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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我知道你跟別人不同,你會去想一件事怎樣才公平,怎樣才對所有人都好。
如果你來當我們的皇帝一定很好。
雖然這件事怎麼想都不太可能。不過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你當了皇帝。」

那時,陳印對朱一貴這麼說。

**

榮獲第四屆臺灣歷史小說獎
以現代眼光重新想像朱一貴事件

**

所有革命的開頭都充滿理想
他和他的兄弟們,
只是為了追尋一個更好的世界,
卻意外走往未曾預料到的遠方……

一七二一,時值清領。其時官府苛斂濫權,民怨沸騰,朱一貴挺身高呼,豎旗稱王,引領民眾起事反抗。此事件不但影響清朝後續對臺治理政策,亦成為眾多詩文及民間文學的創作題材。而現在,小說家錢真運用文學的想像力,重新以小說詮釋出歷史的血肉,寫出歷史裡眾生的面貌。

《羅漢門》是以羅漢門(今高雄內門)為背景舞台而開展的故事,是朱一貴與他結拜兄弟們的故事,同時也是他們如何跨越一道未知門檻的故事。參與起義的這群人,內心眾聲喧嘩,有些是對現實感到不滿,有些追求獨立自治,有些則是出於兄弟情懷,更有些只是假起義之名,滿足私欲。然而,這一切人性動機最終交錯成複雜的現實,超出了人們所能掌握――理念,夢想,單憑起義革命就能實現嗎?而當皇帝、治理天下,又真的是這麼簡單的事嗎?

起初,他們都沒料想到後果會如何,直到他們跨越「起義」這道門檻……

作者簡介

錢真

本名錢映真,南投竹山人,現居臺南,寫作亦學習南管。中央大學大氣物理研究所碩士,曾任高中地球科學教師。曾獲臺灣歷史小說獎、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歷史小說獎、打狗鳳邑文學獎、南投縣玉山文學獎、桃城文學獎、臺中文學獎。

目次

推薦語
推薦序 朱一貴事件與《羅漢門》 ◎杜正勝

第一章、山路上的人
第二章、傭工們
第三章、田賦開徵
第四章、朱祖
第五章、陳印
第六章、抉擇
第七章、結拜
第八章、豎旗造反
第九章、爭鬥
第十章、皇上
第十一章、海上來的消息
第十二章、鯤鯓
第十三章、最後的希望
第十四章、離別
第十五章、時間不曾停止

後記
主要參考資料

書摘/試閱

第四章 、朱祖

朱祖喜歡山,山代表了隱密與豐碩,不想見到任何人的時候他可以躲在山裡,家裡那幾畝薄田欠收的時候,朱祖到山裡狩獵,那就有食物可吃。他時常一個人背著長弓與箭袋,腰間縛著一塊鑿孔的木板,透過鑿孔插入一把鐮刀、一把柴刀,就這樣走進山裡去。手上的刀可以幫他開出道路,除了狩獵動物,他也撿拾枯枝、割取厚藤,枯枝能當柴火,厚藤可編成器具。他一次又一次進到山裡面去,有時迷途,從截然不同的地方走出來,但他總能再次找到回家的路。
他的母親李三娘並不喜歡朱祖這樣的習慣。李三娘的丈夫很早就死了,她有三個兒子,大兒子朱勤就像他的名字是個勤懇的人,每天田裡的工作主要都是朱勤在做,二兒子朱祖時常不見人影,不是往山裡跑就是四處結交朋友。她常對朱祖說:「你爹當初為你起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你將來要留在家裡守住這份祖先的田產。」朱祖的個性卻是唱反調般的總愛往外跑。最小的兒子朱萬,雖然論勤勉或武藝都不如前面兩位哥哥,卻是最貼心的,一會兒幫李三娘搥背,一會兒幫哥哥們送茶水,個性很討人喜歡。
朱祖有一天回到他的家,看見母親同大哥、小弟坐在門前石基上吃龍眼,三人相視而笑,他放下肩頭用藤索捆起的枯枝,以及獵得的一隻野兔,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外人。
朱祖想,家裡的田是太小了,將來兄弟若都成家,不需要這麼多人力,這田能生產出的食物恐怕也不足全家人吃的,更不要說遇到旱年,會是怎樣可怕的光景。
那是他第一次生出離開的念頭。沒有人對他不好,他也沒有感到飢餓,雖然飢餓是很普遍的事。對當時的朱祖來說,那只是一個念頭,並沒有決定性的影響。可往後又發生許多事,他回過頭來想,又覺得那是關鍵的一個時刻。
朱祖從小就發覺自己和別人有些許不同。他似乎有著影響他人的能力,村裡的孩童都愛聽他指揮,他就成了孩子王。也是孩子的朱祖領著一群孩子東奔西跑,不能說有什麼奇怪,問題在於,朱祖不明白其他人為什麼願意聽他的,為什麼圍繞著他?他可是什麼也沒做,他並沒有為了推動這個結果而去做任何努力。所謂的孩子王,是在他意識到的時候,事情就已經變成這樣了。
其他孩子總圍著朱祖問:「今天想玩什麼?今天要去哪裡?」一開始朱祖覺得受到眾人擁戴的感覺挺不錯的,他設計一些遊戲讓同伴競爭,他帶領大家到荒僻的地方探險,他喜歡看每個人開心的笑容,由此感受到成就。可是難免有人會惹禍,踩壞田地的作物又或是從樹上摔下來因而受了傷,這時村裡的大人們便要責怪朱祖了,說都是朱祖把這些孩子給帶壞了。
受責怪的時候,朱祖的母親很卑屈的向村人賠罪,而朱祖討厭她這樣。朱祖也討厭那些跟著他的孩子們,這些孩子使他行動受限,他還總是要注意有沒有人惹禍。
其中一個孩子特別黏人,就連朱祖要回家了他也要跟著,一路跟著走幾乎要走到家門口。朱祖覺得煩,叫他滾,那孩子便放聲大哭。朱祖被那痛苦的哭聲駭住,他不懂自己怎麼造成別人的痛苦。他站在那裏看那孩子哭,想知道他能哭多久,而那男孩哭得非常久,久到像一種不尋常的技藝。大人們走過來查看的時候,都罵朱祖是個狠心腸的人,因他離那孩子那麼近,卻絲毫沒有要安慰對方的意思。
有太多與人有關的事令朱祖感到煩躁,他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就乾脆走進更深的山裡。他最喜歡山的一點就是,人已住在山裡也還能再往山裡走,山的裡面總還有裡面。於是他就習慣走得遠了,習慣讓所有人都找不到。每一回的消失都能讓他重新喜歡上那些似乎也喜歡他的人,他笑著走進人群裡,認為這也是山帶來的神奇療效。
十三歲那年,朱祖在山裡偶遇一名雲遊僧。那名雲遊僧身穿黑色的袈裟,手裡掐著一粒粒佛珠,唸著的卻不是佛經,而是詩。雲遊僧用托缽的碗喝酒,時常醉眼迷濛的,朱祖懷疑他不是真正的和尚。有一次朱祖故意在他面前烤野味,吸引了雲遊僧的注意。朱祖折了一隻兔腿給他,雲遊僧沒拒絕。
雲遊僧摸摸朱祖剃去前髮的額頭,又拉了拉朱祖的長辮,冷笑:「你這辮子梳得倒漂亮。」
朱祖不明白一條辮子有什麼好受注意,如今哪個男人不是留著辮子呢?雲遊僧除了喜歡喝酒吃肉還喜歡哭,臉上無聲無息就有了淚痕,因為沒有壓迫感,顯然也不是朱祖造成的,朱祖並不覺得討厭。
朱祖問雲遊僧傷心什麼呢?雲遊僧不回答這樣的問題,他反問朱祖要不要當和尚?那就不用留那一條豬尾巴。
朱祖梳得齊整漂亮的辮子竟被說是豬尾巴,朱祖生氣了說以後都不請你這個假和尚吃肉了。
雲遊僧很識時務的妥協了,並且請朱祖共飲他手中的那碗酒。朱祖喝著喝著伏在一塊大石上睡著了。醒來頭髮是散開的,雲遊僧早已不見人影。朱祖知道沒辮子的人是要遭禍的,要連累家人的,瞬間感覺到怕。幸好雲遊僧只是解開他的髮辮,而不是剪斷。
他多少猜到,雲遊僧大概是南明故人又或者鄭氏王朝的部將。母親常對他們兄弟三人說起她幼時三藩之亂的故事,母親說時常聽聞耿精忠就要來了,又或者鄭經很快就會打來,男人們總很煩惱這辮子留還是不留?
「鄭經討厭辮子,清國皇帝喜歡辮子,鄭經來的話,把辮子剪了嗎?還是解開重新盤髮?可是前額剃掉的頭髮一時也長不出來的,誰都看得出來留過一條辮子啊。如果鄭經又被清兵趕走怎麼辦?村子裡的剃頭師傅只有一個,如何一下子幫每個人的前額剃乾淨呢?自己平日還得學著幫自己剃頭才好。頭髮不是好處理的,長得也慢,可是統治我們的人卻是換來換去啊。」
朱祖每聽到這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覺得村裡的男人抓著那根辮子煩惱的樣子實在太好笑了。
母親說男人們去問村裡的相士,究竟耿精忠和鄭經會不會打來啊?看相的支吾其詞閃閃躲躲最後說他沒辦法預測這一類的事啊。不過大家看那相士始終還是留著一條小辮子,沒把前額的髮蓄起來。大家就學他,覺得看相的肯定知道什麼。
朱祖喜歡這故事的過程,但不喜歡故事的結局。
母親告訴他,後來什麼事也沒發生,村子裡的生活依然日復一日。
「到底外面的人知不知道我們這裡有個村啊?」當母親再補上這一句的時候,朱祖才再次大笑。
母親推推他的額頭,問他:「你這孩子,也未免太好事了。就這麼希望戰禍發生在村裡嗎?」
他們那村子,外人不來,卻又有兩個大戶時常鬥著,鬥出血氣。有一回,那兩個大戶發生械鬥,明著幹起來。朱祖因為習武,被找去幫忙,說是很好賺的,他砍傷好幾個人,他不知道那些人是仍活著還是死了,總之他獲得戶主給的一大筆賞金,母親看了那錢卻不開心,說這種事太危險了,早晚要惹上麻煩的。
「你也令我覺得可怕。」母親這句話令朱祖非常痛苦,他才知道自己也是會痛苦的。
他到井邊打水洗臉,看見木桶裡倒映著自己臉上、脖子上乾掉的血。
母親在他身後說:若真有人死了,那些大戶人家就抓你這樣的人去頂罪。
「我是怎樣的人了!」朱祖發出憤恨的吼聲,他以為母親會責罰他,母親卻只是沉默住,調轉視線,然後走開。
雲遊僧的手裡時常捻著一串念珠,他對朱祖說,人的一生會遇到什麼事情是早就定下來的,他常常盯著這串念珠感覺到命運。
「每一顆珠子就像你會遇到的事情,因為這一顆應驗了,才有了下一顆的發生。你以為自己往前跑,其實只是在一條綁死的路上繞圈子啊。」
這是雲遊僧的領悟。
他們相熟了很長一段時間,朱一貴想或許長達一年,因為記憶裡有春夏秋冬不同的風景,雲遊僧也懂武術,傳授他好幾套刀法、槍法,他們以枯枝代替兵器練習,雲遊僧稱讚朱祖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但聰明有時會帶來不幸。朱祖問雲遊僧:「如果我不聰明,你還喜歡我嗎?」。
雲遊僧回答:「如果你不聰明,我就不會待這麼久了。」
朱祖發現自己開始依賴雲遊僧的存在,他問雲遊僧能不能永遠待下來?雲遊僧說:「這裡已是我待過最久的地方。像我這樣的人,若被發現了,會有很多人受到連累。你明白嗎?」
朱祖心裡明白,卻說:「我不明白。」因他不想雲遊僧離開。
有一天,雲遊僧沒再出現,在這之前沒有任何徵兆。朱祖記得,他們前一天如常的喝酒吃肉,雲遊僧同他講了晚明諸王的故事,聽著都很愁慘。雲遊僧問他:你知道你的姓氏很珍貴嗎?
朱祖哼了一聲,心想這都改朝換代多久了。
他問雲遊僧那你叫什麼名字?或者法號說來聽聽也好。雲遊僧卻又閉口不言了。
那一天他們還聊了什麼?朱祖努力回想,卻怎樣也想不出雲遊僧必須離開的理由。
是我不再聰明了嗎?朱祖這樣懷疑著。
朱祖天天去同樣的地方等雲遊僧,這麼去了一個月,都沒能再遇見雲遊僧。他曾想像雲遊僧的身體吊死在陰暗的樹林裡,像枝條上垂下來的怪異果實隨風晃蕩著,但在那附近他也沒看見任何吊掛著死人的樹。朱祖決心不再去那個地方,他不能忍受這樣的結束,所以他要自己結束。
有一段時間,他跟大部分村人過的日子沒兩樣。他喜歡過一個同村的女人,那女人常在熱鬧的場合出現,看戲的時候誰也不理,他和她在戲散的時候說話,有時知心,以為都有點不見容於世的什麼,最終錯開了去,沒能再一起。
當他到了臺灣,他給自己取了一個新名字,叫「一貴」,他向所有初識的人說出這個新名字,他就有了新的開始。
他想找出自己生命中能感覺到珍貴的時刻,哪怕只有一次,他也要緊緊抓住。
當別人問起朱祖,為什麼到了臺灣?最初他總怔愣住,因為促成離開的原因太多了,他一時不知該如何簡短說出來。並且時常說了一個理由之後,又覺得這個理由並不是真的,而他不喜歡說謊。
搭船前往臺灣的時候,朱祖聽見艙房裡許多人聊起彼此身世,離開家人的原因,都是非常可憐的。輪到他說的時候,他知道別人期待聽更可憐的故事,可是他身上並沒有他們想要的故事。他沒辦法傷害那些已經夠可憐的人,他就沉默。然後看見這些挨擠在一起的可憐人也用同情的眼神看他。他們彼此身上的汗味、嘔吐物的味道都交融在一起,好像誰跟誰都不再有什麼分別。
實際上他只是想重新開始。

✽ ✽ ✽

某日早晨朱一貴澆灌完田裡的作物,將農具收進工寮正準備要離開時,遇見了田主鄭九賽。
鄭九賽的背駝得厲害,臉的下緣長滿灰白交雜的鬍鬚,但腳力仍很穩健。他從另一處田地的方向繞過來,仰著脖子果決地走路,同時對朱一貴揮了揮手,朱一貴也就向他走去,兩人在田埂上碰了面。
鄭九賽問朱一貴:「今年怎麼樣?」
朱一貴回答:「還不錯。」
兩人指的都是田裡的作物。
最近日子一天比一天溫暖,突然轉冷的情況逐漸減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日光與暖雨。朱一貴剛收成完一批黃豆,田裡的稻、園子裡的瓜果蔬菜也都平穩成長著。然而朱一貴心底清楚,任何種在土地裡的東西還沒到收成以前,都不能算是真正的收穫。
去年年末的天候特別怪,理應少雨的深冬卻下起能積滿水潭的暴雨。而今年春天,應該滿山遍野開花的莿桐樹竟連花苞都沒有,也不能說是正常。他總覺得有些事正在發生,並且沒有結束。
今年不一定會是個好年,這是他的預感。
儘管如此,朱一貴一邊抱持懷疑,一邊仍享受眼前生機蓬勃的景象。不只是田裡的作物,還有林子裡、溪流邊活躍的魚蟲鳥獸,這些充滿生氣的光彩色澤都令他感受到一種心志上的刺激,彷彿有股不知名的力量正等著他去挑戰、去搏鬥,精神也就愈發昂揚。
「不過還是不能大意,今年春天的雨水似乎比較多,田地裡又是旱作居多。」朱一貴補充。
「確實不太尋常。早知道雨水這麼多,年初就該多種一些水稻。」鄭九賽說。
「哈,這種事哪有辦法提早知道呢。」
「聽說下淡水那邊種了一款水稻叫『雙冬』,十二月底插秧,四月就能收割。這種稻收成的時間比別人早很多,在市面上價格很好。不過也是要有充足的水源才種得起來,水源有了天氣還得夠暖才長得快。」
「你很羨慕嗎?」
「沒什麼好羨慕的。我跟那些住街上用錢買地的商人不同,他們是外人,住都沒住過自己買的土地,不過就是有錢有身分可以向官府弄個墾號雇人開墾。我的地可都是前朝時祖先開墾留下來的。我們這種真正的墾戶對土地是有感情的。」
「不過也有些是繼承家業卻不願繼續務農而搬到街上的人?」
「那種收租享福的人啊,我也討厭。他們很多也變得跟那些外人一樣。賣掉祖先的土地,去買更肥沃的新墾地。」
「說來說去,還是羨慕嘛!」
「我只是看不順眼。」鄭九賽再次否認,他問朱一貴:「我想巡一下這附近的田園,陪我走一段如何?」
「也好。」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田埂上。
「傭工之中,我最看重你。若不是你不願意改姓,我當初也想收你當義子。如果你現在願意,也同樣可以,義子多收幾個我也比較安心。」
「何必呢?阿瑞很好,又跟你同宗。」
「好是好……」鄭九賽停頓了一下,又將話題轉開,「你看站在這裡,放眼望去,田地都是我的。」
「嗯。」
經過的田,有人正在工作,鄭九賽向田中的人長喊了一聲喂。那人推高斗笠,露出了臉,向鄭九賽打招呼,也向朱一貴打招呼。
鄭九賽問朱一貴:「你來臺灣也好多年了吧,怎麼不認真存點錢佃一塊地?說不定哪天你就翻身變成地主呢?」
「一年才開始就要煩惱整年會有多少收成,日子過得綁手綁腳,我並不喜歡。」
「嘿嘿,真不知道該說你這個人沒野心,還是太野了呢?」
「我只是過自己想過的日子罷了。」
「唉……」鄭九賽深深嘆了一口氣。
「怎麼突然嘆氣?」
「官府今年春天開徵這一筆真狠,讓我去年都白做了。」
「您該不會不想發工錢吧?」
「只是緩一緩……」
「我勸你不要有這種想法。兄弟們餓瘋了,直接搶了你的倉庫,你損失更大。或者我們現在開始不耕田,你今年連收成都不會有,你大可以再找其他傭工來幫忙,不過這種時候沒工可做的傭工並不多吧。對了,你可以到安平渡口找,再沒有,到廈門找,花費一兩個月的時間總會找齊的。你也千萬不要為了這事去麻煩女婿,他應該會希望你當個表率,先把稅交出來。」
「我沒說不給,就是變個法子,眾人一起想辦法。那年你帶著其他人一起曠工,我後來不也好好跟你們談了嗎?事後也不曾找過誰麻煩吧?總之,我這個人是絕對可信的。傭工之中你最富聲望,我知道他們都聽你的,所以先找你商量。若談得成,也不會不給你好處的。」
「這不是我們的問題,是你和官府之間的問題。」
「我當然知道。你以為我就不氣官府嗎?過去都是實收米穀,現在竟然不許了。我一個普通人,又能跟官府說什麼?把官府拆了嗎?」
「你怎不試試?」
「你是在說笑嗎?」
「沒有哦。」
「那是不可能的事啊!」
「那就準時發工錢,像這樣糧稅也想拖,工錢也想拖,錢不都還在你手上嗎?到底在觀望什麼?還是……你在衡量誰是可以得罪的對象?」
鄭九賽嚇了一跳,像被人抓住了把柄。他回頭去看朱一貴,朱一貴的表情看似平靜,目光卻像凍了一層霜,透著寒意。照理說傭工裡有朱一貴這樣的人絕對是個麻煩,老早就該把他辭退了,但鄭九賽卻反而怕他一走了之。
當初黃殿讓朱一貴到他田地裡幫忙,兩人便一直維持著雇傭關係。不過朱一貴始終沒搬進鄭九賽替傭工們準備的工寮,而是在古陳坑另搭了一處居所,平日種地,教拳時則往黃殿庄去,像個世外閒人般度日,明明一無所有,卻時常顯露出尊貴的傲氣。正因為朱一貴這個人既聰明又難以馴服,相貌也俊,才為他平淡無奇的生活帶來些許樂趣。他是被朱一貴迷住了,捨不得放掉這樂趣。
「你這是對雇主講話的態度嗎?」鄭九賽不想示弱。
「如果沒給工錢,就不算是雇主囉。」
田埂盡頭,鄭定瑞迎面走了過來,問他們在聊什麼。
朱一貴答:「聊什麼時候發傭工的辛勞錢。」
鄭九賽只交代鄭定瑞等一下回家討論事情,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還以為我們聊得很開心。」朱一貴說。
鄭定瑞回頭看了看鄭九賽遠去的背影,「義父可能是累了。」
「阿瑞,你義父大概又想拖欠工錢了。」
「嗯,我再勸他。」鄭定瑞垂下雙眼,若有所思。
「我知道他不壞,只是太吝嗇。倒是你,不要緊吧?」
「怎麼這麼問?」
「表情看起來跟平常不一樣。」
「不要緊。」鄭定瑞用手勾起眼角,吐了吐舌頭,扮了個滑稽的表情。
這個猝不及防的轉變,令朱一貴一下子笑出來。

✽ ✽ ✽

朱祖剛來到臺灣的時候,也一直在想著那和尚講的命運。
一件事引來另一件事,像這樣的因果關係。
比方說他幫陳印解圍,引起衙門裡其他胥吏、轅役的不滿,一個人的時候,就會有許多人圍住他,想給他一點教訓。他又不得不打架了。他受了傷,那群人傷得更重,他就不虧。這事引起道臺大人的注意,將他叫去,他以為自己應該受到懲罰,至少衙門是待不住了。道臺大人卻反而將他調度到身邊,讓他擔任護衛的工作。既然整天都跟在道臺大人身邊,也就不再有人找他麻煩。
那位道臺大人的名字叫陳璸,是個粵人,時常官話、鄉音混在一起,不容易聽懂。最初他總聽不太懂他的要求,不過護衛要做的事也就那幾樣,師爺又是漳州人,從師爺的話再去反推道臺大人的意思就簡單得多,沒花多少時間,他就適應了這份工作,也更理解陳璸這個人。
陳璸崇尚清廉到了相當固執的地步,他時常聽見師爺在勸:分明是國法允許的事為什麼不執行呢?火耗也是,官庄開墾的收入也是,聖上允許官員可以拿的錢,為什麼不拿呢?大人的俸祿是多少?既要養妻小、家僕,還要給小的等幕賓辛勞銀,官場上的交際送禮呢?小的知道大人清廉。當今聖上也是體恤官員的花費龐大,為了避免官員因此借貸或貪污,所以才開了這些方便之門。白白放棄了這個機會,弄得自己比平常人家還要寒酸窮困,又是何必?
這一類的話反反覆覆聽到。有一回陳璸火了,說了一句:「師爺的辛勞銀,不會少給的。」這句朱一貴倒是聽得很清楚,覺得未免刻薄。
朱一貴私下請教師爺才知道官府把百姓上繳的銀錢收過來之後,會熔掉重鑄,熔鑄過程中少掉的重量,就叫做「火耗」。官員可要求百姓把銀錢差少的重量再補繳上來,但差多少是官員說了算,這就變成官員的額外津貼。
一次在花園,那時師爺不在,朱一貴問陳璸:「大人為何不收火耗呢?」
「有些事一旦給了自己一次理由,甚至別人也幫你找理由,人就會變得鬆懈,想著反正那樣做也是可以的,輕易的原諒自己正是人敗壞的開始。」
他很驚訝,自己聽得懂。好像他本來就知道陳璸會這麼說。他相信再這麼當陳璸的護衛下去,要學會講粵語或官話也不是太難的事了。然而他跟陳璸的緣分很短暫。
有一回,陳璸將他叫進內廳,問他:「我即將被調離臺廈道的職務,擔任福建巡撫,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福州,替我做事呢?」
「衙門的生活不適合我。」他回答得很快,快得連自己都訝異。
「不再考慮一下嗎?我不會縱容下屬勒索百姓。」
「小的知道大人的清廉。只是這些胥吏衙役就像餵不飽的惡狼,大人越是清廉,他們越是飢渴。他們無法從大人這裡得到好處,自然就往百姓求。」
「難道你覺得我多收火耗,他們就會安分嗎?」
「我不知道,不收應該是好的,這兩年我在衙門看見了大人的清廉,但也看見了這些人整天無所事事,沉迷賭博。本來應該維持治安的官兵,變成市街的亂源。或許沒有這些官兵,百姓的生活更會安定。」
「你說得過分了。」
「……」
「還是不想跟我走嗎?」
「是,如果要回福建,當初我就不必來。」
「你……來臺灣想得到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或許當我得到,我就明白那是什麼了吧。」
陳璸笑了笑,「也罷,但願你永遠保持今日的正直之心。有機會我們會再見的。」
朱祖曾因為陳璸不是閩人又是官,就覺得沒那麼親近,可是那次長談令他覺得自己和陳璸之間的距離並不遙遠,在他記憶中理解的陳璸講的話,是不是完全正確呢他並不能肯定,卻很珍惜那樣的感覺。
他喜歡聽別人講話,好像從裡面會挖掘出一些東西,有些是生存經驗,有些是價值、信念。這些話語不停在他的心中堆疊出一種概略的世間樣貌,他卻沒有任何想要追隨模仿的對象,好像他生來就是與誰都無緣的,他總有一種衝動,企圖把那一團模糊的感受推翻,或者踩在那上面,他想證明什麼呢?他問自己。他比別人聰明?他比別人強大?不是這樣吧,這種簡單的爭鬥,不是他要的。有時候,就只是孤獨而已。
念珠的盡頭還是念珠,起點和終點並沒有兩樣,這他早就知道。

✽ ✽ ✽

李勇不見了,這件事在黃殿庄傳開來。黃殿找不到李勇,問張阿三,也只知李勇有照例巡山,也有看見他回過庄裡。必然是回來之後又出去了吧?黃殿等了一日,仍不見李勇。心底感覺奇怪。將這話傳了出去,讓大家都幫忙留意李勇的行蹤,若見到了,叫他來找我。
朱一貴也聽見了這消息,想起那天鄭定瑞怪異的表情。決定去問鄭定瑞。沒想到連鄭定瑞也不在。
鄭九賽因為找不到鄭定瑞,正在氣惱。那屋裡有一股窒悶的氣息,彷彿鎖著許多怨氣。
「整個晚上都沒回來,我看是跟李勇跑了。」鄭九賽冷笑。
朱一貴不想理他,就先告辭。
在這山裡,不找人的時候好像誰都容易遇見,真要找一個人,卻又跟大海撈針差不多。就是在同一片樹林,一個閃身也可能錯過。朱一貴固然心裡有不好的預感,繞了數片田地,問誰都沒看見鄭定瑞,也只能回到鄭九賽的屋子附近,坐在一棵樹下等,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夜裡,鄭定瑞提著燈籠攙扶著李勇來找他,李勇的手臂上似乎有傷,袖子上布滿乾掉的血跡。
朱一貴連忙從稻草堆裡跳起來。
「怎麼了?」
「我原本只是到街上閒晃看熱鬧。忽然看到認識的人,就是上回在楊豐家幫忙擋事的楊來、顏子京,他們有十幾個人聚在一起,我走過去打招呼。話都沒說上半句,官差突然帶一隊人馬衝了過來,我們便走散了。我一路跑回來,怕連累老大,所以繞了遠路。那官差看我進了山裡也沒再追來。後來瑞仔看見我,把我帶到這來。」
「一貴哥,你也知道鄭九賽那人不可靠。我不敢將勇仔帶回家,只能拜託你。抱歉……」
「兄弟之間,說什麼抱歉。」朱一貴檢查了李勇的傷口,發現是刀傷,拿出身邊剩餘的藥草,幫他敷上傷口,包紮起來。鄭定瑞安靜地蹲在一旁看。
朱一貴瞥了鄭定瑞一眼:「阿瑞,你要不要先回去?」
「好。我明天再來。」鄭定瑞說話的模樣有些恍惚。
忽然,李勇抓住鄭定瑞的手。
「再留一會兒。」
「義父會不高興的。」
「你就這麼在乎當他的契子。」
「我信得過一貴哥,也知道你死不了。」
李勇鬆開手。
鄭定瑞向朱一貴點頭致謝,頭也不回地走了。
燭光前,李勇看向朱一貴。
「一貴,我啊,跟瑞仔的關係,你應該知道吧?」
「大概知道。」
「所以你可不能碰他哦。」
「碰他又如何?」
「我會殺人。」李勇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低沉。
「殺誰?」
「兩個都殺。」
李勇說完自顧自地笑了。
朱一貴沉默了一下,然後說:「你啊這態度對嗎?我可是正在照顧你。」
「抱歉,我有時覺得自己快發瘋了。明知道不應該的想法,還是說了出來。」
「所以你是真的打算殺我呢!」
「抱歉。」
「你跟阿瑞都對我說抱歉,你們真的清楚對不起我的代價嗎?任性也該有個限度!」朱一貴的表情突然變得非常冷漠。
李勇凝望朱一貴一會兒,然後逃開了那不帶任何感情的視線。
而後是漫長的沉默。不像吵架,更像過度精神疲勞之後忽然鬆懈下來不想多說一句話的狀態。
「睡吧!你需要休息。」朱一貴丟給李勇一條棉被,自己則掩著乾稻草入眠。

✽ ✽ ✽

祖仔,你喜歡我嗎?你覺得那唱戲的長得好不好看?他們身上穿的戲服是不是很漂亮?跟我們平常穿的衣服都不一樣,顏色好鮮豔啊!他們都說像我這樣沉迷看戲的女人不是好女人。確實,我很愛看戲,我最盼戲班來的日子,管他酬神還是祭鬼,懸絲傀儡還是七子戲。我可以為了看戲,忘了所有爹娘交代的正事。
你知道我看戲的時候,都在想什麼?我想像自己是戲臺上的某個人,那個時候我才能忘記我自己是誰?我才能忘記原來我是這麼平凡的一個人,一輩子也不會有什麼精彩刺激或纏綿多情的故事。我絕不去竹棚後面偷瞧那些樂師和戲子,因為這會破壞我的想像。
你說,追求這些戲裡的情感,到底有什麼不對?我為什麼不能想像我正在愛一個人,或者推翻一個王朝,接受眾人的跪拜?為什麼不滿足於自己原本的人生就是罪惡的?為什麼我不能期待著某些特別的事降臨在我的身上?可是當我看戲的時候,我也知道,正因為我已經放棄了,我知道我的人生裡不再會有別的什麼,所以我才這麼需要看戲。
所以,我不能跟你走,你也不會帶給我什麼。我所想要的,全都在戲臺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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