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算是一首好詩：詩歌鑒賞指南（簡體書）

33步，帶你暢遊美妙的詩歌之境

什麼是詩？怎樣的詩才算得上好詩？
為何詩能令人悸動？要如何保持詩歌帶來的樂趣？
一本凝練而實用的詩歌導論；人人皆可以走入詩的美麗時空。

從聖詩到俳句，從莎士比亞到保羅•策蘭，漢斯-狄特•格爾費特以老練的鑒賞眼光甄選出80首詩歌，結合文本細讀與理論闡釋，為讀者破解詩行中的奧秘。通過解析語言的密度與內在張力、真實性與獨創性、矛盾與衝突、形式與內容等鑒賞詩歌的關鍵元素，格爾費特為讀者提供了一系列甄別好詩的標準，並將其概括為33個步驟。循著這一路徑，讀者可以深入詩歌的世界，樹立自己的品味，識別出好詩。

漢斯-狄特•格爾費特 Hans-Dieter Gelfert
1937年生，曾在馬爾堡大學、愛丁堡大學、倫敦大學、柏林自由大學學習英語文學文化、德國文學與哲學，1970年于柏林自由大學獲得哲學博士學位，研究主題為查爾斯•狄更斯小說中象徵主義的運用。1980年起，他在柏林自由大學任英語文學文化教授直至退休。2000年退休後作為專職作家、演說家，活躍於BBC4、德國廣播電臺、德國電視一台（ARD），以及《焦點》（Focus）雜誌、《時代知識》（Zeit Wissen）雜誌、《時尚》（Vogue）雜誌等媒體。近著有《那個時代的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 in seiner Zeit）、《查爾斯•狄更斯：無法模仿》（Charles Dickens: Der Unnachahmliche）等。先後榮獲德英論壇獎（German-British Forum Award）、2011年度喬治•F.凱南評論獎（George F.Kennan Kommentar-Preis 2011）。

徐遲
青年譯者，德國布倫瑞克工業大學經濟工程系碩士，譯作另有《獨自邁向生命的盡頭》《他人的行當》等。

一本好的、易讀的詩歌導論……旨在喚起普通讀者對詩歌的廣闊天地的探索欲，作者出色地完成了這一目標。
——德國書評網站“文化”（Kulturbuchtipps）

編輯推薦：

◆ 詩歌是語言藝術的黃金準則，經典的詩句能帶給我們長久的歡愉與回味。什麼是詩？怎樣的詩才能算是一首好詩？一首詩為何會帶給人愉悅，這種愉悅的價值究竟幾何？為了幫讀者從理論上厘清這些問題，文學學者漢斯-狄特•格爾費特寫下這本凝練而實用的小書，將其化作33步，指導普通讀者認識和鑒賞詩歌。在這33步之中，帶你暢遊美妙的詩歌之境。

◆ 本書獨闢蹊徑，將詩歌的定義、構成要素、賞析要點等歸納為簡潔明瞭的33步，力圖為讀者提供能夠直接運用的閱讀方法和鑒賞思路，讓讀者能在閱讀本書後，快速掌握賞析詩歌的突破口，學會從語言、結構、張力、意義等方面識別、欣賞一首好詩。

◆ 本書精准而凝練地囊括了詩歌理論的主要方面，在力求全面的同時，也注意拓展深度。橫向上，作者展示了詩歌的類型（如謠曲、散文詩、諷喻詩）、詩歌的內部構成（如韻律、秩序、張力）；縱向上，梳理了詩歌的發展和流派的演變，並比較分析了不同語種的詩歌。

◆ 本書在打牢理論基礎的同時，附上豐富的詩歌文本作為分析範本。書中引用了莎士比亞、歌德、裡爾克、黑塞等讀者耳熟能詳的著名詩人的詩作，在實用性和指導價值之外，也是一次鑒賞好詩的“巡遊”，正如作者所說，“這本書中沒有一首詩歌是不好的”。

前言

詩人，在狼與言辭的肉餅之間
你何以踟躕著你的靈魂？
打網球也好，彈尤克裡裡也好，
但請用十四行詩護佑我們。

別再絮絮叨叨！腐壞的情感
沒法潤滑世界的齒輪組。
消費帶來的進步，
是我們皮下維繫著情緒的輸液管。

神是否存在，死亡之後是否還有生命？
只有那些腦筋失靈的人還在思考它。
如今有關精神的事早不再流行。

正常愛著生命的人，
不會先為它用大寫字母寫一首頌歌，
而是從中取走他無法給予它的東西。

筆者如此反諷式的長籲短歎是否有理有據？詩歌，一度被作為語言藝術的黃金準則，在如今的文學世界中卻淪為可有可無的存在。在文人墨客之中，詩歌直到20世紀中葉仍舊被視為珍寶。然而到了六八運動之後，這些文化瑰寶卻被質疑為遭人詬病的小資產階級文化理念的一部分。阿多諾（Theodor Adorno）甚至認為，在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雖然在德語課上詩歌一定會被精讀，但是，小學生們初次接觸到的詩歌通常都不是那些經典之作，而是出自約瑟夫•古根莫斯（Josef Guggenmos）與詹姆斯•克呂斯（James Krüss）這些童書作者的筆下。這至少證實了閱讀詩句能夠帶來愉悅，不然孩子們就不會讀上述兩位作者的詩，更不會去讀《蓬蓬頭彼得》（Struwwelpeter）和《馬克斯與莫裡茨》（Max und Moritz）了。“佐伊斯博士”[Dr.Seuss，即特奧多爾•佐伊斯•蓋澤爾（Theodor Seuss Geisel），1904—1991]在美國兒童中轟動一時的成功至今依舊延續著，他那在插科打諢與生活智慧之間擺蕩的“語言連環畫”讓成年人都忍俊不禁。在詩句中得到的歡樂究竟是從何而來，它的價值究竟幾何，人們對它的興趣又為何衰退得那麼劇烈？每個人的頭腦中都會產生歡愉之情，而它從何而來，只要神經學家沒有探究出審美的欲望是如何在大腦感知中被引發的，人們便只有在自我觀察時才能對此窺得一二。因為，有許多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擁有眾多讀者的詩歌，即便是在不同的排名之下，也同樣被人歆享而獲得美譽，它與純粹的主觀臆斷毫無瓜葛。這種讚賞的動機一定是源自詩歌本身所具有的特殊形式與內容，而將它們一一厘清就是這本書接下來要做的。至於主觀興味及其產生的客觀誘因則總是和時代審美與文化因素分不開的，比如說有些詩，曾一度被高估，卻無法流傳千古。所以，本書也不會忽視審美趣味的相對性。
有些文集為本書提供了研究基礎，從其題目之中便已能知曉，裡面挑選的作品是受到珍視和熱愛的了。2000年5月，西德廣播公司（電臺）與帕特莫斯出版社共同開展了一個向聽眾徵詢他們最喜愛的詩歌的項目。通過聽眾來信、電話與電子郵件所得到的三千多個回復，他們在翌年出版了一本名為《德國人最喜愛的詩歌》（Die Lieblingsgedichte der Deutschen）的書，其中遴選了100首最受歡迎的詩歌。在該書的後記中，文學學者盧茨•哈格施蒂特（Lutz Hagestedt）寫道，有一位女性聽眾幾乎能隻字不差地背出裡爾克的《豹》（Der Panther），卻忘記了該詩的作者是誰。然而，有沒有其他更好的證據能夠證實，一首詩純粹是因為它的語言，而非借助其作者的名聲而價值非凡呢？是年，狄克•伊彭在C. H.貝克出版社出版了文集《夏日的最後一枝玫瑰：最受歡迎的一百首德語詩》（Des Sommers letzte Rose. Die 100 beliebtesten deutschen Gedichte）。這本書也列出了一張榜單，只不過它不是由讀者們評選出來的，而是來自20世紀最受喜愛的50本文集。赫爾曼•黑塞的《階段》（Die Stufen）在《德國人最喜愛的詩歌》中榮膺榜首，在這本書中卻沒有出現。無獨有偶，路德維希•烏蘭（Ludwig Uhland）的《春日信仰》（Frühlingsglaube）在這本書中摘下桂冠，卻又沒有出現在馬塞爾•賴希-拉尼茨基（Marcel Reich-Ranicki）於兩年後在島出版社出版的《最好的德語詩》（Die besten deutschen Gedichte）裡，且不說該書所選入的詩歌要比前者多了將近三倍。又過了一年，皇冠出版社出版了《最負盛名的德語詩》（Die berühmtesten deutschen Gedichte），其中的詩歌是由漢斯•勃拉姆（Hans Braam）在兩百多本文選、3.4萬首詩中精挑細選出來的。書中的239首詩在三個世紀中歷經了多次大浪淘沙般的篩選，所以可以說，它們並不是出於個人喜好，也沒有囿於時代審美，而是根據一種普遍適用的評判標準被挑選出來的。然而，當要去確認這一點的時候，你會發現，馬蒂亞斯•克勞迪烏斯（Matthias Claudius）的《晚歌》（Abendlied），這首“最負盛名的德語詩”根本沒有出現在賴希-拉尼茨基的《最》一書中，這讓這種普適標準又再度化作泡影。所以，在這本書中所出現的詩歌，除了選自上述的四本德語文集，也有些來自另一本作為補充與參照的英語文選。這同樣也是一本囊括了百首最受歡迎的詩歌的詩選，其中的詩歌於1996年在BBC上播送過，兩年之後以《英國最愛的詩歌》（The Nation’s Favourite Poems）為名出版成冊。
為何有些詩比其他的更受到青睞？讀詩中產生的歡愉又源自何方？本書對這些問題做出了解答。至於讀者們是否接受這些觀點，則要由他們自己決定了。有些人或許會認同瑪麗•馮•埃布納-埃申巴赫（Marie von Ebner-Eschenbach）的觀點，她的那首小詩在100首最受歡迎的詩歌中排在第54位：

就一首小詩！為何
讓人能夠如此鍾愛？
這是為何？來談談吧！

只是因為一點點聲響
一點點韻律與歌唱
還有一整個靈魂。

其他人則更欣賞貝托爾特•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致一隻中國茶樹根獅子》（Auf einen chinesischen Theewurzellöwen）：

惡人畏懼你的利爪。
好人喜愛你的優美。
談論我的詩句時
我喜歡聽到
這樣的話。

如果這兩首你都不喜歡的話，你或許還可以在這本書中尋找到屬於你的其他答案。

4.恰當的語言外衣

當說起審美隸屬於形式層面，而內容則屬於認知層面的時候，並非意味著兩者必須分開討論。恰恰相反，形式就是內容的罩袍，應當與之相稱。要是語言外衣剪裁得不合適且缺乏藝術感，粗製濫造，太過簡陋抑或太過隆重的話，都會使人感受到審美上的欠奉。在英語中則有“underdressed”（穿著過分樸素）或“overdressed”（穿著過分講究）的說法。為了更為全面地展示出這種文字中的欠合適，最好是選擇描述對象相同的詩歌，比如說貓。不只是普通老百姓，詩人也對這種動物鍾愛有加。貓總被當作一種神秘的生物，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情色的氣味，因為它在渴望人類寵愛的同時，又保持著它那不可接近的本質。我要舉的第一個例子，除了在一本童詩集裡，在其他任何的德語文獻中都找不到。作者為約瑟夫古根莫斯，他的作品大多出現在許多小學生讀物中。

階梯上坐著一個女孩，
膝頭坐著一隻灰貓。
“三乘三等於三十二”，
她在它耳邊輕聲道。

“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
她神情嚴肅地看著貓咪。
“不用擔心！”當我路過
聽到的時候，我是這麼想的。

你可以告訴貓一切。
你對它們說的一切，
它們都不會透露。
貓可不會這麼做！

這首作品詩味較淺，更像是充滿逸趣地以一個角度描摹出了貓的樣子，不過單單通過昵稱化的“貓咪”來使作品顯得更為可愛的做法，頗有刻奇之嫌。它的詩歌價值僅限於，它或許會讓孩子們產生去創作詩行的念頭。對於嘗試描寫貓的作品而言，它絕對是屬於了。
那如何才能把貓寫得活靈活現呢？以下是一首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約翰濟慈於1818年1月16日所作的詩歌的德語翻譯：

An Mrs. Reynolds Katze

He, Katze, deine besten Jahre liegen hinter dir.
Wie viele Ratten, Mäuse hast du insgesamt erlegt?
Wie viele Leckerbissen heimlich fortgestohlen?
Jetzt schaust du träg aus schmalen Augenschlitzen
und spitzt die Ohren – doch die Krallenspitzen
lass bitte tief im Fell und bleib beim Schnurren.
Erzähl mir lieber alle deine Raübereien
von Mäusen, Ratten, Fischen, zartem Hühnerfleisch –
Nein, schau nicht weg, leck nicht so damenhaft die Pfötchen. Wenn du auch jetzt asthmatisch schnaufst und deinem Schwanz die Spitze fehlt, nachdem dir manche Magd manch einen Schlag verpasste – und so mancher davon nicht ganz ohne –,
noch immer ist dein Fell so weich wie einst, als du
zum Kampf antratst auf glasgespickter Mauerkrone.

致雷納德小姐的貓

嘿，貓兒，你最好的歲月已然遠去。
你一共獵獲了多少田鼠與老鼠？
又秘密地偷了多少美味佳餚？
現在你懶懶地眯縫著細長的雙眼
豎起耳朵但你的爪尖
請千萬收進肉墊裡，呼嚕聲也別停下。
最好告訴我你所有的劫掠
老鼠、田鼠、魚，還有柔軟的雞肉
不，別往遠處瞧，別那麼淑女地舔著你的小爪子。
你現在哮喘般地喘著氣，你的尾巴尖兒
也掉了，幾個女僕給了你好些
拳頭其中好些還是動真格兒的
但你的皮毛依然與從前一樣柔軟，同你
剛踏上遍佈碎玻璃的牆沿的征程時一樣。

和古根莫斯一樣，這只貓也是從真實的場景中描畫下來的，但形象鮮明，畫面感強得多。只是其中特殊的“貓味”還是欠缺了一些。
濟慈的原文則全然不同：

To Mrs. Reynolds Cat

Cat, who hast passed thy grand climacteric,
How many mice and rats hast in thy days
Destroyd? How many titbits stolen? Gaze
With those bright laguid segments green, and prick
Those velvet ears – but prithee do not stick
Thy latent talons in me, and upraise
Thy gentle mew, and tell me all thy frays
Of fish and mice, and rats, and tender chick.
Nay, look not down, nor lick thy dainty wrists–
For all the wheezy asthma, and for all
Thy tails tip is nicked off, and though the fists
Of many a maid have given thee many a maul,
Still is that fur as soft as when the lists
In youth thou enterdst on glass-bottled wall.

致雷納德小姐的貓

貓兒，你宏大的時代已經過去，
你總共捕殺了多少老鼠與田鼠？
偷了多少小零嘴？眯著
你那明亮慵懶的弓形綠眼睛，豎起
你那天鵝絨耳朵但千萬不要
用利爪抓傷我，用你溫柔的咪咪叫
告訴我你毀掉的一切：
魚、老鼠、田鼠還有柔嫩的雞肉。
不，別低頭，也別舔你嬌嫩的爪子。
你哮喘般地喘著氣，你尾巴尖上的
毛也都被刮掉了，儘管
女僕們的拳打腳踢把你打出了烏青，
你的皮毛依舊如此柔軟，同你年少時
剛踏上遍佈碎玻璃的牆沿一樣。

若是大聲朗讀原詩，便能真正感受到貓柔軟的皮毛以及肉墊下不斷收縮的利爪。因為濟慈在詩中卷出了一條以柔和的輔音（主要是以鼻音與流音）組成的象聲之毯，他用了一連串的“k”音來編織它：“prick”“stick”“chick”“lick”“nicked”。最為柔軟的一句要數：

Of many a maid have given thee many a maul
女僕們的拳打腳踢把你打出了烏青

之後皮毛（fur）這個詞方才首次出現，先前諸多象聲詞的鋪墊終於等到了那個期待已久的名詞。
這首詩可以說是一件完美的語言藝術品，單從這點看，它確是首好詩；但也同樣因此，它算不上是一首格調很大的作品。它只為讀者塑造了一隻勇敢的小生物，即便在老去之後仍保持著先前戰鬥過的痕跡，皮毛仍舊柔軟如昔，僅此而已。其他詩人，如波德萊爾更傾向於在他寫貓的詩中將它描繪成一種神秘莫測的動物，皮毛窸窣作響，且潛藏著情色的暗湧。而濟慈則對此一無所知。後者的貓詩只是興起之作，或許只是因這只貓的女主人而寫下的。
下面援引的這首詩中的貓則迥然不同：

就連鬼魂都有某些地方，
在你凝睇時報以迴響；
而那裡，在它漆黑的皮毛之上
你再熾烈的目光都會消亡；

像狂怒者，在極度
怒髮衝冠之時沖入黑暗，
卻陡然撞上斗室中舒適的
軟椅而悻然止歇。

所有投在它身上的目光，
仿佛都被它掩藏，
只為那高傲而陰悒的一望
繼而沉沉睡去。
但它突然折過臉，像被驚醒般，
徑直地瞪向你的臉：
在它圓潤瞳仁的上佳琥珀中
你又與你的目光重逢，
它不可思議地封存其中
像一隻滅絕的昆蟲。

這首詩來自裡爾克，靜物詩的大師。靜物詩是指書寫具體事物，就比如裡爾克寫火烈鳥，寫旋轉木馬，以及剛剛那首寫貓的詩歌一樣。但《黑貓》完全不屬於這一類。裡爾克和濟慈一樣，都是文學大家，甚至可以說是德語嚴肅詩歌最重要的名家，等同于威廉佈施在漫畫上的地位。然而這種精湛的技藝也導致了自我的過分損耗。正是出於對自己以魔術般的力量表現出一些看似無法表現之物的能力的信任，裡爾克不遺餘力地運用技巧，卻讓這首詩淪為自我模仿。作品中的貓被高度風格化成一種神秘的生物，徹底脫離了現實。詩中許多表達，許多富有韻律的橋段以及畫面，尤其是結尾的那兩句無不昭示著，它是這位天才詩人的作品，然而其餘的只不過是空泛的誇誇其談。這首詩絕對過於了。
一個作者的先驅越多，那他言過其實的危險就理當越大。莎士比亞沒有必須超越的偉大偶像，之後的詩人卻越來越進退兩難。要衝破桎梏有幾種不同的可能性。或者就是開創一種與其他的韻文或散文都不同的新的詩歌語言，或者就是接受先驅範本般的語言，但同時又通過反諷信號（Ironiesignale）與之偏離。海因裡希海涅就是這麼做的，他在繼續熟練地吟唱著古典浪漫主義甜美旋律的同時，卻又在他的歌謠中添加了幽默與反諷信號，祛除了其中過於甜膩的部分。裡爾克不會使用這種信號。他的詩與幽默絕緣，以嚴肅不苟而聞名。所以他正是在弦琴上鑽研著最激動人心的音符，創造出傑作的同時，完成了仿作。同樣也是這位對於貓的詩意想像超出了一切限制，膨脹為誇誇其談的詩人，在前一年發表了一首迥然不同的作品。它專注於動物外在事實，卻又通過客觀的白描自然而然地轉化到內心世界。單純地從語言的音樂性上說，它沒什麼出神入化的技巧，但其中每一個小細節都恰到好處。在《德國人最喜愛的詩歌》中，它排在第14位。

它的目光被幢幢鐵柵囚禁
如此倦怠，它再也無法承負更多。
對它而言，仿佛那兒立著鐵柵千萬，
千萬鐵柵的後面沒有世界。

柔和的步態輕捷地踏著強壯的腳步，
在最微小的圓圈內旋轉，
像一支力量之舞盤繞著中點，
內裡昏睡著一個強大的意志。

僅僅有時它掀開瞳孔之幕
毫無聲息然後圖像映入，
滲過繃緊四肢的寂靜
最終停留在心中。

這首詩寫得如此直白，也如此具有感染力。不需任何詮釋，它已經說出了一切。在閱讀的時候，一隻被囚禁的動物直接躍入眼簾；而若是將它讀出聲，甚至能體會到豹的腳步。這首詩濃縮了現實之物的本質，且沒有將其神秘地誇大，或是刻意拉開距離強調它。作為讀者，能夠不被任何比喻，或是任何個人化的象徵符號所累，直接地看清這頭豹的本質。同樣，該作品也展現了裡爾克運用韻律與聲響的技藝，比如他在寫“Stäbe”（柵條、棍子）這個明顯的囚禁象徵之時，通過兩次重複以及與“gäbe” 的交互韻深化了拘禁之感。但他並沒有像脫韁野馬般放縱自己的技巧，而是讓它乖順地服從於描寫的對象。這讓本詩成了傑作，在每本文集中都安享一席之地。語言外形的合適度是一首好詩不可或缺的標準之一。那並不是說，詩的形式就要天衣無縫地與其內容相貼合。語言外衣與語義之間有意識的偏離也可以是極為合身的。具體例子會在下一章中提到。
關於合適度還有第二個標準，這倒與當下的服裝風尚異曲同工。就好比一位關注時尚的女性怎麼都不會身著“非訂制的衣物”出現，所以一首好詩不可以給人一種穿著借來的，或是批量生產的語言外衣之感。即便是這件外衣與內容絲絲相扣，也要盡力給人耳目一新的觀感。藝術的關鍵就在於權衡出一種不過於繁複，同樣不過於樸素的表達方式，而又能精巧地將這種意圖掩藏起來，只有在讀者精心推敲的時候才會被發現。濟慈在他的貓詩中便有此意圖，卻未被體察到。1818年2月3日，他在給友人，同樣也是那只貓女主人的丈夫的信中如此寫道：“我們都不喜歡，詩歌中包含太過明確的立意……詩歌應當是宏大的，氣度不凡的，能夠穿透靈魂的；它不應該通過表像，而是應該通過題材來使人悸動、使人訝異。含苞待放的花朵何其美麗！而若是它步步逼近，大聲喊道‘讚賞我吧，我是一朵紫羅蘭！’，這份美麗又將如何喪失殆盡！”

5. ...詩必須抒情嗎？

希臘語中的“poiesis”意思是“從事，創造，製作”。所以詩人（Poet）指的是從事、創造以及發明某事的人。相對的，“詩歌”（Lyrik）源自“lyra，即“弦琴”，意思則是，能夠伴著琴聲唱出來的東西。因而這就成了詩藝的兩方面，兩者之間可能相去甚遠。作詩需要手工藝的精巧，“藝術”（Kunst）一詞也可作“技藝”（Können）解，只不過其加工原材料是語言。而詩歌則是可以唱出來的，和音樂息息相關，因而也同時包含了非語言的內容。在德語中，我們幾乎不區分這兩個概念，而在英語中，兩者的差別卻很明顯。即便是沒有從始至終地遵守這種區別，但總的來說，英國人還是把篇幅較長、意味深遠、或構思特別精巧文本叫作詩歌（poems），而將短小的、注重於抒情的詩行稱為抒情詩（lyrics）。這反映了一個事實，即詩歌可以從兩個方面來感知。一方面我們首肯手工的技藝，讚歎其在創作時不遺餘力的付出，就好像我們對一位女歌唱家優美的花腔油然而生的敬意，即便是在聽我們不喜歡的橋段也是如此。另一方面我們又會不由自主地沉醉於流動的語彙帶來的悅耳聲響，即便是我們基本無法捕捉，甚至完全不理解它的實意。即便是不會法語的人，在朗讀保羅魏爾倫（Paul Verlaines）最著名詩歌的頭幾行的時候，也依舊能夠感受到音韻之美：

Les sanglots longs/Des violon/De lautomne/
Blessent mon coeur/Dune langueur/Monotone.

秋日／幽咽綿長／的提琴唱
單調／的憂傷／將我心傷。

史蒂凡喬治（Stefan George）的德語翻譯如下：

Seufzer gleiten/die saiten/des herbsts entlang/
Treffen mein herz/Mit einem schmerz/dumpf und bang.

一聲歎息／伴著秋天／的琴弦
一記劇痛／撞擊我心房／沉悶而慌張。

就連一首不可理解的外語詩歌對於讀者與聽眾來說都具有詩性的魅力，那一首以母語寫成的詩在同樣注重音律的時候，則會多麼魅力十足啊，比如說這首克萊門斯布倫塔諾（Clemens Brentano）的作品 ：

聽啊，笛聲又在悠揚，
冰涼的噴泉在流淌。
音調將黃金飄蕩，
寂靜，寂靜，讓我們欣賞！

和藹的請求，柔聲的願望，
它多甘甜地向心兒講！
穿過包圍我的晚上，
望向我的是那音調之光。

這些詩句並沒有包含多麼深切的含義，但正因如此而更有意義。這首詩經常被引作使用通感的範本，因為詩中表現了不同感官的融合。絕對是屬於耳朵的，卻成了眼中的，舌尖上的。它還成了作者筆下的，能夠像活著的東西那樣。噴泉為聽覺，為觸覺帶來。能聽到的東西變得能看見，能觸碰到；無生命的東西變成了活物。所押的韻也將這一切糅合在一起，音泉，聽者，而也穿過的包圍得到了滿足。這一切聽覺上的感官刺激向心兒傾訴，像一道光那樣凝視著所謂的詩中的我的眼睛。現在，這種語言美聲的價值已大不如前，只在那些喜愛反諷文字遊戲的詩人之間還保留著熱度，但他們也有意識地與這種文字的音樂性保持距離。沙啞的文本更受鍾愛，就是在英語中被叫作“抒情詩”而非“詩歌”的那些。要是讀了下面這首詩，你立刻就會感到它的非音樂性，即便它從形式上明顯是詩，甚至還是一首嚴格的十四行詩。這首詩來自美國詩人卡明斯（e. e. cummings）：

“
愛你這清教徒的樂土以及其他種種哦
比如說你能在大清早看到
我們國家幾百年歲月來來去去嗎
是不是我們根本沒啥可擔心的
不管在哪種語言裡哪怕聾人啞語裡
汝輩的子孫宣揚你們的英明我的主啊
上蒼啊天神啊上神啊老天啊
還說什麼美麗什麼能夠比
英勇暢快戰死更美麗
獅子般猛撲向狂暴屠殺的人們
根本什麼都不想他們就死了
難道自由之聲還會對此沉默？”

他說。然後飛快地喝下一杯水。

名字由引人注目的小寫字母構成的卡明斯，與艾茲拉龐德、T. S.艾略特同屬美國現代主義詩人。因為他在巴黎度過了20世紀20年代的前五年，所以他也是 “迷惘的一代”（Lost Generation）中的一員。這個概念是格特魯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用來形容海明威以及其他屬於她那個藝術圈子裡的美國詩人的。不過和留在歐洲的龐德和艾略特不同，卡明斯很快就回到了美國，並成了祖國最高產的詩人之一。他不止探索著嶄新的詩歌形式，更忠於他對十四行詩的偏愛，不過他解開了它過於壓迫的束腰，只把固定的行數留了下來。他所作的大多數十四行詩，都是用接續不斷的、沒有句讀的句子碎片與聯想寫成的。這需要讀者極大的耐心，所以他的受眾群也相應較小。上面引的那首已經算是相對好理解且言之有物的了：讀者們不用像在讀他其他詩那樣，還要先感受詩人的內心世界，而只要體會到，詩歌的內容像重錘一樣撲面而來即可。“一戰”期間，卡明斯曾在部隊中當過衛生員，自那以後，他便對所謂美國夢以及同僚們的愛國激情持批評的態度，在他的十四行詩中，他以不假修飾的坦率冷靜地對此發出抨擊。詩中的美國國歌歌詞 和大國沙文主義的日常用語都出自飲水人之口，以反諷的方式特意加上了引號；在當時的戰爭年代裡，這個飲水人顯然是美國價值觀的堅定衛道士。作品像一幅由活動圖景組成的藝術拼貼畫，其中每一塊碎片都用辛辣的諷刺揭露了美國社會虛假的價值觀：詩中“主啊上蒼啊天神啊上神啊老天啊”（by gorry by jingo by gee by gosh by gum）這堆詞語甚至更勝於美麗（beauty），這赤裸裸地表現出了美國社會對國家的神聖化，對為國捐軀的虛名的光榮化以及對美麗的瑣碎化。所以感官中樞靈敏的文學評論家們將卡明斯這首頗為私人的十四行詩裡微妙的詩句比作一記重錘，它毫無疑問能夠砸入大眾的視線內。內心深處仍舊受古典教育影響的德國讀者們或許會認為布倫塔諾的詩歌更好，但是卡明斯的表達無疑更具有現代生活的“真實感”。這個概念將在下一章繼續深入介紹。
既然卡明斯有意以粗糲的語言消弭讀者對詩歌的期待，那奇怪的是，為什麼他還對十四行詩青睞有加呢？他並非是要讓這種形式成為笑話，而是因為一首詩要是沒有詩形，就不能稱為詩。配得上這個名號的文字，其審美魅力的來源是那剝奪了形式自由的自由。這也為語言外衣的賦形帶來了可能性，它不僅僅要合宜，更要不松也不緊。只有它正確地上身了，詩歌才能獲得結晶般的簡練。卡明斯正是以十四行詩當作掙脫桎梏的舞衣。今時今日的作者們對傳統詩歌的形式棄若敝屣，而正是這些人才更需要好好為自己的文字整理整理骨架，因為那些並非詩歌，只不過是文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