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看似新奇的東西

13個角色，16篇獨白，一通電話。
馬欣作家、楊凱麟台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教授、謝盈萱演員 聯合推薦
 
認識一個人，然後，自己的一小部分變成了那個人。
最後你是你所遇見的人的總和──
相愛不過就是一種漫長的剪接。

這樣說吧，蒙太奇根本不是什麼新東西，人類的記憶就是蒙太奇。
記憶畫面在不同的時間有不同的排列組合，
故事就如我們所願地被留在大腦裡了。
這樣講有點俗氣，但確實我們都在自編自導，
整個世界不過是配角。

讀劇演出：Sculptor Barber│2018 9╱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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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覓空間 │覓空間 2019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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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種年輕女孩的心，斑駁才剛開始，晶透的女孩都知道這世界向她們索取的幻影，做到不難，但難免斑駁處處。鄧九雲這次將其寫進了生活，女人的心在她筆下細微，她筆鋒爽利地寫出了不同年齡與景況的女人心事，充滿生活氣味，但那些被輾碎又重組的自我摸索卻因此帶出重量。這本書寫出女生的真實與真實必然伴隨的諷刺。身為女生，看完爽快極了，痛麻得心頭開出血花來。
────馬欣│作家

目錄
Surely, but slowly
甜焦味╱陳玉蓉
小夥伴╱李進仁
胸憐╱周寧
火焱╱符炆俐
糖果╱徐茜治
流浪╱程允恆
殘缺╱林振韋
空中╱王小象
孤島╱周寧
音堆╱別左安
倒影╱符行芝
光點╱方允恩

Slowly, but surely
失誤╱袁雨禾
心願╱劉辰謙
袁雨禾與神祕剪輯師的一場委託烏龍
幻境╱袁雨禾
停歇╱劉辰謙

內文試閱

胸憐╱周寧
我沒有撐傘走在微微細雨的馬路上，天空分成了兩個世界，面對的方向有層層烏雲，後腦杓的方向，天卻是透亮的。面對的不見得是要去的方向，背對著的也不見得剛從那裡過來。我站在馬路上前後張望兩個天空，幾乎無法想像自己的表情。

他第一次畫我的胸部，是在黃昏。我跟他說，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一到黃昏我就會哭，不知道為什麼而哭，就那樣掉了許多眼淚，不值錢的眼淚。他說，把衣服脫掉，我們來畫畫。他說的是命令句，卻幫我把上衣拉了起來，一隻手就解掉我的胸罩。我順勢將馬尾散掉，就這麼赤裸迎向西晒的窗，心裡想，要畫多久，不知道會不會晒黑呢。

謝謝你。我說。
謝謝妳。他說。
我說，很好看。
他也說，是很好看。
我問，有這麼豐滿嗎？
他回答，是這麼豐滿。
我問，是深褐色的？
他回我，是深褐色的。
我問，是第三次世界大戰嗎？
什麼？
我又說，是第三次世界大戰。
他說，沒有第三次世界大戰。

然後我隨手抓起他椅背的襯衫披上，皮膚滲出的汗粒開始蒸發，感覺大部分的血液都流向我的腦袋，全身開始沾黏起寒意。天黑了，外面的空氣將彌漫起各種食物加熱的氣味。吃飯啦！好像可以聽見我媽在叫我。

自從他開始畫我的胸部後，我們就不再做愛了。如果畫一次胸部等於做一次愛，那我們的性生活可說是非常頻繁且幸福。我被畫的時候越來越自在，最後幾乎全裸地待在那裡。有時我起身泡咖啡，或隨意坐在沙發上把腳張得開開的看書，或是乾脆躺在床上睡覺，不蓋棉被不躺枕頭，以任何奇怪的姿勢把自己放在床墊上。裸身睡著我就不會做夢了，醒來時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回來的感覺。我輕輕捏了自己的胸部，看著他。

這張好了。他說。
你又多懂了我一點，但我懂你的，又少了一點。我說。

我接過他畫好的胸部。真的只有胸部，沒有肚臍，沒有胳肢窩，沒有任何鎖骨的陰影。那是我的胸部。

夏天要來了。過不久就會直接跳到冬天。天光只會越來越淺。


我的胸部據說是最漂亮的34 B，左胸比右胸大一點，左乳頭微微歪斜著，如果不仔細看是不會發現的。不知道是不是太晚穿內衣的關係？媽媽以前是賣內衣的，卻很晚才給我穿。我媽站在我身後，對著全身鏡，左手撥，右手撥，左手再撥，這樣看起來絕對不止34B！不是說B罩杯剛剛好嗎？哎呦，外面還要穿衣服，挺一點好。我兩手輕輕捏住自己的胸部，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我兩邊的胸部不對稱？但不重要，反正有人那麼喜歡畫我的胸部也真好。我看著他繼續專注畫著我的胸部，突然自己的身體微微抖動了起來。無論再怎麼盯著他看，我們都不會四目交會。他畫的是我的胸部，沒有臉，所以不會看我的眼睛。這個我自己比擬成做愛的活動，是沒有深情對望的可能喔。我邊笑胸部也微微抖著。喜歡一個人就是這個樣子嗎？覺得他跟別人不一樣，所以被他喜歡的我，就因此跟別人不一樣了。總會突然想到這種感覺，每天醒來的第一秒想到，肚子很餓時想到，聽有朋友說話沉默的空擋時想到，或是洗澡，上廁所，刷牙時，很突然地想到――我喜歡這個人。短暫到甚至有點忘記自己剛才是否想過這個念頭。


雨下不停的梅雨季他開了個展：

王帛易。《胸；憐》

每個人都濕答答的走進來看我的胸部，他們身體的水氣黏了空氣中很多物質：塵埃、皮屑、微生物。還有各種氣味。我一直在想那個「憐」是什麼意思，能不能替換成別的字。還有那分號，為什麼非得要把這兩字要分又不分的區隔開來。


展覽期間我每天早上十一點去開門，在那裡待到六點。即使沒有人知道那些胸部是我的，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展覽開始後的一星期，一個依然下雨的午後，畫廊一個人都沒有。我終於能隨意在展場遊走，穿梭在我的胸部之間好好欣賞她們。原來被自己的胸部包圍是這樣的感覺啊，我在心裡哼起一首很喜歡的歌。在走到轉角時，我停住了。我感覺從鼻子吸入空氣裡所有的物質瞬間在我的肺裡凝結成一塊東西。我忍不住開始一直咳嗽，不停的。

「這是別人的胸部啊。」我說，真的發出聲音說了出來。展場沒有任何人，我也不是在說給自己聽，只明確感受到那塊肺部凝結物，開始竄入我的身體，到處徘徊。

那不是我的胸部。


從那天之後，我到他家的時候會開始注意地上和床上有沒有頭髮。長的或短的，黑的或金的或咖啡色的，如果是粉紅紫色那種我可能會覺得好過一點。我發現枕頭的位子好像改變了，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本來是怎麼擺的。

不撐傘的雨天╱粉色世界╱資源回收╱（胸部胸部胸部胸部胸部）╱M&M巧克力只吃紅色的╱桂花巷╱幸福快樂Forever.com

我開始在思考人類的思想與線性時間的關係。時間不如所有物體那麼具象，但時間能量化，幸福的感覺卻只能質化。我跟他在一起五年了，過得很幸福啊。時間可以隨時被終止，但或許幸福感能夠延續，只要我願意。也許只要跳脫時間邏輯的思考性就可以了。譬如：

M&M巧克力只吃紅色的╱（胸部胸部胸部胸部胸部）╱資源回收╱桂花巷╱粉色世界╱不撐傘的雨天╱幸福快樂Forever.com

如果要更簡化：
（胸部胸部胸部胸部胸部）╱幸福快樂Forever.com

想永遠幸福快樂。卻沒膽說出口，好像一說出口，就代表我永遠都得不到了。所以幸福快樂完後，又得要重新開始不撐傘的雨天。

一個女生走了進來。當她一走進來，我就知道是她。就像我一看見那張畫就知道那不是我的胸部一樣。外面還在下雨，她沒撐傘，卻沒帶來任何潮濕的氣味。

她在展場隨意走動，眼神就像一個只是剛好路過進來逛的人。我遠遠看著自己一個一個胸部環繞著她，那個不知名的凝結物又開始在我的身體裡滾動，我的腦中開始自動播放一個熟悉的背景旋律，襯著我的胸部環繞著她背影。沒有人會聽見，連我自己都快聽不見了。當她經過那個轉角時，卻沒有停下來多看一眼自己的胸部。其實所有人都不會發現那張胸部和其他胸部不是同一個人，或是很多人根本以為每一張胸部都屬於不同的人吧。人們就這麼隨意經過看過，她也一樣。但，怎麼會呢？妳不看看自己的胸部嗎？不看看自己的胸部從別人眼裡折射出來後重新被紀錄下來的樣子嗎？不多看一眼嗎？

我離開櫃檯，走到轉角她的胸部旁邊。就站著，一動不動，盯著牆上她的胸部。我的樣子夠奇怪的話，她就會注意到這裡，然後發現我在凝視的不是我自己的胸部，是她的胸部。她知道我屬於其他剩下的胸部。不對，其他剩下的胸部全屬於我。她知道，就像我也知道。我站了很久，她沒有過來。

她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王帛易。我立刻回頭看見他從大門進來，心裡跟著應和了一聲。他把濕漉漉的雨傘隨手靠放在櫃檯，一顆顆水珠凝聚成一灘。我想到自己幾乎是不叫他的名字的，就直接說著要跟他說的話。我不叫他，一開口就說我要說的話，因為我只跟「他」說話，本來就沒有別人，我為何要先叫他的名字再跟他說話呢？

我試著叫他的名字，試著開口，但發不出聲音，因為我不知道要叫他什麼。不是他的名字，也不是他的綽號，要叫他什麼？我站在原地望著她向他走去。我又試了一次，叫了他的全名，王、帛、易，結果叫得太大聲。他們全轉頭看我，或是全都看著她的胸部。

「妳好。」
「妳好。」

她面朝著我，微笑。我才清楚看到她左臉下方，有片疤痕，一直連到脖子。如果是平常的我，會基於禮貌而假裝沒看到。但此刻當然不是平常的我。我打量著她的疤痕，不客氣也不畏懼，理直氣壯的。她依然掛著看似真切的微笑，然後把馬尾放下，順了順，再重新紮起。

那天之後，我開始死命地練習先叫他的名字，再說我要說的話。但每次都太努力想叫好他的名字，結果忘記自己本來要說什麼。他覺得我變得很奇怪，問說：「為什麼突然要叫我名字呢？房間裡沒有別人啊。妳叫什麼啊？」王帛易，你真的想知道嗎？


過了幾天那個女生又來展場，我把大門鎖上，帶她去喝咖啡。

她看了很久的菜單，我等得不耐煩。
「黑咖啡，double shot。」我說。
「我也一樣。」她對著服務生微笑，說：「妳是那種靠著想像力活下來的人嗎？簡單地說，就是如果在晚上很想吃牛排，然後看一看牛排的照片就可以滿足了的那種人。複雜一點，就是只要他說一句，今天做了什麼啊？妳就會非常確定他掛念著妳而且十分愛妳。」
「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是靠想像活下來的。」我說。

可以想像得很好，可以想像得很糟，好壞過程的轉換的確不太容易，不過，是可以練習的。我不想知道妳的英文名字，妳又不是外國人。

「中文呢？」
「符炆俐。符號的符，火部的文，人字旁的俐。」
「周寧。」
「我知道。」

我就那樣看著她，動也不動，後來才想到那是多奇特的名字。

「妳一直盯著我的臉。」
「我在看妳臉上的疤。」
「妳想摸摸看嗎？」
我沒反應，她看起來有點失望。想到了什麼，她說：
「妳知道魏斯嗎？安德魯‧魏斯 ，一位美國的新寫實主義畫家。」
「不知道。」
「他總是出門畫畫，而且不讓他太太知道他去了哪裡，畫了什麼。有一天，他突然拿出了兩百多張畫，上面都是同一個名叫Helga的女人。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包括他老婆。大概有十五年喔。」
「什麼十五年？」
「魏斯畫這個神祕女人畫了十五年呢。而且他喜歡離對方很近很近，近到能看得見毛孔，感覺從鼻子呼出的氣那樣靠近。但不說話，卻熱切地溝通。總之就是個喜歡走在邊緣的人，然後自滿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我意識到自己很長一段時間都沒眨眼，但眼睛卻沒有酸到流出眼淚。我快速眨了幾下，有什麼重新被啟動了。

「其實妳不用跟我說這些。」
「妳為什麼那麼喜歡他？」她問。
「他是一個比我好上一點點的人。」我的聲音很乾。
「好？」她露出驚訝和微笑。
「最好的地方，是他想要的東西總是很少。」
「所以，任何東西如果不是他想要東西裡的一部分，就什麼都不是了。妳真了解他。」
她說著，我試著思考，一片空白。

她下意識摸著自己項鍊上的綴飾，我幾乎能聽見她手指磨擦胸口皮膚的聲音。她的襯衫前兩顆扣子都沒扣上，隱隱約約。我把叉子偷偷推到地上，她低身下去幫我撿。我看到她的胸部，胸罩鬆垮垮地露出了她的褐色乳頭。A罩杯，32、33吧。

我說，謝謝。
她說，要不要換一個。
不用。

她又繼續摸著她的項鍊，瞪著我。我沒有回應她的眼神，依然看著她的手不斷撥弄著墜子。我很擅長專注看著日常裡很小很小的事，看很久直到出神。那股專注會讓我忘卻心裡的恐懼，「無常」能融化在「日常」裡面，我的恐懼就能有出口消散。誰不是靠著想像活著的嘛？什麼魏斯，我根本不懂畫。只希望每一天都繼續過得毫不起眼，一不留意就過完好幾個月那種。M&M巧克力只吃紅色的然後是桂花巷然後幸福快樂Forever.com。然後，然後，我什麼都不會問的。突然聽見我媽的聲音，周寧，不要哭。不要哭。我眨了幾下眼睛，淚水滴了下來。


我的胸部，被好多人買走了呢。一張一萬，不二價，會掛在客廳？書房？還是床前？我開始習慣叫王帛易的名字了，他那一副對未來一無所知的德性，竟然讓我有些感動。我守著我的，他守著他的。我挪身到他旁邊，他親我。我閉上眼，然後忍不住微微瞇開著眼，瞇開。我看到他竟然睜著眼，心想，難道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睜著眼睛親我嗎？還是只有現在？我想開口問他，又不想停止瞇著眼看他一邊親我眼珠子一邊轉著，我就這麼在心裡一直問著：「你一直都是這樣睜開著眼睛接吻嗎？你知道魏斯這個畫家嗎？」一直想，直到錯過了所有時機，瞇開著的眼緊緊閉上了。

灰塵也會死嗎？我說完舔舔嘴唇，還濕的。
當你把它吸入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時，就死了。他說。

夏天又要來了，蟬真是吵死人了。

作者 鄧九雲
鄧九雲。演員、作家。
政治大學韓文與廣告雙學位，英國 East 15 表演碩士。
表演作品涵蓋影像、劇場，遍及台港中。
文字作品《Dear you, Dear me》、《小姐狗與流氓貓》、
散文《我的演員日記》、短篇小說《用走的去跳舞》、《暫時無法安放的》。

希望走到時間的最前面時，我們還能繼續一起做夢。

胸憐／周寧
我沒有撐傘走在微微細雨的馬路上，天空分成了兩個世界，面對的方向有層層烏雲，後腦杓的方向，天卻是透亮的。面對的不見得是要去的方向，背對著的也不見得剛從那裡過來。我站在馬路上前後張望兩個天空，幾乎無法想像自己的表情。

他第一次畫我的胸部，是在黃昏。我跟他說，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一到黃昏我就會哭，不知道為什麼而哭，就那樣掉了許多眼淚，不值錢的眼淚。他說，把衣服脫掉，我們來畫畫。他說的是命令句，卻幫我把上衣拉了起來，一隻手就解掉我的胸罩。我順勢將馬尾散掉，就這麼赤裸迎向西晒的窗，心裡想，要畫多久，不知道會不會晒黑呢。

謝謝你。我說。
謝謝妳。他說。
我說，很好看。
他也說，是很好看。
我問，有這麼豐滿嗎？
他回答，是這麼豐滿。
我問，是深褐色的？
他回我，是深褐色的。
我問，是第三次世界大戰嗎？
什麼？
我又說，是第三次世界大戰。
他說，沒有第三次世界大戰。

然後我隨手抓起他椅背的襯衫披上，皮膚滲出的汗粒開始蒸發，感覺大部分的血液都流向我的腦袋，全身開始沾黏起寒意。天黑了，外面的空氣將彌漫起各種食物加熱的氣味。吃飯啦！好像可以聽見我媽在叫我。

自從他開始畫我的胸部後，我們就不再做愛了。如果畫一次胸部等於做一次愛，那我們的性生活可說是非常頻繁且幸福。我被畫的時候越來越自在，最後幾乎全裸地待在那裡。有時我起身泡咖啡，或隨意坐在沙發上把腳張得開開的看書，或是乾脆躺在床上睡覺，不蓋棉被不躺枕頭，以任何奇怪的姿勢把自己放在床墊上。裸身睡著我就不會做夢了，醒來時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回來的感覺。我輕輕捏了自己的胸部，看著他。

這張好了。他說。
你又多懂了我一點，但我懂你的，又少了一點。我說。

我接過他畫好的胸部。真的只有胸部，沒有肚臍，沒有胳肢窩，沒有任何鎖骨的陰影。那是我的胸部。

夏天要來了。過不久就會直接跳到冬天。天光只會越來越淺。

我的胸部據說是最漂亮的34 B，左胸比右胸大一點，左乳頭微微歪斜著，如果不仔細看是不會發現的。不知道是不是太晚穿內衣的關係？媽媽以前是賣內衣的，卻很晚才給我穿。我媽站在我身後，對著全身鏡，左手撥，右手撥，左手再撥，這樣看起來絕對不止34B！不是說B罩杯剛剛好嗎？哎呦，外面還要穿衣服，挺一點好。我兩手輕輕捏住自己的胸部，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我兩邊的胸部不對稱？但不重要，反正有人那麼喜歡畫我的胸部也真好。我看著他繼續專注畫著我的胸部，突然自己的身體微微抖動了起來。無論再怎麼盯著他看，我們都不會四目交會。他畫的是我的胸部，沒有臉，所以不會看我的眼睛。這個我自己比擬成做愛的活動，是沒有深情對望的可能喔。我邊笑胸部也微微抖著。喜歡一個人就是這個樣子嗎？覺得他跟別人不一樣，所以被他喜歡的我，就因此跟別人不一樣了。總會突然想到這種感覺，每天醒來的第一秒想到，肚子很餓時想到，聽有朋友說話沉默的空擋時想到，或是洗澡，上廁所，刷牙時，很突然地想到——我喜歡這個人。短暫到甚至有點忘記自己剛才是否想過這個念頭。

雨下不停的梅雨季他開了個展：

王帛易。《胸；憐》

每個人都濕答答的走進來看我的胸部，他們身體的水氣黏了空氣中很多物質：塵埃、皮屑、微生物。還有各種氣味。我一直在想那個「憐」是什麼意思，能不能替換成別的字。還有那分號，為什麼非得要把這兩字要分又不分的區隔開來。

展覽期間我每天早上十一點去開門，在那裡待到六點。即使沒有人知道那些胸部是我的，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展覽開始後的一星期，一個依然下雨的午後，畫廊一個人都沒有。我終於能隨意在展場遊走，穿梭在我的胸部之間好好欣賞她們。原來被自己的胸部包圍是這樣的感覺啊，我在心裡哼起一首很喜歡的歌。在走到轉角時，我停住了。我感覺從鼻子吸入空氣裡所有的物質瞬間在我的肺裡凝結成一塊東西。我忍不住開始一直咳嗽，不停的。

「這是別人的胸部啊。」我說，真的發出聲音說了出來。展場沒有任何人，我也不是在說給自己聽，只明確感受到那塊肺部凝結物，開始竄入我的身體，到處徘徊。

那不是我的胸部。

從那天之後，我到他家的時候會開始注意地上和床上有沒有頭髮。長的或短的，黑的或金的或咖啡色的，如果是粉紅紫色那種我可能會覺得好過一點。我發現枕頭的位子好像改變了，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本來是怎麼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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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在思考人類的思想與線性時間的關係。時間不如所有物體那麼具象，但時間能量化，幸福的感覺卻只能質化。我跟他在一起五年了，過得很幸福啊。時間可以隨時被終止，但或許幸福感能夠延續，只要我願意。也許只要跳脫時間邏輯的思考性就可以了。譬如：

M&M巧克力只吃紅色的／（胸部胸部胸部胸部胸部）／資源回收／桂花巷／粉色世界／不撐傘的雨天／幸福快樂Forever.com

如果要更簡化：
（胸部胸部胸部胸部胸部）／幸福快樂Forever.com

想永遠幸福快樂。卻沒膽說出口，好像一說出口，就代表我永遠都得不到了。所以幸福快樂完後，又得要重新開始不撐傘的雨天。

一個女生走了進來。當她一走進來，我就知道是她。就像我一看見那張畫就知道那不是我的胸部一樣。外面還在下雨，她沒撐傘，卻沒帶來任何潮濕的氣味。

她在展場隨意走動，眼神就像一個只是剛好路過進來逛的人。我遠遠看著自己一個一個胸部環繞著她，那個不知名的凝結物又開始在我的身體裡滾動，我的腦中開始自動播放一個熟悉的背景旋律，襯著我的胸部環繞著她背影。沒有人會聽見，連我自己都快聽不見了。當她經過那個轉角時，卻沒有停下來多看一眼自己的胸部。其實所有人都不會發現那張胸部和其他胸部不是同一個人，或是很多人根本以為每一張胸部都屬於不同的人吧。人們就這麼隨意經過看過，她也一樣。但，怎麼會呢？妳不看看自己的胸部嗎？不看看自己的胸部從別人眼裡折射出來後重新被紀錄下來的樣子嗎？不多看一眼嗎？

我離開櫃檯，走到轉角她的胸部旁邊。就站著，一動不動，盯著牆上她的胸部。我的樣子夠奇怪的話，她就會注意到這裡，然後發現我在凝視的不是我自己的胸部，是她的胸部。她知道我屬於其他剩下的胸部。不對，其他剩下的胸部全屬於我。她知道，就像我也知道。我站了很久，她沒有過來。

她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王帛易。我立刻回頭看見他從大門進來，心裡跟著應和了一聲。他把濕漉漉的雨傘隨手靠放在櫃檯，一顆顆水珠凝聚成一灘。我想到自己幾乎是不叫他的名字的，就直接說著要跟他說的話。我不叫他，一開口就說我要說的話，因為我只跟「他」說話，本來就沒有別人，我為何要先叫他的名字再跟他說話呢？

我試著叫他的名字，試著開口，但發不出聲音，因為我不知道要叫他什麼。不是他的名字，也不是他的綽號，要叫他什麼？我站在原地望著她向他走去。我又試了一次，叫了他的全名，王、帛、易，結果叫得太大聲。他們全轉頭看我，或是全都看著她的胸部。

「妳好。」
「妳好。」

她面朝著我，微笑。我才清楚看到她左臉下方，有片疤痕，一直連到脖子。如果是平常的我，會基於禮貌而假裝沒看到。但此刻當然不是平常的我。我打量著她的疤痕，不客氣也不畏懼，理直氣壯的。她依然掛著看似真切的微笑，然後把馬尾放下，順了順，再重新紮起。

那天之後，我開始死命地練習先叫他的名字，再說我要說的話。但每次都太努力想叫好他的名字，結果忘記自己本來要說什麼。他覺得我變得很奇怪，問說：「為什麼突然要叫我名字呢？房間裡沒有別人啊。妳叫什麼啊？」王帛易，你真的想知道嗎？

過了幾天那個女生又來展場，我把大門鎖上，帶她去喝咖啡。

她看了很久的菜單，我等得不耐煩。
「黑咖啡，double shot。」我說。
「我也一樣。」她對著服務生微笑，說：「妳是那種靠著想像力活下來的人嗎？簡單地說，就是如果在晚上很想吃牛排，然後看一看牛排的照片就可以滿足了的那種人。複雜一點，就是只要他說一句，今天做了什麼啊？妳就會非常確定他掛念著妳而且十分愛妳。」
「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是靠想像活下來的。」我說。

可以想像得很好，可以想像得很糟，好壞過程的轉換的確不太容易，不過，是可以練習的。我不想知道妳的英文名字，妳又不是外國人。

「中文呢？」
「符炆俐。符號的符，火部的文，人字旁的俐。」
「周寧。」
「我知道。」

我就那樣看著她，動也不動，後來才想到那是多奇特的名字。

「妳一直盯著我的臉。」
「我在看妳臉上的疤。」
「妳想摸摸看嗎？」
我沒反應，她看起來有點失望。想到了什麼，她說：
「妳知道魏斯嗎？安德魯‧魏斯 ，一位美國的新寫實主義畫家。」
「不知道。」
「他總是出門畫畫，而且不讓他太太知道他去了哪裡，畫了什麼。有一天，他突然拿出了兩百多張畫，上面都是同一個名叫Helga的女人。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包括他老婆。大概有十五年喔。」
「什麼十五年？」
「魏斯畫這個神祕女人畫了十五年呢。而且他喜歡離對方很近很近，近到能看得見毛孔，感覺從鼻子呼出的氣那樣靠近。但不說話，卻熱切地溝通。總之就是個喜歡走在邊緣的人，然後自滿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我意識到自己很長一段時間都沒眨眼，但眼睛卻沒有酸到流出眼淚。我快速眨了幾下，有什麼重新被啟動了。

「其實妳不用跟我說這些。」
「妳為什麼那麼喜歡他？」她問。
「他是一個比我好上一點點的人。」我的聲音很乾。
「好？」她露出驚訝和微笑。
「最好的地方，是他想要的東西總是很少。」
「所以，任何東西如果不是他想要東西裡的一部分，就什麼都不是了。妳真了解他。」
她說著，我試著思考，一片空白。

她下意識摸著自己項鍊上的綴飾，我幾乎能聽見她手指磨擦胸口皮膚的聲音。她的襯衫前兩顆扣子都沒扣上，隱隱約約。我把叉子偷偷推到地上，她低身下去幫我撿。我看到她的胸部，胸罩鬆垮垮地露出了她的褐色乳頭。A罩杯，32、33吧。

我說，謝謝。
她說，要不要換一個。
不用。

她又繼續摸著她的項鍊，瞪著我。我沒有回應她的眼神，依然看著她的手不斷撥弄著墜子。我很擅長專注看著日常裡很小很小的事，看很久直到出神。那股專注會讓我忘卻心裡的恐懼，「無常」能融化在「日常」裡面，我的恐懼就能有出口消散。誰不是靠著想像活著的嘛？什麼魏斯，我根本不懂畫。只希望每一天都繼續過得毫不起眼，一不留意就過完好幾個月那種。M&M巧克力只吃紅色的然後是桂花巷然後幸福快樂Forever.com。然後，然後，我什麼都不會問的。突然聽見我媽的聲音，周寧，不要哭。不要哭。我眨了幾下眼睛，淚水滴了下來。

我的胸部，被好多人買走了呢。一張一萬，不二價，會掛在客廳？書房？還是床前？我開始習慣叫王帛易的名字了，他那一副對未來一無所知的德性，竟然讓我有些感動。我守著我的，他守著他的。我挪身到他旁邊，他親我。我閉上眼，然後忍不住微微瞇開著眼，瞇開。我看到他竟然睜著眼，心想，難道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睜著眼睛親我嗎？還是只有現在？我想開口問他，又不想停止瞇著眼看他一邊親我眼珠子一邊轉著，我就這麼在心裡一直問著：「你一直都是這樣睜開著眼睛接吻嗎？你知道魏斯這個畫家嗎？」一直想，直到錯過了所有時機，瞇開著的眼緊緊閉上了。

灰塵也會死嗎？我說完舔舔嘴唇，還濕的。
當你把它吸入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時，就死了。他說。

夏天又要來了，蟬真是吵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