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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半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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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我深信前十九年的重量無法衡量,即使把第三個第四個十九年加起來,天秤仍然會斜斜傾向那前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段」──鍾怡雯

北緯五度,只有夏天的國度,黃泥、蕉香、野味、雨林、多元民族雜居,充滿熱帶騷動的野氣,這是鍾怡雯的成長故鄉馬來西亞。受不了管束,不想被囚禁在無邊無際的綠海油棕園,嚮往外面的世界,她遂成為逃家的人。唯有離開才能真正看清楚,關於自身、家人在生命中的位置。

鍾怡雯以活跳鮮猛的筆觸,帶點決絕的傲氣,直面曾令她想逃避的家族史,隨著父親工作轉移的遷居路線回顧怡保、萬嶺新村、小島、油棕園的生活點滴。祖父與父親的古怪個性,發瘋的表叔、三姑、表弟,曾令她焦躁恐懼的遺傳宿命,透過書寫封印收藏這些記憶的碎片。

過去的反叛,如今憶苦思甜,半島生活裡的潑辣野氣,將親人的愁碌陰森抹淡,歲月的流逝使生命裡曾發出嘩嘩巨響的事件,轉化為家鄉的油棕氣味,凝視遠方半島,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氣味,又遠又近。

作者簡介

鍾怡雯

現任台灣元智大學中語系教授。著有:散文集《河宴》、《垂釣睡眠》、《聽說》、《我和我豢養的宇宙》、《飄浮書房》、《野半島》、《陽光如此明媚》、《麻雀樹》,散文精選集《驚情》、《島嶼紀事》、《鍾怡雯精選集》;人物傳記《靈鷲山外山:心道法師傳》;論文集《莫言小說:「歷史」的重構》、《亞洲華文散文的中國圖象》、《無盡的追尋:當代散文的詮釋與批評》、《靈魂的經緯度:馬華散文的雨林和心靈圖景》、《內斂的抒情:華文文學論評》、《馬華文學史與浪漫傳統》、《經典的誤讀與定位:華文文學專題研究》;翻譯《我相信我能飛》;散文繪本《枕在你肚腹的時光》、《路燈老了》;並主編多種選集。

曾獲中國時報文學獎首獎、聯合報文學獎首獎、星洲日報文學獎首獎及推薦獎、新加坡金獅獎首獎、海外華文文學獎首獎、華航旅行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及梁實秋文學獎等。

北緯五度(代序) 鍾怡雯

1
我從沒算過命。從前系裡一位同事擅長紫微斗數,家傳三代的算命之術具有精準的爆破力道,那神準和幽微,給算過命的人巨大的衝擊。命運被破解,個性被摸透當然令人震撼,那是老天掐在手心的祕密。人,而且是關係那麼遙遠的人,怎麼憑一張圖就能探得自己的天命?我的同事是好好先生,只要有空,來者不拒。他算過許多學生和同事,獨獨拒絕我。妳不用。我不死心,為什麼為什麼的老是逼問。直到這位聰明的好好先生離職,我始終沒得到正式答案。他總是用各種理由推搪。他不算我的命,而且不肯給理由。我對算命其實沒那麼強烈的好奇,倒是對不算我的命這事很感興趣。為什麼?

那是八年前,他還沒離職。現在即使他主動開口,我也不想。這幾年來,我看到命運一點一點現形,失眠的時候,跟家人講電話的時候,處理事情的方式和情緒反應,諸如此類,點點滴滴。現形的命運跟自由有莫大關係。是的,是自由決定了我的命運。決定了,現在的我。我不需要算命,我的命運不要在他人之口說出,我要它在我的眼底現形。

高中時離家半年,因為受不了家的管束,受不了油棕園把我當犯人一樣囚禁在無邊無際的綠海,受不了溺斃和窒息之感,遂成為逃家的人。父親在家族裡找不到前例,找不到應對的方式,他最恐懼的,大概是不知道如何給他父親,我的祖父一個合理的交待。說到底,傳統華人家庭長大的男人對叛逆女兒無法可施。女兒竟然這麼難搞,尤其是大姊作的壞榜樣,底下那五個妹妹是要怎麼教?唯一的兒子怎麼辦?

當初我的反抗其實很單純,我嚮往油棕園以外的世界。我不要被綁在家裡。
父親不理解他這輩子的痛苦來自祖父有效的教導,聽從,順服,鍾家斯巴達式的家規。祖父的痛苦來自曾祖母的遺傳,如果我當乖女兒,那麼,我的下場就跟父親一樣:他嚮往自由,卻聽從順服祖父,遺傳曾祖母的瘋狂和極端,這些條件的組合成為父親的宿命。唯一一次的叛逆,是離開錫礦湖離開老家南下自立門戶。祖父罵了幾個月,說他沒出息,比不上坐寫字樓的大姑丈,也不如當警察的二姑丈。做粗工哪裡做不都一樣?跑大老遠幹嘛?

那年父親二十九歲,祖父藉酒罵人,酒後瘋言其實是內心話,他打從心裡覺得這唯一的兒子沒讀到書沒路用。父親離家是忤逆他。母親為此很不諒解祖父,他看不起妳爸,看死他一輩子不會賺錢,妳大姑丈坐office毋使曬太陽,二姑丈做馬打(警察)威水,轉來就買洋酒給他喝,妳爸沒鐳。哪有阿爸看不起自己仔喔!祖父早就返唐山跟列祖列宗團聚去了,母親說起來還是怒氣沖沖。

父親的自由意志可以伸展的空間那麼小,因為他沒讀到書,因為祖父要一個孫子。父親也想要吧,基於養兒防老的安全感,或者無後為大的老觀念。身為獨子的他連生六個女兒還有勇氣再賭一個兒子,以他的薪水和能力,七個小孩實在超出太多太多。我的農曆生日隔天,小弟出生當晚,從醫院回來的父親開懷痛飲。他舉起啤酒杯跟來賀喜的鄰居說,等了十二年,這個兒子。到底在慶幸喜獲姍姍來遲的麟兒,還是如釋重負,冷眼旁觀的我很想知道。

反正,應該,不會再有小孩在我們家出生了吧?其實我有點不確定,很怕有賭博記錄的父親把賭性用在生兒子上,再兩年又妄想多賭出個兒子。那時候我十四歲讀初二了,還有小嬰兒出生可真的冇眼睇。那些八卦鄰居的嘲笑和嘴臉我真是受夠了。還好沒有。母親生小孩生怕了,何況她的身體狀況不允許。整個華人社會都要男生,難道沒女人男人們自個兒能繁殖嗎?堂嬸連生七個女兒,生到後來簡直把產房哭翻。馬來助產婆很疑惑,我們馬來人很喜歡女兒的,多生幾個可以陪父母,兒子整天往外跑,有什麼好?
就是不好。從母親和堂嬸的激烈反應就知道。當年生在鍾家的女兒,尤其不好。

2
從小我就喜歡往外跑,從新村、小島到油棕園,外面的世界永遠比較美。母親說我是野鬼。豈止,我還是孤魂哩,非常喜歡獨處。馬來助產婆說的話不準,女兒也有像我這種愛冶遊的。我筷子握得高,快握到尾端去了,預言日後的遠走高飛。母親說女兒早晚要嫁,反正不住家裡,嫁遠嫁近沒差。筷子握快握低她不在意。高中沒唸完我就想離家,跟父親激烈爭吵後把話說絕了,雙方都沒留餘地和退路,不得不走。
還好有那次的重要經驗作指標。離家的好處是,距離產生美感,跟父親沒有短刀相接,再見面時雙方都收斂客氣許多。短暫的離家經驗讓我打定主意,高中畢業之後,無論如何,不管三七二十一,我要走遠。最先想去倫敦。家裡沒人贊成,祖父知道我要喝洋水很光火,罵得昏天暗地。妹仔早晚要嫁人,讀那麼多書做什麼。沒頭腦呀妳,去做工搵點錢,幫吓妳爸養幾個弟妹。罵完我訓父親,祖母沒有例外也被颱風尾掃到。祖父才是一家之主,他是太上皇。

只好作罷。當時連我都不相信倫敦去得成,那麼貴那麼遠,比夢還飄渺。那麼,台灣總可以吧!機票錢不多我自己打工就有了。只買單程,我硬下心腸,打定主意沒錢回家就飄泊異鄉,沒什麼大不了的。父親希望每一個女兒都獨立自主,我們家姐妹從國小就會自己跑銀行,開戶存款或領錢,管理自己的獎學金或紅包。國小三年級我跟妹妹三人坐火車去新加坡找三姑,住了快一個月再安全回到油棕園。六年級再跟兩個妹妹坐八九個小時的火車北返萬嶺老家看祖母,連祖母都說,妳爸這麼放心啊?小人走按遠他都不怕?大妹國中畢業跟三個同學自助環島旅行,用少少的錢走遠遠的路,父親二話不說就放行。他對小弟比較有意見。女兒當兒子養,兒子當女兒管,不知道小弟有什麼感想?

從小出慣遠門,我不在乎走得更遠。當時對台灣一無所知,一心一意想離家,如果有人提供免費機票,非洲我也去。我的成績文商組全馬排第八,第一志願填下有公費可領的「吃飯大學」,省吃儉用應該不愁生活。很多年後妹妹才透露,當年我偷偷出國,不知情的祖父把父親罵得慘死。妳爸每天唉長唉短,妳媽也是,妳妹妹快煩死了。小妹提到這事,邊說邊嘆氣,當時她才小學三年級。阿姐妳不記得囉?那天妳要走,只有媽跟我坐bus把妳送到火車站。妳提一個很大很大的皮箱上火車,都沒有跟我們揮手,好像不想回來了。
我不記得。為何小妹記憶如此深刻?為什麼我偏偏忘記離家細節遺失關鍵時刻?我只記得在新加坡樟宜機場上機,那個大皮箱如何提上公車,再坐火車,過新柔長堤,我又是怎麼一個人把它拖到樟宜機場的,這些那些,竟然徹底在我記憶消失。看起來像刻意遺忘。我要再多一點細節。小妹很訝異反問,真的假的,妳一點都不記得?

可見我有多麼想離家。老天爺也希望我走。出國前從沒中過彩票的父親中了馬幣五千元,他給我三千,那是我高中畢業之後,唯一一次伸手要錢。為了自由。父親不知道那三千元對我的象徵意義,那是自由的本錢,日後他跟女兒得以彌補裂縫的代價。若非遠走,我們的摩擦大概會讓彼此體無完膚,老在淌血的傷口會流膿出水,新傷舊傷反反覆覆永遠好不了。最後,成為殘疾。
幸好。

父親把一疊沉沉的馬幣放到我手上的鏡頭,多麼歷史性。我凝視,我低頭,對命運合十。

3
時間和空間拉開距離。因為離開,才得以看清自身的位置,在另一個島,凝視我的半島,凝視家人在我生命的位置。疏離對創作者是好的,疏離是創作的必要條件,從前在馬來西亞視為理所當然的,那語言和人種混雜的世界,此刻都打上層疊的暗影,產生象徵的意義。那個世界自有一種未被馴服的野氣。當我在這個島凝望三千里外的半島,從此刻回首過去,那空間和地理在時間的幽黯長廊裡發生了變化。鏡頭一個接一個在我眼前跑過,我捕捉,我書寫,很怕它們跑遠消失。我終於明白,為何沈從文要離開湘西鳳凰,才能寫他的從文自傳。

有時我只看到時間的折痕,在折痕裡看見難以改變的宿命,來自遺傳和血緣。譬如頭瘋,看見了也無濟於事。我們家代代皆有gila之人,馬來文gila指瘋子。瘋狂的基因是鍾家的遺傳,從廣東南來的曾祖母吸鴉片屎,她本來就個性古怪,祖父和父親都得她幾分真傳;我的表叔從青年起便關在「紅毛丹」(瘋人院)關到現在,上回出來後把他老爸鋤死,沒人敢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再放他出來;三姑在我小學時住過精神療養院。大姑的獨生子,我那長得像混血兒的萬人迷表弟,二十歲出頭便進了精神療養院,十幾年了時好時壞,大姑心疼唯一的兒子,千里迢迢把他送到澳洲醫治。兒子的病沒好轉,反倒是她在六十二歲之齡得了憂鬱症。二姑就更別說了,一家四口簡直被下降頭一般。她三十歲左右出車禍之後精神狀況不穩定,五十歲鬱鬱而終。如今她的兒子也是,唉!

這種隱形的威脅讓人很沒安全感。生命的陰影無所不在,即使逃到天涯海角。我恐懼,可是我得克服它。野大的生命,老大的特質。以前村裡的混混每回跟人吵架吵輸拉不下臉便說,爛命一條,嚸啊?有時我也用這種語氣,你給我試試看?很賭爛。

可是面對時間,賭爛無用。前年我回油棕園和萬嶺新村去,白頭宮女的心情。所有的物都抹上時間的光暈。房子老了,椰子樹、紅毛丹、芒果、酸仔還在,連油棕樹上的蕨類都變少。樹木亦有暮年之人的形色,像祖父祖母大去前那種缺乏潤澤的枯竭之感,我因此知道生命會變輕靈魂會變薄,為了死後便於遊盪的緣故。
過往之物是時間的廢墟。

油棕園那條唯一的對外道路還是黃泥路,文明的風暴沒有掃進這裡,也沒有掃進萬嶺新村,相反的,它們跟時間背道而馳,一種被遺棄的落後和老舊。萬嶺新村甚至連火車站都拆掉了,因為錫礦開採完畢,村民失去生存的依靠,遂成為跟我一樣的離鄉之人。再沒有誰需要坐火車返家了。

過往的世界遺棄了我,我卻在文字裡重新拾起。World lost,words found,《作家身影》片頭說的。那天離開油棕園時,依然是我極為厭惡的久未下雨的場景,黃塵滾滾。父親的車快速駛離,我的腦海忽然出現一段久違的旋律,當年校車的馬來司機最愛播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歌詞裡的Virginia州在哪我不知道,最遠的外國我只到過新加坡。我用油棕園那條水牛洗澡的溪水想像歌手吐出的Shenandoah River,同時聯想起音樂課唱的印尼民謠Bengawan Solo,那梭羅河長什麼樣有沒有兩點麻雀?清晨昏暗天色裡,聽那充滿時間質感的滄桑男聲在唱:dark and dusty, painted on the sky/misty taste of moonshine, teardrop in my eye,看不見的未來哪。遂有一點欲淚的悲涼。
此刻,我的未來已經慢慢成形,我無淚,反而悠悠的想起另外一段歌詞:
I hear her voice in the morning hours she calls me
Radio reminds me of my home far away
And driving down the road I get a feeling
That I should’ve been home yesterday
彷彿,才昨天,還在北緯五度。

2007.07.06寫於中壢

目次

北緯五度(代序) 鍾怡雯

輯一:我們的問題

我們的問題
他以為他是一首詩
無所謂
什麼都不說
逃亡者
一家人的夢
聲氣
鍾氏出品
埋葬自己
前世的胃
不做生日
陽光不到的角落
腐爛的公蕉
難過的晚餐
長大的故事
親愛的
我轉來了
信耶穌得水牛
流失的詞
明日黃花

輯二:在那遙遠的地方

女生的願望
老大的質地
村兒們
早餐和馬桶
紗籠與繩子
請往生淨土
野睡的滋味
虐待舌頭
難以承受的酸
原始人的食譜
在那遙遠的地方
天這麼黑
錯過

輯三:那些曾經存在的

從夢裡爬出來
黃昏的幻影
暗影搖動
鐵打的身體
野蕨之夢
依然蕉風椰雨
絕色
親愛的阿拉
別嫁馬來人
完美的信仰
吉寧之家
我們的青春
錯過的那場舞會
拿督公之家
男人味
摸黑上巴剎
捱日子
藏的本事
那些曾經存在的

書摘/試閱

我們的問題

最近常常凌晨四點多醒來。醒了,便再也無法入睡,雖然身體靜止,睡姿持續,意識卻開始往外攀沿。父親這時候也該起床了吧!多半也是渴望入睡而不得,跟我一樣。想到父親,忍不住嘆口氣。這下完全清醒了,只好掀開被子,跟床告別。在兩個島上,我和父親各自開始一天的作息。

我得父親神經質且不易沉醒睡的遺傳,辛苦入睡了仍離不開顛倒夢想,睡著和醒著沒什麼兩樣。於是每隔一段時間總要想辦法抽離日常生活到國外去,享受身為「人」該有的基本權利。絕不能返馬。回家情況更糟,只能在全然陌生的環境中忘了我是誰,行旅中就只吃、睡和亂走三件事,如此不用大腦的把生物本能喚回,於是上車睡、走累就在路邊睡、碰到床更是不省人事。睡醒那刻,偶爾會閃過「不知道父親旅行能不能睡好」的想法,有點於心不安。

父親早已讓日常生活馴化得服服貼貼。從小到大被睡眠不足折騰,他習慣了也很認命,不像我那麼計較這應得的天賦人權,而且奢侈地專門飛到國外去睡。父親是那種凡事太過認真的人,從他對旅行的態度就知道。出國增長見聞這種小學生才相信的說法,父親可是深信不疑。前兩年他跟母親以及兩個妹妹結伴遊北京,至今仍然對這古都讚不絕口,老說有機會要重遊。北京,不得了,那些古蹟呀,看都看不完,腳下到處是歷史,走得腿都快斷啦都還沒走完,真是可惜。小妹說他明明就累得走不動,還硬撐。妳爸就是咁啦,妳不瞭解他嗎?無可奈何時小妹就會使用這種調侃語氣,她也說過「妳弟弟」、「妳媽」等與她無關的措辭,令人哭笑不得。父親去年到上海,回來後只淡淡地說,早知道,再去一次北京。

難怪父親睡不好。
母親說父親小時候書沒讀好,是因為睡不好,又貪玩。精神都玩完了,冇精神,讀什麼書?聽到先生的聲音頭就點,上課不是睡覺就是被先生打,讀到中二就不想去了。。聽起來好像父親沒讀書命。從祖母那裡,我得到另一種令人心痠的說法。

沒得睡呀,讀小學就同我去割膠,收膠後趕去上學,手還糊滿膠屎來不及拔,哪有精神讀書?睡沒幾個鐘頭就起身,妳大姑騎一輛腳(踏)車,我後面載妳爸,才三四點鐘,天還烏烏的。割沒幾個鐳(錢)苦得要死,都是妳阿公。老不死真真沒用,沒鐳拿轉來,我這一生人就是沒看對人才盲眼的。祖母一扯到祖父,我就知道該打岔了。

原來,父親打從開始握筆,就開始拿膠刀。他的膠刀拿得比筆穩,割膠的技巧比寫字的技巧高,因為他的精神和體力主要用來割膠,填飽肚子到底比讀書重要啊。父親的睡眠和學歷之間的曲折關係,我想知道的祕密。我不敢問父親,更沒膽問祖父,只好在祖母和母親之間反覆探問。我認識的父親語言能力強,中英巫讀寫都好,寫得一手工整乾淨的字,客家、廣東、福建話很溜。由此反推,他應該是個很愛讀書的小孩。他的童年和中年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彷彿有模糊的印象,父親輪夜班回來睡兩三個小時匆匆出門。有一段時間他曾開計程車賺外快,下午則紅著雙眼讀英文文法,寫英文作文,再紅著眼睛去上夜班,帶著作文在工作空檔的時候改。週日的時候給他的印度老師,也是我的印度老師過目。彷彿他曾經問過我文法,非常認真做筆記。彷彿,我曾經想問。終於沒開口。我怕問出讓我不知所措的答案。

必然有不為人知的心痠。必然跟生活,跟我們有關。若非一群像階梯的小孩,他大概不必老掛著一張欠睡的灰濛濛的臉。以前我總以為那是油棕園的灰塵太厲害,開始失眠之後,我終於了然,喔,原來如此。
父親脫離日夜顛倒的輪班日子多年,他的睡眠狀態卻始終沒好轉,而我則時好時壞。失眠時邊怪遺傳,邊覺得與父親同在;睡飽時便想,要是父親能夠放下一切,渾然忘我的飽睡一頓,該多好。
 
他以為他是一首詩

跳過父親在家的時間給母親打電話總有些心虛,於是每隔四到五次,我便得跟父親聲氣相通。跟父親說話很有壓力,他老是話中有話,不像母親直來直往。有時他的氣搭聲音的順風車過來,聲氣相通的結果是不歡而散。父親看不到我臉上滿是懊惱,當然更不知道每回收線之後,女兒陷在語言的泥沼裡,反覆尋找剛才那通電話裡的象徵和隱喻。

這樣說話實在累。父親經常話講一半,要不然就把想頭收心裡,表面上聲東擊西。譬如他問,什麼時候回來?嗯了半晌,我給個不太確定的日期。他立刻說,忙就先別回來,冇相干啦!明快,無所謂的語氣。既然他說冇相干(不要緊),理所當然的我信以為真,拖過暑假匆匆開學。這事沒在我心上留痕。
某次跟母親聊天,她忽然岔開心花怒放的正題,收起開心的聲音說,別怪妳爸,那個人的死脾氣就是這樣。她常稱父親「那個人」,聽起來像路人甲路人乙,跟她跟我都沒關係,這樣她好公正論斷對錯,給父女二人解冤解結。

母親急轉直下的語氣讓我一頭霧水,問原因,母親沒聽對,自顧自講起「古仔」。古仔在客家話裡指故事,母親的故事是「從前」發生在我們家的真人真事,絕無杜撰。只讀到國小三年級,她從沒弄清楚過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的差別,一律稱之為「公仔」(漫畫人物)。long long ago,或者「很久很久以前」這類童話開頭,從來不曾出自母親的口。

這次她講的是父親的古仔。我盯著電話液晶螢幕上的通話時數,愈聽愈迷糊。「那個人」的從前,跟母親剛才的開場白有什麼關連嘛?
所以呀!妳要抽空回來。
終於。

我努力還原那次對話的每一個小細節,情境和語氣有些模糊,只記得父親分明說「冇相干」。到底我哪裡招惹他了?父親的情緒顯然影響到母親。只好打給小妹。我準備開會,去問二姐。小妹收線收得乾脆俐落。她在銀行工作,對錢特有概念,大概體諒我還得再講一通頗長的越洋電話。這就是姐妹多的壞處。放下電話我多心的想,小妹該不會覺得這是燙手山芋,所以丟給大妹處理?揉揉耳朵,伸展一下久握電話的手。講電話之前它敲了兩個小時的鍵盤,現在我的太陽穴跟手一起隱隱作痛。

事情講明之後,我一時啞口。原來父親偶然讀到我寫的〈回家的理由〉,突然瞭解女兒並沒有他想像中的忙,不回家的理由純粹是「不想回家」。日思夜想的結果,他歸咎於自己難搞的個性讓女兒視回家為畏途,於是不快的陳年舊事重新又在他腦海浮沉。他對母親發飆,又對幾個妹妹訴苦。都是妳的筆闖禍。大妹的結論像告誡,她的臉一定很黑。

我跌坐在椅子上許久,被那種非溝通狀態弄得很疲憊。怎麼會這麼曲折,這麼意在言外?原來,父親以為自己是一首詩,一首晦澀難懂,充滿象徵和隱喻的現代詩。現在我才懂,我得拿讀詩的方法去讀他。
 
無所謂

當父母親以沉默面對生活的責難時,我隨即也摸索出應付世界的態度。聳聳肩,頭一撇,流氓似的抿嘴,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告訴自己,無,所,謂。無所謂。多說幾次,經過許多次練習和實踐,彷彿就真的把不快化成渺茫輕煙,變成樹梢微風,三兩下便消散無影,啊,果然無所謂了,陽光穿透烏雲,散下神的光束,有鳥鳴如歌。

剛開始,事情沒那麼順利,嘴上說了,心裡還是很不痛快。無所謂可真是艱難的修行啊。就這點而言,我實在是不討人愛的早熟小孩,內心像個黑色泥沼,盡是些漿糊泥巴和細菌,醱酵出來的鬼主意怪念頭說出來準叫大人嚇一跳。好在我們從來不聊內心世界,他們被生活磨得疲憊不堪,沒多餘時間管我們的內心是髒臭泥沼抑或明淨水塘。這樣也好,我討厭約束,熱愛自由。

記得有一次闔家出門,父親開車到B芭找朋友。那時我們已經到了尷尬年紀,不太樂意跟大人出門,卻又不敢忤逆。二來實在也厭倦別人總是重覆「你女兒真多」的那套老話,以及父母親很無可奈何的苦笑和笨拙應對。開始看什麼都不順眼,尤其討厭剛認識的大人談「女兒」。你女兒真多。父親笑了一下。很少人生這麼多女兒的。是嗎?父親又牽動嘴角。聽起來嘲諷做父母的,又嘲笑做女兒的。那「生」字尤其讓人不舒服。話裡帶刺欸,父母親怎麼可以不動氣不反駁?我詛咒那沒口德之人起碼一百次了。黑色泥沼。怨力。

父親是工作狂,沒上班的日子百無聊賴,他堅持出門。假日出去走走吧!順便去收錢,不要拖著。父親強調,大概是嘉應會館或客屬公會樂捐什麼的,他是總務或財政吧,不討好的苦差。我實在不瞭解父親,沉重的家計不嫌累嗎?這種義務性的差事貼錢都沒人要幹,他卻老好人一個單獨攬下。母親有時虧他,有時間不會睡覺呀,去收錢,人家有補貼你車油嗎?

總而言之,就是非出門不可。我不敢不去。折衷之法是,去,但是不下車。
父母親跟妹妹很快就回來了。很大的甩門聲,砰!車還沒發動,火山爆發,車內盡是滾燙的岩漿。妳們三個在車裡躲躲藏藏做什麼?人家說你女兒那麼怕醜看到人就埋下身。見不得人出不了世面以後別跟我出門,駝衰人。心臟噗噗噗跳得很厲害,不是害怕,是怒極攻心。黑色泥沼就快潑到父親臉上了。完全不是那樣,完全不是。我反駁了很多遍,在心裡。

多事多嘴之人,父親,這世界。唉!
然後是母親。回到家再度被訓。聲音很低,被壓抑的怒氣密度大得有點可怕,鑊鏟敲出鏗鏘的炒菜聲。火候一定很夠,這蝦醬空心菜。我盯著母親快速揮舞的手,漸漸聽不到她的話,《苦女流浪記》的文字在腦海轉換成畫面。

無父無母的苦女覓得無人之島,島上有荒廢空屋一間。白日她在工廠謀食,剩下的時間便自囚於小島,甚至把木板橋抽掉,徹底切斷跟外界的溝通,以竹竿撐著跳越小河。那與世隔絕的決心啊那自由,讓我無限嚮往。

這本書是某一年回新村老家,在舊櫃子翻到的。那時大概小三吧,三姑的書。沒有封面,內頁泛黃且紙質近於脆裂,我把許多細節記熟,以畫面儲存,時時翻閱。那島那屋,那無牽絆無約束。有了與世隔絕,再苦的生活都無所謂。我有祕密基地可以躲喔!快樂的苦女笑著說。安靜的夜晚,雨打香蕉打在椰子葉上,貓臥於腳邊。我在床上複習那畫面,在小島邊緣入夢。

現實裡沒有小島可居,只有無所謂。當我說了千百次的無所謂之後,那島的烏托邦,彷彿就存在了。至於它要不要在現實裡成形,嗯,說實話,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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