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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之港:塗角窟異夢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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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之港:塗角窟異夢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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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本書榮獲國藝會創作獎、文化部藝術新秀獎
甘耀明、郝譽翔、陳雪、劉克襄、平路等名家一致推薦!
港口帆檣如林,側身一瞥是百年眨眼的光陰,一座由海市蜃樓築成之港,只要踏足上前,便會迷途於曲折巷弄……
魑魅魍魎蟄伏在晦暗的港灣,以人心慾念為食,無以名狀,爭相吞噬旅行者心中的愛恨貪癡,在迷夢中,隱藏著一則則瑰麗又幽魅的時代異譚……

塗角窟(亦名「塗葛堀」),屬於臺灣的亞特蘭提斯,曾存在史實、後又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神祕之港。五篇各自獨立的故事,圍繞在這一座迷霧籠罩的歷史舞臺。回首十八世紀末,位居臺灣中部大肚溪海口的塗角窟港灣開始發展,興盛之際,海港貨運甚至超越鹿港、安平港,但在一百年前日治大正年間,暴雨無端驟降港口,大肚山洪水爆發,塗角窟一夜之間便淹沒於海平面下,地圖上再也無港口蹤跡,百年繁華盡付海上浪花。
史實的真相掩埋在海水與時間的洪流,平行歷史的時空,在新銳小說家何敬堯的筆鋒下,譜寫著天馬行空的歷史幻夢。跳脫了傳統歷史小說的沉重窠臼,另闢蹊徑的短篇連作,以輕盈暢快的筆法編織出綺麗的時代異譚,在妖魔竄游的殘酷物語中,尋求著命運救贖的彼岸!


──彼岸蟹
歷史vs.冒險
兩百年前,偷渡船載乘客從唐山來到臺灣的危險航程,海上的妖怪傳說究竟是真是假?

──魔神仔
歷史vs.懸疑
塗角窟,古來有魔神仔傳說,竟跟糖郊商人有關,究竟真相為何?

──虎姑婆
歷史vs.奇幻
塗角窟的一名女婢竟看見了恐怖怪物,究竟怪物是不是虎姑婆?而女婢會為塗角窟帶來何種災難?

──七月七之夜
歷史vs.推理
在日本統治下的塗角窟發生連環竊案,為何犯人總是在七月七日犯下搶劫案?

──蛇郎君
歷史vs.恐怖小說
街頭賣貨雜細郎來到塗角窟,是為了拐騙富家小姐錢財,但因果報應,他會面臨什麼後果?

作者師法日本作家京極夏彥與宮部美幸,以妖怪鬼魅隱喻人性幽微,看似歷史小說的背景,卻絕非傳統的「硬歷史」,而是企圖以可親的「輕歷史」筆鋒琢磨出時代故事,甚至將魔幻、懸疑、恐怖、推理、冒險等類型文類的元素鍛接於臺灣歷史空間,創造出相貌瑰麗多變的時代風景。

★本書榮獲國家藝術基金會創作獎、文化部一○三年藝術新秀獎
★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得獎者首部小說集,跳脫傳統歷史小說的敘事窠臼,以五篇輕盈趣味的中短篇連作編織成奇幻的時代異譚
★師法日本名家京極夏彥《巷說百物語》的妖異世界,以及宮部美幸的時代怪談,譜寫出臺灣歷史新風貌

作者簡介

何敬堯
一九八五年出生,臺中人。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班肄業。曾獲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磺溪文學獎、中興湖文學獎文學獎,以及多項校園文學獎。碩士論文《論施叔青「台灣三部曲」之時空敘事與文本疑慮》亦入選二○一三年台灣文學館論文出版徵選,即將出版。

目次

序文

楔子

第一章 彼岸蟹

第二章 魔神仔

第三章 虎姑婆

第四章 七月七之夜

第五章 蛇郎君

跋 鹿鳴于夜

書摘/試閱

第二章 魔神仔

閩俗好鬼,漳、泉尤盛。小民終歲勤苦,養生送死且不足,輒耗其半以祀神。病於神求藥,葬於神求地,以至百事營為不遂者,皆於神是求。
――姚瑩《東溟外集‧卷四》

1.
遠方的天際雷鼓陣陣,海風襲來一陣颯涼,微潤的濕氣像是隱藏在空氣中的無形訊息,傾訴著雨季即將踊步前來的風信。
吳阿爐沿著大肚溪走去,溪音響亮,一抹輝白劃過眼前。
白羽黑喙的暗光鳥 振翅驚起盤旋,聒聒嘶吵,他猛一閃身,才避免被咄咄逼人的尖鳥嘴順風啄傷。
現下正是暗光鳥交配結束後育子的月份,領域性強烈的牠們,護子本能萬分強烈,敵視著任何可能威脅,澤禽類數暗光鳥叫聲最為淒厲難聽,阿爐依稀猶記,毗鄰溪口沼澤的蘆葦叢,向來是牠們巢穴的大本營。
他喳嘴嘖嘖數聲,搖了搖頭,左手便重新提好青色的竹藍筐。
牛車路旁的這片大肚溪岸位處偏僻,荒涼得彷彿毫無人煙,不過他知曉多年前,此岸也曾有人棲居,只因現今水道更改,往日風景再不復見。
從汴仔頭庄走回塗角窟港,風聲愈猛烈,他瞇著眼瞻眺著遠處,海口閃著粼粼波光,更遙遠的海平面上,西落的朱赤日輪,正將洋面上三三兩兩的大型船隻映得滿帆流金艷紅,模糊得望不清帆上船號。
只要入夜後便入港不便,所以那些帆船應是從塗角窟港啟航,朝著對岸廈門、獺窟港、或者蚶江港而行吧。
自從北邊梧棲港在道光年間逐漸淤塞之後,位處大肚溪出海口的塗角窟港場,便順理成章成為臺灣中部唯一良港,貨運吞吐量逐年攀升,貿易產值甚至足以與南方的鹿港比拚。
阿爐曾聽庄頭裡父祖輩之人說過,數十年前,在遙遠歲月的曩昔時空中,塗角窟港除了是小漁村之外,也是海賊們與偷渡船的秘密口岸,依靠走私軍火貿易而發達,但隨著人口居民逐日增添,清廷衙府也分駐此地,海賊與偷渡黑船的身影才漸漸消聲匿跡。
時至今日,塗角窟港街上百業爭榮,近來咸豐之世,商家雲集,港灣可容納兩百餘艘帆船的塗角窟港越顯興盛,甚至有時貨運量過大,連駛進港灣的船隻也會前後壅塞碰撞。
一想到港口船務貿易日漸繁盛,阿爐心頭便一陣欣慰,這幾年在港口上奮鬥不懈戮力耕耘,總算並非徒勞白費。
再加上明日妹妹的喜事,他心情更顯愉悅。
他手提著一大籃篾竹織成的青漆籐筐,筐中正盛放著鳳梨、椪柑、紅棗……等供果,顆顆水果色澤艷亮飽滿,彷彿要從筐籃上包覆的大紅綢裡爭相鑽出。他抬頭不停仰觀天際,因擔心落雨而加快的步伐,差點就晃翻了整籃筐供果,糟蹋好不容易在汴仔頭庄的水果行,買來了從西螺進貨的當季水果。
從岸港南大街一路踅去,雖是薄暮入夜時分,港口街肆上各行各業的攤販市集早打烊了,但越往前踏去,人群卻不減反增,喜氣談笑,一陣鑼鼓響聲轟然疊沓,紅燈籠沿街綻放如花,「叭哩叭啦~」的嗳仔聲 元氣十足地搖震厝間巷壁,湊鬧熱的鄰居們正熱情地招呼彼此。
――明仔日蔡家娶泉州媳婦,今夜請戲班來搬傀儡戲,咱快去看吧!
阿爐束耳一聽,鑼鼓師正依次奏著〈三仙〉、〈加點官〉等等扮仙樂,看來還來得及,宣示祝願傀儡即將開演的「鬧廳」儀式方開始,他還來得及把手上的供果呈上蔡家天公座前的奉桌。
當地鄉野傳統習俗,男方結婚前夕要備香案酬請天公、三界公與南北斗諸神明,請傀儡戲還願眾神明讓兒子順利平安長大、結婚,而「泰泉軒」傀儡戲班便是他從鹿港介紹而來,幫蔡家慶賀「完婚願」,團裡的傀儡主演師,則是他幼時認識的好友阿榮,多年後因緣際會巧逢後才又聯絡。
塗角窟庄頭,民風向來虔誠信仰神鬼,只因當地古來盛傳,棲居於庄外大肚山的山鬼會化身為魔神仔,下山擒食天真無邪的稚齡孩童。
失蹤的孩童們,都進了魔神仔的肚腹。
也有一說,魔神仔其實是人死後精魂幻化成鬼。
抑或,魔神仔是無法消滅的怨念累積而成,轉化為無形之物徘徊人世。
但,無論是何種說法,其實都無法獲得證實。
不過,塗角窟庄之所以懼怕魔神仔對孩童的威脅,是因為這並非只是傳說而已。
尤其十幾年前,塗角窟庄頻頻發生孩童失竊案件後,庄民們更對魔神仔心存畏懼,拜神愈篤。
所以當地婚姻禮俗,也流行舉辦「完婚願」,感謝神明保佑家中男子順利長大成人,不被魔神仔抓走。
這一次在塗角窟港街上舉辦「完婚願」,其實是即將與吳家女兒成親的蔡家所舉行,阿爐之所以會幫忙供桌的布置,原因是戲團方面搞了烏龍。
本來祭物供品,都該由戲團方面準備,但一刻鐘前,阿榮師在蔡家大廳前方擺好五色彩紙糊成的三層天公座 ,排妥五桌祭品,將紅龜、檳榔、紅圓、麻荖、甜粿、三牲依次擺放,阿榮師才驚訝地搔搔腦袋:「哎呦,壞了,一忙竟忘了四果!」急忙請人出外採買,阿爐眉頭一皺,雙手環抱腰前,劈頭責罵起阿榮師糊塗個性,嘆了一口氣,他還是前往水果行幫忙購買,說到底,畢竟是他轉介傀儡戲班給蔡家,他可不想婚宴前一天便打壞了親家印象。
「這不是吳先生嗎?恭喜恭喜,蔡家能娶到您小妹,真福氣啦!」
一路行經市井街廓,不少人見到阿爐便彎身行禮,作揖恭賀吳家小妹出嫁,顯見阿爐在地方上舉足輕重,而爭睹蔡家傀儡演戲的路人談笑聲,也渲染了他的心情,少笑的僵硬嘴角也不禁勾起笑紋。
搬演傀儡作為婚宴前一天的婚願禮儀,除了敬天拜神的用意之外,也希望向鄰里昭告娶媳婚事,多來些人潮為婚事添添喜氣,阿爐雖為小妹蓉芳明日的婚事歡喜,卻難免想到昨夜與她的一番對話,他眉間不免多了抹擔憂神色,不知蓉妹是不是已經和阿爹提起那件事了呢?
――原來,蓉妹看得到鬼,而她在厝內看到的那個魔神仔……
天際傳來悶響的雷聲,阿爐祈禱雨水不要太快落下,若要落雨,至少也等到三更後,完婚願結束再落雨吧。
旋步邁進巷子間,便是蔡家大院前的廣場,廣場前搭建了方方正正的傀儡戲棚。
吳阿爐遙望而去,見到竹戲棚一隅,蓉芳正與阿爹並肩佇候。
張目眺去,戲棚是由大小綵樓搭成,綵棚高一尺,用朱色布幕圍成四方,戲幕繡著八仙與「泰泉軒」的字樣,戲臺兩旁各插著白甘蔗與紅燈籠,從港灣襲入巷弄間的涼冽海風,撲吹著燈籠與布幕啪啪作響,戲棚側邊的竹架上擱放著十多尊的傀儡戲偶,也不禁在風中搖頭晃腦,小生、旦角、老生、以及黑面的田都元帥 一應俱全,竹架的最遠處,則勾懸著一尊白面束髮的花童傀儡。
它比其他傀儡還要乾瘦,小鼻子小眼睛,白臉粉衣,一襲紅圍兜穿罩著,兩手正直直垂放腰間,眉目神態與童子無不畢肖,只是分不清它究竟是男孩,抑或女童?
阿爐面有難色,望著那尊分不清男女的木頭傀儡,緊抿嘴唇,彷彿意外瞥見了讓人甚不舒服的物事,但為了將手上供果佈置供桌,又不得不繞經那尊木偶。
他嘆了嘆氣,便快步掠過棚架。
他感覺到擦身經過花童木偶時,木偶白臉上的雙眼正輕輕掃過他臂膀。
他上半身一陣發麻。
如果可以,他希望永遠都不會跟傀儡戲班有所瓜葛,這次是逼不得已,蔡親家公熱切拜託下,他才勉為其難,聯絡多年未通音訊的阿榮師,他早已打定主意,往後他倘若婚媒,他決心不請任何戲班酬神。
放好水果後,他便循繞戲棚另一邊過去。這時,一名紅頭道公正手捻束香,領著阿榮師與蔡家大小,正在棚前敬天告神,這是傀儡戲開演前的必經儀式,身披玄黑道服、頭頂雷紋繡帽的道士嘴中念念有詞。
「……謝天公謝地公庇佑蔡家後生裕文長成完婚,搬請列位眾神明來做主人,天公祖來鬧廳、祝福!列位神尊爐前,開恩赦罪!……今備香花,聞香叩果,敬答上蒼玉皇、地公祖、三官大帝、南斗星君、北斗星君,開恩赦罪喔!」
道公低首三拜,便擲杯筊請神明決定戲齣,「……願答謝您〈狀元回府〉!」道公口唸咒語,蘸點田都元帥座前牲禮盤中的酒,向四方點灑。
「一座好香焚金起,滅作王賜照烈池,金杯斟在金杯上,斟在金杯底,出獻酒。相公請酒,弟子收酒,眾弟子高陞發財,拜請田都元帥!」
請神淨臺唸詞語畢,他雙手交疊一拜一喝,便將香炷置於田都元帥面前,請神觀戲,羯鼓拍板喧囂四起,鑼鼓陡然齊奏,阿榮師便躍上戲臺,搬演狀元戲齣,阿爐看到蔡親家公正熱情邀著阿爹與蓉芳入席觀戲,即將與蓉芳成親的蔡家少爺蔡裕文也靦腆入席。
入夜天黑,儘管陰雷蓄勢,卻澆不熄港街上觀戲民眾的熱情目光。
蓉芳瞥見一旁的阿爐,便微笑招呼。
望著蓉芳淺笑面靨,他心想,昨夜她的不安與憂慮,是否都解決了呢?
他一心希冀蓉妹能早日收拾心情,邁向自己的嶄新生活。
演師在戲臺上按捺十多條的黑色絲線,白面書生的狀元正騎著一匹黑馬在臺上繞行,還同時抬手搖扇,仰首吟詩,活靈活現,神韻仿若真人,臺下觀眾又是一陣喝采。
但他心思卻不在臺上,恍恍惚惚,心緒總飄向看不見的後臺,那裏是否還懸掛著那尊奇異的童子傀儡呢?
他頸肩一陣熱汗淌下,轉頭望向蓉芳與父親,兩人正並肩而坐,入神看戲,蓉妹神情已然不像昨夜那般慌張失措。
他想,關於阿青的事,她應該與父親討論過了吧。
他閉目暗忖,希望蓉妹出嫁後,一切都好,如此一來,這些年來他作為大哥的責任總算能功遂身退。
快落雨了吧,他感受到空氣中潮濕的水氣,港口即將迎來雨的季節。
天邊即將落雨的預感,莫名牽引起他煩懣難安的心緒。
2.

昨日雲低薄暮之時,許久未下廚的蓉芳破天荒洗了手,切菜煮湯,不只是幫宅僕剝煮四季豆、熬了一鍋紫菜花蛋湯,更親手烹了盤醬滷苦瓜;她將苦瓜油煎至金黃透亮再添灑醋、糖、蒜末,炒苦瓜雖味苦,但配上紺黑色的梅乾菜適當提勾香氣,澀剌剌的苦瓜味也能回甘提味。蓉芳體貼父親最近身體欠佳,又擔心日後無法時時刻刻照顧他,才想要用這別名「半生瓜」的苦瓜料理替父親滋陰養血、消暑清熱。不得閒忙了良久,晚飯時蓉芳卻心神不寧,在餐桌上鮮少下箸吃食,父兄見狀也相視微笑,想說待嫁女兒心果真是難解。
當晚六月季夏之夜,濕熱至極的氣候,未雨的溽暑感覺,就像是被濕黏棉被裹住全身一樣不舒服。大喜之日將近,蓉芳整夜始終心頭鬱結,像是沒頂淹入了一潭深不見底的淤臭池水,鼻息如窒。已過了暮夜丑時,躺在眠床上她雙眼瞪圓,瞄著避蚊紗帳心思百轉,翻來覆去無法入眠,便起了身,趿了鏽花弓鞋,穿越萬籟俱寂的花木庭園來到側院,敲了敲帳房的木門,想必阿爐仍在熬夜撥算盤記帳。
「阿兄……」房門中,阿爐翻閱帳簿的指頭驀然停下,招了招蓉芳坐下,燈火搖曳的影子裡,她愁眉苦臉,悶懨懨地凝望著阿爐,眼神飄忽,不停朝房內張望顧盼。書帳房內空間窄小,只排放了一架陳年桃木書櫃和一對雕花桌椅,她一雙溜轉轉的眼彷彿在尋覓些什麼。
「在找什麼嗎?」
蓉芳似乎有話鯁噎在喉,阿爐有些意外,向來率直、藏不住話的小妹竟也會如此吞吞吐吐,看來婚事也讓這性子倔強的小妹煩惱不少。
「哎,婚禮我和阿爹都準備妥善了,妳免煩惱啦。」
蓉芳深吸了口氣才坐下,抿了抿薄唇才開口,「阿兄,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這麼有禮,倒是不像蓉妹了。」
「呵……」聽到素來嚴肅寡言的阿爐竟會調皮挖苦,不禁讓蓉芳淺淺一笑。。眼前阿爐溫煦的臉龐,讓她安心不少。每當看到大哥的穩重雙眸,總讓她忍不住回憶起小時候。剛到吳家那天傍晚,阿爹向她介紹阿爐之後,身長比她矮了半個頭的阿爐瞇著眼一臉老氣,直挺挺朝她翹望,抬起手便拍拍她肩膀:「以後,我就是妳阿兄!」不禁讓蓉芳噗哧笑出。
真裝模作樣,她打心底瞧不起眼前膚色黝黑的遲鈍男孩。
但男孩果真說到做到,每當街上的孩子欺負了蓉芳,他肯定第一個跳出來袒護。有次蓉芳和鄰街女孩比鬥躂毬,拿了一兩銅錢用紙包起來當毽子踢,心傲好勝的蓉芳輸了女孩,一氣之下便撕破躂毬,捏著銅錢出言譏諷:「妳贏又怎樣,妳厝內連賽毬也沒有。」鄰街女孩又羞又怒,扯著蓉芳辮子,剛從庄內學堂返家的阿爐一見,便不分青紅皂白,掄起拳頭揍打鄰街女孩,也不管她比自己還年幼瘦弱,一陣揮拳猛打毫不手軟,而對方也不甘示弱,拿起石塊往阿爐眼角砸去,蓉芳看得獃了……回家路上,蓉芳不禁對阿爐感到抱歉,但他只是用手撫著流血的臉不說話,此刻蓉芳才開始對這名「阿兄」有了不同的心情。
「我知道妳緊張,三茶六禮,婚媒就是這麼多禮數,但後日才是妳迎親,咱明仔日先參加蔡家的完婚願,免驚惶啦。」
阿爐放下了帳簿,輕輕拍著小妹肩膀,蓉芳看著哥哥微笑爽朗的臉龐,頓覺窩心不已。
「我只是在擔心……」
「蓉妹,蔡家不會虧待妳,妳別擔心,雖然裕文妳只見過他幾面,但我拍胸坎保證,他絕對會好好疼惜妳。」阿爐真誠地凝望著她,安慰她不安穩的心情。阿爐與裕文相識已久,對他人品與性格充滿信賴,也只有裕文才會讓他放心將妹妹的未來與幸福交予他。
吳家經營的郊商公號「吳勝興」是統領塗角窟港糖郊 數十家郊商的龍首,靠著出口有「白玉」美名的白糖生意起家。自從數年前,老當家吳展伯退下位子,接位的大兒子阿爐憑恃著高明的經商手段,擴展了「吳勝興」原有的糖業貿易,還拓展其他農產品出口,塗角窟港一帶的米、豆、麻、牛皮出貨都由「吳勝興」經手,人人皆尊稱阿爐為「吳先生」。
與吳家二小姐訂婚盟的蔡家少爺蔡裕文,則是港街上經營藥材生意的大商戶,雖為獨子卻年輕有為,接掌家業後便備受好評,前年「吳勝興」為了拓展貿易想出口龍眼、薑黃製成的中藥材,阿爐便和蔡家接洽業務,蔡裕文溫和儒雅的風範令阿爐印象深刻,兩人不久結為至交。吳家女兒蓉芳會與蔡家訂親,阿爐也是兩腳居間、功不可沒的介紹人,他一心相信,這是一個能讓蓉妹託付終生的好人家。
不過,雖是才子佳人、門當戶對的天作之合,但當兩家媒妁之事傳開,卻在塗角窟港街掀起了不小的議論波濤,只因吳家是居於港口東北「上塗角窟」的泉州人,而蔡家則是居於舊街區「下塗角窟」的漳州人。
自乾隆年代漢人始移,為爭奪墾地水源、港邊貿易利潤,兩族鬥狠不斷,那怕是蝸角鬥爭也足以演變成滔天械鬥;但塗角窟港這幾十年,卻意外地不再傳出爭亂,兩族相安無事。
這一切都多虧「吳勝興」老當家吳展伯,靠著郊首身分說服泉人,居間談和,共同合作貿易經濟,摩擦才趨緩和。不過,吳蔡漳泉聯姻,在塗角窟仍是破天荒頭一遭,阿爐心想,蓉妹應該是擔心兩族世仇,將為婚媒攜來不幸陰霾。
「蓉妹放心,免太操煩,裕文個性我曉得,他很實在,妳嫁過門後,一定會好好待妳,嗯……如果妳擔心,蔡家漳人身分,也不用太煩惱,這幾年,我們跟漳州人處得好,這樁姻緣,不就是我們兩族握手言和的象徵嗎?」
「阿爐,我也知道蔡家是個明事理的大戶人家,是好歸宿,如若我受委屈,你明白依我個性,我也絕不會受半點悶虧,只是……只是我猶然不安。」
「哎,若是蔡家欺負妳,對我坦白講,我捲袖子來替妳講公道。」
「不是,你誤會了,我不是在擔心蔡家的事情……」
「那是在擔心什麼呢?」
「阿爐,你還記得,我來到吳家的那一天嗎?」
「啊?」倏然談起往事,讓阿爐有些摸不著頭緒。
「你說,你從今後,就是我的阿兄了,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讓我被欺負……我一直很感動。」
「有嗎,我有說過?」他側頭回憶。
「不過,我剛認識你的時候,我真討厭你。很久之後,長大了點,我才終於知曉,原來你跟我同樣,都不是阿爹阿娘親生,是阿爹帶回來,無家可歸的孤單囝仔。」
「嗯……沒錯,在妳前一年,我才給阿爹領回家,那時候阿娘真的很疼咱兩人呀,就算非她親生……」在昏黃的燈光下,阿爐的雙眼眨了眨。「要是阿娘看到妳要嫁了,她肯定歡喜得流目淚了呢,所以,妳也別煩惱,歡歡喜喜出嫁,給天頂的阿娘好好看看妳穿紅衫的模樣吧!」
「嗯……」
「欲言又止,實在不像蓉妹。」
「其實,我騙了阿爹,騙了阿娘,也騙了你。」
「啊?」阿爐疑惑不解地瞧向蓉芳,「妳騙我們?」
「那時,我並不是孤苦伶仃,我……我有家人,一個小妹。」
「什麼?」阿爐皺著眉沉吟片刻。
阿爐聽爹娘說,當初他們多年膝下無子,事業騰達卻始終遺憾無後,吳家才有了收養流浪孩童的想法,阿爐便是吳展伯在港口邊帶回家的孤兒。至於蓉芳,則是隔年在大肚山郊區的竹蔗田被展伯發現。
阿爐聽說,義妹本名為阿足,親生爹娘都在火災中喪生,成了街上的流浪兒之後,後來被吳家收養,入了吳家的籍,才在養母的願望下改名為蓉芳,希望她能在吳家,如新生綠葉般,獲得嶄新的生活。
「你跟她,都是孤苦人,身為阿兄,要好好照料她喔!」
阿爐耳邊,彷彿又響起了當日母親的溫柔叮嚀,而小女孩早已平安長成了一名碧玉佳人,阿爐可說是不負母親所託。不過,蓉芳所謂的「家人」,又是怎麼回事?
「我稱她叫阿青,說是家人,其實……也不是血緣關係的親姊妹。自從那一年,半夜大火燒了我家厝屋,爹娘喪生火窟之後,我卻僥倖逃了生……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能怎麼辦?只能一路向人乞食,餓到不行,就跑入雞舍偷蛋吃。有一次,又餓到兩眼昏花,我在晚上偷偷爬進山腰上蔗蔀的熬糖屋,想從榨蔗場偷糖汁解飢,怎知絆了一跤,嚇死我了!才看到……原來地上倒了一個查某囝仔,不停發抖……」
女孩一身髒污,模樣五、六歲吧,面黃肌瘦,瑟縮在草屋角落,看起來似乎也是流浪孤兒,藏身在此,但營養不良的身體過於虛弱才昏倒在地。
恰逢榨蔗場休息季節,熬糖的火工與從事榨蔗的牛婆 皆不見蹤影,連平常推石磐的牛隻也被牽走,雖無糖汁可食,兩人卻得以在草屋中暫棲。在蓉芳的照料下,小女孩總算恢復了氣力,但不知是否天生使然,小女孩竟是無法言語的啞子。
蓉芳望著棚屋內用來給牛隻冷身涼快的混濁水池,蚊蟲飛舞的水面上漣漪遍生,她沉默不語。
蓉芳一個人要過活便是吃力,哪有心思身邊再帶一個不懂言語、無法溝通的小啞巴呢?她終於打定主意,某日夜裡便要悄悄離開。
但她還是心軟了。當她在寒凍夜氣裡甦醒來,正要起身偷偷離開,卻傳來咕咚一聲,原來整夜抓著蓉芳衣角入眠的小女孩,因蓉芳挪動身體的關係,女孩額心便直直撞上了牆邊推磨的石車。
蓉芳心疼,輕撫小女孩因夜氣受凍蒼白的臉蛋,沒想到碰傷了頭她還兀自沉眠夢鄉,蓉芳笑了笑,「就叫你阿青吧,妳臉面青黑,叫阿青恰恰好。」
之後,蓉芳便帶著阿青四處流浪,累了便回到山腰的蔗蔀棚屋窩著,餓了便在港口市街向人低頭討食。
生活很疲累,流浪兒更容易受路人欺笑訕罵,但蓉芳卻很高興有人作伴。
阿青雖不言不語,卻彷彿將蓉芳視為唯一能仰仗依託的大姊,不管蓉芳往哪走,她便捉緊蓉芳衣襬不肯輕放。
「但……我終究還是離開她……」說到此處,蓉芳按耐不住的心情終於潰堤,眼淚一滴一滴慢慢流下,彷彿有冷風從帳房窗櫺隙縫吹入,燭影閃閃熒晃,空氣中瀰漫著港邊特有的鹹味。
蓉芳說道,幾月後,兩人鑽進棚屋旁的蔗田,她持著從棚屋竊來的生鏽小刀,想偷剉蔗竹來啃食,怎料到田外響起悉悉簌簌的腳步聲,蓉芳害怕她們躲藏在蔗屋的事情曝光,若被趕走,天涯海角也不知哪兒能去。
為了怕被發現,蓉芳便把小刀推到阿青懷裡,示意阿青先逃,阿青不肯,一雙圓滾滾的大眼宛若將泣,張著嘴開開闔闔,瘦弱的兩手握著蓉芳手腕不願鬆開,蓉芳一急,便猛力推倒阿青,往腳步聲乍響的田徑奔去,想先引開人群。
她踩踏著蔗田潮濕的漥地,衝出田地時,卻意外撞上一位藍衣老爺。
藍衣老爺非但不厲聲責罵,反而扶好跌跤的蓉芳,詢問她從哪兒來。
「阿爹很親切……知道我是孤兒後,牽我的手,說要帶我回家,要給我熱湯喝,我嚇到了……與其說嚇到,不如說,我的心動搖了……不管眼前的大人是不是在騙我,或想對我不利,我都不管那麼多。當時我好累,好累,只想要好好休息……我回望蔗田,心思一定,便一聲不吭、頭也不回,跟著阿爹走了……」
蓉芳一臉頹喪,多年良心的苛責,讓她再也承受不住。
――我,我拋棄了她,背棄了阿青,她那時候是不是想跟我說什麼呢?一張嘴開開闔闔,彷彿有話想講……
阿爐拿著袖巾幫妹妹拭去眼角淚珠,他沒有想到,多年同在屋簷下生活的妹妹,也有他從來不認識的一面。據蓉芳說,隔天她心存懊悔,回返蔗田棚屋,卻尋不著阿青蹤跡了。
這幾年下來,蓉芳私下託糖行僕役打探阿青消息,卻音訊皆無。
「阿青死了,一定死了。」
「妳怎麼知道?」
「因為,我在厝內看到了阿青的鬼魂。」
「鬼魂?妳見到了?」阿爐瞪睜著眼,端詳著蓉芳微微扭曲的臉龐。
「跟著阿爹住進這間大厝之後,只要到深夜,在我房裡,在灶腳,甚至……在阿爹阿娘的臥房,我都會看到一抹青白色的影子,像是……像是鬼,就像是廟口秀才先生說的那般,飄來飄去沒有腳,魔神仔,大家都看不到,只有我才能見到,那不就是魔神仔?小小的身子,像孩童一樣,是囝仔鬼,我想,那是阿青啊!阿青化成了鬼,灰白白的青臉,浮貼在紅磚牆邊,咧嘴對我笑,一眨眼又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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