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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閣傳說之饕鬄盛宴(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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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人間煙火,時令珍饈,在舌尖上療愈酸甜苦辣的百態人生。
京城的青樓煙雨閣旁邊,有一個小小的點心鋪子。梅菜是鋪主的獨生女,每天幫助父母往煙雨閣送點心。
上古神獸饕餮被人封印百年,他手下的各色妖靈,趁他沉睡時造禍人間,釀出很多麻煩。饕餮因梅菜的出現才得以蘇醒。於是,饕餮帶著機靈少女梅菜,在點心鋪子的各色美食裡,在充滿人情味的古街上,將妖靈一個個收回。其間他們經歷了一個個驚心動魄的險境,發生了許多或妙趣橫生,或催人淚下的小故事。

作者簡介

十月十二

著有《紫玉釵街詭怪傳說》《胭脂河詭怪傳說》《梅林詭案錄》《夜半無人屍語時》《來自陰間的老公》等作品。

目次

第一章:九月菊
第二章:十月霜
第三章:冬月寒
第四章:臘月冰
第五章:正月柳
第六章:二月雨
第七章:三月桃
第八章:四月詩
第九章:五月花(上)
第十章:五月花(下)
第十一章:六月雷
第十二章:七月蟹
第十三章:八月星
第十四章:落寒露
第十五章:待霜降(上)
第十六章:過霜降(下)
第十七章:下小雪(一)
第十八章:下小雪(二)
第十九章:下小雪(三)
第二十章 下小雪(四)
第二十一章 下小雪(五)

書摘/試閱

第1章 九月菊

在三界交叉口的玄陰地,梅菜在送點心的路上遇到了神秘貴公子龍井。同時,煙雨閣裡發生怪事,一位當紅的姑娘跳樓,而梅菜的母親也因此受害。在龍井的幫助下,梅菜解決了這件事情,並以此為由,在玄陰地上,修建了龍神祠。奇怪的是,有人見到了一個與梅菜一模一樣的紅衣小女孩。

夏天剛剛過去,一夜的風雨交加,早起一看,滿地都是黃黃綠綠的葉子。
宛若沉睡未醒的煙雨閣,坐落於京城南邊紫玉釵街,是紙醉金迷的中心,全京城最大的買笑場、銷金窟。
大概這裡的姐兒們豔名遠播,煙雨閣雖說白天安靜,晚上可是向來熙熙攘攘、車水馬龍,跟其他人家省燈油省出來的一望無際的黑暗比,好像另一個光明的虛假世界。
現在是大清早,全煙雨閣仿佛都發出寧靜的沉睡中的呼吸聲,只有我早早起來,拎著籃子去采菊花。
我們家是紫玉釵街上專門給煙雨閣做點心的小鋪子,爹是點心師傅,娘是裁縫店的女兒,平時做些針黹女紅,我今年十四歲,也天天跟著打雜幹點零活幫幫忙。
鋪子有煙雨閣倚靠,足以讓家裡衣暖食飽,但是早些年我們實在是窮過來的,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也不大願意閑著,忙著一些零碎活計,倒也快快樂樂。
采菊花是要做鮮花月餅,爹做的月餅有孩子拳頭大小,金黃潤澤,香氣撲鼻,翻月餅的模子花樣是時令的各種鮮花圖案,內餡以鮮花和栗子泥、蓮蓉以及蜂蜜、紅棗等調製,甜蜜清香,從來都被客人稱讚是天下無雙。
當初就靠了這鮮花月餅得到煙雨閣管事的賞識,指名要他做煙雨閣點心,爹才慢慢從點心鋪小夥計熬到現在,有了自己的點心鋪子。
所以爹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人啊,就是得感恩。”對煙雨閣做點心更是不遺餘力,盡心研究。
今天說九月菊是時候開了,才叫我去煙雨閣後花園采些回來——煙雨閣講究,原料都是要在自己園子出。
後花園各種珍奇花朵爭奇鬥豔,開得姹紫嫣紅,九月菊尤其開得好,聞著馥鬱香氣,沁人心脾。
我哼著小曲將要全開的花兒快摘滿籃子時,突然發現花叢下有一雙男人穿的黑靴,鞋底沖外,倒八字擱著,樣子還很新。
大概是哪個客人從後窗醉酒時取樂扔下來的,我輕輕踢了一下,想拾起來交給後花園管事的黃伯,卻發現花叢裡並不是一雙黑靴,而是躺著一個穿黑靴的人!
這下可好,嚇得我不禁喊出了聲來:“誰?”
更沒承想的是,那個人竟然還一聲悶哼:“喂,小丫頭,我快要餓死了,你來得正好,給我一些吃的吧。”
原來是個乞丐,我撥開花叢,卻發現躺著的那人並不跟一般乞丐一樣肮髒破敗,而是一個二十歲開外,身量很高的年輕男人。
而且,仿若先生教的成語,鬢如墨畫,眉若刀裁,象牙似的面孔長得相當好看,身上一件月白長衫,系寶藍腰帶,腰帶上還嵌了一塊好像很貴的玉。
他那垂著潤澤黑髮的頭枕在自己胳膊上,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根本就是一個貴公子嘛。
但是這會兒這個公子確實很瘦,下巴尖削,衣領裡微微露出的鎖骨凸起得厲害。
我知道,只有沒飯吃的人,才會凸出這種骨頭。
我趕緊掏出當早飯的鮮花月餅,這公子倒也不客氣,一把抓過去塞進嘴裡,幾乎沒有咀嚼,一口吞下,然後長舒一口氣,說:“嗯,好久沒吃到這麼好吃的供品了。”然後嗝了一聲。
我糾正說:“這個不是供品,是普通的月餅。”
“不打緊,”這個公子一下子精神飽滿地坐起來,微笑道,“真的快要餓死了,這邊的人拆了我的家,飯也沒人給我做,要不是你來,不知道我還要躺多久。你幫了我,會有福報的。”
我笑道:“你的家真的被拆了?還是你是為了哪個姑娘偷偷守在這個地方的?”
“小丫頭知道的倒不少。”他的一雙桃花眼又黑又大,灼灼地望著我,像是最明亮的晨星,“我確實是守在這裡的,不過不提這個,你叫什麼名字?是這裡的丫鬟嗎?”
“我叫梅菜,家在煙雨閣外面開點心鋪子,是來摘花做點心往這裡送的。”
“哈哈哈哈,梅菜?明明水靈靈的,叫扣肉倒差不多。你們家怎麼給你取這麼可笑的名字?”那公子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雖然好看,卻真真是沒有禮貌。
我乾巴巴地回答:“當時家裡窮,娘懷我時想吃梅菜扣肉沒吃成,取這個名字是希望我有可以吃梅菜扣肉的命。”
“梅菜扣肉啊?”那公子摸摸下巴,“我也好久沒吃了,真想吃啊!”
雖然瘦,看他的穿著,不像是吃不上肉的,估摸一定是傳說中的浪蕩公子,為了青樓姐兒,散盡家財博美人一笑什麼的,煙花街這種事可不少,花光了銀子被趕出來,我也沒少見過。
就是所謂的敗家子嘛。
我不喜歡這種公子,他們淨給別人添麻煩。看看籃子要滿了,我轉身要走,這個敗家公子卻叫住了我:“梅菜!那個供品,我還要吃。”
“什麼供品?都告訴你了是普通月餅!”
“無所謂了,就是那個,下次來還要帶給我!”
“誰管你!剛剛才取笑完我的名字,說起來,你的名字難道很好聽嗎?憑什麼取笑我?”
“哎喲,這麼小的姑娘都找理由問我的名字,”這個公子好看的眼睛流光閃爍,“女人啊,不論年齡大小都一樣。都怪我實在太英俊,不過既然你給我供奉,而且梅菜扣肉和龍井倒是絕配,以後准許你喊我一聲龍井大人吧。”
龍井?明明是剛才現想出來的假名字吧?你當我是傻瓜嗎?擺明是在戲弄我!我氣鼓鼓地走了。
一定跟黃伯告你一狀。
黃伯是這個後園的看守人,脾氣相當暴躁,生怕有人糟蹋了花花草草,因為私自販賣園裡的花草也是一門子買賣。
聽見我告訴有浪蕩青年留宿後花園,他馬上八字眉倒豎,邊咕噥著:“又是哪個打不走的窮小子。”邊從籐椅上站起來快速地沖進園子。
黃伯矮矮的個子,小腦袋小腳和大肥肚子讓他看上去很像一個被人抽打而旋轉前進的陀螺。
可正在這時候,一聲慘叫劃破甯謐,黃伯愣住了。我回頭一看,面對花園的後窗二樓,一個披頭散髮的年輕女子衣衫淩亂,滿臉驚怖,居然毫不猶豫地直直從二樓跳下來了,黃伯“咦”地叫了一聲,連滾帶爬地跑了過去。我愣了一下,也扔下籃子跟過去。
跑近一看,我也認識,原來是正當紅的姐兒瑞霞姑娘,她和我還算相熟,因為最喜歡爹做的西湖牛肉羹,經常差我送過去,賞錢給得很大方,但據說在姐兒裡風頭出得太盛,人緣不佳,好幾個姐兒恨她奪了自己的客人,背著她嚼了不少閒話。
此刻只見她美麗臉龐一片慘白,雙目緊閉,頭髮胡亂亂地披垂下來,鵝黃秋衫解開一大半,露出月白裡衣,連白皙的削肩膀也露了出來,這一聲尖叫不僅驚嚇了黃伯和我,旁邊的後窗都撩開紗帳,露出睡眼惺忪兀自在打哈欠揉眼睛的姐兒的身影。
黃伯忙喊人:“不好啦!瑞霞姑娘墜樓啦!”
這一聲不要緊,不一會兒姐兒和小丫鬟鶯鶯燕燕聚了一片。
眼瞧著被黃伯掐了人中,瑞霞姑娘慢慢睜開眼睛,望著圍成一圈的眾人,卻仍是害怕得全身哆嗦,冷汗把劉海都沾濕了,沒有血色的嘴唇還發著抖直念叨著:“救救我,救救我!”
大家都面面相覷,我趕緊問:“瑞霞姑娘,你慢慢說,出什麼事了?”
瑞霞姑娘緊緊抓住我的手,顫聲說:“早上剛送走了王公子,我閂了門,想再睡一會兒,一偏頭看見梳粧檯鏡子映出我身後有、有個一身碧色的女人。”
說著打了個寒戰,瑞霞姑娘的房間我去過很多次,因為當紅,佈置得富麗堂皇,那紫檀木料,嵌著佛家八寶的梳粧檯,流光溢彩,尤其氣派。
黃伯粗聲道:“許是哪個姐兒在屋裡作弄你呢?煙雨閣別的沒有,就是姐兒遍地開花。”
“不……不是的,我也覺得哪個姐妹趁我出門送公子時偷跑進我屋裡作弄我,回頭一看,我身後一個人也沒有,屋裡空蕩蕩的,而且……而且再回頭,那人還在鏡子裡!我看得清清楚楚!她臉上笑著,脖子上系著一圈又一圈的鎖鏈,不能是人啊!
“她就那麼一步,一步地往我身後逼近,面孔看不清,但看得出她越笑越開心,我實在害怕,便從窗子跳出來了。”說完瑞霞姑娘全身宛若剛從冰窖裡撈出來,猶自抖個不停。
大家議論紛紛,姐兒裡一個年長些的,平素穩重大方,最有分寸的牡丹姐分開人群走進來,便扶起瑞霞邊說:“許是瑞霞魘著了,我在煙雨閣這麼些年,沒聽說什麼怪力亂神的事,大家也先別胡思亂想,待我扶瑞霞休息一下,姐妹們且散了吧!”
各個姐兒們紛紛花容失色,扶著丫鬟各自回房,黃伯趕緊跟牡丹姐攙起瑞霞姑娘,去賬房尋管事的去了。
我也嚇得不輕,感覺寒冬臘月一盆冰水從棉襖領子灌進來,脊背冷得要命。正想回去尋籃子回家,冷不防一隻手啪的一下拍在我肩膀上,嚇得我險些哇的一聲哭起來。
然後一雙很溫暖的臂膀把我抱起來,笑著戲謔道:“梅菜梅菜,每次看見我都得嗷嗷喊,是我是我!”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龍井。
怪不得這個臂膀溫暖是溫暖,卻實在硌得慌。
男女授受不親,我用力掙開他,給了他一個白眼。回身去找籃子,卻發現籃子在他身後。剛要伸手拿,他趕忙把籃子抱在懷裡,得意揚揚地說:“剛才跳樓那姐兒遇到的事,我能猜出個幾分。”
“就憑你?”我搶過籃子,回身走了,“我不信。”
龍井還在後面喊:“梅菜,這事解決不了來找我吧!謝禮那個月餅就是了!不過先不要告訴別人關於我的事情,不然你被別人笑話,莫要賴在我頭上。”
我頭也沒回,原來他對於自己名聲還蠻有自知之明的,必定臭名昭著,都說浪蕩公子油嘴滑舌,我可不能被他戲弄了。
回家娘直嫌我回來得晚,日頭上來露水蒸幹了,菊花做月餅不新鮮,我忙告訴爹娘瑞霞姑娘的事情,但說話算數,留心沒提龍井。
爹娘都目瞪口呆,娘喃喃地道:“這幾天夜宵莫教梅菜去送了,畢竟那種地方……”
爹點點頭,又搖搖頭:“這種事,怎麼說,我還是不信。”
娘不高興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反正不許梅菜再去送夜宵了。”
爹邊苦著臉說:“那誰去?鋪子沒人顧,你去?”邊望望娘手邊的一大堆針線活,搖搖頭。
娘哼了一聲:“我去就我去,這點活計,少瞌睡一會兒就趕出來了。”
我勸娘:“不礙的娘,您忙您的,我去煙雨閣送夜宵這麼些年,沒碰到什麼怪事,我看只怕是瑞霞姑娘真魘著了。”
娘沒有理我,吩咐我趕緊把菊花瓣洗乾淨,趕著做月餅,自己收拾針線去了。
到了晚上,是送糯米丸子的時候了,糯米洗淨泡水,磨成漿,和了擀成薄皮,點上桂花棗泥餡包起下鍋炸,竹簽穿上,黃燦燦香噴噴,是客人最喜歡的小點心之一,因為得趁熱,我剛想去送,被娘攔下了,自己挎上食盒趕去了煙雨閣。
我和爹相對苦笑,各自忙自己手裡的活計。
我正把新鮮栗子剝殼,爹邊揉面邊問:“瑞霞姑娘那件事,你信是不信?”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搖搖頭。
爹笑:“不信就對了。”
可是,不見得一個夢真能把人嚇得跳樓吧?
爹仿佛看穿我的心思,說:“很多東西是信則靈,也有很多東西說不清,但你記住,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人只要問心無愧,自有神佛保佑。”
我點點頭說明白了。
橫豎爹永遠是個一本正經的人。
過了一個時辰還是不見娘回來,爹有點著急,吩咐我看鋪子,要去接娘,我剛剛應聲,卻聽見一陣劈裡啪啦打門的聲音,這個時間不該有客人,怕是娘回來了,我趕忙跑過去開門,卻沒承想,外面站的竟然是煙雨閣的賬房總管莫先生。
我剛納悶為什麼這麼晚來結帳,卻看見莫先生身後幾個人正抬著一個竹架子,竹架子上躺著的竟然是娘!
莫先生擦擦頭上的汗珠,因為他耳背,總怕別人聽不清他的聲音,以他獨特的大嗓門喊道:“梅二,不好啦!你媳婦暈倒在煙雨閣啦!”
爹趕緊跑過來,只見娘安安靜靜地躺著,呼吸調勻,面色也很好,好像睡著了,還有淺淺的鼾聲。
爹搖搖娘:“欸?這婆娘莫不是累得睡著了吧?”
邊說著邊把娘抱進屋裡,莫先生晃進來,擦擦禿腦門兒上面的汗,吼:“什麼關頭,不要想水餃的事啦!你媳婦送了夜宵,我們只當她回家了,誰想到半個時辰前小廝告訴我她躺在瑞霞姑娘門口,可嚇死人啦!有點三長兩短,我們也是脫不了干係呀!
“你說說,這叫什麼事,叫了先生來瞧,先生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說沒有異狀,全然是睡熟了,我們想盡辦法也叫不醒,只好送她回家啦!你個梅二,怕是你們家活計多又不請夥計,把你媳婦累成這個樣子吧?”
我趕緊打來冷水,用布巾浸濕了擦拭娘的臉,娘皺皺眉,居然翻了個身繼續睡。
爹也失了方寸,只顧拼命搖晃娘的肩膀。莫先生接著吼:“行啦!先生講,且讓娘子休息一晚,明天睡夠了只怕就醒了,娘子畢竟安然無恙,怕是操勞過度累的。明天再不醒,找咱們一起商量。”
娘是昏倒在瑞霞姑娘門口?
我趕緊拉住莫先生,問:“莫大爺,瑞霞姑娘當時沒有在房裡嗎?”
莫先生皺皺眉,先“啊”了一聲。
我趕緊大聲重複了一遍,莫先生露出“可算聽清楚了”的釋然表情,吼道:“瑞霞姑娘說睡在房裡做噩夢,她哪裡敢住,現在還嚇得魂不附體,可憐見的,在牡丹那裡一直沒回來呢!那屋子媽媽說怕人心不安,今天才請的道長做法,已然封上了。”
肯定和那個瑞霞說的碧色女人有關。
送走莫先生,我和爹一晚上沒睡,想盡辦法,也沒能叫醒娘,眼看雞叫天泛白,爹頂著黑眼圈,攥著娘的手,嗚嗚哭了起來。
我心裡眼裡都發酸,跟爹商量說不如請個道士給娘看看。爹無力地點點頭。
我跑去打聽,早起賣豆漿的劉奶奶撫掌道:“你且放心,我認識可靠的道長。”
囑我看好攤子,兩隻小腳快速交替,飛奔而去。
半個時辰後,我已強忍擔心幫劉奶奶賣了大半豆漿,劉奶奶終於帶來一個穿杏黃道袍的乾癟腮,留兩縷鼠鬍子,帶一副鼠相的老道士。
劉奶奶留下收攤子,我帶道士回家。
道長自稱姓李,他拿出桃木劍和八卦盤,圍著娘繞了幾圈,突然大喝一聲:“魄呀!尊夫人的魄丟了!”
爹忙問:“那還能找回來嗎?”
李道長哼了一聲,裝模作樣地說:“這有何難?且帶我去夫人丟魄的地方瞧瞧。”
向莫先生訴了原由,所幸白天煙雨閣安安靜靜,我和爹架著娘,帶李道長來到了瑞霞姑娘的房間。
房間裡猶有甜甜的熏香味道,看著半人高的梳粧檯,我突然覺得陰森森的。
李道長擺開陣勢,大喊常人聽不懂的咒語。
咒語念畢,李道長看向了鏡子,忽然冷不丁地怪叫了一聲,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扔下桃木劍就跑了。
所幸在外邊有好多看熱鬧的雜役,他們看李道長跑出來趕緊往裡看,可誰也沒看出李道長到底是被什麼給嚇跑了。
爹呆若木雞,我緩過一口氣,說明了情況。大家全噤若寒蟬,莫先生嘶吼:“生意沒法做啦呀!這可怎麼辦啊!老天爺想起一出是一出啊!不賞飯吃啊!”
“莫先生,人人講究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有小廝建議,“莫不如,去貼求賢狀,請人禳治禳治。”
“這倒是。”但莫先生馬上又搖搖頭,大聲吼道,“哪裡有那種能人呢?”
說起“能人”,現成倒是有一個,眼下沒有辦法,不如相信那個龍井公子一次。
爹是沒心情管我了,我徑直回家拿了一籃子月餅,跑到後花園,黃伯的屋子沒有人,想必也跑去幫忙了。
但願龍井沒被黃伯發現。
我躡手躡腳走進九月菊花叢,小聲喊:“龍井大人,龍井大人?”
沒有人回答。
我一下坐在花叢裡,最後一絲希望也沒有了,我忍不住也嗚嗚哭起來。
這時一隻細長的慘白的手搭在我右肩,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幽幽地說:“拿來,給我。”
我嚇得聲都不敢出,慢慢轉過腦袋,鼻涕眼淚便凝住了,是龍井。
吃飽了月餅,龍井響亮地打了個嗝,剛想伸手剔剔牙,想起月餅裡沒有肉,根本無物可剔,這才掃興地放下指頭,悻悻嘟囔:“供品有肉慣了。”
我雖然還是鬧不懂他為何總要講什麼供品,但還是忙說道:“有肉的有肉的,只要你救了我娘,紅燒蹄髈五花肉你隨便開口,還有,看你日子過得好像溫飽不濟,這倒是一個巧宗兒呢,若你能除了那鬼,想必煙雨閣定會重重酬謝。”
龍井眼睛一亮:“全羊全豬能有嗎?”
“那還不是小事情!”我豪爽地替莫先生為煙雨閣拍拍胸脯,“要什麼有什麼!”
龍井薄唇一勾,粲然一笑道:“咱們走!不過跟著我可以,你最好別出聲。”
我忙點頭,為了救娘,我做什麼都可以。
帶龍井來到瑞霞姑娘的房間,這會兒是沒人看熱鬧了,大家都躲得遠遠的,朱紅色的門半掩,剛扯下的符咒還破破爛爛地掛在門口,裡面一陣陣冷風吹出來,分外陰森。
龍井大剌剌地推開門,直接走進去了,我在後面忙拽著他衣角,哆哆嗦嗦地跟上,然後他對著鏡子敲了敲。
我從他身後勉強才偏頭看看鏡子,但見鏡子裡有個女人,再仔細一看,目瞪口呆,鏡子裡面的,竟然是娘?
我趕緊揉了揉眼睛,有點難以置信,娘好像看見我了,還對我微微一笑,我忍不住喊了一聲:“娘!”
龍井一瞪眼:“女人就是天生不遵守承諾。”
說著還跟有過什麼經驗教訓一般,竟長長歎口氣。
忽然有個聲音響了起來,像是個女人在嫣然一笑:“我道是誰,您也醒過來了?”
龍井點點頭,滿不在乎地說:“是啊,我醒了,你也該回去了。”
我一驚,這是誰的聲音,怎麼只有聲音,沒有人?難不成……是妖怪?
龍井擺明跟那聲音很熟,不會跟他們是一路貨色吧?
那個聲音笑了起來,聽上去更詭異了,她問龍井:“這個小姑娘是你的什麼?”
龍井說:“是我的信女,醒來什麼都沒有,餓得我躺了一陣子,幸虧她供奉了我。”
那個女人的聲音又像是對著我笑:“小姑娘,你知道他是誰嗎?”
我下意識就搖搖頭,但馬上反應過來,警惕地四處望,可還是沒能看到什麼。
女人的聲音更開心了:“原來你還不知道,他啊,是個什麼都吃的怪物。”
“什麼?”我大吃一驚。
女人的聲音接著說:“他不是人,是個有名的怪物,名字叫饕餮,尤其喜歡吃人心,吃生魂,幾乎看見什麼吃什麼,看他是喜歡把你的嫩肉削成一片一片涮火鍋,還是敲開你的頭吸腦髓。”
掏鐵是什麼?鐵匠嗎?真名叫掏鐵?龍井果然是個假名啊!
我忙鬆開緊握著的龍井衣角,龍井跟妖怪關係不淺,根本是老相識!都怪我輕信陌生人,這下難逃一劫了!爹娘,原諒不孝女兒害了你們!
沒承想龍井滿不在乎地點點頭:“她說的倒也不是全是錯的,我就喜歡吃,什麼都吃。”
女人的聲音從鏡子裡傳了過來:“過來,我來保護你。”
我望向鏡子,娘慈愛地看著我,向我招手,仿佛在說:“梅菜,來啊來啊。”
我不由自主地邁動腳步,娘在叫我。
龍井伸手攔住我:“她告訴你我是誰,我也告訴你她是誰。”
女人的聲音溫柔地說道:“不要相信他,難道你不想和你娘在一起?”
我要我娘!
龍井把我拖回來,說:“說起吃生魂,你好像是最擅長吧?要不你就告訴梅菜你脖子上的鎖鏈是怎麼來的。”
對了,瑞霞姑娘是說過,噩夢裡的女人,脖子上有鎖鏈!
那女人的聲音卻淩厲了起來:“梅菜,趕緊過來,他要吃了你!”
我冒出汗珠,眼瞅著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現在該怎麼辦?
龍井一把抓住我,說:“這個女人呀,其實不是鬼!”
說著,對我笑了一笑。
果然,會害人的就是這個龍井啊!我怪想哭的。
龍井指指梳粧檯:“先別害怕,你看上面嵌著什麼?”
我對梳粧檯印象很深,是佛家八寶,順著龍井手指一看,是一大塊泛著碧色的硨磲。
“這個硨磲就是她,修成有靈後四處吃人生魂養精氣,是我把她用鎖鏈封住了,還好心帶她在身邊享受供奉,但是誰知道家被拆了,她居然給人當寶貝嵌到梳粧檯裡了,想想真是好笑,哈哈哈哈……”
說著,龍井按著左肋,好似笑岔氣了一般。
好笑?
那女人的聲音滿腔怨怒,聽上去還真有點像是那個硨磲裡發出來的:“小姑娘,你相信他,還是相信你娘?”
娘還在招手,蒼白的臉上掛著笑,從鏡子裡看,娘就在我身後。那個光景相當恐怖,我呼吸困難,只覺得喘不過氣了。
“嗯?”
龍井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伸出骨節分明、修長白淨的手,一個紮滿了針的人形布包不知道從哪兒落在他手裡。
我仔細一看,上面竟然寫著“瑞霞”二字。
龍井誇張地作恍然大悟狀:“原來是牡丹對瑞霞下的咒啊?搶恩客,這麼無聊的理由,就要別人死嗎?女人真可怕,怪不得你醒得最早,原來有你最喜歡的怨念。不過你也該回去了,這個地界出了亂子,別人知道了,我面子上過不去。”
而這個時候,娘在鏡子上的影子忽然模糊了起來,眼瞅著要消失了,我伸手想抓卻抓不到,只覺得已經站不住了,身體像站在海浪上一樣左搖右晃——像是要被拖到哪裡去。
龍井一副很看不起人的樣子翻翻白眼,從懷裡掏出一個泛黃賬冊樣的東西和一支陳舊脫毛的筆,伸舌頭舔一下筆尖,邊寫邊口裡喃喃:“你的名字是,碧螺春……”
先是龍井,又是碧螺春,他是有多熱愛茶啊?
那個女人的聲音一見到了那個冊子,立刻尖銳了起來:“為什麼這個賬冊還在你手裡?不是被摧毀了嗎?別把我關進去!好不容易才出來!我不要回去!”
但是就在龍井落筆的同時,一陣青煙落進了賬本上,梳粧檯上的硨磲猛然也沒有了碧色。
龍井伸手向硨磲掏了掏,從裡面拿出一個光球,他輕輕吹了一口氣,光球慢悠悠地飛走了。
然後他回頭對我說:“你娘該醒了,帶我去吃肉吧!”
我定定地望著鏡子,裡面只有我了。我害怕地問:“你能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嗎?你,不是人吧?”
龍井粲然一笑:“隨便你怎麼想吧!”
我不甘心:“至少告訴我那個‘醒來’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那個破爛手冊是怎麼來的?還會有別的這種東西出現嗎?”
龍井撓頭:“其實啊,我也想知道是誰拆了我的家,蓋成這所青樓,是誰讓我睡了這麼久,是誰又喚醒了我,我只能告訴你,這個地方暫時是安寧不了了,原本封印在我賬冊裡面的名字全變成了白紙,我只能一個一個把他們寫回來,想想就麻煩。”
這時門外吵嚷起來,龍井回頭看看,說:“供品放在老地方,我要全豬全羊全雞全鴨,要是我吃不飽,嘿嘿,”他對我露出白牙齒,“就照碧螺春說的,吃梅菜火鍋!”
然後輕飄飄地從窗口躍下,我趕忙跑過去一看,影子都沒有了,只有九月菊開得燦爛。
龍井,你到底是什麼來頭?還有,我真想沖他吼一聲:那個全豬全羊全雞全鴨,我一個小丫頭,要怎麼置辦?
這時門咣當開了,李道長被五花大綁塞進門裡,但見他口中塞著布巾,面孔嚇得青白,只聽見莫先生的大嗓門在門外嘶吼:“李道長,你就想辦法收了那邪物吧!你要什麼我們給您什麼!要不名聲壞了,生意沒法做,叫我們喝西北風去?”
李道長進屋後嚇得幾乎暈厥,兩條腿使勁亂蹬,終於倒在地上,雙眼翻白,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這時聽見爹在喊:“誰看見我們家梅菜了,梅菜!你娘醒了,你在哪兒啊!莫不是還在那個房間?哎呀,救救我女兒啊,我的命喲,怎麼這麼苦啊!”
我靈機一動,如果我說這怪異的事情,是我祓除的,借此討要祭祀品,肯定可以逃過一劫。
大家聽到裡面沒有了動靜,膽大的先把門開了半扇,我學著李道長的動作,雙手合十,信口胡謅:“不潔之物已被驅走,大家安心吧!神明感念我一片孝心,上了我的身,已將我娘安全送回。現在此地清淨了。”
大家呆愣了一陣,一個歲數很大、鬍子花白的雜役“哎喲”了一聲,說:“我聽祖上說過,此地,以前確實是龍神祠啊!”
大家一聽,歡呼起來:“龍神顯靈啦!”
說著,簇擁著我大喊龍神萬歲。
我自己倒是都給愣了,他們真的這麼好騙?
龍神祠,龍井是說過這裡以前是他的家來著,難道是真的?
龍井那個敗家子模樣,竟然是龍神?
我想我的人生,好像正面臨著一個很大的轉折。
我趁機提出大大拜祭龍神的要求,尤其大量奉上牲畜,大家紛紛贊同,莫先生更表示煙雨閣願意出資酬謝龍神,想來我總算不會變梅菜火鍋了,不由得松了口氣。
但是李道長嚇得高燒不退,昏睡不醒,被抬去瞧大夫了,倒是可憐見的,道長不好幹,幹不好有風險。
回到家,娘精神已經大好,正半躺在籐椅上,爹給娘燙腳,娘舒服地歎氣。
我實在忍不住心裡的疑惑,問道:“娘,為什麼您會暈倒在瑞霞姑娘門口?”
娘一下子臉色煞白,想必當時嚇得不輕,爹直向我搖手不許我再問,娘卻制止爹,說:“本來我也想跟梅菜說的,其實我也不知道,當時送完夜宵,本想回家,卻看見一個穿紅衣的小女孩,從我身邊跑過去。我只道是你,正疑惑你怎麼跟過來了,想帶你回家,一轉眼看見你進了瑞霞姑娘的門,我嚇了一跳,正要罵你膽子不小,卻發現瑞霞姑娘的門,明明是鎖著的。
我越想越納悶,只擔心你,沒顧得害怕,便從門縫向裡瞧進去,恍惚聽見有人喊我,再以後,像做夢一般,雲裡霧裡不清楚。
但是好像有一個女人,我陪她說話,正聊得高興,突然聽見你從窗戶外喊我娘,我叫你進來,接著便不記得了,直到醒過來。”
背影和我相似到娘都認不出的紅衣小女孩,到底是誰呢?可不見有這麼個人啊?
希望不是什麼怪力亂神,我可不想再跟龍井蹚渾水了。

第2章 十月霜

原來龍井是上古神獸,龍生九子之一的饕餮,能吞天地萬物,專門鎮守玄陰地。梅菜因為之前請到了他幫忙,所以被當地居民稱為龍神使者,專管給龍神祠送祭祀,並給龍井提供怪事的線索供龍井庇護百姓,幫助龍井抓到了一個附著在頭髮上的靈物。

祭祀龍神的儀式相當隆重,各大家畜被紅燒成油亮亮的擺在後花園供桌上,有錢的煙雨閣還真的斥資興建了一個小小的龍神祠,黑瓦白牆,甚是清雅。托我胡謅的福,我被大家稱為龍神使者,簡直要被大家捧到天上,待遇前所未有的好。
雖然被我送了好幾年的夜宵,現在大家看見我送夜宵,都不由浮現出一種受寵若驚的表情,然後得意揚揚地對客人說這些可是龍神使者特地送來的呦。
客官們也表現得又驚又喜,感覺食物不是梅二做的,而是龍神賞的。
秋天過去,天冷得很快,終於到了露水變成霜的十月份。
十月裡大家都開始喜歡吃熱騰騰包含一兜湯汁的翡翠小籠包,佐以蒜末醋汁,一口咬進去,牙齒先戳破薄如蟬翼的翠綠外皮,接著觸及鮮甜蝦仁,然後一口高湯噴進唇齒,直讓客人大呼過癮,客人開心,賞錢自不會少,我正盤算著偷偷攢一筆,給爹娘做兩件禦寒的衣服。
這天回家時已經深夜,四下黑漆漆的,只有煙雨閣紅色燈籠在我身後遠遠搖晃,走夜路是走慣了的,倒不覺得什麼,只是初冬的風有點刮臉,我跺跺腳,加快了腳步,決定從小徑抄近路回家,出門時爹給我做的糖炒栗子,我打算趁熱吃。
“梅菜!”
有人在喊我。我回頭看看,並沒有人。許是聽錯了,我繼續走。
“梅菜!”
聲音飄飄忽忽,分不清男女。我停下腳步,又回頭仔細看了看,但是只有衰黃的草和掉光葉子的柳樹條在隨風晃動,不要說人,小貓小狗都沒有一隻。
倒是煙雨閣的燈籠好像怪獸的兩隻紅眼睛在背後瞪視著我,我決定趕緊回家,便小跑起來。
“梅菜!”
這個聲音沒完沒了,我不敢回頭——小時候就聽大人講過,走夜路聽見人家叫你的名字,萬萬是不能答應的,因為不知道叫你的,到底是不是人。
轉過彎要看見家門口了,這條路我走了幾百次,可是我停下腳步,這,這還是剛才那條小徑中間那道彎。
我心頭一涼,這不是鬼打牆嗎?這次又是什麼怪事要被我遇上?
我用力搓起變得冰冷的手,不要慌不要慌,姥爺說過,是狐狸在戲弄人,對了,吐口口水試試,我嘴裡乾澀,攢了好大力氣,才吐出一口口水,好了,沖過去!
眼看轉彎到家,我又來到小徑中間。
起風了,柳樹條像鞭子一樣甩動起來,我又冷又怕,哆嗦起來。
“梅菜!”
呼之不去的這個呼喊,我不敢答應,誰知道是誰喊的呢?
答應了莫名其妙的呼喊,從而被鬼抓走的故事,不止聽見一兩個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現在好想回家,好想和爹娘圍在爐火旁吃糖炒栗子!
正尋思著呢,地上突然伸出一隻白色的手抓住了我的腳踝,我頭皮一奓,嚇得要沒氣了,反而叫不出來,接著一個腦袋從地上揚起來,對我笑。
是一個剃成瓜皮頭的小男孩,頭頂一根紅繩系著一個小辮子,烏溜溜的眼睛,蘋果臉,接著,從地上,肩膀出來,腰身出來,腿腳出來,他鬆開抓我腳踝的手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現在雖然不是滴水成冰的寒冬臘月,但也已經結霜了,他卻只穿一個紅肚兜,臉色還紅潤潤的,好像一點也不冷。
這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看著眼生,難道……他跟龍井一樣,不是人?
小男孩咧嘴一笑,明顯缺兩顆門牙 :“小姐姐,你怎麼走那麼快啊,瓜片我呀,喊你半天也不見你回答,只好把你拉回來啦!”
瓜片?不會又是龍井賬冊裡的靈物吧?肯定是,他到底是有多喜歡用茶葉的名字命名自己的手下啊。
見我不回答,自稱瓜片的小男孩說:“小姐姐我口真渴啊,給我些喝的吧!”邊親親熱熱地牽起我的手,頭直往我肩膀上蹭。
雖然他表現得很友善,但畢竟是異類,我還是不敢答應。
瓜片抬起頭,突然一副怒容:“你為什麼不理我?”
我舌頭都嚇麻了,只不住的心說,誰來救救我啊!
只聽瓜片接著說:“我不喜歡別人故意不理我!”
可我已經完全不知道,此情此景我應該說點什麼才好。
瓜片偏過頭,突然張開嘴,說:“小姐姐不給瓜片喝的,瓜片只好自作主張地喝你的血啦!”
眼看咬上來了,我已經跟融化的雪人一樣聽天由命了。剛要閉上眼睛受死,可惜爹娘再也見不到我了……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可沒承想就在這個時候,瓜片突然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拎到半空,然後不見了。
欸?
龍井不知道從哪兒跳出來,很嚴肅地對我說:“我吃糖炒栗子,要熱的,再私藏好吃的,我就眼睜睜地看他吃了你。”
我定睛一看,原來那瓜片是一隻毛色鮮綠的鸚鵡。
“不能和他對話,只要回應一聲,他便得到你的聲音,然後可以模仿並取代你,”等龍井大嚼到熱乎乎的糖炒栗子,才告訴我,“它就喜歡弄死小孩子,它說因為小孩子喜歡弄死鸚鵡。”
“和你認識真是太麻煩了!”我忍不住大叫。
“過獎了!”龍井噗噗吐出栗子殼,精准地射擊在炭火上,撞出一串火星。不僅如此,他還得意地做出一副“你行嗎”的自大表情。
我已經不想用白眼翻他了。
“對了,你賬冊裡有沒有一個紅衣小女孩?”我想起娘的話,一直有些在意。
龍井皺起鼻子:“沒有啊?我只有瓜片一個是小孩形體。其他的都一副故意嚇人的姿態,謔謔謔。”
話說他們嚇人真的這麼讓你自豪嗎?
這時忽然聽見嫋嫋歌喉:“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輕歌曼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龍井凝神聽了一聽,說:“這個聲音,是相熟的呢。”
我忙問是誰,龍井神秘一笑:“這幾天大魚大肉吃膩了,早早給我準備翡翠小籠包吧!”
說著,跟自己贊同自己一樣“嗯”了一聲:“我等你來找我。”
便大搖大擺地走了。
哎,龍井像黏土沼澤一樣,跟他碰上就會被卷過去陷下去,今天真晦氣,我歎口氣,也許明天會比今天更晦氣。
恍恍惚惚,一個紅衣小女孩的背影一直在我前面跑,我拼命去追,卻總也追不上,跑得筋疲力盡,才剛剛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正要回頭,我卻突然被打門聲驚醒,原來是夢。
趕緊披衣服開門,原來是煙雨閣的樂師胡大姐,胡大姐一副急慌慌的樣子,推我進門,並慌忙回身看了看,確認四下無人後麻利地閂上門,回身驚恐地對我說:“龍神使者,不好了,牡丹姑娘出事了!”
“啊?”我還沒從睡夢之中完全清醒過來,“你說啥?”
胡大姐頹然坐下,說:“事情是這樣的,昨夜裡徐大爺過來,指名要聽鴛鴦姑娘唱一曲貴妃醉酒,鴛鴦姑娘你認識吧?”
我當然認識,鴛鴦姑娘據說是梨園出身,行當是大青衣,也算小有名氣,壞就壞在她遇人不淑,跟一個唱小生的日久生情,居然私奔出戲班子,結果被小生騙了金銀細軟,還被賣到了煙雨閣。
開始非要尋死,後來不知道怎麼勸開的,居然乖順地做起姐兒來,而且仗著戲唱得好,生意做得有聲有色,恩客都是些上了年紀的風雅客人。煙雨閣特地給她請了樂師,可謂風頭正盛,據說強過唱江南小曲的瑞霞姑娘,而且似乎為人處世老到,人緣也甚好。
見我點頭,胡大姐接著說:“偏巧鴛鴦姑娘染了風寒,嗓子出不了聲,可是不敢推卻,大爺豈是好惹的,正頭疼呢,牡丹姑娘笑吟吟地來了,只說自己會唱,願意替鴛鴦招待。”
“我們和牡丹姑娘共事這麼些年,從沒聽說她會,再說唱得不好,大爺怪罪,誰也擔不起,誰料到,牡丹姑娘居然自己扮上,自行獻唱一曲,大爺聽呆了,反應過來直喊好,大大打賞了我們。”
我沒明白:“這不是好事嗎?聽說救場如救火,沒想到牡丹姑娘竟如此多才多藝。”
胡大姐驚怖地搖頭:“事情沒有這麼簡單,牡丹姑娘的唱腔,老到婉轉,一聽就是名角,而她之前連小曲都唱不好,再說了,她若有這個本事,早能名揚天下了,根本不必屈就煙雨閣。”
胡大姐說得有道理。
接著胡大姐道:“而且啊,牡丹姑娘根本不識字,每次恩客留了條子,她總得央人念來聽,所以若是恩客有什麼私密事,她都只能抖出來,沒辦法保密,為這個丟了不少恩客。”
“王公子留下的情籖,她也央別人念了聽,結果王公子被人取笑得惱羞成怒,乾脆改去瑞霞那裡,再不見牡丹了,牡丹還慪了好大一口氣,本來王公子見牡丹行事賢惠得體,已經透出贖她為小妾的意思了,牡丹年歲漸長,正想從良,這下斷了念想,聽說哭得幾乎沒了氣。”
哦,怪不得瑞霞姑娘被她詛咒,原來裡頭還有這個內情。
不過這跟唱戲的事有什麼關係?
胡大姐喘口氣,我忙端了茶水了,胡大姐飲盡了,接著說,“可是昨天,她給大爺揮手寫了一闋李清照的聲聲慢,而且是漂亮極了的梅花小篆。”
我不禁瞪圓眼睛:“還有這種事?”
“不僅如此,”胡大姐說,“牡丹雖是大方得體,有分寸慣了的,但昨夜舉止,端的是個大家閨秀,神情姿態,全然變成另一個人。”
“奇怪是奇怪,但也不能斷言是出怪事吧?”我說,“如果牡丹姑娘勤學苦練,這倒沒什麼不可能。”
“是啊,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我現在要說的才是重點。”胡大姐說著,咽下一口口水。
我趕緊續一杯茶,給胡大姐壓驚。
胡大姐擺擺手,說:“事情是這樣的,我們也說牡丹莫不是為了王公子的事,要做女秀才了,揣著好奇心,我們幾個樂師便跑去問牡丹姑娘的丫鬟秋兒,秋兒比你大一兩歲,尚是個孩子,聽我們問,回說也沒見牡丹姑娘學什麼東西啊。
“又想了半晌,只說這兩天牡丹姑娘休息時不要她伺候,只當為王公子的事受了刺激,也沒敢強求,我們越發懷疑,便待送走徐大爺,偷偷去牡丹姑娘房間外面偷聽,想知道她這麼短時間改變這麼大的原因。
“屋子沒有點燈,黑漆漆一片,我們在紗窗下,只聽見牡丹姑娘在和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談話,說什麼失去的東西,都要連本帶利討回來,付出什麼代價都成交,我們正疑心是誰在屋裡,卻聽見一陣淒慘尖叫,忙推開門進去。
“可只看見牡丹姑娘自己端端正正地坐在繡床上微笑,我們不論怎麼問,她只是搖頭不答,我們也沒辦法,正要回去,突然看見床下有……”
胡大姐深深吸一口氣,“一塊完整的人頭皮,還連著三尺青絲……頭皮仿佛剛扯下來的,還滴滴答答地流著血……我嚇得不敢出聲,牡丹姑娘冷冷地盯著我,怕是知道我看見她的秘密了,我不敢驚動別人,只敢跟使者商量,我怕,牡丹姑娘已經不是牡丹姑娘了,不曉得那是誰的頭皮,只怕有人已經被她吞吃了!現今之計,只有請龍神大人祓除怪事,救救我們了!”說著直跪下來。
我雖說這些天經歷了不少古怪事,但還沒見到有死人的,不由得全身惡寒,看來這個鬧事的,便是昨夜唱貴妃醉酒,龍井說聲音相熟的那一個。
龍井的那些靈物,實在太可怕了,如果任由這些靈物作祟下去,大家都會生活在朝不保夕的危險裡,只有幫龍井早日收回它們,我們才能回到以前的平靜生活。我為了保護大家,只能是儘快找到怪事的根源,並叫龍井收回。
這麼想著,我扶起胡大姐,說:“我去向龍神祈禱,胡大姐先安心,這事情,我來想辦法。”
拿來翡翠包子,我去龍神祠找龍井,龍井卻不在,倒看見瓜片百無聊賴地蹲坐在供桌上,缺門牙的嘴大張著,正一顆一顆往裡丟葡萄。
哎喲,莫非龍井這個不靠譜的,把靈物又放出來了?
我趕緊想跑,他卻急急喊住我:“小姐姐,先別急著走,饕餮大人有話對你講。”
我還是心有餘悸,回頭瞧著他,他咧嘴一笑:“我的能力被他封印在妖簿裡,現在的瓜片我呀,就是一個和你一樣的小孩。”
我半信半疑,可還是不敢回答他,萬一他騙了我,我就成了葡萄的替代品被他丟在口裡了。
瓜片美滋滋地笑,大概葡萄吃得開心:“你愛信不信吧!饕餮大人說,上次叫你不出聲,你非要亂喊,再去行事,也不帶你了,現在大人出去訪友,你且留下翡翠包子,若是大人回來滿意,自然前去祓除。”
開什麼玩笑!人命關天的時候,他居然跑去訪什麼友!不行,為了防止悲劇發生,我得先找牡丹,把她關起來也好,可不好任由靈物吃人。
“喂!饕餮大人說不許你去,你聽不懂嗎?”沒有理會瓜片急赤白臉的叫喊,我跑去了牡丹姑娘的房間。
牡丹姑娘沒在,我望向床底,乾乾淨淨,根本沒有一絲血跡和頭髮。
“龍神使者,來找我有事嗎?”一個柔美的聲音從我身後響了起來。
我驚出冷汗,牡丹姑娘回來了。
使勁把僵硬的脖子扭過去,牡丹姑娘還是平時那麼端莊,我隨口扯謊:“聽說瑞霞姑娘住在你這兒,不知道她受到上次的驚嚇,大好了沒有,龍神爺托夢叫我過來瞧瞧。”
“龍神爺?”牡丹姑娘微笑,“上次多虧了龍神爺了,要不然姐妹們天天提心吊膽,怎麼做生意?生意做不好,大家也不用活下去了。這次得了徐大爺打賞,我正想去酬神呢。”
龍井偏又不在,不然帶去龍神祠,收進賬本,一了百了。
“對了,”牡丹姑娘忽然說道,“我正想去尋龍神使者,有件事情有幾分詭異,想來想去,怕擱著不管釀成大禍,還打算求你跟龍神大人說一下。”
一個靈物遇到詭異的事?這本身就很詭異。
看到我半信半疑的樣子,牡丹姑娘俯下身,在我耳邊輕輕說:“彈月琴的胡大姐,最近有點奇怪。”
果然胡大姐發現她的秘密,她要惡人先告狀啊!
我說:“別的先不提,我想問問牡丹姑娘,你什麼時候學會唱戲和寫字的?”
牡丹姑娘嫣然一笑:“我道是什麼大事,大張旗鼓跑來我這裡,果然不是為了區區一個瑞霞啊!戲嘛,是我瞧了這些年,照貓畫虎,初次登臺,大家叫個好,也就是個人情意思,而那《聲聲慢》,哈哈哈,我會寫的字,通共只有那麼幾個,若是拆開,我許得好好端詳,也未必能猜出那是什麼字。”
欸?這話,倒是不好反駁。
牡丹姑娘按我坐在繡墩上,說:“我未進煙雨閣前,是伺候一個寡婦的丫鬟。這個寡婦的死鬼丈夫,生前是個讀書人,極為風雅,寡婦獨守空房,甚是寂寞,竟自比一個叫李清照的,專門寫她的詞寄給愛風雅的男人,只盼著趕緊有人慧眼識珠。寡婦交際甚廣,有時寫不過來,竟叫我照樣子謄下,開始寫得醜,慢慢地,竟然能與寡婦的字一模一樣,有時候,她自己都分不出來。”
牡丹姑娘說得頭頭是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過,龍井確實是說那唱腔是他相熟的,牡丹姑娘絕對有問題。
但是我架不住好奇心,還是忍不住問:“昨夜在房裡,到底誰同你說話?”
牡丹姑娘撫掌大笑:“哪裡有什麼人啊?想必自己說夢話,被人聽了去,也當是有人同我聊天呢!”
話說到這裡,我突然感覺,胡大姐好像一點證據也沒有啊!
“那你說胡大姐有點怪是什麼意思?”
“胡大姐年輕的時候姿容也不錯,曾經是個有名頭的歌女,現在年老色衰,卻僅僅落得個給人伴奏的下場,你看看,人這種東西,如果一直往上走,就算進步緩慢,但只要越來越好,總會抱著希望,而且感覺自己每一個腳步都踏得有意義,有價值。
“但是如果爬到頂端卻墜落下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後面的人都變得高高在上,心裡的這個感覺,就叫作落差。我沒有扯遠,我想告訴你的是,胡大姐就是那個掉在地上,落在曾經遠遠及不上自己的人後面的人。”
我搖頭表示聽不懂,我只知道好比《西遊記》裡面,妖怪吃人是天經地義的,而人不想被吃也是天經地義的,至於落不落下,還是時常爬樹的猴子比較清楚。
牡丹姑娘摸摸我的頭,笑道:“有些事情,你不管情不情願,早晚也會知道。現在,我告訴你胡大姐的異狀,你去西樓看看。”
西樓是樂師們的住所,我跑了過去,長廊裡點著熏香,青銅獅子香爐好像在陰慘慘地老盯著我看,我快步走在開滿了牡丹花的波斯織錦地毯上,長廊還沒到盡頭,已經隱隱聽見有一群人在哭,我跑起來,越過好像漫無盡頭的長廊,看到一群痛哭流涕的樂師。擠進人群,看到胡大姐躺在床上,衣冠整齊,但是面色腫脹,頸上是觸目驚心的青紫色勒痕,眼睛還大大地瞪著。
拖過一個婢女問怎麼回事,她抽抽噎噎地哭著說:“昨天大家收到徐大爺的打賞,高高興興的,胡大姐說覺得牡丹姑娘變了個人似的這個事情有蹊蹺,我們就去牡丹姑娘那裡偷聽,但也沒聽出什麼,我們也就自行回房了,誰知道今天早上,同事月琴的柳三姐找胡大姐配個絲弲,胡大姐的門卻怎麼也叫不開,喚了莫先生和小廝撞開門,居然看見胡大姐自縊在梁上!”
胡大姐怎麼會死了?難道跟找我告狀的事情有關?
如果牡丹姑娘因為秘密被胡大姐發現而害死胡大姐,那麼為什麼她每件事情都能解釋清楚,而且根本沒有牡丹姑娘是妖怪的任何證據——除了龍井說,他認得那個歌喉。
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當務之急是找到龍井,只有他能一眼認出到底是不是屬�自己的靈物在作祟。
找龍井,只能去問瓜片了。
雖然瓜片的能力是取代跟他說話的人,弄不好,我的小命也要斷送了。可是誰是靈物還沒弄清楚,恐怕拖下去,只會再讓無辜的人受害,拖一個時辰,就有一個時辰的危險。
我決定去賭一把,只當昨天龍井沒有及時出現,瓜片已經吃了我,我還賺了一天的活頭哩!反正如果任由靈物作祟,早晚也會輪到我。
我以一種自己想不到的勇敢走在後花園裡,近來後花園百花凋謝,毫無生機,在蕭瑟的初冬,我踏在疙疙瘩瘩的白鵝卵石小徑上,充滿慷慨赴死的感覺。
龍神祠到了,我壯著膽子一腳踢開龍神祠的門,剛要問瓜片,卻看見龍井正和瓜片一起蹲坐在供桌上,用蠟燭烤翡翠包子和不知道哪裡來的蛤蟆腿吃,他們倆看見破門而入殺氣騰騰的我,驚呆了。
龍井沖我伸手遞出一個烤得吱吱冒油的蛤蟆腿:“你也想吃是嗎?下次大不了等等你,這麼生氣做什麼。”
龍井!你終於回來了!
“鬧出怪事的,到底是誰?”我開門見山地問。
龍井吐出蛤蟆骨頭,說:“你運氣真好,瓜片說你去找牡丹了?看你腦殼還完完整整的嘛!”
瓜片附和著:“沒錯,毛尖她不愛吃酸菜,太酸了,也沒有油水。”
“我是梅菜,不是酸菜!”說完,發現瓜片居然真的只是白我一眼,而沒有任何舉動,難道他的能力真的被封印在賬冊裡了?
毛尖,是這個靈物的名字吧?又是茶,現在我已經完全對茶葉喪失興趣了。
“聽你這意思,胡大姐是被害死的嗎?”我氣衝衝地說:“趕緊把附在牡丹身上的靈物祓除,給胡大姐報仇!”
胡大姐雖說沒什麼錢打賞我,但她為人慈愛,我很喜歡她,現在就這麼被人害死了,那對方實在太可恨了!
“誰說胡大姐是被毛尖害死的啦?她明明就是自盡身亡,你不是也看見了。”龍井又拿出一條蛤蟆腿,還講究地在身旁的紅燒蹄髈上蹭了一層油再架到蠟燭上。
“你說啥?”
“我吃飽了,走,帶你訪故友去,毛尖可是一個美人呢!”吐掉蛤蟆腿骨頭,龍井在供桌鋪著的黃綾上蹭了蹭手上的油,昂首挺胸地出去了,我趕緊跟上去,瓜片則大喊:“毛尖脾氣不好!酸菜,可莫要得罪她!”
我已經完全忘記不能和瓜片說話的禁忌,大喊一聲:“我是梅菜!你這個不會學舌的鸚鵡!”
這個時候,客人還不曾登門,煙雨閣靜悄悄的,在這一片寧謐裡面,有十分好聽的聲音透了出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牡丹姑娘正獨自在她的房間唱一齣《牡丹亭》,歌喉婉轉得簡直不像這個世界的聲音。上次離得很遠,猶覺得嫋嫋婷婷,近來聽,簡直宛如天籟。
“毛尖,該走了!”龍井大大咧咧地說。
牡丹姑娘甩一下水袖,掩面笑道:“客官是在叫誰?若是願意捧牡丹的場,牡丹晚上等著您。”
龍井撇撇嘴:“你們到底是聽誰說賬冊已經不在我手上的?”
說著要掏出賬冊。
我一看,妖怪又要被封印,也狐假虎威地說:“你以為騙得了我們嗎?害人精!趕緊從牡丹姑娘身上下來,這下收了你,看你跟誰裝蒜!”
話音未落,牡丹姑娘的頭髮突然像蛇一樣動起來,飛快地纏住了龍井的手。
我嚇了好大一跳,龍井也不反抗,倒是苦笑:“哎喲,這下我怎麼拿賬冊呢?”
一個甜美的嗓音說:“嫉妒,是我最喜歡的東西,這裡俯拾皆是,我怎麼捨得回那個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的賬冊,清靜無為地修行呢?”
這個聲音,並不是牡丹姑娘發出來的,她只是微笑著,嘴唇根本沒動,但我卻感覺這聲音確實是她發出來的。
“饕餮,損壞了妖簿,本來也是你自己犯下的錯,你為自己犯的錯贖罪吧!”話音未落,那頭髮緊緊包住龍井全身,龍井說:“你看看,女人吧,總有兩個缺點,一個是把別人看得太低,一個是把自己看得太高。梅菜,你以後可不要成為這麼彆扭的女人。”
作甚把火引到我這裡?
牡丹姑娘的頭髮簡直像是聽得懂人話,分過一綹要把我纏起來:“男人啊!也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你不要長大,跟我一起,與其被傷害,不如去傷害別人吧!”
眼看要被卷走了,我不知不覺退到桌子角,腰被狠狠撞了一下。
龍井突然大喊:“梅菜!用燈油潑她!”桌子上確實有一盞八寶琉璃燈,我抓起來扔進這一團仿佛自己在飛快成長的頭髮裡,頭髮被油浸濕,火星也在燈盞被撞破時點燃了頭髮,劈裡啪啦地燒起來。
“嗷,嗷!不要燒我最重要的頭髮!我的頭髮!我的美貌!”在這一聲聲慘叫裡,牡丹姑娘背過身來,我赫然發現,原來她後腦勺兒在頭髮的遮掩下,竟然暗藏著一張美人的臉,那第二張臉,像是在……尖叫!
龍井和我早已被自顧不暇的頭髮鬆開,龍井從容地掏出賬冊,牡丹姑娘突然倒下了,而她的頭上,已沒有了頭髮,甚至沒有了頭皮,只有一顆光禿禿的頭骨。
我嚇得禁不住退了兩步,難以置信地望向龍井:“這到底怎麼回事?牡丹姑娘還有救嗎?”
龍井聳肩:“是她自願讓毛尖附在她頭上的,付出自己的肉體寄生毛尖,死約定,變不得。”
我忙問:“自願?還有人自願要靈物附自己身上的嗎?”
龍井想了想,好看的桃花大眼露出了幾分狡黠:“你也冷吧?給我弄蘑菇火鍋,我就告訴你。”
“你……”
“蘑菇和山珍,我自己帶回來了,你就把鍋架上,把醬汁調好吧!”
龍井、瓜片和我圍在龍神祠裡,用一大捆香燭炙烤不知道誰供奉的鼎,龍井飛快地撈起剛剛熟透的香菇,塞進嘴裡,呼一口氣:“雖說比不上黃銅火鍋,也算可以吃了。”
瓜片把茭白塞了滿嘴,沒空說話。
我用湯勺敲敲鼎:“吃也吃了,可要速速告訴我,毛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嘖嘖,”龍井吞下一口湯汁,“說她現在變了,倒也沒錯,不過以前,她倒是一個美人呢!”
瓜片咽下茭白:“美人!”
龍井點點頭:“唱戲的正旦,自然百裡挑一。不過自古紅顏多薄命,她死得很慘。”
“慘!”瓜片鼓著腮,一邊大嚼一邊含混不清地說。
“怎麼個慘法?”我問。
“她呀,那會兒色藝俱佳,尤其出名的是那一頭長髮,被稱為青雲髻。有句話,叫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一個人強過別人太多,不僅未必是好事,還有可能是災禍。你把那個茶樹菇扔進鍋裡。”
我忙添了茶樹菇,又舀進一勺高湯,接著催龍井往下講。
龍井跟瓜片同時夾起一片蘆筍,兩人你爭我奪,等得我好不著急。
蘆筍爭奪戰到底是龍井一副以大欺小的姿態贏了,瓜片敢怒不敢言地繼續撈香菇。
“毛尖有幾個師姐妹,大家同時出師,在同一家戲班唱戲,別人一提那個戲班,只知道名揚天下的毛尖,別的貓貓狗狗連藝名人家都記不熟,幾個女人懷恨已久,有一個王爺也要納她為妾,說是愛她那一頭青絲。嗝……口燥了,梅菜,給我拿甜瓜來。”
“這個季節怎麼會有甜瓜,給你截蘿蔔湊合湊合吧!”我遞過剩下的白蘿蔔,龍井嫌棄地看了一眼,還是大嚼起來。
“師姐妹們實在眼熱心狠,一合計,不如殺了毛尖,用她的頭髮做成唱戲時的假髮。哢嚓,這蘿蔔倒也夠脆,只是不夠甜。”
“那後來呢?毛尖被害死了?”我急不可耐,龍井經常吃著吃著把話題移開,可恨至極。
“她的頭皮被剝下來了。”龍井說得很淡定。
我打了一個冷戰,這就是嫉妒之心?
“是呀!毛尖在戲班裡,有個青梅竹馬的娃娃親,那個男人本來要跟毛尖定日子成親,但是聽說了王爺的事情,覺得自己要被毛尖背叛,所以毛尖連個人保護也沒有,就這麼被騙到野外,剝了頭皮,她的怨念,附在頭髮上,寄生在誰身上,誰就能聽見她煽動自己的嫉妒,人人都會有嫉妒心,你就沒有羡慕過有錢人家小孩無憂無慮的優渥生活嗎?”
“也羡慕過,”我答道,“但他們是他們,我是我,羡慕又如何?”
“你倒是明白。”龍井接著說道,“她會把羡慕、妒忌,吃到自己肚子裡面,被她盯上的人會被騙,說要想得到想要的東西,就用自己的頭皮,交換毛尖長在自己頭上。”
胡大姐看見的,原來是牡丹姑娘自己的頭皮……
“那,胡大姐就是被毛尖殺人滅口害死的嗎?你還說她自盡身亡。”
“胡大姐?她確實是自己想不開啊!不是我袒護我的靈物,就是這麼回事。木耳呢?我又餓了!”
“胡大姐不可能好端端無故自殺!”我義憤填膺地說。
“我就跟你說,嫉妒是個可怕的東西。胡大姐瞧著一個普普通通的牡丹都能唱個滿堂彩,自己卻韶華漸逝,碌碌無為,淪落給牡丹這種人伴奏,想想自己的從前,竟然覺得不若不再苟延殘喘,處處不如人的生命,早早了結又何妨。”
龍井警惕地盯著熟了的食物,生怕被瓜片搶了先:“憋著一口氣就打算自縊了。可是臨死還有心事未了,她不願意牡丹就那麼容易得到本應該是來之不易的光華,所以倒先跑到你那裡告狀,想讓牡丹也被我從人上拉下來。女人心,就是這麼難懂的東西。毛尖說得對,有些事,不管你情不情願,早晚都得知道。”
夜深了,龍井遣瓜片送我回家,幸虧如此,不然夜宵想必以後沒法送了,我回身看著煙雨閣的燈籠,只覺得煙雨閣這個紅眼睛的怪獸,正張大了口,等著把人吞噬進去。
“好冷好冷,快快走,我還要吃糖炒栗子呢!”瓜片不耐煩地催著。
十月的冷風,真的好冷,但是人心,遠遠比它更冷吧。

 

第3章 冬月寒

梅菜在給龍井跑腿的過程中,結識了天生帶著仙骨的通靈少年李綺堂,發現龍井帳簿上的靈物,都以茶葉的名字命名,像是帶著什麼秘密。在李綺堂的幫助下,龍井收了一個附身於衣櫃上的靈物。

越來越冷了。一早起來,說話時總伴著濃濃霧氣,大街上的人開始行色匆匆,一副不願在冷風裡停留的焦躁模樣。
爹早早起來磨豆子,甜豆花是時下最受歡迎的點心,趁熱軟軟滑滑的吞到肚裡,真是寒冬裡的一大享受。
娘招我過去,給我一件桃粉色棉襖,絮著滿滿的棉花,穿在身上,暖到心裡。娘給我整整領子,道:“明日廟會,爹娘鋪子裡生意太忙,沒法子陪你,姥爺過來帶你去玩,好不好?”
“太好了!”我禁不住歡呼了起來,姥爺最疼我,而且姥爺的性格不像一般大人那樣古板,他幽默風趣,是個老頑童,我一心期盼著明天會是一個晴天。
第二天果然天遂人願,好藍的天,我在門口盼了好久,終於等到戴著氊帽、拎兩隻鴨子的姥爺。
姥爺做了一輩子裁縫,眼睛不大,身量普通,嘴角上翹,什麼時候都像是快快活活的,人又愛笑,眼睛周圍有很重的笑紋,穿一件羊羔皮裡的夾襖,一雙橫樑老頭樂,臉頰被風吹得紅通通的,遠遠對著我大喊:“寶貝外孫女!”
當初爹娘成親時,爹可謂是一窮二白,一個孤苦伶仃的窮青年,喜歡上隔壁鋪子裁縫店女兒,不敢托人說媒,只怕給不了娘好日子,反而讓娘跟著受苦,居然是姥爺聽見風聲,倒覺得小夥子誠實勤勞,硬是不顧姥姥反對,就讓娘嫁了,還自己貼進去間房子。別人都嚼舌頭說老頭子古怪,姥爺呵呵一笑,從不理會。
我撲進姥爺懷裡,姥爺笑說:“幾個月不見,小梅菜居然成了龍神使者了,怎麼樣,給姥爺看看壽?”
我噘起嘴:“姥爺莫要笑話梅菜,前幾日煙雨閣出了人命,公差還來帶梅菜問話呢,梅菜頭一次去公堂,好生害怕,心下想著,這勞什子使者,梅菜可再不願意當了。”
姥爺從懷裡掏出一小罐麥芽糖給我,道:“牛鬼蛇神的事姥爺可沒有遇到過,不過上次那個案子姥爺聽說了也嚇了一跳,頭皮被剝掉的那個姐兒死的時候,你也在場?嚇壞了吧?這樣的場面怎麼能叫一個小丫頭看見?真是的。”說著搖頭,幾根稀疏白髮隨風搖盪,爹娘也早出來笑迎,我忙把姥爺往屋裡讓:“姥爺歇一會兒,歇好了帶我去逛廟會!”
“好好,”姥爺笑,“正想著聽梅菜講講龍神爺的事呢!”
我把案子略去龍井、瓜片,大致給姥爺講了一遍,姥爺皺眉道:“煙雨閣怎麼這麼不太平?許是冤屈多了,才滋生這麼多異事。那假髮是如何到了牡丹姑娘手裡?”
我回答不知道,實際上,問了牡丹姑娘的丫鬟,她只說不知道,又問她可看見什麼生人出入,她想了好久,說是見過一個紅衣小女孩曾經在她前面轉角跑過去,她只當是我來送夜宵,追上要訂桂花糕,卻追在走廊死角消失了,仿佛鑽進了牆裡,還嚇得她發了一場燒。
我也想知道,這個紅衣小女孩不是龍井的靈物,到底是誰呢?她和煙雨閣的詭異事件,又有怎麼樣的聯繫呢?
姥爺看我發呆,只當我急著去廟會,心不在焉,便帶著我去廟會了。
今天天氣格外好,天藍得像剛洗好的青緞子,上面浮動著魚鱗一般的白雲,微微有風,仗著穿得暖,陽光照下來,居然覺得很和煦。
廟會上人頭攢動,商販們扯著嗓子吆喝,賣藝的壯漢正赤膊擂碎大石,賣狗皮膏藥的瞎子舉著“藥到病除”的幡蹣跚邁著步,兩側擺攤子賣胭脂水粉的更是琳琅滿目,應接不暇,姥爺給我從一個胖大叔手裡買了糖葫蘆,鮮紅的山楂裹著亮晶晶的一層冰糖,酸酸甜甜真好吃!
我正吃得開心,突然看見前面的人群都自動讓出一條路,姥爺抬眼一看,忙把我也扯到路邊,我側過頭,是一群皂衣家丁正簇擁著一個衣著華貴的少年,那少年昂首走在前面,大概比我大二三歲,五官精緻得宛如女孩,戲臺子上也見不到這麼好看的模樣。
平日裡那些富貴公子鼻孔看人,可是討厭得很,但是,這個公子雖然華貴,居然並不讓人覺得討厭——我還沒見過這種一看就招人喜歡的公子。
等他們走過去,我問姥爺那人是誰,姥爺說:“你還不知道?是這一帶有名的神童——李綺堂。”
“李綺堂?哪方面的神童?”我問。
我家隔壁的小三子很能吃鴨蛋,倒是時常被稱為鴨蛋神童。
“姥爺一個粗人,也不大懂讀書人的事情,但是據說他四五歲就出口成章,八九歲畫得一手好丹青,想是書香門第的神童了。到底是出身顯赫的大戶人家,三代為官,全族都是官場上的,他姑父就是郡守柳大人,他爹前些年辭了官,專心道學,要修仙呢!所以想來這個神童就是他們家的下一個繼承人了。”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門小戶的孩子,略識些字,能讀寫自己名字,再能記帳就更好,所以我身邊沒有那種有學問的人,他們的那個世界於我,是很遙遠的。
繼續逛著廟會,看見一個故衣攤子,姥爺一手牽著我,一手在裡面翻了翻,居然找到一小塊白狐狸毛皮,問攤主價錢,攤主卻是一副沒見過這毛皮的樣子,左右看了看,猶豫再三,說了個價,姥爺還價,他居然一口答應,一副忙於出手的樣子,於是姥爺高高興興地以很便宜的價格買下,準備動手給我縫條狐狸圍巾。
晚上回家,爹已經煮好芋頭甜團子,我自告奮勇地要去送,姥爺想陪我,被我按下了,如果不分麥芽糖給龍井,想必他又會大鬧,先給他拿去,免得麻煩。
姥爺今天留宿我們家,叮囑我快回來,大家還要吃烤白薯,我答應一聲,急匆匆出去了。
送完夜宵去龍神祠,果然龍井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等得不想等了,再不送,只好去尋你。”
我忙說:“千萬不要,嚇到我爹娘,就此絕交。”
龍井撇撇嘴,唇齒都被麥芽糖粘住了,瓜片也想搶些來吃,龍井護住罐子不給,瓜片還想搶,被龍井變成原型——鸚鵡,撲扇著翅膀乾著急:“給我!給我!”
“你個傻鳥知道什麼美味,趕緊送梅菜回家!”龍井用沾滿麥芽糖的嘴含混不清地說。
走在回家路上,瓜片一副氣呼呼的樣子,我答應下次私下分給它些,瓜片說:“算了!饕餮大人什麼都知道,瞞不了。”
這時突然聽見一種“咻……咻……”好像很粗重的呼吸聲。聲音雖不大,但在一片寂靜裡,竟然有點刺耳。
我還沒反應過來,瓜片以它獨特的鸚鵡嗓子喊著:“誰呀?誰呀?”
咻咻的聲音沒有回答,但是我感覺到聲音的來源越來越近了。
“這是賬冊裡的靈物?你的朋友嗎?”我問瓜片。
瓜片的鸚鵡嗓子竟然有點慌亂:“不,不是,我不認識它。”
一個很低沉的,不像人世間的聲音突然響起:“衣服給我……給我……”
“我的靈力被封印在龍神爺的妖簿裡,現在沒法子保護你,不過還好,我們這些賬冊靈物的所見所聞,就跟饕餮大人自己見到聽到一樣,饕餮大人馬上就會來的!”瓜片在我肩膀上慌慌張張地說。
“衣服,給我……”那個聲音越來越近,幾乎就要黏在我腳邊,可龍井還是沒有出現。
“別給他!”瓜片撲扇著翅膀,兩腳交替踩在我肩膀上,“這個東西很危險!鹹菜,跑!”
我已經沒心情跟它爭辯我的名字了,撒腿開跑,邊跑邊問:“龍井怎麼還不來?”
瓜片飛起來,說:“不知道!饕餮大人肯定已經見到這些場景了!約略被什麼事絆住了!”
這下可真是曹操背時遇蔣幹,胡豆背時遇稀飯——倒了黴了。
雖然已經跑起來,那個聲音仿佛黏住了我,根本逃不開,我聞到一種奇特的、發黴的、陳舊的味道,越來越近。
終於,一團黑影撲倒了我,這個味道越來越濃烈,我好像被卷到了旋渦裡,一切都變得扭曲了,只聽見瓜片在聒噪地喊:“鹹菜!鹹菜!”
這時遠處有一點點的亮光,越來越近,我好像一件洗完了被擰成麻花狀的衣服,意識逐漸模糊起來,接著像是承受不了這種絞擰的力道,漸漸什麼也不知道了。
“啪啪……”
什麼東西在響?
“啪啪啪啪……”這個聲音既急促又清脆,我勉強抬起沉重的眼皮,渾身酸痛不已,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少年,還有點眼熟,他正拿著一個陳舊發黑的快板,急速甩個不停。
一個嚴肅的少年手上下翻飛賣力地打著快板,不知道為什麼看上去有些好笑。
少年停下手,站了起來,一下子離我好遠,現在離我最近的是一雙繡著銀線的華麗灰緞子靴。
“欸?”我這才發覺自己躺在白鵝卵石小徑上,怪不得硌得渾身酸痛,我趕緊爬起來,瓜片落在我肩上,用力吞下一粒花生還是什麼堅果的樣子,叫:“人家救了你!人家救了你!”
“啥?”我才反應過來剛才差點斷送小命,“那個東西呢?這是怎麼回事?”
“姑娘,夜深了,還是莫要出來亂走得好。”少年沒有多解釋,像是還有什麼別的急事,就那麼轉身走了。
“欸?”我追上去,“那個,剛才謝謝你!”
他頭也沒回地揮揮手,我停下腳步,喊:“你是誰啊?”
那個少年頓了頓,才說道:“白天不是還在廟會上見過嗎!”
就這麼逕自走掉了,銀灰色的身影在暗夜裡閃閃發光。
“你朋友啊?”瓜片說。
“不是!我不認識他,他剛才說廟會吧?啊!他就是那個李綺堂!”我恍然大悟地用力一拍手,直嚇得瓜片撲扇起翅膀來。
“那個妖怪呢?瓜片?”
瓜片嚷著:“跑啦!跑啦!”
我又問:“那個少年怎麼會有本事救我?”
瓜片側頭看看我:“你不是他的熟人嗎?你看不出他有仙骨嗎?”
“仙骨?”莫非那個神童不僅才高八斗,肯定能當大官,還修道有成,有望成為仙人?
不過他真的很神奇啊!廟會那麼多人,連我一個小丫頭,都過目不忘,也是他的本領吧?
“走吧瓜片,我把剩下的麥芽糖分給你。誰知道龍井忙什麼去了!”這才真真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走吧!走吧!”瓜片欣喜地落在我肩上,“烤白薯也給我吃!”
“好,讓龍井喝西北風去!”
爹娘姥爺皆嫌我回來得晚,正要責怪我貪玩,突然看見我肩膀上的瓜片,都奇怪地問哪兒來的。
我只好回說客人吃得高興,隨手賞我的。
娘擔心地說:“這種有錢人家的玩物,咱們家養得了嗎?”
姥爺道:“一隻鳥,能吃多少東西,花生酥瓜子糖的渣子都夠它吃了,回頭我用柳條給它打個鳥籠,你們倆忙鋪子的事情,有它陪陪梅菜也好。”一邊說,一邊摸摸瓜片的頭。
瓜片突然喊起來:“長壽!長壽!老丈活到一百〇六!”
“哎呀!”我們一家全笑了。
姥爺說:“好鳥好鳥,這麼會講話。不留下,我都不答應。”
想不到瓜片這麼懂人情世故,真是小看它了,以後就叫瓜片陪我,龍井見死不救,活該自己在龍神祠喝西北風,我氣鼓鼓地想,以後我也不去看他了,讓他無聊死。
吃過了烤白薯,把瓜片放在床頭櫃子上,瓜片腦袋窩在翅膀裡就要睡,我急忙拍它:“先不要睡,給我講講李綺堂是怎麼救的我!當時我還以為要死了。”
瓜片把頭抬起來,黑豆似的眼睛烏溜溜地閃著光:“還真是險些是要死了!我就說你命大,那個東西一身邪氣,肯定是饕餮大人和我們被封印的這些年,這玄陰地上新修成的靈物,它能把人整個生吞活剝,毛都不剩一根。而且,它是吃精氣的東西,越吞吃人的種種怨念,越強大。這個煙雨閣都是人的猜忌、嫉妒、憎恨,就好像一個大宴會一樣,附近的靈物都會趕來大快朵頤,饕餮大人是這一方的守護神,他一醒來,連同落在外面的我們這些賬冊靈物,加上聞風而動的新修靈物,怪事就要開始上演了。”
“玄陰地?可是這些年,我都沒有聽說或者遇見什麼怪事啊?”我忙說。
“這個麼……”瓜片倒像是在瞞著什麼似的,吞吞吐吐地說道,“你以後就知道了。”
以後……也好,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說了半天,李綺堂到底是怎麼救的我?”七拐八繞,我險些忘了我問他的初衷。
“那個少年?他有一張銀色的弓箭,弓箭上附著破魔的罡氣,我都吃了一驚呢!那本該是供奉的寶貝,不知道他是怎麼得來的。那個靈物雖然邪氣重,道行卻淺,少年不知有心還是無意,沒有射中,嚇得那妖怪立時隱去,不敢出來。而你當時已經三魂七魄就要散盡,若不是他用返魂響板叫你回來,只怕你現在還在奈何橋排隊呢。”
“返魂響板?怪不得迷迷糊糊只聽見那個快板的聲音。”
“那也是個寶物,可能那少年家世代都是修道之人,要不這種常人見都難得見上一見的東西,怎麼會在他身上?”
這個李綺堂,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帶著這個疑問,我睡著了。
第二天正在給爹娘幫忙,姥爺喚過我,把一個非常精緻的狐狸圍脖套在我脖子上,我開心極了,不由得對著鏡子照了又照。姥爺笑:“瞧把你高興的!”
爹把熱氣騰騰的豌豆黃切成菱形塊,點上山楂醬,擺成各種花樣,裝盤入食盒交給我:“煙雨閣的瑞霞姑娘上次嚇得大病,近來才剛好,托秋兒來說想吃豌豆黃,你給送去吧。”我忙挎上食盒,往煙雨閣去了。
進了門,大家都三三兩兩地在竊竊私語什麼,我找到瑞霞姑娘現在換的新屋子,把豌豆黃交與了秋兒,不由好奇地問:“大家都在說什麼?交頭接耳,好不神秘。”
秋兒拉近我,偷偷說:“這事情莫要告訴別人,我只說給你聽,這幾天呀,咱們這麼多姐兒,竟然或多或少,都丟了衣服。說是別人偷去的,可是偏偏沒有證據,屋子哪裡都沒亂,而且屋裡一天到晚都有人,搞得姐兒都疑是自己放錯了箱籠,說是放錯了,為何人人都少幾件呢?姐兒的衣服都是傳下來的貴重衣服,件件金絲銀線,造價不菲,可又不知道怎麼尋回來。大家懷疑是出了內賊,可是咱們這種地方,叫官差來實不方便,正商議著怎麼揪出來呢。”
衣服?
沒記錯的話,夜裡那個逃走的東西是嚷著要衣服來著。
我一邊尋思一邊走到龍神祠,心下又對龍井生氣,見死不救,差點被他害死了,可是,他救過我好幾次了。
也罷,功過相抵,扣除他一次恩情,我點點頭同意自己的決定,推開門走進去。
龍井不在,屋子一片狼藉。
龍神祠雖說是有專人打掃,但龍井一般從不讓別人看見他,也讓我吩咐下去,除了祭祀和清掃,酬神祈願只能在龍神祠外面,正殿是不大讓人進的,這場景,不會是他遇到什麼危險吧?
不,不可能,龍井再怎麼說也是個神祇,莫非又出去訪友?不曾聽瓜片提起啊。
我頹然坐在紫檀木供桌下的蒲團上,卻發現龍井正在供桌下酣睡,嘴角還亮晶晶的纏著已經幹了的麥芽糖。
“龍神爺!”我搖搖他。
“欸?”龍井揉揉眼睛,“是梅菜啊?這次拿了什麼好吃的?給我嘗嘗鮮。”
“好吃的沒有,我且問你,昨日那靈物差點吃了我,你在何處?”
“什麼?哪個妖怪?”龍井一骨碌坐起來,“我不是叫瓜片送你回去嗎?”
“瓜片的靈力沒有被你封在賬冊嗎?”我沒好氣地說。
“哎喲,”龍井骨節分明的手一拍腦袋,“你瞧瞧,昨夜趁你們倆出門,我就把白天藏起來的西域葡萄酒喝了,這西域與中原真是不一樣,你瞧,當時且當果汁喝了,誰知道恁地那麼困,一直睡到現在,謔謔謔……”
“謔你個頭!”我咬牙切齒地說,“差點我就送了命!多虧了李公子。”
“哪個李公子?”龍井歪歪頭,“莫非你說李厚德的兒子李綺堂?
“你怎麼知道?”我大吃一驚。
“我好歹也是神啊,是神知道吧?他們李家以前經常給我很豐厚的供奉,駝峰熊掌烏魚子,算是有心,是我給他們家在仙官那裡求的福澤後人,他們家有一個先人已經成仙了,我記得現在住在蓬萊山,一把花白山羊鬍子,一天到晚找人下棋。”龍井搔搔頭發,吹了一下指尖。
有張英俊的臉可當真不錯,做什麼竟然都顯得特別英俊。
“他們家世代修道,法力很高強?”
“嗯,算是吧!那個李老頭子人也不錯,廣結善緣,天罡星仙人給了他一把神弓,曹國舅還給他一副響板,應該作為傳家之寶,在他們家收著呢。凡人有神器,不造福人世間,天理不容啊。所以你被他救了就救了,不用感恩圖報。”
“那你救了我,憑什麼索要供品?”我乾巴巴地問。
“你一個普通凡人,能跟我這種神結緣,已經是你前生修的福氣,供品應該自己識趣奉上,還得我跟你索要,明明就是你不對,還怪我對你的好心提醒,真是蠻不講理。”
龍井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真是敗給這麼胡攪蠻纏的神。
“那現在偷衣服的靈物又當如何?”
“本神知道了,這次的謝禮就給本神驢蹄糕和玫瑰糯米團子,要熱的。”龍井想吃這個已經很久了,幾乎當場垂涎三尺。
“好了好了,給你就是了,簡直跟被你給雇用了一般。你永遠沒有作為神的自覺嗎?”
“還要黑芝麻甜湯。”
“只求你趕緊去吧,龍神爺!”
這時候瓜片飛過來了,問:“去哪兒?去哪兒?”
我回說找那個偷衣服的賊,瓜片說:“我看見了,那東西在衣服倉庫。”
“那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為什麼一直找衣服?”我忍不住問。
“去了你就知道了。”龍井精神百倍地站起來,一副玉樹臨風的樣子,我覺得這種瀟灑的外形實在太不適合他了,他難道不應該是個中年胖男人嗎?
姐兒的衣服都是代代傳下來的,以上好綢緞精心剪裁,再鑲嵌金絲銀線盤成繁複的美麗花朵,是跟金銀首飾一樣的財產,通常價值不菲,丟了這麼貴重的東西,懷疑內賊也無可厚非,讓人費解的是這個靈物,不吃人,不吃生魂,偏偏喜歡衣服。
一樣米百樣人,靈物也一樣,真是千奇百怪的。
“那靈物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龍井故作神秘:“去了你就知道了。”
到了衣服倉庫,我幾乎被那些華美的衣服震驚了,簡直就是天女的羽衣嘛!各種華麗奢侈的材質,龐大的數量,簡直讓人歎為觀止。
“那東西沒在這裡。”龍井皺了皺眉,“這裡沒有一絲靈氣。”
“啟稟龍神爺!”一個清冽的聲音響起,“是在下斗膽把那個東西祓除了!”
“哦?你和這妖物有什麼因緣嗎?”龍井居高臨下地問伏在地上說話的少年。
這個少年,就是李綺堂。
李綺堂再叩了個頭:“龍神爺洞察一切,這個靈物,實不相瞞,是在下家裡出來的。”
什麼?修道之家居然出了這種靈物,傳出去名聲可是大大的不好聽啊。
我偷偷看了這個少年一眼,他會是以妖物害人的人?怪不得出來救我,原來是在為自己家的靈物亡羊補牢,把他的恩情也抵消算了,我暗自點頭同意自己的想法。
“你趕緊說來聽聽吧,不然本神還要親自給梅菜講,耽誤吃東西。”說著,龍井對我頤指氣使,“梅菜,且把黑芝麻甜湯那幾樣拿來,本神且吃著,你聽他講吧。”
誰要理你呀?
我白了龍井一眼,對李綺堂道個萬福說:“李公子,梅菜謝謝您上次救命之恩,不管這個靈物是怎麼來的,總之您祓除了它,就是為民造福,可見您是向善之心,梅菜代紫玉釵街眾人謝謝公子。如蒙公子不棄,梅菜想知道這妖怪由來,若其中公子有難言之隱,也可還公子清白。”
我雖是小戶人家的孩子,也不願意這個公子爺笑話粗鄙,這段話學著戲臺上的對話,半文半白,說得我費勁至極,也不知道李綺堂聽著別不彆扭。
“姑娘言重了,在下這就一一道來,”李綺堂起身對我躬身回禮,“這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也知道姑娘不是多嘴之人,這個靈物,原是我家一個衣櫃。”指向身後,果然有一個桐木矮衣櫃,雕琢精緻,鑲著羅鈿,透亮的色澤是常年使用出來的,不愧是大戶人家的東西。
“這個衣櫃,曾經附著血光之災。”
哎喲,看這“血光之災”四個字,是死過人了。
“在下家裡這個衣櫃,原是太祖夫人去世後留下的,裡面件件是無價之寶,要傳給一代代夫人,後來先祖父一個姨祖母頗受寵愛,鬧著要裡面的衣服,先祖父不給,姨祖母尋死覓活,先祖父恪守家訓,姨祖母仗著寵愛,竟私下裡把衣櫃砸開了。”說著,他指著一道修復後的木疤,工匠手巧,不仔細看倒覺不出。
我點點頭不敢插話,怕漏下故事。
李綺堂接著說,“事已至此,先祖父也沒有辦法,答應賞姨祖母一件。
“待姨祖母挑好了,清點衣櫃時,不料想竟少了三件,責問管衣櫃的丫鬟,丫鬟只說不知道,家裡只當許是姨祖母拿的,再問姨祖母,姨祖母抵死不承認,還大鬧一場,說自己竟不如一個丫鬟得信,直嚷著是丫鬟偷了衣服,趁機賴在自己頭上,主人反倒聽下人的,沒有天理。
“先祖父也信了姨祖母,要丫鬟交出來,丫鬟百般不認,也說受了屈,先祖父便在姨祖母的挑動下對丫鬟刑訊逼供,丫鬟受不了拷打,只說衣服是自己拿了,叫她交出來,她便說埋在衣櫃下,待喚人跟她去取,她卻一頭撞死在衣櫃上。
“這才知道原是丫鬟受了屈,先祖父大怒,搜了姨祖母屋子,原是衣服件件傾城,姨祖母哪個都愛,便任性取了三件,還不許丫鬟走漏風聲,不然叫她全家都有牽累。
“自此以後,宅子裡經常發生丟衣服的怪事,還有人聽見什麼聲音喊著衣服。
“待先祖父打開衣櫃,果見丟的衣服都在衣櫃裡,衣櫃原裝不下那麼多,先祖父知道出了怪事,便封住了衣櫃,加以香火祭祀,誰知道前些日子衣櫃封印竟自己開了,衣櫃也不見了,在下奉命出來尋,卻正碰見姑娘險被衣櫃吞噬,這才以天罡箭威嚇那東西,只因在下對那個靈物心存不忍,沒有直接消滅,卻累得煙雨閣大亂,都是在下的不是。”說著又行一禮。
“算了,妖怪既然只是被封印,萬一再次作亂也是麻煩,本神便做個人情,留在妖簿裡得保安寧吧。”龍井大言不慚地說。
這般大義凜然,敢問誰的賬冊妖怪跑得到處都是?
“謝龍神爺!在下代李氏一門感激不盡!”
這個少年果然也被龍井的道貌岸然騙過了。
龍井掏出賬冊,道:“叫……鐵觀音吧!”
衣櫃消失了,李綺堂頓首拜謝,並提出要出資興修龍神祠,再大大祭祀一番。
龍井毫不客氣地笑納了。
送走李綺堂,龍井對我說:“忘了問你,這個狐狸圍巾哪裡來的?”
我摸摸圍巾:“姥爺做給我的,好看吧。”
龍井笑了笑:“事情越來越好玩了!”
我問:“什麼事情?”
“快供奉驢蹄糕、玫瑰糯米丸子還有黑芝麻甜湯!身為龍神使者,一點自覺都沒有!”
你到底是哪門子龍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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