人?”沈玉書自顧自地道,“什麼人竟會起這樣怪的名字?”
秦簡又搖了搖頭,道:“名字倒是小事,只是這個人,是個怪人。”
“怎麼說?”沈玉書一臉疑惑。
秦簡眸光一斂,看著她,問道:“你可知他這名字是何由來?”
沈玉書依舊搖頭。她雖接觸過不少奇聞怪事,但畢竟未曾踏入江湖,因此對這些江湖怪人的事情幾乎一無所知。如今秦簡一問,她自是一臉茫然。
“他原本是不叫這個名字的,只因其平日裡的做事風格,大家便都愛這麼叫他了。所謂花,是因為他素喜栽花,又愛採花,說白了,他算是個道行不錯的採花賊;所謂血,實是因為他功夫了得,聽說他僅用一片花瓣便可割斷一個人的喉嚨,死於他手的人不計其數。五年裡,他一共給別人挖了一百零八座墳,而且聽說,他喜歡和死人一同睡覺!總的來說,采完花後又折花,性情詭譎,便是他的行事作風。”
沈玉書霎時間愣住了,一臉不可思議地道:“他這般作惡多端,竟沒結什麼仇家?官府也坐視不管?”
秦簡沉吟道:“這花見血雖是個傳奇人物,卻一直保持神秘,向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天底下見過他的人總共也沒幾個,況且連你這般破了不少案子的人都沒聽過他的名號,又怎會驚動官府?至於仇家,倒是不少,可是比他身手還好的,也找不出幾個。”
沈玉書看了看王朗的屍體,只覺細思極恐,卻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探究地看向秦簡,疑惑地道:“你……怎會知道如此多的江湖逸事?”
秦簡一愣,似是沒想到她會如此問,眸光閃爍,唇角微動,道:“幼時在家中聽長輩提過,我便聽了一耳。”
秦簡在說這句話時,依舊是那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好似從他口中說出的只是別人的事,和他自己毫無關聯。他如此這般,沈玉書便越發對他多了幾分探究之意。
一起查案的這許多個月,她只知秦簡在皇帝身邊待了好些年,很受器重,知他身手了得不像是一般人,知他性格孤僻寡言少語,卻從未聽他說起過他的家人和他自己的事。如今聽他說到,她難免會生出些疑惑,好奇他的家裡究竟是怎樣的背景,竟對江湖上的事那般瞭解。
“可你又如何斷定兇手就是花見血?萬一又是有人故意製造假像,想打著他的名號把罪名栽贓給他呢?”沈玉書不禁問。
秦簡搖搖頭,盯著屍體若有所思:“我不確定,依傳聞所言,這些年死於花見血之手的人,多半都是些有姿色的女人,而王司天……自然不在他的嗜好範圍內……”秦簡頓了頓,抬手指向王朗頭上的花,示意沈玉書看過去,又道,“可是,花見血殺完人,都愛在死人頭上用竹釘打一個眉孔,然後在眉孔裡栽一朵香豔豔的魔蘭花,王司天頭上……”
“王司天頭上的這花,就是魔蘭花?”沈玉書看著他,問。
“是。”秦簡猶豫了片刻,點頭。
沈玉書本是眉頭深鎖,此刻卻突然挑眉問:“這魔蘭花應該是少見的花種吧?除了花見血可有人也愛種?”
“這種花是專用來殺人的,所以並不是誰都養得活的,需要每天用死人的心尖血去澆灌才得以成活。這麼毒的東西,我想不到還會有誰去種。”秦簡答,接著,又喃喃自語,“難怪……”
沈玉書疑惑地看向他,詢問:“你說什麼?”
秦簡解釋道:“我說難怪這府內會有那麼多蘭花花瓣。傳聞花見血在殺完人後,除了會在死者的頭上種上一株魔蘭花外,還會在附近撒上一些普通蘭花的花瓣,美其名曰以花祭奠逝者。”
沈玉書聽了秦簡的話後思忖了好半天,一手摩挲著下巴,一手敲了敲額頭,道:“這樣嘛……那你知道被花見血殺害的人都埋在哪兒嗎?我想去看看。”
秦簡點頭,沈玉書當即叫周易進來:“你細細查驗一下王司天的遺體,我和秦簡出去一趟。”
“出去?”周易一腳剛邁進來,就聽到沈玉書的這番說辭,愣了一下,心存疑問,“為何我不能和你們一起去?”
沈玉書掃視了一眼屋內,眼神在華氏和小禾的身上稍頓了兩下,道:“人太多,反倒沒必要。”
被沈玉書的眼神一示意,周易便瞬間想明白了,玉書和秦簡去找被花見血殺害過的人,而獨留他在王府,一是為了在他們尋找花見血的蹤跡時,他能在這裡好好查驗一下死者屍體,雙方同時行動,可以節省時間;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想讓他時刻注意一下,在他們二人離開時,王府的其他人會不會趁機做些什麼小動作。
周易猛地踏進屋內,雖然被裡面嗆人的氣味嗆得直咳嗽,卻還是一臉無所謂地道:“都走吧都走吧,難得清閒,爺才不稀罕和你們一同去呢!”
沈玉書淡然一笑,領著秦簡出去了。待他們走出老遠,周易才往王朗的屍體前一湊,戴上袖套,細細查驗起來。
突然,他的瞳孔一縮,又湊近了些,才發現王朗的咽喉處竟有道極細的傷口,約莫只有髮絲的寬度,前後不過一寸長,若不是他剛剛不小心碰到了王朗的脖子,興許還發現不了。隨即,他用銀絲就著傷口挑開,只見傷口雖小卻極深,王朗的喉軟骨竟是已然被切斷了。
周易微不可察地看了華氏一眼,見她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便不動聲色地繼續查驗,直到華氏問他:“小郎君可看出了什麼?”
周易搖搖頭,難得安靜地沒有接她的話茬兒。他走到一旁喝了口茶水,正欲卸下袖套,卻突然眉頭一皺,回頭又看了看床上躺著的王朗,若有所思,暗自嘀咕:“花見血嘛……”
周易的沉默,讓華氏心下一慌。她偷偷啜泣了兩聲,又裝作無事一樣叫下人給周易準備茶水,道:“剛剛聽那小郎君和沈家娘子說的話,我也沒懂,又看郎君是這般神情,我也知三郎的死絕不簡單,知道幾位查案不易……”說著,又忍不住哽咽了幾聲,強裝鎮定地道,“只是,三郎這輩子仁厚寬宏,從不曾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怎就、怎就遭了人的暗害呢?”
華氏哭得不能自已,周易忙上前扶她,寬慰道:“華大娘子還請稍寬寬心,我們定會還王司天一個公道的。只是現在我們也都是在推測,沒有證據,也不好跟你直說,你也別多想。”
華氏平靜了一會兒,卻又不知想起了什麼,嗚嗚地哭了起來,留周易在一旁手足無措。他現在只求沈玉書和秦簡能快些回來。

002
待到未時,沈玉書和秦簡才一身疲憊地趕回來。
“怎樣了?”周易急忙湊過去問。
沈玉書搖了搖頭,坐下喝了口茶才慢悠悠地道:“花見血死了。”
“死了?”周易一愣,問,“你們找到他了?”
“沒有,我們去了墓地,在南嶺的一片荒山上,那裡有一百零九座墳,其中有一座,是花見血自己的。”沈玉書疲憊的神色中透著失望。
周易一時沒反應過來,覺得好笑:“難不成他自己把自己埋了?”
“估計他是被仇家給殺了。”秦簡一臉淡然。
“那王司天……”周易一臉疑問,瞥見華氏一臉愁容,才沒往下說。花見血一死,他們的案子無疑是斷了唯一的線索。
屋子裡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說不上來的怪異。
沈玉書還是不死心地問:“你們說,會不會是花見血詐死,又或者他有什麼傳人?不然這個殺人方法……”
秦簡搖頭,眉頭緊鎖。
沈玉書頹然地坐到一旁,只覺心裡暗暗發冷。她突然覺得,有時候哪怕只有一點黑暗和寒冷,也足以驅散心底所有的溫存和暖陽。想了一會兒,她又走到王朗身邊,不甘心地拔掉王朗頭上的那株帶血的蘭花,想看看這到底是什麼不得了的兇器。
看了半天,她也只覺得這不過就是顏色過於鮮紅的蘭花,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其中還有什麼蹊蹺。於是她便想將蘭花遞給周易,讓他也看看這花裡有沒有什麼文章。誰知,周易剛伸手,突然間哎呀了一聲,道:“玉書,你的手!”
“手怎麼了?”她低頭去看,見手上紅通通一片,好像也染上了鮮血一般,只是比鮮血更要紅豔。“糟糕,忘記用帕子了。”說罷,她緊緊皺了皺眉頭。
華氏見狀,忙吩咐下人端來清水,沈玉書洗了洗後,盆裡頓時也變得紅豔無比。她的手也沒有洗淨,上面還是有些許的紅色殘留。她又洗了幾遍,情況依舊如此。
“我剛剛不小心用袖套蹭了一下那花,也染了不少顏色。”周易指了指自己袖套上的紅色印記說道。
沈玉書點點頭,這才明白,她手上的紅色並不是鮮血,而是魔蘭花的花汁,沾染上皮膚後便很難洗乾淨了。她只好拿出帕子小心地將花包好,方才遞給周易。
此時此刻,華氏正托著腮,兩眼發愣。
沈玉書走過去,問道:“大娘子,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王司天遇害的?”
華氏擠出一絲眼淚,帶著哭腔道:“昨兒個晚上三郎還是好好的,今天一早小禾去房裡喊三郎起床洗漱,卻怎麼喊也不見回應,後來才知道三郎已經、已經遇害了。”
沈玉書看著華氏的眼睛,問道:“那……王司天昨晚幾時入睡的?”
華氏仔細想了想,道:“亥時左右。”
小禾站在華氏旁邊,也道:“娘子說得沒錯,我在府上七八年,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況且還是朝夕相處的主人。見到那般景象,我嚇得手裡的木盆也摔到了地上。”
沈玉書眼神朝地上一掃,靠近床鋪的位置果然有個木盆倒扣在地上。
沈玉書看向小禾,道:“早上就你一人伺候王司天嗎?”
小禾不假思索地道:“是,每天都是如此。”
沈玉書低著頭沉思了一會兒,道:“大娘子,王司天昨晚可見過什麼人?”
華氏收住眼淚,道:“三郎回府時滿身酒氣,想是和老朋友喝酒去了。他向來不愛和我說這些,我也就不知道他到底是和誰一起。”
沈玉書道:“王司天回來是直接回房睡了嗎?”
華氏也不隱瞞:“我見他酒氣重,就讓小禾去膳堂熬煮了烏梅湯與他醒酒,他喝了兩口就不肯喝了,我這才讓小禾扶他回房休息的。”
沈玉書的目光不由得望向小禾。看到沈玉書的目光,華氏顯然意識到她的顧慮,因而道:“小娘子懷疑是烏梅湯中有毒?這不可能。因為那烏梅湯我也嘗了的,後來沒喝完,我嫌浪費,又分給下人們喝了,沒有一人中毒的。”
沈玉書點點頭,疑惑地看周易,待周易搖頭表示沒問題後,她才打消了顧慮。
“王司天身上沒有中毒的跡象,全身骨骼肌肉尚完好,身上僅有三處傷口,其中兩處的傷口很小,分別是顱前和頸項至咽喉處,但這兩處都是致命傷;另有一處傷口很大,位於肩胛骨下三寸的背腹處,這裡被挖掉一整塊皮肉,差不多碟口大小。”周易一邊說一邊在屍體上指出相應的傷處,情況與他所述分毫不差。
沈玉書在腦海裡搜索著她所見過的各種能夠殺人的工具,試圖從中找到一種能和眼前的傷口相匹配的。可事實證明她是在白費力氣。
秦簡也走到屍體旁,接過周易手裡的銀絲,將傷口撐開後,看了看才道:“毫釐之間的傷口,普通的刀槍劍戟都難以做到,無論速度多快也是枉然。能造成這樣傷口的,普天下只有兩種兵器可以辦到,一種我已經說過,是花見血手裡的花瓣,還有一種是大唐軍器譜上排名第三的盤龍絲。”
“盤龍絲?”沈玉書疑惑。
“不錯,盤龍絲是由精鋼寒玉淬成的,由老工匠拔成比頭髮絲還要細一些的絲,把它套住脖子,稍一用力脖子就會斷成兩截。”
“誰會使用盤龍絲呢?”沈玉書問。
“我也只在軍器譜上見過,好像沒人使用,因為打造一根盤龍絲並不簡單,一千根中往往只有一根能用。”秦簡搖頭。
沈玉書哦了一聲,又看向周易。
周易歎了口氣,道:“我想不明白,兇手殺人後為何還要取走王司天身上的一塊皮?”
沈玉書看著王朗背後的那塊血疤,也陷入了沉思,道:“或許兇手不止是為了殺人呢?”
一直不敢再看屍體的華氏聽到他們的言論,忍不住往後邊瞟了一眼,隨後便是一聲大喊,接著又驚呼道:“是三郎背上的那片刺青圖不見了!”
就是這麼短短的一句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驚訝地回頭看向了華氏。
華氏解釋道:“原本三郎的後背上是有一幅刺青圖的,以前我也不知道,是後來我在他沐浴時偶然發現的。”
“刺青圖?”沈玉書不明所以,好奇地問道,“大娘子可還記得圖上的內容?”
華氏稍加思量,道:“還記得一些,但記不全了。”
好在華氏精通水墨,早些年又接觸過唐彩和西洋畫,是個頗具才氣的女子。於是她讓老僕取來文房四寶,憑著記憶畫了一些。沈玉書站在一旁細細看著,不多時便見畫紙上呈現了幾個表情各異的人物,但一時間卻很難看出其中有何奧妙。
沈玉書只得暫且將畫收好,隨後又問小禾:“昨晚你送王司天回房休息時,有沒有見到可疑的人經過?”
小禾道:“主人安寢後我檢查過門窗,窗戶是從裡面扣上的,出來時我便鎖了房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打開。鑰匙,我把它交給娘子了。”許是被沈玉書探究的眼神看得心下一怔,她又忙補充道,“主人會出意外,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
華氏點頭,道:“沒錯,小禾沒有說謊,我拿到鑰匙後也回房睡了,中途再沒有起來過,府上守夜的下人都可以做證的。”
沈玉書又看了她們一眼,點點頭。如果她們都沒有說謊,那麼兇手是怎麼在一個陌生又封閉的房間裡將人殺死後又逃生的?
只有一種可能,房間裡還有其他出口。
沈玉書避開華氏,拉著秦簡到旁邊,道:“有沒有可能在密閉的屋子裡,不破壞任何物件地闖進房內,然後將人殺死後再全身而退卻不被人發覺?”
秦簡想了一會兒,道:“有!”
沈玉書道:“真的有?是什麼法子?”
秦簡看著她,眼裡星光點點,笑道:“除非那人會穿牆術!”
沈玉書自然不信,這天底下若是真有會穿牆的那還了得?知他拿她取笑,她便瞪了他一眼,然後轉頭與周易商討了起來。
秦簡收了嘴角的笑,沒再言語,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二人聊得火熱。剛好有光透過窗櫺灑進來,在沈玉書身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輝,映得她低眸轉眼間竟是明眸善睞的風情。秦簡看著,竟不知不覺地癡了。
一旁的周易看著沈玉書,一臉認真地道:“還有一種可能!”
“什麼可能?”
周易嘴角向上翹起,露出一抹邪笑,輕輕地說道:“是冤魂前來討債了!”
“冤魂你個頭!我就知道你嘴裡沒好話。”
沈玉書懶得再去問他們,獨自在屋裡走了起來,走著走著,突然有一處地方引起了她的注意。那裡看起來很普通,只有一張書桌擺在床後,但她從中看出了不普通。她蹲下來,環視四周,道:“你們看出什麼蹊蹺沒有?”
秦簡剛回過神來,沒大反應過來她的問話。倒是周易,一臉得意地道:“你們走時我便發現了,這裡有很多的灰塵。”
“不錯。我也很奇怪,這每天居住的屋子裡怎麼會有這麼多的落灰?司天臺監府這麼多下人,難道都沒人來打掃嗎?”她暗暗起疑,轉身一臉探究地看向華氏,道,“王司天往日似乎有些不拘小節呢。”
華氏一愣,也一臉怪異,道:“不可能的,三郎生前就素有潔癖,他的房間裡是絕容不下一點灰塵的。”
“哦?”沈玉書一挑眉,又看了看桌角,在屋子裡踱起步來。
突然,小禾道:“小娘子,主人的房裡向來是不讓下人打掃的,就連每天早上更衣洗漱我也只是負責送水,其他的都是主人自己完成。”
華氏也歎了口氣,道:“別說婢女了,就連我也很久沒來過三郎房間了。”
“哦,是這樣啊。”沈玉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那大娘子和王司天的關係可好?感情可還和睦?”
像是被人戳了痛處,華氏眸光閃爍,低聲道:“三郎與我自成親以來就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紅臉的次數都屈指可數,關係自然是好的。”
“是嗎?”沈玉書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嘀咕道,“一個有潔癖的人屋子裡竟落滿飛灰,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秦簡接過話茬兒,道:“這間屋子其實已經很久沒有住人了。”
“不錯。”沈玉書笑著應他。
“很久沒住人?”華氏一臉不可思議地搖頭,道,“這怎麼可能?三郎每天處理完公事後就會回房休息的,每一次我都讓小禾送他回房,難不成我們每天看見的是只鬼嗎?”
沈玉書微微一笑,道:“大娘子剛剛也說過了,你都已經很久沒進王司天的房間了,又怎麼會知道房間裡有沒有別的貓兒膩呢?”
華氏沉默了,她的眼神裡滿是期待,顯然她是在等沈玉書的下文。
沈玉書拍了拍雙手,指了指地面,道:“你們來看,這桌角旁的灰,可有發現什麼異樣?”
周易左看右看,卻還是不明就裡,華氏就更不用說了,絲毫不覺得這點灰有什麼蹊蹺。
沈玉書無奈地看了眼周易,嗔道:“跟我查了那麼多的案子,竟一點長進都沒有!你看,這灰燼之上是不是有一段圓弧,而且還只有右邊才有?這說明什麼?”
周易恍然大悟,總算看明白了,道:“這桌子之前被移動過,而且是從右邊向左邊滑動的。”
“沒錯。”沈玉書認同地點頭。
周易似有不解,又道:“可王司天為什麼要動桌子?”
沈玉書不答,回頭看了看華氏,華氏連忙搖頭,道:“這……我也不知道。”
沈玉書一時茫然,少頃,突然道:“或許是桌子自己動的!”
周易沒聽懂。
她望著桌面,上面既沒有書本,也沒有筆墨紙硯,只有一個立起來的筆筒,事實上那是一個很奇怪的筆筒。
沈玉書低著頭去看,周易不解:“一個筆筒有什麼好看的?”
“筆筒是沒什麼好看的,可你看,這個筆筒上居然有個這麼大的手印,你說奇不奇怪?”沈玉書挑眉。
說完,她握起筆筒,卻發現筆筒和書桌原來是連接在一起的。她瞬間明白了,又試著將筆筒旋轉了一下,筆筒果真動了,就連下面的書桌也跟著動起來,桌角畫出的圓弧竟和地上的落灰重疊在了一起。
這時他們才發現,書桌後面原來有個小門,裡面竟然藏了條暗道,還能隱約感覺有冷風從裡面吹出。
華氏一下愣在當場。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王朗的屋子裡竟藏著她不知道的秘密。
發現了這個暗道,沈玉書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推斷。昨天夜裡王朗醉酒歸來,已是不省人事,便在屋子裡睡著了。想來兇手是趁王朗熟睡後,從這條暗道裡進來,將王朗殺死後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暗室逃脫了。表面上看來這是一件撲朔迷離的密室殺人案,但實際上只是兇手隱蔽得恰到好處罷了。
只是讓沈玉書困惑的是,一個連華氏都不知道的暗道,除了王朗自己知道外,他還會告訴誰呢?
兇手能順利殺掉王朗,又能鎮定地將其背部的皮剝離帶走,說明兇手的心理承受能力極強,而且做了很精密的計劃,對房間的佈局和暗道更是了如指掌。顯然,這個兇手定是王朗的熟人,平日裡和王朗走得很近,才有可能如此順利地得手。
那麼,會不會是王朗的酒友下的毒手呢?也許是他的酒友早有預謀,才設計故意將他灌醉,然後在他昏睡不醒後便對他痛下殺手。但問題是,她現在並不知道昨晚和王朗喝酒的人是誰。
周易四處觀察了一下王朗的屋子,道:“這屋子裡的鬼名堂還真是不少。不過這裡頭黑咕隆咚的,咱們還下去嗎?”
“當然!”沈玉書回頭對華氏道,“勞煩大娘子命人準備幾支火燭!”
華氏應了,讓下人備了幾盞風燈給沈玉書等人,道:“火燭不耐風,用這個會好些。”
沈玉書接過,又給秦簡和周易各分了一盞,回頭卻見華氏手中也拿著個風燈,剛想說些什麼,卻聽華氏道:“我隨你們一起下去吧。”
沈玉書一愣,道:“現在府上事情繁亂,想來都要大娘子出面主持的,這下面又不知藏著什麼豺狼虎豹的,大娘子就不必跟來了。”
華氏想了想,覺得有理,雖然王朗去了,但府上總不能沒有個控制局面的人,於是點了點頭,並囑咐他們小心些。
幽暗的甬道內寂靜無聲,四周也並不算寬敞,玉書三人前後相依著下去,甬道就顯得更為逼仄。
好在下面乾燥,沒有想像中那麼陰冷。秦簡走在最前面,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已經走到了頭。迎面能看到一間臥室,裡面的陳設佈置竟和王朗的房間極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這間臥室乾淨得出奇,地上甚至還擺著三盆吊蘭,盆裡的土也還是濕的,顯然是不久前有人剛剛澆過。整間屋子顯得極為雅致。
周易看後忍不住笑道:“這個王司天也是個怪人,上頭一間房,下面又是一間房,難不成他上半夜睡上頭,下半夜又睡下頭?”
沈玉書沒接他的話,在屋內轉悠了一圈,才道:“你難道沒發覺,這才像是一間住人的屋子?”
說完,她的目光定在牆上的一幅陳舊的畫像上。那是一幅道士模樣的老者畫像,老者手裡握著拂塵,頭髮花白,神態自若,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風韻。畫像前還擺放著香爐果盤,想來這畫像上的人對王朗來說很重要。
對於這個,她並不覺得奇怪,因為司天臺監本就善於占卜風水格局,本身就屬�道家一脈,掛上一幅道士畫像以示虔誠也很正常。只是這畫未免也太過陳舊了些,中間竟有一道深深的折痕,這就讓整幅畫顯得不那麼美觀了。
她沒再細想,而是在暗室裡走動起來,邊走邊看,突然感覺腳下好像磕到了什麼很硬的東西,抬起腳往下看了一眼,竟發現地上有塊墨綠色的木牌,雕刻得很是精美。
她一眼就看到了木牌上的牡丹刻花,心下好奇,便撿起來,湊近鼻子聞了聞,只覺有股淡淡的木樨香味縈繞在鼻尖。隨即,她把木牌扔給了周易,道:“這個你應該認得吧?”
周易瞄了那木牌一眼,又看著沈玉書,面上竟有幾分羞赧,半天也不說話。
見他這般模樣,沈玉書便瞪他:“光顧了那種地方那麼多次,你是頭一次覺得不好意思啊。”
周易不自然地眨眨眼,有些忸怩地道:“這木牌是豔紅家的物件,長安城的青樓裡,只有她家的花牌上會有木樨香味。”
沈玉書點頭,笑道:“這一點你倒是清楚得很嘛。”
周易臉羞得老紅,撓撓頭,辯解道:“我說了我是個正經人!”
“是嗎?我怎麼聽說這長安城裡數你林小郎花名在外,還和人並稱什麼‘長安三公子’呢?我沒說錯吧?”沈玉書挑眉。
周易撇了撇嘴,咕噥道:“你見有幾個男人不去煙花之地的?不信你問秦兄,他沒去過嗎?”
“我說你呢,你扯人家秦簡做什麼?”沈玉書瞪了他一眼,扯了扯秦簡的衣袖,道,“我猜你也沒去過,對吧?別聽他胡扯,怪不得林祭酒天天氣得想揍他呢!”
秦簡衣袖一動,眼睫也跟著忽閃,低聲道:“我、我去過。”
下一秒,沈玉書和周易就都不說話了,個個看怪物似的打量起秦簡,只覺他平日一副衣冠楚楚、明月清風的謫仙模樣,該是遠離世俗煙火氣的,如何也想不到他竟會和那煙花之地有所牽連。
“幼時不懂事,去過幾次而已。”秦簡又道,眸光卻有幾分閃躲,只因沈玉書看他的眼神實在太過……炙熱。
周易眉毛一挑,拿著扇子在他肩上拍了兩下,道:“不懂事?秦兄幼時都愛玩兒什麼花樣啊?”
秦簡面色依然如常,耳朵卻倏地紅了個徹底,低了低頭,沒有要回答他的意思。沈玉書站在一旁聽周易開起了黃腔,也覺得不好意思,便舉了舉手中的木牌,岔開話題問周易:“你確定這就是豔紅家的嗎?”
“想來秦兄也是知道的。你別光問我呀,說不定秦兄更見多識廣呢。”周易得逞地狡黠一笑。
秦簡不自然地咳了一聲,沈玉書也被他說得臉臊紅臊紅的,悶聲道:“這查案子呢,你磨嘰什麼啊?”
周易嘿嘿笑兩聲,才正色道:“這豔紅家一共有十二位色藝雙絕的佳人,每位佳人手裡都會有這麼一塊定制的木牌,牌子上刻著不同的花卉和彩蝶。客人去豔紅家戲耍時,那假母 就會事先將妓子們手裡的牌子收起來,放在特定的香袋裡。香袋懸掛在門樓上,哪位客人要點‘香’,只需將香袋取下來,然後在袋子裡塞個三五十兩銀子進去,抽中牌子的佳人就會來伺候你。”
“喝個花酒竟還這麼多門道呢。”沈玉書心下好奇。
“那是。”周易抬了抬下巴,又道,“不過現在看來不只是那花見血喜歡採花,這王司天好像也很喜歡,而且還喜歡把花采完了帶回來,否則這豔紅家的花牌怎麼會出現在他房間下的暗室裡?”
“你倒是終於聰明了些。”沈玉書沖他笑笑,揮了揮袖子,道,“咱們走吧!”
周易問:“往哪裡走?”
“當然是走出門去!”
“啊?可是……門在哪兒?”
沈玉書一笑,眨了眨眼,道:“就在道士畫像的後面!”
周易一愣,掀開那幅畫,後面果然有道小石門,設計得很是巧妙,向左輕輕一推門便開了。門很窄,一次僅容一人通過。
周易驚駭道:“你是怎麼看出來這畫像後面有門的?”
“你們過來看!”沈玉書指了指,道,“這幅畫乍一看就知道很陳舊,可再舊它也是掛起來的,中間怎麼會有一道深深的折痕呢,並且位置固定?想來肯定是有人經常掀起畫像導致的印痕。而是什麼原因會讓這幅畫時常被掀起呢?自然是畫後面還藏了什麼玄機。”
周易聽得連連點頭,道:“看來的確是這樣的。”
沈玉書又道:“另外我還知道一件事。”
周易問:“什麼事?”
“我敢保證,我們從這裡走出去後,一定會到某個特定的地方。”沈玉書說得信誓旦旦。
“為什麼?”周易不解。
“你應該知道的,這司天臺監府和平康坊之間其實只隔了一條街道,而平康坊裡什麼最多?自然是那令人紙醉金迷的煙花之地。我若沒記錯,豔紅家就在平康坊東南角。王朗在自己的房間下修挖暗室,竟連他的夫人也瞞著,足以說明他心裡有鬼。他去花樓裡偷歡後,絕不敢將妓子從正門帶回家中,只能將暗室連接到豔紅家附近,也正因為這條暗道,他才能來去自如。”
周易恍然,道:“有道理!”
秦簡依然是站在房間內的一角,並不摻和他們的對話,只用耳朵聽著。這會兒,他已經有了自己的盤算。只是他今日也不知怎的,竟然好幾次都將目光定在了沈玉書身上,甚至忘記收回視線。偶爾兩人的目光撞個正著,更是讓他目光閃躲,竟不知該往哪兒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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