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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究竟是可笑的瘋子,還是可悲的英雄呢?
是悲劇的主角,或是滑稽的鬧劇角色。
小說所引發的笑聲,隱藏著眼淚的酸辛。
作者塞萬提斯嘲笑堂吉訶德,彷彿也在嘲笑自己。

全新打字、排版、校訂典藏版,中國知名作家楊絳女士翻譯!

塞萬提斯,西班牙小說家、劇作家、詩人,西班牙文學世界最偉大的作家。
代表作《堂吉訶德》被讚佩為西方文學經典、西班牙的文學典範、
20世紀最偉大的小說之一、西班牙黃金時代最有影響力的作品之一。
歌德、拜倫、海涅、雨果等西方世界大文豪給予高度評價!
與莎士比亞《哈姆雷》、歌德《浮士德博士》並稱文學傑出典型!

《堂吉訶德》是塞萬提斯於1605和1615年分兩部岀版的反騎士小說,是歐洲最早的長篇寫實主義小說之一,至今已超過100多種文字將其譯成數百種譯本。
故事背景是個早沒有騎士的年代,主角堂吉訶德是個窮鄉紳,痴迷於閱讀騎士小說,幻想自己是個騎士,渴望實現自己的騎士夢的故事。這股狂熱導致鬧了不少笑話,但無論他人如何勸阻,他都要堅持自己的騎士夢,三次出門冒險,到處闖禍,吃盡苦頭,做出種種令人匪夷所思的行徑,直到臨死前才幡然醒悟,從夢幻中醒過來。
作者塞萬提斯借助堂吉訶德這個極端人物的荒唐行為,極其深刻地揭露了當時社會的黑暗與困苦,表現了強烈的人道主義精神。他使用犀利的諷刺筆觸和誇張的藝術手法,結合現實與幻想,描繪了16世紀末17世紀初時西班牙社會的生活,使得這部小說成為文藝復興時期的現實主義巨作。小說中堂吉訶德與桑丘一主一僕,痴黠交糅、愚慧相因,從塞萬提斯精采的筆端與充滿象徵的字裡行間走出來,具體呈現了血肉鮮活的人性與人世間的悲喜劇。

文革、楊絳與翻譯《堂吉訶德》(節錄與整理)
「文革」期間,楊絳「毀屍滅跡」了很多書信、筆記,但不願意毀掉手中正在翻譯的《堂吉訶德》。那是她從1961年開始辛勤筆耕的成果。她嘗試用牛皮紙包好譯稿,用麻繩綑上,隱藏起來。
《堂吉訶德》原著第一、二兩部各4冊,共8冊,楊絳剛譯完第6冊的一半。她每次謄清譯稿,就扔掉草稿。稿子很重,她用牛皮紙包好後,再用紅筆大字寫上「《堂吉訶德》譯稿」,然後抱著沉重的大包擠上車,抱進辦公室去交給組祕書。楊絳看準他為人憨厚,從來不「左得可怕」。可是楊絳背後另一個聲音說:「交給小C。」小C接過稿子抱著要走,組祕書鄭重叮囑說:「這可是人家的稿子啊,只有這一份,得好好兒保管。」小C不答,拿著稿子就走了。
1967年,楊絳心裡一直惦記《堂吉訶德》翻譯稿,試圖把「堂吉訶德」救出來。她向沒收「黑稿子」的「頭頭」們要求暫時發還她的「黑稿子」,讓她按著「黑稿子」,檢查自己的「黑思想」。他們並不駁斥她,只說沒收的「黑稿子」太多,她的那一份找不到了。過年以後,有一次楊絳等人奉命打掃後樓一間儲藏室。她忽然從凌亂的廢紙堆裡發現了那包《堂吉訶德》譯稿。她好像找到失散多年的兒女,又驚又喜地告訴別人:「我的稿子在這裡呢!」
楊絳打算冒險偷走稿子。無奈事與人違。波折重重。後來直到下放幹校前夕,原先的組祕書當了學習組長。楊絳在晚上學習時候,遞了一個條子給他。第二天早上,組祕書問明情況,立即找來,交給了她。
楊絳好像找回失散多年的兒女,連忙抱在懷裡,藏回家去。她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落難的堂吉訶德居然碰到這樣一位扶危濟困的騎士!我的感激,遠遠超過了我對許多人、許多事的惱怒和失望。」
早在1959年,楊絳就選中西班牙大作家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作為翻譯的新起點,至「文革」開始已完成譯稿的四分之三,「文革」中楊絳這份心愛的譯稿幾經周折,終於「珠還」,這耽擱的數年反倒成了她的「冷卻」期。從五七幹校回來之後,她不滿意舊譯,又在原來的基礎上從頭譯起,終於將七十多萬字的小說譯竣。
楊絳翻譯的《堂吉訶德》流利酣暢,她自己說過:「我翻譯的時候,很少逐字逐句地翻,一般都要將幾個甚至整段文句子拆散,然後根據原文的精神,按照漢語的習慣重新加以組織。」當然這樣的譯法非常費力,因此楊絳還說:「我翻譯很慢,平均每天也不過五百字左右。」可謂字字皆辛苦。

作者簡介

塞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 1547-1616)
西班牙小說家、劇作家、詩人,西班牙文學世界最偉大的作家。出生於馬德里附近的埃納雷斯堡。出身寒微,年輕時熱中於功名,曾做過紅衣主教的侍從,後加入部隊,幾至傷殘,歸國途中又遭海盜俘獲,做了五年奴隸。回到西班牙後窮困潦倒不堪。後來創作出《堂吉訶德》這部曠世鉅著。

譯者
楊絳(1911-2016)
本名楊季康,祖籍江蘇無錫,生於北京。1932年畢業於蘇州東吳大學政治系,考入清華大學研究院攻讀外國文學。1935年與錢鍾書先生結婚,同年兩人至英國留學,1937年轉赴法國。1938年夫婦倆攜女返國,回國後楊絳曾任振華女校上海分校校長、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授。1949年後,先後任清華大學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傑出戲劇家、翻譯家,多才多能。早在抗戰時期的上海,就以《稱心如意》和《弄真成假》兩部喜劇成名,後來又出版短篇小說《倒影集》和文學評論《春泥集》,文革後更有膾炙人口的《幹校六記》、《洗澡》、《將飲茶》、《我們仨》、《走到人生邊上》、《洗澡之後》等多部作品問世。
作品另外有《楊絳譯文集》、《楊絳作品集》。翻譯有《小癩子》、《堂吉訶德》、《斐多》、《吉爾‧布拉斯》等作品。
1986年,西班牙國王卡洛斯頒以「智慧國王阿芳索十世勛章」,表揚她以中文傳播西班牙文學的優秀貢獻。

台灣版《堂吉訶德》前言
語文的區別常成為文學作品和讀者之間的隔閡。語文的隔閡可由翻譯打通,例如西班牙語的文學名著《堂吉訶德》譯成中文,就能供我們中國人欣賞領略,好比「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是人我之「所共適」。這裡的「人」,指西班牙語系的人;「我」,指同說漢語的咱們自己人。台灣和大陸相隔一個海峽,兩岸都是一家,無分彼此,何妨「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呢!
翻譯是一項苦差使,我曾比之於「一僕二主」。譯者同時得伺候兩個主子。一個洋主子是原文作品。原文的一句句、一字字都要求依順,不容違拗,也不得敷衍了事。另一主子是本國譯本的讀者。他們要求看到原作的本來面貌,卻又得依順他們的語文習慣。我作為譯者,對「洋主子」盡責,祇是為了對本國讀者盡忠。我對自己譯本的讀者,恰如俗語所稱「孝順的廚子」。主人越吃得多,或許吃的主人越多,我就越發稱心愜意,覺得苦差沒有白當,辛苦一場也是值得。
現在台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願出版拙譯《堂吉訶德》,我有緣能為台灣讀者當「孝順廚子」,真是由衷喜悅。
汪榮祖教授為台灣出版這部譯本的事給予熱心幫助,我謹向他致以誠摯的謝意。

楊絳 一九八八年五月一日

校訂本譯者前言(節錄)
我翻看已經三版的舊譯《堂吉訶德》,發現毛病很多:有文句欠妥處,有辭意欠醒處,印刷錯誤之外,還有翻譯的疏漏。我常想參照一個更新的原著版本,把舊譯通體校訂一遍。
我物色得胡安‧包蒂斯塔‧阿巴葉─阿塞(Juan Bautista Avalle-Arce)編注的《堂吉訶德》(一九七七年馬德里版),聽說是權威性的新版本。阿巴葉─阿塞在他的〈導言〉第一節「版本」裡,提出了版本問題上的一個新發現─英國新出了傅洛瑞斯(R. M. Flores)的一篇論文:〈《堂吉訶德》第一部馬德里第一、第二版的排字工人〉(The Compositors of the First and Second Madrid Editions of Don Quixote, Part I)(一九七五年倫敦版)。傅洛瑞斯指出:一六○五年馬德里出版的《堂吉訶德》第一部的第一版,按照塞萬提斯的手稿排印,但排字工人不注意原稿的標點、音符和綴字法,各按自己的習慣排印;原稿已失,同年馬德里印行的第二版按第一版排印,共改易了三千九百二十八處。因此,阿巴葉─阿塞認為一六○五年馬德里印行的《堂吉訶德》第一部,只有第一版可靠。他的編注本除了個別例外,嚴格按照第一版,只把古老的綴字法、音符、標點等加以現代化。第一版上有些極明顯的錯字、遺漏和排錯的章目等,都保存原貌,只在注釋裡加以說明。
接著我又得到穆里留(Luis Andrés Murillo)編注的《堂吉訶德》(一九八三年馬德里版)。這是個更新的版。穆里留在〈前言〉裡也提到傅洛瑞斯的那篇論文,但他認為論文對於統一版本的綴字法很有價值,至於怎樣修補第一版上那些明顯的錯誤和脫漏,就沒多大貢獻。他的編注本主要依據兩種舊版,其一就是我翻譯時所根據的馬林編注本。至於注釋,他認為馬林擅長解析塞萬提斯時代的語言,而考訂的精博,沒有人趕得上他。
我把這兩種新版本和馬林本對比著做了一番校勘,發現馬林本也是依據一六○五年馬德里第一版。他五次採用第二版的改易,都注出充分理由(如作者本人的修改)。兩種新版本和馬林本有一點較大的不同,那就是關於灰驢的事。據一六○五年《堂吉訶德》第一部的馬德里第一版,桑丘的灰驢在二十五章到二十九章已丟失,卻沒有說明怎麼丟的。直到四十六章才又提到灰驢,也未說明怎麼又找到的。一六○五年馬德里第二版上,作者在第二十三章裡補上灰驢被竊數節,又在第三十章裡補上重獲灰驢數節。可是作者補上灰驢被竊後,只改了隨後「桑丘橫坐驢背」一句和同一章裡「桑丘照常騎驢跟隨」一句,另有幾處桑丘騎在驢上,都沒有改掉,因此造成灰驢已失而桑丘仍復騎著灰驢的謬誤。兩種新版本保存一六○五年馬德里第一版的原貌,只把作者添在第二十三章和第三十章上的幾節加在注裡。但是《堂吉訶德》第二部第四章裡批評《堂吉訶德》第一部時,明明說:「毛病是灰驢還沒出現,作者卻說桑丘騎著他的灰驢。」按一六○五年馬德里第一版,灰驢莫名其妙地丟失以後,直到灰驢莫名其妙地重又出現,桑丘一次也沒有騎上他的灰驢。如果不把作者的改筆添在正文裡,作者在第二部裡自認的毛病就沒有根據了。馬林本按一六○五年馬德里第二版,補上作者本人的修改,而在注裡說明他的疏失。我細細斟酌,覺得馬林這樣處理比較妥當。
阿巴葉─阿塞和穆里留不知是否受了那篇英國論文的影響,似乎太泥於一六○五年馬德里第一版了。那第一版上,二十九章和三十章互換了章目,穆里留也未更正,只加注說明。阿巴葉─阿塞本倒是更正了。他還把那第一版上的cubren一字按第二版改為criban,這大約就是他所謂「個別例外」。但是這個錯字既然改得,其他明顯的錯誤和脫漏,在充分的證據前,為什麼不能修改呢?我這次重訂,仍舊按照馬林的編注本。
友人瑪麗婭女士(Señora María Pérez Ribes)和王央樂先生分別贈我《堂吉訶德》的兩個新版本,央樂先生還熱心鼓勵我完成這番徹底校訂的工作,黃寶生先生曾為譯本第一版仔細勘誤,我謹向他們致衷心的感謝。
楊絳 一九八五年十月

譯者序(節錄)
《堂吉訶德》是國際聲望最高、影響最大的西班牙文學巨製。可是作者米蓋爾‧台‧塞萬提斯‧薩阿維德拉(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s, 1547-1616)一輩子只是個傷殘的軍士、潦倒的文人。後世對他的生平,缺乏確切的資料。
他是一個窮醫生的兒子,生於馬德里附近的阿爾加拉‧台‧艾那瑞斯城(Alcalá de Henares)。我們不知道他的生日,只知道他受洗的日子是一五四七年十月九日。我們也不知道他早年在哪裡上學,只知道一位深受人文主義影響的教師胡安‧洛貝斯‧台‧沃幼斯(Juan López de Hoyos)曾把他稱為自己寵愛的學生。一五六九年,他隨教宗派遣到西班牙的使者到了羅馬;一五七○年投入西班牙駐義大利的軍隊,充當一名小兵;一五七一年參加有名的雷邦多(Lepanto)戰役,受了三處傷,左手從此殘廢;一五七二年傷癒仍舊當兵;一五七五年他回國途中,被阿爾及爾海盜俘虜,在阿爾及爾做了五年奴隸,曾四次組織同夥基督徒逃亡,都沒有成功,一五八○年才由西班牙三位一體會修士為他募化得五百艾斯古多,把他贖回西班牙。
塞萬提斯回國一貧如洗,當兵已無前途,靠寫作也難以維持生活,一五八二年曾謀求美洲的官職,也沒有成功。一五八四年他娶了一位薄有資財的妻子。這位妻子居住托雷多,塞萬提斯經常為衣食奔走,只能偶爾到托雷多去和妻子團聚。他去世時妻子還活著。一五八七年,塞萬提斯得到一個差使,為「無敵艦隊」在安達魯西亞境內當採購員,有機會接觸到許多城鎮各行各業的人,但事情不好辦,報酬又菲薄。一五九○年,他再次謀求美洲的官職,申請沒受到答理。一五九四年他當了格拉那達境內的收稅員。由於工作不順利,再加無妄之災,他曾幾度入獄;據說《堂吉訶德》的第一部就是在塞維亞的監獄裡動筆的。
一六○五年,塞萬提斯五十八歲,《堂吉訶德》第一部出版,深受讀者歡迎。一六一四年,這本書的第二部才寫到五十九章,他忽見別人寫的《堂吉訶德》續篇出版,就趕緊寫完自己的第二部,於一六一五年出版。這部小說雖然享有盛名,作者並沒有獲得實惠,依然還是個窮文人,在高雅的文壇上,也沒有博得地位。他患水腫病,一六一六年四月二十三日去世,葬在三位一體修道院的墓園裡,但沒人知道確切的墓址。
塞萬提斯的作品除《堂吉訶德》外,還有牧歌體傳奇《咖拉泰》(Galatea)第一部(一五八五);劇本如《努曼西亞》(Numancia,一五八四),《尚未上演的八齣喜劇和八齣幕間短劇》(Ocho Comedíasy ocho entremeses nuevos nunca representados,一六一五);短篇小說集《模範故事》(Novelas ejemplares,一六一三);長詩《巴拿索神山瞻禮記》(Viaje de Parnaso,一六一四);和他身後出版的長篇小說《貝爾西雷斯和西希斯蒙達》(Persiles y Sigismunda,一六一七)等。
《堂吉訶德》是舉世聞名的傑作,沒讀過這部小說的,往往也知道小說裡的堂吉訶德。這位奇情異想的西班牙紳士自命為騎士,騎著一匹瘦馬,帶著一個侍從,自十七世紀以來幾乎走遍了世界。據作者塞萬提斯的戲語,他當初曾想把堂吉訶德送到中國來,因沒有路費而作罷論。可是中國雖然在作者心目中路途遙遠,堂吉訶德這個名字在中國卻並不陌生,許多人都知道;不但知道,還時常稱道;不但稱道堂吉訶德本人,還稱道他那一類的人。因為堂吉訶德已經成為典型人物,他是西洋文學創作裡和哈姆雷特、浮士德等並稱的傑出典型。
但堂吉訶德究竟是怎樣的人,並不是大家都熟悉,更不是大家都了解。他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性格,各個時代、各個國家的讀者對他的理解都不相同。堂吉訶德初出世,大家只把他當作一個可笑的瘋子。但是歷代讀者對他認識漸深,對他的性格愈有新的發現,愈覺得過去的認識不充分、不完全。單就海涅一個人而論,他就說,他每隔五年讀一遍《堂吉訶德》,印象每次不同。這些形形色色的見解,在不同的時代各有偏向。堂吉訶德累積了歷代讀者對他的見解,性格愈加複雜了。我們要認識他的全貌,得認識他的各種面貌。
讀者最初看到的堂吉訶德,是一個瘋癲可笑的騎士。《堂吉訶德》一出版風靡了西班牙,最欣賞這部小說的是少年和青年人。據記載,西班牙菲立普三世在王宮陽台上看見一個學生一面看書一面狂笑,就說這學生一定在看《堂吉訶德》,不然一定是個瘋子。果然那學生是在讀《堂吉訶德》。但當時文壇上只把這部小說看作一個逗人發笑的滑稽故事,小販叫賣的通俗讀物。
十七世紀西班牙批評家瓦爾伽斯(Tomás Tomayo de Vargas)說:「塞萬提斯不學無術,不過倒是個才子,他是西班牙最逗笑的作家。」雖然現代西班牙學者把塞萬提斯奉為有學識的思想家和偉大的藝術家,「不學無術」這句考語在西班牙已被稱引了將近三百年。可見長期以來西班牙人對塞萬提斯和《堂吉訶德》是怎樣理解的。
《堂吉訶德》最早受到重視是在英國,英國早期的讀者也把堂吉訶德看作可笑的瘋子。艾狄生把《堂吉訶德》和勃特勒(Samuel Butler)的《胡迪布拉斯》(Hudibras)並稱為誇張滑稽的作品,譚坡爾(William Temple)甚至責備塞萬提斯的諷刺用力過猛,不僅消滅了西班牙的騎士小說,連西班牙崇尚武俠的精神都消滅了。散文家斯蒂爾(Richard Steele)、小說家笛福、詩人拜倫等對塞萬提斯都有同樣的指責。
英國小說家斐爾丁強調了堂吉訶德的正面品質。堂吉訶德是瘋子麼?斐爾丁在《咖啡店裡的政治家》(The Coffee-House Politician)那個劇本裡說,世人多半是瘋子,他們和堂吉訶德不同之處只在瘋的種類而已。斐爾丁在《堂吉訶德在英國》那個劇本裡,表示世人比堂吉訶德還瘋得厲害。戲裡的堂吉訶德對桑丘說:「桑丘,讓他們管我叫瘋子吧,我還瘋得不夠,所以得不到他們的讚許。」
這裡,堂吉訶德不是諷刺的對象,卻成了一個諷刺者。斐爾丁接著在他的小說《約瑟‧安德魯斯》(Joseph Andrews)裡創造了一個亞當斯牧師。亞當斯牧師是個心熱腸軟的書呆子,瞧不見目前的現實世界,於是幹了不少傻事,受到種種欺負。斐爾丁自稱他這部小說模仿塞萬提斯,英國文壇上也一向把亞當斯牧師稱為「堂吉訶德型」。英國文學作品裡以後又出現許多亞當斯牧師一類的「堂吉訶德型」人物,如斯特恩創造的托貝叔叔,狄更斯創造的匹克威克先生,薩克雷創造的牛肯上校等。這類「堂吉訶德型」的人物雖然可笑,同時又叫人同情敬愛。他們體現了英國人對堂吉訶德的理解。約翰生說:「堂吉訶德的失望招得我們又笑他,又憐他。我們可憐他的時候,會想到自己的失望;我們笑他的時候,自己心上明白,他並不比我們更可笑。」可笑而又可愛的傻子是堂吉訶德的另一種面貌。
法國作家沒有像英國作家那樣把堂吉訶德融化在自己的文學裡,只是翻譯者把這位西班牙騎士改裝成法國紳士,引進了法國社會。《堂吉訶德》的法文譯者聖馬丁(Filleau de Saint-Martin)批評最早的《堂吉訶德》法文譯本一字字緊扣原文,太忠實,也太呆板;所以他自己的譯文不求忠實,只求適合法國的文化和風尚。弗洛利安(Jean-Pierre Claris de Florian)的譯本更是只求迎合法國人的喜好,不惜犧牲原文。他嫌《堂吉訶德》的西班牙氣味太重,因此把他認為生硬的地方化為軟熟,不合法國人口味的都改掉,簡略了重複的片段,刪削了枝蔓的情節。他的譯本很簡短,敘事輕快,文筆乾淨俐落。他以為堂吉訶德雖然逗笑,仍然有他的哲學;作者一方面取笑無益的偏見,對有益的道德卻非常尊重;堂吉訶德的言論只要不牽涉到騎士道,都從理性出發,教人愛好道德,堂吉訶德的瘋狂只是愛好道德而帶上偏執。他說讀者對這點向來沒有充分理解,他翻譯的宗旨就是要闡明這一個道理。可以設想,弗洛利安筆下的堂吉訶德是一位有理性、講道德的法國紳士。以上兩種漂亮而不忠實的譯本早已被人遺忘,可是經譯者改裝的堂吉訶德在歐洲當時很受歡迎,一六八二年的德文譯本就是從聖馬丁的法文譯本轉譯的。
英國詩人蒲柏也注意到堂吉訶德有理性、講道德的方面。他首先看到堂吉訶德那副嚴肅的神情,並且說他是「最講道德、最有理性的瘋子,我們雖然笑他,也敬他愛他,因為我們可以笑自己敬愛的人,不帶一點惡意或輕鄙之心」。寇爾列支說,堂吉訶德象徵沒有判斷、沒有辨別力的理性和道德觀念;桑丘恰相反,他象徵沒有理性、沒有想像的常識;兩人合在一起,就是完整的智慧。他又說,堂吉訶德的感覺並沒有錯亂,不過他的想像力和純粹的理性都太強了,感覺所證明的結論如果不符合他的想像和理性,他就把自己的感覺撇開不顧。寇爾列支強調了堂吉訶德的道德觀念、他的理性和想像力。我們又看到了堂吉訶德的另一個面貌:他是嚴肅的道德家,他有很強的理性和想像,他是一個深可敬佩的人。
在十九世紀浪漫主義的影響下,堂吉訶德又變成一個悲劇性的角色。據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者看來,堂吉訶德情願犧牲自己,一心要求實現一個現實世界所不容實現的理想,所以他又可笑又可悲。這類的見解,各國都有例子。英國十九世紀批評家海茲利特(William Hazlitt)認為《堂吉訶德》這個可笑的故事掩蓋著動人的、偉大的思想感情,叫人失笑,又叫人下淚。按照蘭姆(Charles Lamb)的意見,塞萬提斯創造堂吉訶德的意圖是眼淚,不是笑。拜倫慨嘆堂吉訶德成了笑柄。他在《唐璜》(Don Juan)裡論到堂吉訶德,大致意思說:他也願意去鋤除強暴─或者阻正罪惡,可是塞萬提斯這部真實的故事叫人知道這是徒勞無功的;堂吉訶德一心追求正義,他的美德使他成了瘋子,落得狼狽不堪,這個故事之可笑正顯示了世事之可悲可嘆,所以《堂吉訶德》是一切故事裡最傷心的故事;要去伸雪冤屈,救助苦難的人,獨力反抗強權的陣營,要從外國統治下解放無告的人民─唉,這些崇高的志願不過是可笑的夢想罷了。法國夏都布里昂說,他只能用傷感的情緒去解釋塞萬提斯的作品和他那種殘忍的笑。法國小說家褔樓拜塑造的包法利夫人,一心追求戀愛的美夢,她和堂吉訶德一樣,要教書本裡的理想成為現實,有些評論家就把她稱為堂吉訶德式的人物。德國批評家弗利德利許‧希雷格爾(Friedrich Schlegel)把堂吉訶德所表現的精神稱為「悲劇性的荒謬」(Tollheit)或「悲劇性的傻氣」(Dummheit)。海涅批評堂吉訶德說:「這位好漢騎士想教早成陳跡的過去死裡回生,就和現在的事物衝撞,可憐他的手腳以至脊背都擦痛了,所以堂吉訶德主義是個笑話。這是我那時候的意見。後來我才知道還有樁不討好的傻事,那便是要教未來趕早在當今出現,而且只憑一匹駑馬,一副破盔甲,一個瘦弱殘軀,卻去攻打現時的緊要利害關頭。聰明人見了這一種堂吉訶德主義,像見了那一種堂吉訶德主義一樣,直把他那乖覺的頭來搖……」但是堂吉訶德寧可捨掉性命,絕不放棄理想。他使得海涅為他傷心流淚,對他震驚傾倒。俄羅斯小說家屠格涅夫(Ivan Turgenev)也有同樣的看法。堂吉訶德有不可動搖的信仰,他堅決相信,超越了他自身的存在,還有永恆的、普遍的、不變的東西;這些東西須一片志誠地努力爭取,方才能夠獲得。堂吉訶德為了他信仰的真理,不辭艱苦,不惜犧牲性命。在他,人生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他所以珍重自己的性命,無非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他活著是為別人,為自己的弟兄,為了鋤除邪惡,為了反抗魔法師和巨人等壓迫人類的勢力。只為他堅信一個主義,一片熱情地願意為這個主義盡忠,人家就把他當作瘋子,覺得他可笑。十九世紀讀者心目中那個可笑可悲的堂吉訶德,是他的又一種面貌。
以上只是從手邊很有限的材料裡,略舉十七、十八、十九世紀以來對於堂吉訶德的一些代表性的見解。究竟哪一種面貌,哪一種解釋是正確的呢?還是堂吉訶德一身兼有各種面貌,每種面貌不過表現他性格的一個方面呢?我們且撇開成見,直接從《堂吉訶德》裡來認識堂吉訶德。
堂吉訶德是個沒落的小貴族或紳士地主(hidalgo),因看騎士小說入迷,自命為游俠騎士,要遍遊世界去除強扶弱,維護正義和公道,實行他所崇信的騎士道。他單槍匹馬,帶了侍從桑丘,出門冒險,但受盡挫折,一事無成,回鄉鬱鬱而死。
據作者一再聲明,他寫這部小說,是為了諷刺當時盛行的騎士小說。其實,作品的客觀效果超出作者主觀意圖,已是文學史上的常談。而且小說作者的聲明,像小說裡的故事一樣,未可全信。但作者筆下的堂吉訶德,開始確是亦步亦趨地模仿騎士小說裡的英雄;作者確是用誇張滑稽的手法諷刺騎士小說。他處處把堂吉訶德和騎士小說裡的英雄對比取笑。騎士小說裡的英雄武力超人,戰無不勝。堂吉訶德卻是個哭喪著臉的瘦弱老兒,每戰必敗,除非對方措手不及。騎士小說裡的英雄往往有仙丹靈藥。堂吉訶德按方炮製了神油,喝下卻嘔吐得搜腸倒胃。騎士小說裡的英雄都有神駿的坐騎、堅固的盔甲。堂吉訶德的駑騂難得卻是一匹罕有的駑馬,而他那套霉爛的盔甲,還是拼湊充數的。游俠騎士的意中人都是嬌貴無比的絕世美人。堂吉訶德的杜爾西內婭是一位像莊稼漢那麼壯碩的農村姑娘;堂吉訶德卻又說她尊貴無比、嬌美無雙。那位姑娘心目中壓根兒沒有堂吉訶德這麼個人,堂吉訶德卻模仿著小說裡的多情騎士,為她憂傷憔悴,餓著肚子終夜嘆氣。小說裡的騎士受了意中人的鄙夷,或因意中人幹了醜事,氣得發瘋;堂吉訶德卻無緣無故,硬要模仿著發瘋。他儘管苦惱得作詩為杜爾西內婭「哭哭啼啼」,他和他的情詩都只成了笑柄。
但堂吉訶德不僅是一個誇張滑稽的鬧劇角色。《堂吉訶德》也不僅是一部誇張滑稽的鬧劇作品。單純的鬧劇角色,不能充當一部長篇小說的主人公,讀者對他的興趣不能持久。塞萬提斯當初只打算寫一個短短的諷刺故事。他延長了故事,加添了一個侍從桑丘,人物的性格愈寫愈充實,愈生動。塞萬提斯創造堂吉訶德並不像宙斯孕育智慧的女神那樣。智慧的女神出世就是個完全長成的女神;她渾身披掛,從宙斯裂開的腦袋裡一躍而出,堂吉訶德出世時雖然也渾身披掛,他卻像我國舊小說裡久死還魂的人,沾得活人生氣,骨骼上漸漸生出肉來,虛影漸漸成為實體。
塞萬提斯的故事是隨寫隨編的,人物也隨筆點染。譬如桑丘這個侍從是臨時想出來的,而桑丘是何形象,作者當初還未有確切的觀念。又如故事裡有許多疏漏脫節的地方,最顯著的是灰驢被竊一事。我大膽猜測,這是作者寫到堂吉訶德在黑山苦修,臨時想到的,借此可以解決駑騂難得沒人照料的問題。所以一六○五年馬德里第一版上,故事從這裡起才一次次點出灰驢已丟失。這類疏失不足減損一部傑作的偉大,因為都是作者所謂「無關緊要的細節」,他只求「講來不失故事的真實就行」。我們從這類脫節處可以看出作者沒有預定精密的計畫,都是一面寫,一面創造,情節隨時發生,人物逐漸成長。
塞萬提斯不是把堂吉訶德寫成佛爾斯塔夫(Falstaff)式的懦夫,來和他主觀上的英勇騎士相對比,卻是把他寫成誇張式的模範騎士。凡是堂吉訶德認為騎士應有的學識、修養以及大大小小的美德,他自己身上都有;不但有得充分,而且還過度一點。他學識非常廣博,常使桑丘驚佩傾倒。他不但是武士,還是詩人;不但有詩才,還有口才,能辯論,能說教,議論滔滔不斷,振振有理。他的忠貞、純潔、慷慨、斯文、勇敢、堅毅,都超過常人;並且堅持真理,性命都不顧惜。
堂吉訶德雖然惹人發笑,他自己卻非常嚴肅。小丑可以裝出嚴肅的面貌來博笑,所謂冷面滑稽。因為本人不知自己可笑,就越發可笑。堂吉訶德不止面貌嚴肅,他嚴肅入骨,嚴肅到靈魂深處。他要做游俠騎士不是做著玩兒,卻是死心塌地、拚生捨命地做。他表面的誇張滑稽直貫徹他的思想感情。他哭喪著臉,披一身雜湊破舊的盔甲,待人接物總按照古禮,說話常學著騎士小說裡的腔吻;這是他外表的滑稽。他的思想感情和他的外表很一致。他認為最幸福的黃金時代,人類只像森林裡的素食動物,餓了吃橡實,渴了飲溪水,冷了還不如動物身上有毛羽,現成可以禦寒。他所要保衛的童女,作者常說是「像她生身媽媽那樣童貞」。他死抱住自己的一套理想,滿腔熱忱,儘管在現實裡不斷地栽跟頭,始終沒有學到一點乖,堂吉訶德的嚴肅增加了他的可笑,同時也代他贏得了更深的同情和尊敬。
也許塞萬提斯在賦與堂吉訶德血肉生命的時候,把自己品性、思想、情感分了些給他。這並不是說塞萬提斯按著自己的形象創造堂吉訶德。他在創造這個人物的時候,是否有意識地從自己身上取材,還是只順手把自己現有的給了創造的人物,我們也無從斷言。我們只能說,堂吉訶德有些品質是塞萬提斯本人的品質。
譬如寒萬提斯曾在基督教國家聯合艦隊重創土耳其人的雷邦多戰役裡充當一名小兵。當時他已經病了好多天,但是他奮勇當先,第一個跳上敵艦,受了三處傷,殘廢了一隻左手。《堂吉訶德》裡寫堂吉訶德看見三四十架風車,以為是巨人,獨自一人衝殺上去拚命。儘管場合不同,兩人卻是同樣的奮不顧身。又譬如塞萬提斯被土耳其海盜俘虜,在阿爾及爾做了五年奴隸。他的主人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常把奴隸割鼻子、割耳朵或活活的剝皮,塞萬提斯曾四次帶著大夥俘虜逃亡,每次事敗,他總把全部罪責獨自承當,拚著抽筋剝皮,不肯供出同謀。他的主人懾於他的氣魄,竟沒有凌辱他。塞萬提斯的膽量,和堂吉訶德向獅子挑戰的膽量,正也相似。可以說,沒有作者這種英雄胸懷,寫不出堂吉訶德這種英雄氣概。塞萬提斯在這部小說裡時時稱頌兵士的美德,如勇敢、堅毅、吃苦、耐勞等等,這也都是騎士的美德,都是他所熟悉的道德和修養,也是他和堂吉訶德共有的品質。
塞萬提斯有時把自己的識見分給了堂吉訶德。小說裡再三說到堂吉訶德只要不涉及騎士道,他的頭腦很清楚,識見很高明。塞萬提斯偶爾喜歡在小說裡發發議論,常借小說裡的人物作自己的傳聲筒。例如神父對騎士小說的「裁判」,教長對騎士小說的批評,以及史詩可用散文寫的這點見解,教長對於戲劇的一套理論,分明都是作者本人的意見。但神父和教長都不是小說裡主要的角色,不常出場。堂吉訶德只要不議論騎士道,不模仿騎士小說,他就不是瘋人,借他的嘴來發議論就更為方便。例如堂吉訶德論教育子女以及論詩和詩人,論翻譯,論武職的可貴、當兵的艱苦,以及隨口的談論,如說打仗受傷只有體面並不丟臉,鄙夫不指地位卑微的人,王公貴人而沒有知識都是凡夫俗子等等,都像塞萬提斯本人的話。堂吉訶德拾了他的唾餘,就表現為很有識見的人。
也許塞萬提斯把自己的情感也分了一些給堂吉訶德。塞寓提斯一生困頓。《堂吉訶德》第一部出版以後,他還只是個又老又窮的軍士和小鄉紳。塞萬提斯曾假借堂吉訶德的話說:「這個世界專壓抑才子和傑作。」他在《巴拿索神山瞻禮記》裡寫詩神阿波羅為每個詩人備有座位,單單塞萬提斯沒有,只好站著。詩神叫他把大衣疊起,坐在上面。塞萬提斯回答說:「您大概沒注意,我沒有大衣。」他不但沒有座位,連大衣都沒有一件。這正是海涅說的:「詩人在作品裡吐露了隱衷。」塞萬提斯或許覺得自己一生追求理想,原來只是堂吉訶德式的幻想;他滿腔熱忱,原來只是堂吉訶德一般的瘋狂。堂吉訶德從不喪氣,可是到頭來只得自認失敗,他那時的失望和傷感,恐怕只有像堂吉訶德一般受盡挫折的塞萬提斯才能為他描摹。
堂吉訶德的侍從桑丘,也是逐漸充實的。我們最初只看到他傻,漸漸看出他痴中有黠。可是他受到主人的恩惠感激不忘,明知跟著個瘋子不免吃虧倒楣,還是一片忠心,不肯背離主人。我們通常把桑丘說成堂吉訶德的陪襯,其實桑丘不僅陪,不僅襯,他是堂吉訶德的對照,好比兩鏡相對,彼此交映出無限深度。堂吉訶德抱著偉大的理想,一心想濟世救人,一眼只望著遙遠的過去和未來,竟看不見現實世界,也忘掉了自己是血肉之軀。桑丘念念只在一身一家的溫飽,一切從經驗出發,壓根兒不懂什麼理想。這樣一個腳踏實地的人,只為貪圖做官發財,會給眼望雲天的幻想者所煽動,跟出去一同冒險。他們儘管日常相處而互相影響,性格還是迥不相向。堂吉訶德從理想方面,桑丘從現實方面,兩兩相照,他們的言行,都增添了意義,平凡的事物就此變得新穎有趣。堂吉訶德的所作所為固然滑稽,卻不如他和桑丘主僕倆的對話奇妙逗趣而耐人尋味。
《堂吉訶德》裡歷次的冒險,無非叫我們在意想不到的境地,看到堂吉訶德一些新的品質,從他的行為舉動,尤其和桑丘的談論裡,表現出他的奇情異想,由此顯出他性格上意想不到的方面。我們對堂吉訶德已經認識漸深,他的勇敢、堅忍等等美德使人敬重,他的學識使人欽佩,他受到挫折也博得同情。作者在故事的第一部裡,有時把堂吉訶德捉弄得很粗暴,但他的嘲笑,隨著故事的進展,愈變愈溫和。
堂吉訶德究竟是可笑的瘋子,還是可悲的英雄呢?從他主觀出發,可說他是個悲劇的主角,但主觀上的悲劇主角,客觀上仍然可以是滑稽的鬧劇角色。塞萬提斯能設身處地,寫出他的可悲,同時又客觀地批判他,寫出他的可笑。堂吉訶德能逗人放懷大笑,但我們笑後回味,會嘗到眼淚的酸辛。作者嘲笑堂吉訶德,也彷彿在嘲笑自己。

目次

上冊
台灣版《堂吉訶德》前言
校訂本譯者前言
譯者序

致貝哈爾公爵
前言

第一章 著名紳士堂吉訶德‧台‧拉‧曼卻的性格和日常生活。
第二章 奇情異想的堂吉訶德第一次離鄉出行。
第三章 堂吉訶德自封騎士的趣事。
第四章 我們這位騎士離開客店以後的遭遇。
第五章 我們這位騎士的災殃。
第六章 神父和理髮師到我們這位奇情異想的紳士家,在他書房裡舉行有趣的大檢查。
第七章 我們這位好騎士堂吉訶德‧台‧拉‧曼卻第二次出行。
第八章 駭人的風車奇險;堂吉訶德的英雄身手;以及其他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
第九章 大膽的比斯蓋人和英勇的曼卻人一場惡戰如何結束。
第十章 堂吉訶德和他侍從桑丘‧潘沙的趣談。
第十一章 堂吉訶德和幾個牧羊人的事。
第十二章 牧羊人向堂吉訶德等人講的故事。
第十三章 牧羊姑娘瑪賽的故事敘完;又及其他事情。
第十四章 格利索斯托莫的傷心詩篇,旁及一些意外的事。
第十五章 堂吉訶德碰到幾個凶暴的楊維斯人,大吃苦頭。
第十六章 這位異想天開的紳士在他認為堡壘的客店裡有何遭遇。
第十七章 續敘英勇的堂吉訶德倒了楣把客店當作堡壘,和他的好侍從桑丘‧潘沙在那裡遭到種種災難。
第十八章 桑丘‧潘沙和他主人堂吉訶德的談話以及其他值得記述的奇事。
第十九章 桑丘和主人的妙談;以及他主人碰到死屍等奇事。
第二十章 英勇的堂吉訶德‧台‧拉‧曼卻經歷了破天荒的奇事,卻毫無危險;世上著名的騎士從未有像他這樣安然脫身的。
第二十一章 我們這位無敵騎士贏得晏布利諾頭盔的大冒險和大收獲,以及其他遭遇。
第二十二章 堂吉訶德釋放了一夥倒楣人,他們正被押送到不願去的地方去。
第二十三章 著名的堂吉訶德在黑山的遭遇──這部信史裡罕有的奇事。
第二十四章 續敘黑山裡的奇遇。
第二十五章 英勇的曼卻騎士在黑山有何奇遇;他怎樣模仿「憂鬱的美少年」吃苦贖罪。
第二十六章 續敘堂吉訶德為了愛情在黑山修煉。二六四
第二十七章 神父和理髮師怎樣按計而行;以及這部偉大歷史裡值得記載的事。
第二十八章 神父和理髮師在這座山裡遇到新奇有趣的事。
第二十九章 他們憑何妙計,解除了我們這位多情騎士最嚴厲的贖罪自罰。
第三十章 美人多若泰的機靈以及其他逗人的趣事。
第三十一章 堂吉訶德和侍從桑丘‧潘沙的趣談以及其他事情。
第三十二章 堂吉訶德一行人在客店裡的遭遇。
第三十三章 《何必追根究柢》(故事)。
第三十四章 《何必追根究柢》的下文。
第三十五章 堂吉訶德大戰滿盛紅酒的皮袋;《何必追根究柢》的故事結束。
第三十六章 客店裡發生的其他奇事。
第三十七章 米戈米公娜貴公主的故事,以及其他趣事。
第三十八章 堂吉訶德對於文武兩行的奇論。
第三十九章 俘虜敘述他的身世和種種經歷。
第四十章 俘虜續述身世。
第四十一章 俘虜續述遭遇。
第四十二章 客店裡接著發生的事,以及其他需說明的情節。
第四十三章 年輕騾夫的趣史以及客店裡發生的其他奇事。
第四十四章 續敘客店裡的奇聞異事。
第四十五章 判明曼布利諾頭盔和馱鞍的疑案,並敘述其他實事。
第四十六章 巡邏隊經歷的奇事和我們這位好騎士堂吉訶德的狂怒。
第四十七章 堂吉訶德出奇地著魔以及其他異事。
第四十八章 教長繼續討論騎士小說,旁及一些值得他思考的問題。
第四十九章 桑丘‧潘沙向他主人講了一番頗有識見的話。
第五十章 堂吉訶德和教長的滔滔雄辯以及其他事情。
第五十一章 牧羊人對押送堂吉訶德的一行人講的事。
第五十二章 堂吉訶德和牧羊人打架;又沖犯一隊苦行人,出了一身大汗圓滿收場。

下冊
獻辭
前言致讀者
第一章 神父、理髮師兩人和堂吉訶德談論他的病
第二章 桑丘‧潘沙和堂吉訶德的外甥女、管家媽等大吵,以及其他趣事。
第三章 堂吉訶德、桑丘‧潘沙和參孫‧加爾拉斯果學士三人的趣談。
第四章 桑丘‧潘沙答學士問;以及其他須說明補充的事。
第五章 桑丘‧潘沙和他老婆泰瑞薩‧潘沙的一席妙論,以及其他值得記載的趣談。
第六章 全書很重要的一章:堂吉訶德和他外甥女、管家媽三人談話。
第七章 堂吉訶德和他侍從打交道,以及其他大事。
第八章 堂吉訶德去拜訪意中人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一路上的遭遇。
第九章 本章的事讀後便知。
第十章 桑丘使杜爾西內婭小姐著魔的巧計以及其他真實的趣事。
第十一章 天大奇事:英勇的堂吉訶德看到大板車上「死神召開的會議」。
第十二章 天大奇事:英勇的堂吉訶德和威武的鏡子騎士會面。
第十三章 續敘堂吉訶德和林中騎士的事以及兩位侍從的新鮮別緻的趣談。
第十四章 堂吉訶德和林中騎士的事。
第十五章 鏡子騎士和他的侍從是誰。
第十六章 堂吉訶德遇到一位拉‧曼卻的高明人士。
第十七章 堂吉訶德膽大包天,和獅子打交道圓滿成功。
第十八章 堂吉訶德在綠衣騎士莊上的種種趣事。
第十九章 多情的牧人和其他著實有趣的事。
第二十章 富翁卡麻丘的婚禮和窮人巴西琉的遭遇。
第二十一章 續敘卡麻丘的婚禮以及其他妙事。
第二十二章 英勇的堂吉訶德冒險投入拉‧曼卻中心的蒙德西諾斯地洞,大有所穫。
第二十三章 絕無僅有的妙人堂吉訶德講他在蒙德西諾斯地洞裡的奇遇──講得離奇古怪,使人不能相信。
第二十四章 許多瑣事末節,可是要深解這部巨著卻少不了。
第二十五章 學驢叫門的趣事,演傀儡戲的妙人,以及通神的靈猴。
第二十六章 續敘演傀儡戲的妙事,以及其他著實有趣的情節。
第二十七章 貝德羅師傅和他那猴子的來歷;堂吉訶德調解驢叫糾紛;不料事與願違,反討一場沒趣。
第二十八章 作者貝南黑利說:細讀本章,自有領會。
第二十九章 上魔船、冒奇險。
第三十章 堂吉訶德碰到一位漂亮的女獵人。
第三十一章 許多大事。
第三十二章 堂吉訶德對責難者的回答,以及其他或正經或滑稽的事。
第三十三章 公爵夫人由侍女陪伴著和桑丘‧潘沙娓娓閒話──值得細心閱讀。
第三十四章 本書最出奇的奇事:大家學到了為絕世美人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解脫魔纏的方法。
第三十五章 續敘為杜爾西內婭解脫魔纏的方法,還有別的奇事。
第三十六章 「悲凄夫人」一名「三尾裙伯爵夫人」的破天荒奇事:桑丘‧潘沙寫給他老婆泰瑞薩‧潘沙的家信。
第三十七章 續敘「悲凄夫人」的奇事。
第三十八章 「悲凄夫人」講她的奇禍。
第三十九章 三尾裙續講她那聽了難忘的奇事。
第四十章 這件大事的幾個細節。
第四十一章 可賴木捩扭登場,冗長的故事就此收場。
第四十二章 桑丘‧潘沙就任海島總督之前,堂吉訶德對他的告誠和一些語重心長的叮囑。
第四十三章 堂吉訶德給桑丘的第二套告誡。
第四十四章 桑丘‧潘沙上任做總督;堂吉訶德留府逢奇事。
第四十五章 偉大的桑丘就任海島總督,行使職權。
第四十六章 堂吉訶德正在對付阿爾迪西多(女+拉)的柔情挑逗,不料鈴鐺和貓兒作祟,大受驚嚇。
第四十七章 桑丘怎樣做總督。
第四十八章 公爵夫人的傅姆堂娜羅德利蓋斯找堂吉訶德的一段奇聞,以及可供後世傳誦的細節。
第四十九章 桑丘視察海島。
第五十章 下毒手打傅姆、並把堂吉訶德又擰又抓的魔法師是誰;小僮兒如何給桑丘‧潘沙的老婆泰瑞薩‧桑卻送信。
第五十一章 桑丘‧潘沙在總督任內的種種妙事。
第五十二章 敘述另一位「悲凄夫人」,一稱「慘戚夫人」,又名堂娜羅德利蓋斯。
第五十三章 桑丘‧潘沙總督狼狽去官。
第五十四章 所敘各事只見本書,別無其他記載。
第五十五章 桑丘在路上的遭逢以及其他新奇事。
第五十六章 堂吉訶德‧台‧拉‧曼卻袒護姆堂娜羅德利蓋斯的女兒,和小廝托西洛斯來了一場曠古未有的大決鬥。
第五十七章 堂吉訶德向公爵辭別;公爵夫人的淘氣丫頭阿爾迪西多(女+拉)和堂吉訶德搗亂。
第五十八章 堂吉訶德一路上碰到的奇事應接不暇。
第五十九章 堂吉訶德遭到一件奇事,也算是巧遇。
第六十章 堂吉訶德到巴塞羅那;他一路上的遭遇。
第六十一章 堂吉訶德到了巴塞羅那的見聞,還有些豈有此理的真情實事。
第六十二章 一個通靈的人頭像,以及不能從略的瑣事。
第六十三章 桑丘‧潘沙船上遭殃;摩爾美人意外出現。
第六十四章 堂吉訶德生平最傷心的遭遇。
第六十五章 白月騎士的來歷,以及堂格瑞果琉出險等事。
第六十六章 讀者讀後便知,聽眾聽著便知。
第六十七章 堂吉訶德決計在說定退隱的一年裡當牧羊人,過田園生活;還有些真正有趣的事。
第六十八章 堂吉訶德碰到一群豬。
第六十九章 本書所載堂吉訶德經歷中最新奇的事。
第七十章 承接上章,把這段故事補敘清楚。
第七十一章 堂吉訶德和侍從桑丘回鄉路上的事。
第七十二章 堂吉訶德和桑丘回鄉路上。
第七十三章 堂吉訶德入村所見的預兆,以及其他趣事。
第七十四章 堂吉訶德得病、立遺囑、逝世。

書摘/試閱

上冊/第一章
著名紳士堂吉訶德‧台‧拉‧曼卻的性格和日常生活。
不久以前,有位紳士 住在拉‧曼卻的一個村上,村名我不想提了。他那類紳士,一般都有一支長槍插在槍架上,有一面古老的盾牌、一匹瘦馬和一隻獵狗。他日常吃的砂鍋雜燴裡,牛肉比羊肉多些,晚餐往往是剩肉涼拌葱頭,星期六吃煎腌肉和攤雞蛋 ;星期五吃扁豆 ;星期日添隻小鴿子:這就花了他一年四分之三的收入。他在節日穿黑色細呢子的大氅、絲絨褲、絲絨鞋,平時穿一套上好的本色粗呢子衣服,這就把餘錢花光。他家裡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管家媽,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外甥女,還有一個能下地也能上街的小伙子,替他套馬、除草。我們這位紳士快五十歲了,體格很強健。他身材瘦削,面貌清癯,每天很早起身,喜歡打獵。據說他姓古哈達,又一說是吉沙達,記載不了,推考起來,大概是古哈那。不過這點在本書無關緊要,咱們只要講來不失故事的真相就行。
且說這位紳士,一年到頭閒的時候居多,閒來無事就埋頭看騎士小說,看得愛不釋手,津津有味,簡直把打獵呀、甚至管理家產呀都忘個一乾二淨。他好奇心切,而且入迷很深,竟變買了好幾畝田去買書看,把能弄到手的騎士小說全搬回家。他最稱賞名作家斐利西阿諾‧台‧西爾巴 的作品,因為文筆講究,會繞著彎兒打比方;他簡直視為至寶,尤其是經常讀到的那些求情和怨望的書信,例如:「你以無理對待我的有理,這個所以然之理,使我有理也理虧氣短;因此我埋怨你美,學確是有理。」又如:「……崇高的天用神聖的手法,把星辰來增飾了你的神聖,使你能值當你的偉大所當值的價值。」
可憐的紳士給這些話迷了心竅,夜裡還眼睜睜醒著,要理解這些句子,探索其中的意義。其實,即使亞里斯多德特地為此還魂再生,也探索不出,也不會理解。這位紳士對於堂貝利阿尼斯 打傷了人自己也受到的創傷,總覺得不大放心,因為照他設想,儘管外科醫生手段高明,傷口治好了也不免留下渾身滿臉的瘢疤。不過話又說回來,作者在結尾聲明故事還未完待續,這點他很贊成。他屢次手癢癢地要動筆,真去把故事補完。只因為他時時刻刻盤算著更重要的事,才沒有這麼辦,否則他一定會動筆去寫,而且其會寫出來。他常常和本村的一位神父(西宛沙大學 畢業的一位博學之士)爭論騎士裡誰最傑出:是巴爾梅林‧台‧英格拉泰拉呢,還是阿馬狄斯‧台‧咖烏拉。可是本村的理髮師尼古拉斯師傅認為他們都比不上太陽騎士,能和太陽騎士比美的只有阿為狄斯‧台‧咖烏拉的弟弟堂咖拉奧爾,因為他能屈能伸,不是個僅小慎微的騎士,也不像他哥哥那麼愛哭;論勇敢,也一點不輸他哥哥。
長話短說,他沉浸在書裡,每夜從黃昏讀到黎明,每天從黎明讀到黃昏。這樣少睡覺,多讀書,他腦汁枯竭,失去了理性。他滿腦袋盡是書上讀到的什麼魔術呀、比武呀、打仗呀、抗戰呀、創傷呀、調情呀、戀愛呀、痛苦呀等等荒誕無稽的事。他周執成見,深信他所讀的那些荒唐故事都千真萬確,是世界上最真實的信史。他常說:熙德‧如怡‧狄亞斯 是一位了不起的騎士,但是比不上火劍騎士;火劍騎士只消把劍反手一揮,就把一對凶魔惡煞也似的巨人都劈成兩半。他尤其佩服貝那爾都‧台爾‧咖比歐,因為他仿照赫拉克利斯兩臂扼殺地神之子安泰的辦法,在隆塞斯巴列斯殺死了有魔法護身的羅爾丹。他很稱讚巨人莫岡德,因為他那一族都是些傲慢無禮的巨人,唯獨他溫文有禮。不過他最喜歡的是瑞那爾多斯‧台‧蒙達爾班,尤其喜歡他衝出自己的城堡,逢人搶劫,又到海外把傳說是全身金鑄的穆罕默德的像盜來。他還要把出賣同夥的奸賊咖拉隆狠狠地踢一頓,情願賠掉一個管家媽,甚至再貼上一個外甥女作為代價。
總之,他已經完全失去理性,天下瘋子從沒有像他那樣想入非非的。他要去做個游俠騎士,披上盔甲,拿起兵器,騎馬漫遊世界,到各處去獵奇冒險,把書裡那些游俠騎士的行事一一照辦;他要消滅一切暴行,承當種種艱險,將來功成業就,就可以名傳千古。他覺得一方面為自己揚名,一方面為國家效勞,這是美事,也是非做不可的事。這可憐傢伙夢想憑雙臂之力,顯身成名,少說也做到個特拉比松達的皇帝。他打著如意算盤自得其樂,急要把心願見諸實行。他頭一件事就是去擦洗他曾祖傳下的一套盔甲。這套盔甲長年累月堆在一個角落裡沒人理會,已經生鏽發霉。他用盡方法去擦洗收拾,可是發現一個大缺陷,這裡面沒有掩護整個頭臉的全盔,光有一隻不帶面甲的頂盔。他巧出心裁,設法彌補,用硬紙做成個面甲,裝在頂盔上,就彷彿是一隻完整的頭盔。他拔劍把它剁兩下,試試是否結實而經得起刀劍,可是一劍斫下,把一星期的成績都斷送了。他瞧自己的手工一碰就碎,大為掃興。他防再有這種危險,用幾條鐵皮襯著重新做了一個,自以為夠結實了,不肯再檢驗,就當它是堅牢的、帶面甲的頭盔。
他接著想到自己的馬。這匹馬,蹄子上的裂紋比一個瑞爾所兌換的銅錢還多幾文 ;它比郭內拉那隻皮包瘦骨的馬還毛病百出。可是在我們這位紳士看來,亞歷山大的布賽法洛 、熙德的巴比艾咖 都比不上。他費了四天工夫給它取名字,心想:它主人是大名鼎鼎的騎士,它本身又是好一匹駿馬,沒有出色的名字說不過去。他要想個名字,既能表明它在主人成為游俠騎士之前的聲價,又能表明它現在的聲價:它主人今非昔比了,它當然也該另取個又顯赫又響亮的名字才配得過它主人的新聲價和新職業。他心裡打著稿子,擬出了好些名字,又撇開不要,又添擬,又取消,又重擬。最後他決定為它取名「駕騂難得」,覺得這個名字高貴、響亮,而且表明它從前是一匹駑馬,現在卻稀世難得。
他為自己的馬取了這樣中意的名字,也要給自己取一個,想了八天,決定自稱堂吉訶德。大概就是根據這一點,上文說起這部真實傳記的作者斷定他姓吉達,而不是別人主張的吉沙達。可是他想到英勇的阿馬狄斯認為單以阿馬狄斯為姓還不夠,他要為國增光,把國名附加在姓上,自稱阿馬狄斯‧台‧咖烏拉。我們這位紳士因為要充地道的騎士,決定也把自己家鄉的地名附加在姓上,自稱堂吉訶德‧台‧拉‧曼卻。他覺得這來可以標明自己的籍貫,而且以地名為姓,可以替本鄉增光。
他的盔甲已經收拾乾淨,頂盔已經改成頭盔,馬已經取了名字,自己也已經定了名稱,可是覺得美中不足,他還得找個意中人。因為游俠騎士沒有意中人,好比樹沒有葉子和果子,軀売沒有靈魂。他想:「游俠騎士常會碰到巨人。假如我是罪有應得而倒了楣,或是交上了好運,也碰到個把巨人,我和他交手,把他打倒或劈作兩半,一句話,我把他打敗,降伏了他,那麼,我可以命令他去拜見個人兒,叫他進門去雙膝跪倒在我那可愛的小姐面前,低聲下氣地說:『小姐,我是巨人卡拉庫良布洛,是馬林德拉尼亞島的大王。有一位讚不勝讚的騎士堂吉訶德‧台‧拉‧曼卻和我決鬥,把我打敗了,命我到您小姐面前來,聽您差遣。』那可多好啊!」啊!我們這位紳士想出了這段道白,尤其是給自己意中人選定了名字之後,真是興高采烈。原來,據人家說,他曾經愛上附近村子上一個很漂亮的農村姑娘,不過那姑娘看來對這事毫無所知,也滿不在乎。她名叫阿爾東沙‧羅任索;他認為她可以稱為自己的意中人。他想給她取個名字,既要跟原名相彷彿,又要帶些公主貴人的意味,最後決定稱她為「杜爾西內婭 ‧台爾‧托波索」,因為她是托波索村上的人。他覺得這個名字就像他為自己以及自己一切東西所取的名字一樣,悅耳、別緻,而且很有意思。

第二章
奇情異想的堂吉訶德第一次離鄉出行。
他做好種種準備,急不及待,就要去實行自己的計畫。因為他想到自己該去掃除的暴行、伸雪的冤屈、補救的錯失、改革的弊端以及履行的義務,覺得遲遲不行對不起世人。炎炎七月的一天早上,天還沒亮,他渾身披掛,騎上駑騂難得,戴上拼湊的頭盔、榜上盾牌,拿起長槍,從院子的後門出去,到了郊外。他沒把心上的打算向任何人洩漏,也沒讓一個人看見。他瞧自己的大志初步行來竟這麼順利,非常得意。可是他剛到郊外,忽然想起一樁非同小可的事,差點兒使他放棄剛開始的事業。原來他想到了自己並沒有封授為騎士。按騎士道的規則,他沒有資格和任何騎士交戰,即使得了封授,新騎士只能穿素白的盔甲,拿的盾牌上也沒有徽章;徽章得憑自己的力氣去掙。他想到這些,沒了主意。可是他的瘋狂壓倒了其他一切道理。他打算一碰到個什麼人,就請他把自己封為騎士。在那些使他神魂顛倒的書本上,這類事他讀到不少,都可作為先例。至於素白的盔甲,他打算等幾時有空,把身上的一套擦得比銀鼠皮還白。他這麼一想,放了心繼續趕路。這無非是信馬而行,他認為這樣碰到的事才是真正的奇遇。
我們這位新簇簇的冒險家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記載我豐功偉績的真史,將來會傳播於世;那位執筆的博學之士寫到我大清早的第一次出行,安知不是用這樣的文詞呢:──金紅色的太陽神剛把他美麗的金髮撒上廣闊的地面,毛羽燦爛的小鳥剛掉弄著丫叉的舌頭,啼聲宛轉,迎接玫瑰色的黎明女神;她呀,離開了醋罐子丈夫的軟床,正在拉‧曼卻地平線上的一個個門口、一個個陽台上和世人相見;這時候,著名的騎士堂吉訶德‧台‧拉‧曼卻已經拋開懶人的鴨絨被耨,騎上他的名馬駑騂難得,走上古老的、舉世聞名的蒙帖艾爾郊原。 」他確實是往那裡走。他接著說:「我的豐功偉績值得鏤在青銅上,刻在大理石上,畫在木板上,萬古留芳;幾時這些事蹟留傳於世,那真是幸福的年代、幸福的世紀了。哎,這部奇史的作者、博學的魔術師啊,不論你是誰,請不要忘記我的好馬駑騂難得,我道路上寸步不離的伴侶。」他接著又彷彿真是痴情顛倒似的說:「哎,杜爾西內婭公主,束縛著我這顆心的主子!你嚴詞命我不得瞻仰芳容,你這樣驅逐我,呵斥我,真是對我太殘酷了!小姐啊,我聽憑你轄治的這顆心,只為一片痴情,受盡折磨,請你別把它忘掉啊!」
他還一連串說了好些胡話,都是書上學來的一套,字眼兒也盡量摹仿。他一面自言自語,走得很慢,太陽卻上升得很快,而且炎熱得可以把他的腦子融化掉,如果他有些腦子的話。
他幾乎走了一整天,沒碰到什麼可記載的事。這來他很失望,因為他巴不得馬上碰到個人,可以施展自己兩臂的力量,彼此較量一下。據有些傳說,他第一次遭遇的是拉比賽峽口之險,有說是風車之險,但是據我考證,並且據拉‧曼卻地方誌的記載,他只是跑了一整天,到傍晚,人馬都筋疲力盡,餓得要死。他四面張望,想找個堡壘或牧人的茅屋去借宿,並解救一下目前的窘急;只見離大路不遠有個客店。這在他彷彿看見了指引的明星,他不僅救急有門,也有了可供蘇息的居處。他急忙趕路,到那裡已經暮色蒼茫。
恰巧客店門口站著兩個年輕女人,所謂跑碼頭的娘們。她們是跟當夜在店裡投宿的幾個騾夫一起到賽維利亞去的。我們這位冒險家所思、所見、所想像的事物,無一不和他書上讀到的一模一樣,所以這個客店到他眼裡馬上成為一座堡壘,周圍四座塔,一個個塔尖都是銀光閃閃的;凡是書上寫的吊橋、濠溝等等,這裡應有盡有。他向心目中當作堡壘的客店走去,還差幾步路,先勒住駑騂難得的繮繩,等待個侏儒在城堞之間吹起號角,傳報有騎士來臨。可是遲遲不見動靜,驚辟難得又急要到馬房去會他就跑往客店門口。他看見那裡的兩個妓女會以為是兩位美貌的小姐或高貴的命婦在堡壘門口閒眺。恰好有個牧豬奴要從割掉莊稼的田裡召回一群豬(我冒昧直呼其有了),吹起召集豬群的號角。堂吉訶德這可稱了心願,認為是侏儒見他到來而發的信號。他得意洋洋,跑到客店門口的那兩個女人面前。她們看見這個全身披掛、拿長槍挎盾牌的人,吃一大驚,待要躲進店裡去。堂吉訶德瞧她們躲避,料想是害怕,就掀起硬紙做成的護眼罩,露出一張又乾又瘦、沾滿塵土的臉,斯文和悅地說:
「兩位小姐不用躲避,也不用怕我粗野。按照我信奉的騎士道,對誰都不行非禮,何況您兩位一望而知是名門閏秀,更不用說了。」
兩個姑娘正在端詳他,盡力張望那拼湊的護眼罩遮掩的嘴臉。她們聽到「閏秀」這個稱呼,覺得跟自己的行業太不相稱,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堂吉訶德都生氣了。他說:
「美人應該舉止安詳,況且為小事大笑也很愚蠢。我這話並不是存心冒犯,也不是發脾氣,我一片心只是為您兩位的好。」
兩個女人聽了這套話莫名其妙,又瞧他模樣古怪,越發笑得打跌;我們這位騎士也越發生氣了。這時候要不是店主人出場,說不定會鬧出事故來。店主人是個大胖子;胖人都性情和平。他瞧這人蒙著個臉,配備的韁繩、長槍、盾牌、盔甲等等又都不倫不類,差點兒也跟著兩個女人笑起來。可是他畢竟給那一整套兵器嚇倒了,覺得說話和氣為妙,就說:
「紳士先生,您如果要借宿,我們店裡就只沒有床,別的都多的是。」
堂吉訶德把店主當作堡壘長官,看他這樣賠小心,就回答說:
「咖斯底利亞諾 先生,我不拘怎麼樣都行,因為『我的服裝是甲冑,我的休息是鬥爭……』。」
店主人以為他把自己看作咖斯底利亞的良民,所以這麼稱呼。其實他是安達路西亞人,路加碼頭生長的:他和加戈 一樣的賊皮賊骨,和學生、小僮兒一樣的調皮捉狹。他回答說:
「照這麼說,您的床應該是『硬石頭』,您的睡眠是『長夜清醒』。你不妨下馬吧,我這小店裡穩可以叫您整年不睡,別說一夜。」
他說著就上來給堂吉訶德扶住鞍鐙。堂吉訶德很困難、很吃力地下了馬,因為他從早起還沒吃一口東西呢。
他隨就吩咐店主加意照料他的馬匹,說天下一切吃草料的牲口裡數它最好。店主把馬匹端詳一番,覺得並不像堂吉訶德說的那麼好,打個對折還嫌過分。他把馬安頓在馬房裡,然後回來聽客人的吩咐。兩個姑娘已經和這位客人言歸於好,正在替他脫卸盔甲。她們脫下護胸和護背的甲,卻脫不下護脖子的部份和那只仿造的頭盔;那是用綠帶子繫住的,一個個結子無法解開,只好割斷。可是他死也不答應,因此頭盔整夜就戴在腦袋上,那滑稽古怪的模樣簡直難以想像。他把替他脫卸盔甲的兩個跑碼頭妓女當作堡壘裡的高貴女眷,所以她們替他脫卸盔甲的時候,他很客氣地說:

從來女眷們款待騎士,
哪像這一次的殷勤周至!
她們是款待堂吉訶德,
他呀剛從家鄉到此。
公主照料他的馬匹,
他自己有小姐伏侍。

「兩位小姐,我的馬叫做駑騂難得,我自己的名字是堂吉訶德‧台‧拉‧曼卻。我本來不想自報姓名,要等我為兩位効勞而立下的功績來表明我是誰。可是我忍不住要把古代這首朗賽洛特的歌謠改來應景,就預先把姓名奉告了。不過我聽候兩位小姐差喚的日子還有的是,到時且看我用力之猛,就可以知道我為兩位効勞何等熱心。」
兩個姑娘沒聽慣這種辭令,無言可對,只問他要不要吃些什麼東西。
堂吉訶德問答說:「我不拘什麼都吃,因為我覺得很該吃些東西了。」
那天偏偏是個星期五,客店裡只有幾份魚。那種魚,咖斯底利亞人稱為繁魚,安達路西亞人稱為鱈魚,有些地方稱為鱈魚,又有些地方稱為小鱒魚。他們問他要不要吃小鱒魚,因為沒別的魚給他吃。
堂吉訶德說:「多幾條小鱒魚就抵得一條大鱒魚,比如給我價值八個銀瑞爾的銅錢,或者一個當八的大銀瑞爾,都是一樣。還有一層,說不定小鱒魚反倒好。比如小牛肉比牛肉好,小羊肉比羊肉好。反正不管什麼,趕快做上來!背著這一身盔甲很累很沉,空心餓肚子撐不住。」
店家把桌子擺在門口,取那兒涼快。店主送上一份醃鰵魚,沒泡掉鹽,烹調也很糟;外加一個麵包,和他的盔甲一樣又黑又發霉。他吃東西的樣子實在令人發笑。他戴著頭盔,掀起護眼罩,拿了東西吃不到嘴,得別人把東西送進他嘴裡去。一個姑娘就在幹這件事。可是要餵他喝卻沒辦法。這還多虧店主,他通了一根蘆葦,把一頭插在他嘴裡?從另一頭灌酒進去。種種麻煩他都耐心忍受,只要不割斷他繫住頭盔的帶子。正好這時候客店裡來了個閹豬的人;他一進門就把蘆笛吹弄了四五聲。堂吉訶德聽了心上愈加踏實了;他的確是在一個有名的城堡裡,主人家正在奏樂款待他;小鱒魚是大鱒魚,麵包是上好白麵做的,兩個妓女是貴婦人,店主是城堡的長官,因此他覺得自己打的主意不錯,這番出行大有好處。不過他有一樁心事未了,他還沒有封授騎士;沒這個稱號從事冒險是名不正、言不順的。

下冊/第一章
神父、理髮師兩人和堂吉訶德談論他的病。
熙德‧阿默德‧貝南黑利在本書第二部講堂吉訶德第三次出行。據說,神父和理髮師大約有一個月沒去看堂吉訶德,免得惹他記起舊事。他們只探望他的外甥女和管家媽,囑咐她們小心調護他,給他吃些補心養腦的東西,因為他的病根顯然是在心裡和腦袋裡,她們倆說,已經照這麼辦,以後還要竭力調養他;照她們看,她們家主人有時候好像頭腦很靈清了。神父和理髮師聽了非常高興。這部偉大的信史第一部末一章裡,講到他們使堂吉訶德著了魔,用牛車把他拉回家來。他們覺得這件事確是做得不錯。他們決計去看望他,瞧他的病是否真有好轉。不過他們料想他的病是好不了的。兩人約定絕口不談游俠騎士,怕他傷口的新肉還嫩,保不定又碰破。
他們去拜訪堂吉訶德,看見他坐在床上,穿一件綠色羊毛絨內衣,戴一頂托雷都出產的小紅帽兒,枯瘦得簡直像個木乃伊。他殷勤接待兩人;聽了他們問候,就訴說自己起居健康的情況,講得事理清楚,語言恰當。大家閒聊,談論到建國治民之道:哪些弊政該補救或抨擊,哪些惡習該改革或掃除。三人都儼然是新出的政論家、當代的李庫爾果 或新型的索隆。他們把國家改革一新,彷彿投入熔爐,重新鑄造了一個。堂吉訶德談論各種問題都頭頭是道,所以那兩個特來實地考察的人確信他已經神志清楚,完全復元了。
當時外甥女和管家媽也在旁,瞧她們的家主頭腦這麼靈清,說不盡的感激上帝。神父本來打算不談騎士道,可是他要著實知道堂吉訶德的病是否確已斷根,就改變了主意。他東說說、西講講,談起京城裡傳來的新聞。他說聽到確訊,土耳其人結集了強大的海軍,進逼西班牙國境,不知他們有什麼圖謀,也不知這場大風暴要在什麼地區爆發。土耳其人的威脅幾乎年年給基督教國家打警鐘,使它們都加緊備戰;國王陸下在拿坡黎斯和西西利亞沿海一帶以及馬耳他島上都有防備。堂吉訶德聽了這番話,說道:
「國王陛下及時防衛國境,叫敵人不能攻其無備,可見他深知兵法。不過他假如請教我,我卻有個妙策,他老人家這會兒怎麼也想不到的。」
神父一聽這話,心上暗想:「啊呀!可憐的堂吉訶德!我看你瘋得透頂而且傻得沒底了。」
理髮師也這麼想,一面就問堂吉訶德有什麼妙策;還說許多人向國王獻計,都不切實際,只怕他的這條也是同樣貨色。
堂吉訶德說:「使剃刀的先生啊,我的計策就妙在應機當景,絕不是迂闊的空談。」
理髮師道:「我不是說您不切實;不過我看到從來大家向國王陛下獻的計策,差不多全都無用;或是行不通,或是荒謬絕倫,或是照辦了就有害於國王和國家。」
堂吉訶德說:「可是我的妙策既不是辦不到,也並不荒謬;誰也想不出更方便、切實、巧妙、簡捷的辦法來。」
神父說:「堂吉訶德先生,您說了半天,還沒把您那條妙策說出來呢。」
堂吉訶德道:「我這會兒一說,明天早上就傳到樞密院諸公的耳朵裡去了。我幹嘛白費心思,把功勞讓給別人呀。」
理髮師說:「我在這裡,面對上帝,保證不把您的話向任何人洩漏。據《神父的故事詩》那神父給強盜搶掉一百杜布拉 和一頭善走的騾子發誓不說出去;後來在做彌撒的開場白裡向國王告發了那個強盜。我就是學著那位神父發誓。」
堂吉訶德說:「我不知道這些故事,只知道這個誓是靠得住的,因為我相信理髮師先生是可靠的人。」
神父說:「即使他不是,我可以擔保他像啞巴一樣,絕不把這話說出去;否則依判罰款。」
堂吉訶德說:「可是神父先生,您擔保他,推擔保您呢?」
神父答道:「我的職業可以擔保,因為保守祕密是我的職分呀。」
堂吉訶德這才說道:「我憑耶穌聖體發誓,國王陛下只要用個叫喊消息的報子,傳令全國的游俠騎士,在指定的某日到京城來聚會。儘管只來六個,說不定其中有一個單槍匹馬就能打得土耳其全軍覆。兩位讀聽我講。游俠騎士一人摧毀二十萬大軍,難道是從來沒有的事嗎?在他眼裡,二十萬人好比只長著一個脖子呀!二十萬人只像一塊杏仁糕呀!不然的話,專記這種奇事的歷史,會有這麼多嗎?假如鼎鼎大名的堂貝利阿尼斯沒死,或者阿馬狄斯‧台‧咖烏拉的子子孫孫裡有一個還活著──當然就礙著我的道兒了,且不說別人。可是咱們現在只要有他們中間的一個人去抵抗土耳其人,哼!土耳其人只怕就完蛋了。不過上帝自會照顧信奉他的人,給他們派救星來,即使不能像過去的游俠騎士那麼凶狠,至少也一樣的勇敢。上帝知道我的意思,我不多說了。」
外甥女兒插嘴道:「啊呀!我舅舅準是又要去當游俠騎士了!不信,我死給你們看!」
堂吉訶德答道:
「我到死也是游俠騎士。不管土耳其人從南來、從北來,不管他們的兵力多麼強大,隨他們來吧!我再說一遍,上帝明白我的意思。」
理髮師插嘴道:
「各位請聽我說個塞維利亞的小故事;因為正合適,我忍不住要講講。」
堂吉訶德請他講,神父等人都靜聽。理髮師講了以下的故事:
「賽維利亞有個人精神失常,他親屬就把他送進當地瘋人院。這人是與蘇那大學畢業的,專攻寺院法。不過許多人認為他即使是薩拉曼加大學畢業的,也一樣會發瘋。這位碩士在瘋人院裡關了幾年,自以為頭腦清醒,神識完全正常了。他寫信求大主教解救他的苦難。他說靠上帝慈悲,他一度昏迷的神識已經完全復原,而他的親屬貪圖他的財產不放他出院,硬冤他是一輩子好不了的瘋人。他寫得情調懇切,事理清楚。大主教給他屢次來信打動了,派本府一個教士向瘋人院長探問究竟,並和那瘋子談談,他果然頭腦清醒了,就放他出院。教士領命去了。瘋人院長對教士說:那人並沒有好,他的言論往往很高明,可是到頭來總露出馬腳,說些荒乎其唐的話,抵消了那些高論;只要和他談談就摸出底來。教士願意試試,去見了那瘋子,和他談了一個多鏡頭。瘋子始終沒說一句糊塗話,談吐有條有理,使教士確信他已經復原。瘋子說,院長受了他親屬的賄,對他不懷好意,硬說他的病時好時發,沒有斷根。他說自己只為家產太多,才吃這個大虧;他冤家貪圖那份財產,竟不讓人相信他靠上帝洪恩,已經從畜類重又變成了人。反正他講得很動聽,顯然院長有嫌疑,親屬給貪心昧了良心,問他呢,頭腦完全清醒。那教士就決計帶他回去見大主教,由大主教親自判明是非真偽。那位好教士抱定這個主意,請院長下令把碩士入院穿的衣服發還他。院長重又叮囑那教士不要輕率,說碩士依然是個貨真價實的瘋子;再三勸阻,卻毫無用處。院長心想既是大主教的命令,就聽從了。他們讓碩士換上自己半新的體面衣服。碩士脫掉了瘋人服裝,打扮得像好人一樣,就要求教士行個方便,讓他向同院的病人告別。教士也願意陪著去瞧瞧院裡的瘋子,他們和院長等人一同上樓。有一個柵欄裡關著個動武的瘋子,不過他這時很安靜。碩士走到柵欄前,對這瘋子說:
「『老哥,你瞧瞧有沒有什麼事要托我,我要回家了。上帝恩德無邊,就連我這樣不值一顧的人,也蒙他照顧,頭腦重又清醒。我現在已經完全正常了;上帝真是無所不能啊!你該信賴上帝;他既會叫我復原,也會叫你復原,只要你信顧他。我一定記著給你送些好吃的東西來,你千萬得吃。你聽我說,我是過來人,我想咱們發瘋都因為肚裡空虛,腦袋裡就充滿了氣。你得鼓起勁來!倒了楣垂頭喪氣,會傷身減壽的』。
「對面另一個柵欄裡有個瘋子赤條條躺在一床舊席上。他聽了碩士這番話,起身大聲問誰病好了出院。碩士答道:
「『老哥,出院的是我,因為不用再耽在這兒了。這是上天的洪恩,我說不盡的感激。』
「那瘋子說:『碩士啊,你說話得仔細,別上了魔鬼的當。我勸你別亂跑,好好兒待在自己屋裡吧,免得再回來。』
「碩士答道:『我知道自己現在好了,不用再回來了。』
「那瘋子說:『你好了?哼!瞧著吧!但願上帝保佑你!今天把你當作沒病的人放你出院,就是賽維利亞的罪過。我代替朱比特 管轄這個世界,我憑朱比特發誓:我單為塞維利亞這點罪過,要向這個城市狠狠降罰,叫它千年萬載也忘不了,這就是我誠心所願!小矮子碩士啊,你可知道,我真有這本領!我剛說了,我是掌管雷霆的朱比特,我手裡有怒火熊熊的霹靂,經常可以嚇唬世人,摧毀世界。不過我另有辦法懲罰這個愚昧的城市。我從現在起整整三年裡,叫塞維利亞全城和四郊不下一滴雨!你可以出院了?你健康了?你病好了?我倒是瘋子、病人,不得自由的?哼!要我下雨呀,就好比要我上吊!』
「旁人都在聽這瘋子叫嚷,我們這位碩士卻轉身握住教士的雙手說:
「『我的先生,您甭著急,別理會這瘋子的話。他是朱比特不肯下雨嗎?我卻是水的父親、水的神道、耐普圖諾 呀!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我想下雨,或需要下雨,雨就下了。』
那教士答道:
「『您說得對,耐普圖諾先生,不過招朱比特先生發火究竟不妙,您還是待在這裡,等哪天方便,我們有功夫再來找您吧。』
「院長等人都大笑,弄得那位教士很不好意思。瘋人院裡給碩士脫下衣服,還把他留在院裡。這故事完了。」
堂吉訶德說:「理髮師先生,您認為這個故事正當景,忍不住要講嗎?哎,使剃刀的先生啊!『隔著篩子瞧不見東西的人,真是瞎子』 !況且把人家的才德、相貌、家世互相對照,總是討厭,您連這點都不知道嗎?理髮師先生,我不是水神耐普圖諾,我也不要求人家稱我識見高明,因為我並不高明;我不過竭盡心力,讓大家知道,不恢復崇奉騎士道的盛世,是個大錯。從前有游俠騎士負責捍衛國家,保護幼女孤兒和孩童,鋤暴安良,那時代的人多麼享福啊;咱們這個衰世可不配有那麼大的福分了。現在多半的騎士,身上只有錦鍛衣服的窸窣聲,沒有鋼盔鐵甲的鏗鏘聲了。現在沒什麼騎士冒著嚴寒酷暑或風吹雨打,渾身披掛,在野外露宿了;沒什麼騎士還像先輩那樣腳不離鐙、身靠長槍,只求打個盹兒了。以前的游俠騎士,從深林出來跑進深山,從深山到荒涼的海邊,海山總有狂風大浪。他看見海灘上一隻小船,槳呀、帆呀、桅杆呀、繩索呀,什麼裝備都沒有。可是他毫無畏懼,跳上船,隨怒濤惡浪去擺布。他跟著海波起伏,一會兒聳到天上,一會兒落到海底。他頂著不可抵擋的暴風,想不到一上船已經走了三千多哩瓦的路。他上岸在陌生的達方遭遇到許多事,都值得鐫刻在青銅上,不是寫在紙上的。像這種游俠騎士,現在都絕跡了。現在這年頭,懶惰壓倒了勤快,安逸壓倒了勤勞,罪惡壓倒了美德學傲慢壓倒了勇敢;甚至拿槍桿子的也空談而不實行了。這一行,只有黃金時代靠了游俠騎士才走得紅。不信,你們說吧,誰比鼎鼎大名的阿馬狄斯‧台‧咖烏拉更純潔勇敢呢?誰比巴爾梅林‧台‧英格拉泰拉更聰明呢?誰比,白騎士悌朗德更隨和呢?誰比李蘇阿爾泰‧台‧格瑞西亞更豪俠多情呢?誰比堂貝利阿尼斯受的傷更多、而且傷的人更多呢?誰比貝利翁‧台‧加烏拉更剛毅呢?誰比費麗克斯瑪德‧台‧伊爾加尼亞臨險更勇往直前呢?誰比艾斯普蘭狄安更誠摯呢?誰比堂西隆希琉‧台‧特拉西亞更奮不顧身呢 ?誰比羅達蒙泰更勇敢呢?誰比索布利諾王更謹慎呢?誰比瑞那爾多斯更膽大呢?誰比羅爾丹更無敵於天下呢?誰比汝黑羅更溫文爾雅呢 ?據杜爾賓的《環球志》,現在的費拉拉公爵全都是汝黑羅的後代。
神父先生,我另外還可以說出許多騎士來,都是發揚光大了騎士道的游俠英雄。我要向國王進言所說的游俠騎士就是這一類人。國主陛下羅致了他們,既有了得力的幫手,又可以省掉一大筆費用,土耳其人到頭來無法可施,只好自揪鬍子。現在大主教府的教士既然不帶我出瘋人院,我就待著好了。假如照理髮師的話,朱比特不肯下雨,那麼有我在這兒呢,我要下雨就下雨啦!我這話是要叫那位靠洗臉盆幹活兒的先生明白,我懂他言外之意。」
理髮師說:「堂吉訶德先生,我實在不是這意思。天曉得我是一番好意,您不該生氣。」
堂吉訶德答道:「該不該生氣,我自己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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