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的一生（簡體書）

芥川龍之介(1892～1927)

日本小說家，與森鷗外、夏目漱石並稱為20世紀前半葉日本文壇上的三巨匠。 代表作有《羅生門》《竹林中》《鼻子》《蜘蛛之絲》以及《傻子的一生》等。 1927年7月由於健康和思想情緒上的原因，服安眠藥自殺，享年35歲。

傻子的一生

久米正雄君：
我想把這篇文章上至是否可以發表、下至發表的時間及機構，全權委託你處理。
你大概知道這篇文章裡出現的大部分人物吧？但是我希望即使發表它，也不要附上索引。
我現在生活在最不幸的幸福當中，雖然很不可思議卻不後悔。只是覺得擁有像我這種惡夫、惡子、惡父的人們實在太可憐了。那麼再見了，我在這篇文章裡，至少在意識上並沒有打算為自己辯護。
最後，我之所以會特別把這篇文章交托給你，是因為我認為你大概比誰都瞭解我（如果剝掉我所謂的都市人的皮的話）。請你取笑我在這篇文章中的癡傻吧！
昭和二年六月二十日
芥川龍之介

一　時代

那是一家書店的二樓。二十歲的他爬上靠在書架上的西式梯子，尋找著新書。莫泊桑、波德萊爾、斯特林堡、易卜生、喬、托爾斯泰……
天漸漸地黑了，但是他認真地繼續讀著書後面的文字。並列在那裡的與其說是書，不如說是世紀末本身。尼采、魏爾倫、龔古爾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霍普特曼、福樓拜……
他一面和微暗奮戰，一面數著這些人的名字。可是書開始陷入沉悶的陰影中，他終於用盡了力氣，想從西式梯子上爬下來。這時一個沒有燈罩的電燈，正好在他的頭上突然亮了起來。他站在梯子的上面，從書本的間隙俯瞰來來往往的店員及客人。他們相當的小，而且相當難看。
“人生不過是一行波德萊爾罷了。”
他從梯子上低頭看他們好一會兒……

二　母親

瘋子們都穿著同樣的鼠灰色衣服，在寬闊的屋子裡因而看來更加憂鬱。他們當中的一人面向著風琴，熱心的持續彈著讚美歌。同時他們當中還有一人正好站在屋子的正中央跳躍著。
他和一位氣色很好的醫師一起注視著這光景，他的母親十年前也和這些人一樣。至少——他覺得他們的臭氣其實是他母親的臭氣。
“那麼我們走吧！”
醫師站到他面前，沿著走廊向一個房間走去。那個房間的角落有一個倒滿酒精的大玻璃瓶，裡頭泡有幾個腦髓。他發現其中一個腦髓上有些許白色的東西，很像淋上了蛋白似的。他一面和醫師說話，一面想起他的母親。
“這個腦髓的主人是電燈公司的男技師，他老自認為是發出黑光的大發電機啊！”
他為了避開醫師的目光注視著窗外。那裡除了插著空罐破片的磚牆以外什麼也沒有，但是卻使得薄薄的青苔變成斑駁的白色。

三　家

他住在郊區一棟兩層樓的房子裡。那是因地勢關係而奇怪的傾斜著的房子。他的姨媽b經常在二樓和他吵架，這使得他不得不接受贍養父母的仲裁。然而他比誰都愛他的姨媽，終生未嫁的姨媽在他二十歲時已經是接近六十歲的老人了。
他在那房子的二樓幾度思考著彼此相愛的人是否共同受苦的問題。其間他感覺到二樓令人不舒服的傾斜著。

四　東京

隅田川一片陰沉沉的。他從已經開動的小汽艇窗口遠眺對面島上的櫻花，盛開的櫻花在他眼裡看來就如同一排破布般憂鬱。可是他在那些櫻花身上——江戶以來的對面島上的櫻花身上，不知不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五　我

他和他的學長一起坐在一家咖啡廳的桌子前，面對面不斷地抽著雪茄。他不太開口說話，但是很專心地側耳傾聽學長的話。
“今天搭了半天的汽車。”
“去辦了什麼事嗎？”
他的學長用手拄著臉頰，漫不經心的回答：
“沒什麼，只是想搭車而已。”
這句話把他自己解放到他所未知的世界——接近神的“我”的世界。他覺得有些疼痛，但同時又感到歡愉。
那家咖啡廳相當小，然而在麵包神的額頭下有一棵種在紅色盆子裡的橡樹，低垂著厚實的葉子。

六　病

他在海風中翻閱著英文字典，用指頭探索著單字。
Talaria：長有翅膀的鞋子，或者是涼鞋。
Tale：故事。
Talipot：產於東印度的棕櫚樹。樹幹從五十英尺到上百英尺高，樹葉可做傘、扇、帽等，七十年開一次花……
他的腦海裡清楚地描繪出這種棕櫚樹的花，結果他的喉嚨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癢，不由得把痰吐在字典上。痰？然而那不是痰。他想到生命短暫，再度想像這種棕櫚樹的花，這種高高聳立在遙遠海洋對面的棕櫚樹的花。

七　畫

他突然——這真的是突然，站在一家書店前看著高更的畫集，看著看著突然瞭解了所謂的畫。當然這本高更的畫集一定是照片版，可是他在照片版中感覺到鮮明浮現的自然。
這份對畫的熱情更新了他的視野，他開始不斷地注意樹枝的彎曲及女人豐滿的臉頰。
一個下雨的秋日黃昏，他經過一個郊區的鐵橋下，鐵橋對面的土堤下停著一部載貨馬車。他穿過那裡，感到有人在這之前經過這裡。是誰——他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問這個問題了。二十三歲的他，腦海裡浮現出一個割掉耳朵的荷蘭人，銜著長長的煙斗，一直以銳利的目光注視著這幅憂鬱的風景畫……

八　火花

他雙腳踏在被雨水濡濕的柏油路上走著，雨下得相當大，他在充滿水珠的空氣中嗅出橡膠外套的味道。
眼前有一條電線正在空中發出紫色的火花，他莫名地感動起來，上衣口袋裡藏著他要在同人雜誌發表的文章，他在雨中漫步，再度抬頭仰望後面空中的電線。
空中的電線依舊綻放出尖銳的火花。他覺得人生至此，並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唯獨這紫色的火花——唯獨這熾烈的空中火花，是他即使用生命換取也想捕捉住的。

九　屍體

屍體全都附上牌子用鐵絲掛在大拇指上垂下來，牌子上記載著名字、年齡等。他的朋友彎著腰，靈巧地移動手術刀，開始剝一個屍體的臉皮。皮的下面佈滿美麗的黃色脂肪。
他凝視著那具屍體，那是他在一個短篇a中——為了完成一個以王朝時代為背景的短篇中所需要的。可是接近腐敗杏仁味道的屍體的臭氣令人不快。他的朋友眉頭緊蹙，靜靜地移動著手術刀。
“最近屍體也不夠哦！”
他的朋友這麼說著。他不知不覺的預備起他的回答——“如果屍體不夠的話，我會毫無惡意的殺人。”當然他的回答只留在他心裡，並未說出口。

十　老師

他在大橡樹下讀老師的書，橡樹的葉子在秋陽下一動也不動。遙遠的天空中仿佛從玻璃盤子上垂下一個秤砣，正好保持平衡——他一面讀著老師的書，一面感受到這種光景……

十一　黎明

黑夜逐漸過去，天漸漸亮了。他在一個市鎮的角落看著廣闊的市場，群集在市場的人們及車子都被染成薔薇色。
他在雪茄上點火，靜靜地在市場中前進。突然有一隻瘦削的黑狗朝他吠了起來。不過他並不驚慌，甚至還很喜歡那只狗。
市場中央有一棵筱懸木，枝幹向四方伸展。他站在樹根的地方，抬頭透過樹枝仰望高空。在他正上方的天空正好有一顆星星在閃爍。
那是他二十五歲時——遇見老師後的第三個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