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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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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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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把手掌攤平張開,沒有抓緊什麼就不會失去什麼,不要得到什麼也就可以讓一切經過。

當代城市黑洞中的魔境夢遊
大海逐一填平,村子陸續拆除,城市失去窗子,門扉不再開啟……
誰能找回那一顆失落之心?

九則短篇,九則關於失去的故事。韓麗珠以疏冷晶透之筆,刻畫現代城市寓言,人與動物被擱在各自的軌道上,運行,以及逃離。無海國度的渡海者、瞎了一隻眼的鳥、齧咬自己手臂的女人、擁抱樹木的賣藥人、追捕殺貓疑犯的執法者、急速膨脹的貓、無窗大樓的繪窗者、每天凌晨歸來的失蹤者、宰殺兔子的家族、被大火奪去一切的工廠老闆……,他們帶著來源不明的痛楚,面對無法打開的門,在命運的殘局裡往返遊蕩,難以覺察,無可躲避,而她說:「這一切將永不過去。」

〈渡海〉:水的性質就是,永遠難以完全被淹沒,其中一處的海被填乾了,另一處就會爆發更洶湧的水。這麼多年以來,人們從沒有一刻像目前這樣,清楚地看見,那些已經逐一消失了的海。

〈失去洞穴〉:他們彷彿忽然跌進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夢裡,下意識地緊抓彼此,雖然他們並不肯定對方是否可靠的人,但受害使他們別無選擇。

〈出走〉:她離開一幢房子進入另一個地方,身子便前所未有的輕省,就像不斷丟棄變舊了的自己以及一切,在瘋狂旋轉的無重狀態裡,她找到了自己的中心點。

〈飄馬〉:在深夜裡,所有生物都卸下了日間的面具,我們談論的話題太多,以致有時忘掉了彼此的界線,使我輕易地生出了幻覺,以為我們即將發展成一對親密的伴侶,而我並不懼怕,牠始終是,一頭貓。

〈假窗〉:這並不是一扇朝外的窗子,而是朝向內部的,要是你把窗子打開,很可能會走向屋子的更深處。

〈鎖匠〉:要是有人在外面叩門,你可以令他留下,或不,但無論如何,不要開門。人和人之間,只要隔著至少一扇門,便能安然無恙地相處或分離。

〈清洗〉:只要把家務完成,她便鑽進由陳舊的被褥造成的洞穴裡,只有那裡能通向她原來身處的世界。

〈毛兔〉:那個月亮渾圓得沒有一點瑕疵的晚上,祖父沉默地盯著那個光澄澄的發亮體良久,然後向我們宣布︰「由明天開始,我們要每天烹調一隻兔子,吃掉牠,最好連骨頭也不剩下來。」他說這是目前為此,唯一有可能杜絕家族裡的新生兒長出大板牙的方法。

〈回家〉:人們有秩序地把盆內的被單和衣服晾曬在樓梯的欄杆上,然後在一個陽光直射的位置抱著自己的膝蓋蹲下來,把頭埋在手臂和膝蓋之間,靜默著,很久,一動也沒有動。像一個封存了的繭。

作者簡介

韓麗珠
一九七八年生於香港。著有《離心帶》、《縫身》、《灰花》、《風箏家族》、《輸水管森林》、《寧靜的獸》以及《雙城辭典1.2》(與謝曉虹合著)、《Hard Copies》(合集)等書。曾獲二〇〇八《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中文創作類、二〇〇八及二〇〇九《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小說、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推薦獎、第二十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長篇小說《灰花》獲第十三屆紅樓夢文學獎推薦獎。

(後記)
失去是為了失去失去本身

那年,欺暪已經無補於事,誠實成了唯一退路,為了讓事情如實地呈現,我租住了一所白色的房子。
(設若,一個人從不寫作,或許就不必面對誠實與否的問題,但我已經無法在生活裡進行從不寫作的假設。)
房東夫婦在購入房子和完成裝修後不到兩個月,便因為某種原因必須遷居到另一個地方,於是我住進了一所差不多全新的房子裡,這是生命的餽贈,其實我並不想接受,因為在某個層面,我原是渴望永不改變。雖然順著生命之流是一件恰當的事,但那就像練習瑜伽時伸展僵硬的筋骨那樣會帶來巨大的痛苦。無法否認,那是一段愜意的日子,雖然在寒冷的黑夜,孤寂難以避免,但正因為有那樣難耐的孤獨,愜意才會顯得難能可貴。
城巿裡的一切都非常短暫(唯有生命顯得冗長),一年半後,房東夫婦因為某種原因,必須盡快把房子變賣,於是我必得尋找另一個寄居之處。我記得那種被房子遺棄的感覺,害怕失去在白色房子內的一切──可以看到海的陽台、潔淨的衛浴設備、白色的牆壁,以及勉強能保持(假裝)完整的自己──必須獨自坐在黑暗裡哭叫很久才能找到平衡身心的點,才能比較不難過。我焦慮地找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個租金更昂貴而可以容身的地方。我曾經以為沒有一所房子能跟白色房子比擬。可是,當我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清除了那破舊房子內的灰塵、油漆的痕跡、年月積聚的汙垢,放上暗黃色的燈、熟悉的擺設、書本、家具和衣服,在湖藍色的牆壁之間,像沉進海的底部,我竟然找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我比從前更不願意離開房子。不知在什麼時候(但必定在一段極短的時間內),完全忘掉了白色的房子以及那個可以看到海的陽台。並非想不起來,只是一點也不懷念。
(房子其實在人的內裡,而並非人的外面。)
無論在哪一所房子,我都有一個無法改變的習慣,在每夜臨睡之前,清楚地把所有的擔憂點算一遍,要是缺了一個,腦袋就會自動尋找新的憂慮補上,直至心被憂懼填滿,就可以安然入睡或失眠了。我知道,不久之後,必定會再次被房子丟棄,畢竟,這裡只有暫時的土地、暫時的海洋、暫時的國界、暫時的家屬、暫時的情人、暫時的關係、暫時的寵物和暫時的月亮⋯⋯而在那天來臨之前,要是打算在房子內安然過活,並不是,找一份穩定的工作、賺足夠的錢、購買更多食物和衣服,也不是,找一個可以互相照顧的人,甚至也不是,繼續保持作者或任何一個身分,而是,把手掌攤平張開,沒有抓緊什麼就不會失去什麼,不要得到什麼也就可以讓一切經過。
住進了新的房子裡的第四十五天,曾經失去了的F,再次致電給我。他說,由於某種命定的威脅(類近在街上被問卷調查的人選中,在不知情地交出了身分證號碼或信用卡號碼後被迫遵從的規則),必須每天早上對我說一個連續故事的一部分,那故事持續了許多個早上,仍然沒有正式完結。我和他都有一點疲累。
「X醒來後,就發現失去了身體內某個重要的東西。」X並沒有過於驚訝。F解釋,因為在X居住的城巿,活摘器官和非法販賣,已成了日常的罪惡,人們漸漸接受了那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只是那一次,倒楣的事情臨到X的頭上。「經過醫生的檢查後發現,所有器官都在,他只是失去了心。」X知道剽竊者的身分,他也是失去了重要事物的人。即使如此,X知道自己要做的並不是報案(無所事事的警察早已厭倦調查偷竊的案件),而是走進那個快要被開發的森林,很久以前,X曾經在網上的討論區讀到人們時常在森林裡尋回自己所失去的珍貴事物。剽竊者會把無法出售的贜物丟在森林裡。「不過,關鍵是迅速的行動,否則,當城巿規畫的人員走進去砍伐樹林和進行重建,人們便再也找不著什麼。」
「但進入森林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是一個即使配備了精良的指南針仍然會迷路的地方,在那裡,無論手錶或其他電子製品都會無故失靈。」F說,X並沒有考慮的餘地,因為,失去了心的人,在冬季,無論穿上多厚的衣服或把暖器調到哪一個溫度,腳掌仍然會像冰一般絕望地不斷失溫。
X帶著背包,背包內放了食物和水,便朝著森林的方向走去。在他眼前只有綠幽幽一片,他知道,自己再也不用偽裝,其實,早在失去心之前,他就感到,沒有什麼是真正重要的,包括他的工作、戀人、房子、貓和僅存的記憶,在切實地掉失了心之前,他早已是一個什麼也沒有的瓶子。想到這裡,他再也無法強撐著脆弱的神經,便在一棵很老的榕樹下昏睡了過去。
「喚醒他是一頭白色的鹿。」F說,鹿以嘴巴不斷撞擊他的帽子,直至他醒過來,呆看著眼前無盡的綠,那層次複雜的綠像一個即將把他溺斃的海,那時候,他已經一點也不想尋回自己的心,可是離開也是一件困難的事。他只能勉強撐起身子跟著一頭滿臉愁容的兔子穿越許多不知名的樹,到達了野草長得比人更高的地方,而從樹上落下的蔓藤糾纏著他的背包、頭髮和外套,那耗盡了他所剩無幾的氣力。
「一隻熊就出現在他的眼前。」F說。
「X感到害怕嗎?」我問。
「沒有什麼比充滿未知之數的森林本身更令人畏懼。」
X立即就知道,那是一隻剛剛從漫長的冬眠中醒過來的熊。他跟在牠背後,走很遠的路,腳不斷踏進又濕又軟的泥濘裡,抬頭只看見大片大片的樹,遮蔽了無光的天空。
F的故事在延綿不斷的清晨蔓生了許多枝節。終於,在下雨的早上,一個像開頭那樣的結尾出現了。
「X在無數動物的幫助下到達了森林的中央。」F說,那些動物既不凶猛,也不飢餓,只是非常愁苦,牠們近乎執著地把X領到了計畫中的目的地。
「在雜亂的野草之間,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心。」
「他有立即取回去嗎?」我問。
「那看起來根本就是一塊平平無奇的石頭。」這是F最後跟我說的話。

目次

渡海
失去洞穴
出走
飄馬
假窗
鎖匠
清洗
毛兔
回家

(後記)
失去是為了失去失去本身

 

書摘/試閱

失去洞穴

對平原來說,雨是一種徵兆,把絕無僅有的顧客帶進他的藥店。打從早上開始,他就坐在門前的一張椅子上,視察雨勢。密集的雨串組成了一道帷幕,他知道,不久後,將有一個人,會從帷幕破開的裂縫走出來,在那裡留下一個洞,很久很久。
空並沒有選擇的餘地,為了阻止傷口不斷蔓延,不得不把太薄的皮膚攤放在他面前,讓他塗上暫時遏抑發炎跡象的藥物。
那是中午時分,可是他們都清楚地知道,前來光顧的人已經愈來愈少。自從土地管理局發出了正式的沒收通知書,張貼在每一所房子的門前,居民便陸續遷出,最後只剩下了幾個人,以及一群無法驅趕的蚊子。他們便盡情地把動作放慢,慢得失去了所有時間觀念。
平原看過太多居民的身體。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賣藥人,當他們躺在藥店內的病床上,他都能從那些皮膚的顏色、帶苔的舌頭、發黑的眼袋、微絲血管的分布、空虛的眼神、浮腫的足踝或早生的白髮,解讀出身體正在呼喊的信息。有時候,他會從玻璃櫃裡掏出一些藏著藥丸的瓶子交給他們,但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對他們彈奏一段鋼
琴曲子、告訴他們一件意味深長的往事,或一個老舊的笑話、讓他們失去自控地喋喋不休好一陣子,甚至,為他們做一頓豐盛的晚餐,不久,顧客便會心滿意足地離開他的店子。對他來說,他們的身體,全都是不拘一格而艱澀難明的書,由許多曖昧的符號組成,他的工作就是理解和回應它們。自從他們一個接著一個離開,他就像一個幾乎失去了所有藏書的圖書館。
那裡只剩下寥寥可數的幾本破落的書,而空是其中他最不樂意碰觸的一本,可是當她帶著委靡的神情和凌亂的長髮進入他的店子,他還是不得不把她翻開,檢視那些來歷不明的傷口以及受感染的情況,把碘酒或消炎藥膏塗在潰爛的位置,就像在許多破綻裡,一遍又一遍地抄寫,他們都不明所以的文字。
「難受嗎?」他總是以盡忠職守的賣藥人口吻不厭其煩地問她。
「不。」那天,她說出了一個令人沮喪的答案。他們都明白,這只是眾多令人失望的現實的其中一種,要是他們還沒有學會聽天由命的技巧,難以接受的現實,還是會接踵而來。
他只能想像自己是她,以自己的感受填補她缺失了的感官,以決定她當天能承受的劑量。這樣的想像,總是令他筋疲力竭,有時候,他看著藥液注進綻開的皮肉裡,已感到難熬的灼痛,但她仍然渾然無所覺。可是,唯有在那時候,他會深刻地感到,自己是一名敬業樂業的賣藥人。
那天,她從病床上爬起來,步履蹣跚地跨過店子的門檻,那姿態就像一名老人。
在他的印象裡,她非常年輕,年輕得使他忘記了她的年齡。
黃昏,他盯著早已失去了她的背影的門口,終於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那一天,
他無法喚起她對痛楚的記憶,那是第一次,他沒有達到工作要求,因失職而生的愧疚
感便從他心裡溢出,漸漸成了一個汪洋,幾乎把他溺斃。
*
對空來說,皮膚是一張過於複雜的地圖,使她缺乏方向感的情況日益嚴重。可是每個人都對她說:「這就是你。」她只能默默地接受,在大部分的情況下,她什麼感覺也沒有。有時候,傷勢的分布會使她想到平原又長又粗的手指,那些手指將會掀動某些她從不知道自己真正擁有的神經,使她本能地生出恐懼,但同時,有著跟恐懼相
同分量的嚮往,在他的手指之間,她總是感到自己是一座輕盈的豎琴,產生前所未有的震動和聲音。
但有更多的時候,她會拖著猶豫不決的雙腿,走到窗前審視天空的顏色,雨天代表她必須外出,陰天就是無可無不可,而晴天則留在屋子裡更好。可是那個下午,她並沒有看到任何陰雨的預兆,只有濃郁的霧靄遮擋了她僅餘的視野,讓她知道,抑鬱的春天已經順利展開。
*
雨為她提供了一種掩護作用,讓她生出足夠的行動力,離開那所早已如蝸牛外殼一般悶熱的房子。步行的習慣會把她帶到每個必須停留的地方,雖然,十室九空的村子,早已如掉落過多牙齒的口腔,瀰漫著無法挽回的敗壞氣息,可是那些被砍掉了一半,屋頂暴露出石棉的房子,橫在地上的半截樹幹和被踩碎了的枝葉,總是令她生出可以任何姿態胡亂奔跑的衝動,而雨帶來的混合了牛奶和鐵鏽般的氣息,又和得到自由的錯覺非常接近,她便會不由自主地深呼吸,清理過於混濁的肺部。
朝著她房子的左方,一直走,便會到達仍然存留在她記憶裡那幢已遭荒廢的屋子,其實她早已忘記了它具體的所在,但許多年前,土地管理局架起的鐵絲網,以及在鐵絲網綑起的一團又一團「不得內進」的膠帶,為它設立了一個清晰的路標,就像一道鮮嫩的傷疤,由於沒有人能妥善地掩蔽或治癒它,空只能放任地享受它。她常常攀在那道冷冽得像刀鋒的鐵網上,凝視那幢失去了所有窗子和門,內裡黑黝黝的建築物。它曾經是村內唯一的醫務所。
她忘掉了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她坐在內裡一個充滿油漆氣味的診療室,等待醫務所內那個溫柔而略帶神經質的醫生讀出關於她的檢查報告。早在進入那醫務所以前一段很長的時間,她就隱約地自覺是個犯案纍纍的積犯,只是她對自己的罪行一無所知。母親米米坐在她的身旁,那是非常少數的時刻,她們安然共處,然而等待的時間過於短促,不一會,醫生便以近乎開朗的聲線,宣布她奮力鑽研了許多天以後得到的結果:「這是一種自律神經障礙,導致痛感的傳達在中途遭受阻滯。這可以解釋,為什麼她自出生以來,似乎從不感到痛,也無法形成因痛而生的恐懼。缺乏了恐懼作為保護,任誰都會對所有危險的處境躍躍欲試。」醫生對於自己圓滿的解釋非常滿意,眼睛亮起了自信的神采。
米米點了點頭,茫然地附和醫生的判決:「她從不害怕火,曾經把手放在燃燒中的蠟燭,直至皮膚烤成焦黑,我嗅到奇怪的氣味才制止她;而在另一次,她從二樓的陽台直跳到地面,只是為了以最快速度迎接我回家。她無法站起來,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摔斷了腿。」
「一般而言,這一類孩子受傷的情況比較頻密而且嚴重。」醫生以耐心的口吻說出。
「可是,她所缺乏的似乎不只是痛感,她也從來沒有表現出適量的歡欣、憂愁、憤怒或難過。她雖然從不哭泣,可是笑容也超乎尋常地少。」米米在腦內搜索了好一陣子,才找到一個適切的形容:「她就像一個內裡空蕩蕩的瓶子,而且布滿裂痕。」她以一種錯誤地買下了無用貨品的懊惱眼神,看了看空。
「每一種情緒和感受都密不可分,而且互為影響,就像斷了一根弦的吉他,再也無法準確無誤地發出音韻。」醫生知道,她必須給予中肯的建議,當求診者的擔憂一發不可收拾,便會吐出滔滔不絕的話。「試著從這方向思考,孩子都像白紙,等待被填滿。」
「除了疼痛以外,還有別的方法讓她生出足夠的恐懼,以達到阻嚇作用嗎?」米米說。
醫生的腦裡忽然湧出一個虐打孩子的畫面,她只能說出:「也可以試著培養她的內疚感,畢竟,適度的愧疚有助人們規管自己。」她微笑著說:「根據一位專家的研究顯示,每天至少六次,每次至少十五分鐘,專心致志地擁抱孩子,就能有效地使他們生出過度被愛的罪惡感。」醫生把話說完後,突然感到保持微笑過久的嘴角,因漸漸僵硬而疲倦不堪,她便瞄了瞄閉路電視裡,候診的人的身影。
如夢初醒的米米,便迅速回復了優雅婦人的姿態,站起來,拉著空的手,對醫生做出禮貌的感謝和道別,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醫務所。當她接觸到室外滿布塵埃的空氣,清晰地感到,無法接納任何人的建議,她只能在家裡的儲物箱找出一根最粗的麻繩,一端綑在自己的右足踝,另一端綑在空的左足踝,那麼,空便無法走出她所訂立的安全範圍。她曾經悲哀地斷定,這樣的牽繫必會持續一生,直至死亡把那根繩子分割。可是許多年過去了以後,當她決定遷出村子,便懷著輕省的心情收拾雜亂的行李,同時興致勃勃地計劃,位於巿中心的新房子,應該掛上哪一種顏色的窗簾,那時,她已完全忘掉了那根麻繩。
米米和醫生旁若無人的對話,始終沒有喚醒空沉睡的自我。對她來說,一切都在離她很遠的地方,尤其是她自己,要不,那就像海裡一尾閃躲得太快的魚,要不,那是黑夜裡的影子,隱藏在她無法辨識的地方。因此,當她抓著由無數稜形組成的鐵絲網,反覆想起的總是醫生因失控而完全崩潰的臉容,她的五官和皺紋、頭髮和四肢,全都越過了日常的邊界,像氾濫的河流,以一種驚心動魄的姿態在流動,彷彿那天,在執達吏的見證下,拿著電鋸、鐵鎚和斧頭的工人,有條不紊地強行拆毀的並不是她的醫務所,而是她守護多年的肉身。圍觀的居民垂著悲傷的雙手,沒有任何人有足夠的氣力上前制止,就像在觀看在不久的將來,即將降臨在自己頭上的命運。空站在更遠的地方,終於親眼目睹,醫生無助的狀況,就像她所診治過的每一個病人,空便感到,內心一直惴惴不安的部分,找到穩靠的所在。除了空以外,沒有人能忍受看著村子裡的屋子,一所又一所,被突如其來封鎖或清拆,有些人在失去房子後逃亡似地離開村子,有些人自願接受賠償而選擇遷出,有些人走到空的跟前,以一種欽敬的語氣讚嘆她對殘酷的忍耐力出乎意料地驚人,但他們的神情卻在指謫她的冷漠無感,那時候,她的臉上便會泛起教養良好的節制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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