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鹿小村

本書寫作者於偶然的際遇之中，從都會來到鄉間的生活實踐，

不作目錄，讓文字自己說出自己的樣貌，沒有框架，象徵無規劃人生，與隨緣而走的生命歷程，

擬以三首詩，「沒有目錄」、「過‧境」與「彼岸‧此案‧在他方」導引篇章，

引領故事持續發生。

楊麗玲

曾任電影公司及廣告公司企劃、報社記者、副刊編輯、雜誌總編輯，現專事寫作、遊藝現代水墨、油畫。

得獎記錄：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央日報文學獎、臺灣文學獎、觀光文學
獎、文建會小說獎、國軍文藝金像獎、文建會小說散文獎、公視百萬劇本推薦獎、國家文藝基金會小說創作補助、長篇小說專案補助等

出版記錄：《失血玫瑰》、《玫瑰之肋》、《愛情的寬度》、《分手的第一千零一個理由》、《傾城之愛》、《愛染》、《戲金戲土》、《愛情無需偉大》、《風起雲湧》、《活出生命之光》、《二千元打天下》、《變色龍》、《發現一個迷人的世界》、《食在有道理》、《愛，在這一站》、《臺北生
活，好樣的》、《翻滾吧阿信》《艋舺戀花恰恰恰》、《灶夢者》、《愛讓生命茁壯》、《甘蔗田裡升起的奇蹟》、《十年苦鬥：亞洲大學‧安藤忠雄的美術館》等作品。

沒‧有‧目錄

一切的發生
始於偶然
有太多可說
還有很多
不可說
那被遮掩起來的
隱入黑洞
日子跳躍　斷裂　行進
那屬於歲月的紋理
朝向光的流動
緣緣相因
幻起幻滅
那看見或看不見的
原就存在著
無法以編碼
無法以結構

虛設目錄形同謊言
在這裡
生命翻轉的前夕
一切只是發生、發現………

※珍惜緣份。在這塊土地上發生的一切，歡笑也好、悲傷也好、哀愁也好、喜樂也好、流淚也好，想將生活的起伏跌宕寫下來歲月流逝，所有的緣起緣滅，終將還諸天地，但我們老了，還有這些筆記，摘錄著曾經一起走過的點點滴滴………
是的，我想為自己、為朋友做這些。


山居筆記１
日出東方，金氣晃耀。
我和老公放下簡單行李，放眼望去，林木蓊鬱，陽光中的綠，層次變幻豐富，飽含芬多精的空氣清新爽神，我張開雙臂，深呼吸。
行前，家人和朋友殷殷交待：「要記得拜地基主。」
對於民間禮俗，我向來視為一種生活之美，只要不太麻煩，倒也樂於奉行。嗯,且行禮如儀，敬告天地……之外……還有，還有！

那瞬間，我玩心忽起，跑到大樹下噓噓。
　「妳是小狗啊？」老公愣了一下。
「對呀！宣示地界！」我得意地嚷嚷。
傻老公爆笑，竟也學樣，還發揮雄性動物的獨特天賦，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且行且灑，讓群樹雨露均霑……
能有那麼一個人在身邊，不在乎彼此醜態，敢於完全暴露自我，指著對方大笑，這就是夫妻吧？
道在便溺。話可是莊子說的，有遠古智者的背書，這樣不入眼的行為約莫也不算太荒唐才是。
我們來了。山居地廣，近旁別無其他人家，四週都是大樹、竹林，境域隱祕，就算光著身子晃悠，也不怕遭人偷窺，所以膽敢放肆。
這般福份，是山居給我們的第一份禮。
且敞開心胸，享受天然的自由。
這當下，老公自封「山大王」，那麼，我便是「押寨夫人」，沒有篳路襤褸的艱辛，而以滑稽突梯開啟山林之居……

　
　
山居筆記１２
窗外，各色花蝴蝶來去悠忽，飛得好不熱鬧。
我想起前幾日清晨，靜佇在肖楠樹上的那隻墨綠色蝶。
那蝶，約碗口般大，通體墨綠，蝶翅上僅有葉脈般的紋路，此外，沒有任何多餘的圖案或花樣、也沒有鮮俏的色澤，我喜歡那沉沉的墨綠色，用美麗來形容，還嫌輕佻。
那日，因為身邊沒帶相機，沒能拍下來，倒也不覺得可惜。
我向來不強求，對我而言，人生少有非如此不可的事，總是順流到哪兒、就是那兒了，這些年來，交朋友、寫作、畫畫、習字、生活……莫不如此，順受來者來、去者去，唯隱隱約約有著明白的方向，事事發展也不致偏離太遠。
聽說許多人寫作、畫畫，常自幼就是文藝少男、少女，但我不是，從小，我就愛看閒書，百科全書和漫畫常在床頭，卻不曾想過要寫作、畫畫。
猶記得國中時，一位同學說長大後要當記者，那時，愚騃的我，尚且不知道記者是幹啥的？常識封閉得很，沒想到日後自己卻進了報社工作。
年歲漸長，一些好友年少時的追尋都丟了，反倒是我替她們把夢全做了！而且細數來，竟沒有一樣是我曾經有過的夢想。很多小女孩都曾幻想要當美麗的新娘子，而印象中，我甚且不曾想過要結婚、當母親，而今，卻樣樣都經歷了！
總以為，人生大方向，應是深思熟慮後，才作出正確的生涯規畫，但回想起來，我人生的許多轉折，卻似乎大都毫無預警，沒有伏筆，就發生了！

當初，會買下這片土地、移居山林，過程也一樣突然。
我曾經以為人生充滿意義，重大事件的發生，都會有先兆，其實卻不然。
冥冥之中，所有的發生，在歲月裡流淌而過，彷彿自有其軌跡、輕重變化，並非個人意志、籌謀就能決定。
原以為蝴蝶活躍於春、夏，但聽說入冬後，很多蝴蝶會飛到深山避風的谷地過冬，那山谷的樹上就會掛滿了蝴蝶；或許山居雖非谷地，但後有屏障，前回經歷颱風，感覺風勢也不大，天雖漸漸轉寒，依舊聚集著許多蝴蝶，在庭院中熱鬧飛舞，煞是美麗。
然而，我沒有記得其中任何一隻。唯獨對那隻墨綠沈沈的蝶，才見一眼，就印象深刻，時常想起。為什麼？我不知道。
走在庭院裡，我幾番尋覓，不曾再見到相同的墨綠色蝶。
來者，為何來？去者，為何去？昨日、今日，彼一時，此一時，人的心變動不居，因緣生滅也如此吧？生命中的許多事，也常是來得突然、去得離奇，為什麼？我不清楚，望著窗前蝶影紛然，對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充滿好奇………
　

山居筆記３１
山居生活於我，是全新的開始，宛若進行一場實驗。
有些朋友覺得我很勇敢，卻離事實很遠。
出生、成長於都市的我，不曾長時間離開臺北，尤少鄉居經驗，對農事陌生。
朋友們每每最擔心的，是蛇！
但我尚顧不及牠，目前，單是昆蟲一項，就足以令我每天的生活尖叫不斷。
莫說蟑螂、壁虎、蛛蜘、鐡線蟲（據說其實是蛾的幼蟲），我連螞蟻都怕呀！（這些是目前曾在屋內見到的）
屋子不大，但一到夜裡，每回從一個空間到另一空間（例如從房間到另一房間，或走到廁所、廚房、客廳），都得一路先打開燈，看清楚、瞧仔細才敢往前一步，屋裡到處擺滿了昆蟲夾，偶爾發現昆蟲，就嚇得尖叫，喚來老公夾昆蟲，可能我驚嚇的程度與次數也太誇張了，老公無言得很，漸漸坐視不理、酣眠自若，任由妻子自生自滅，我脊背發涼，頭皮發麻，只好自己拿起夾子抓蟲──呃！
我怕；蟲子更怕吧？
蟲子驚慌地逃，我驚慌地追，落敗比例居多，除了笨笨蠕動的鐡線蟲手到擒來之外，其他倒也成功了幾回，有一次，夾著約莫５０元銅板大的蛛蜘，匆匆丟出門外，不知可憐的大蛛蜘會否跌傷？次日探看，已不在原地，未見蛛屍，我鬆一口氣，慶幸應是溜跑了。
恐懼，是如此具傷害性。
夾昆蟲，放出屋外，原是避免殺生，但我因為害怕，往往就顧不及出手太重；蟲子因為恐懼，被夾住時，若愈掙扎，反而愈易傷重，有幾回，夾著了斷尾求生的壁虎，也曾挾壞了瓢蟲、飛蛾……

這隻蜥蜴躲在水桶裡，我沒發現，打開水龍頭，它差點淹死，而我驚見其掙扎，嚇得尖叫，趕緊把水倒光，牠就趴在地上，竟也不逃。


過‧境 陳暐

對著眼神清澈的水鹿們喃喃……
用現代筆觸構築傳統的華麗遐想
我寫我愛我徬惶我的詩句
我讀我惱我混亂我的夢境

有母親在的地方叫做家

曾經　風撫過青澀的頹廢我
男生宿舍乃女生宿舍之曾經
大學縮影小型社會概念上如此
意象上的村上春樹
鈔票構築的風景
燦爛一如地震中的豆腐渣建築
水鹿瞳中映照的
塵埃
蟬曰：知了
不曾言語
曾言語不
語曾言不
不語不言那遙遠的曾經
在水鹿的嚼食中喃喃喃喃喃……難唉！



山居筆記４１
村裡，鹿比人多。
我家紅色大門外，就是一座鹿寮，我總稱那位鄰居為水鹿先生。
山居與他的鹿寮共用一條山泉水源，十數年前，張爸與其父親曾為此簽約，賣地時，合同也一併轉讓予我，初來乍到山居之際，對一切陌生，水鹿先生一家人在各方面給了很多協助。
平日，水鹿先生除了照顧水鹿外，也是優秀的鐵屋師傅。
遠親不如近鄰。工作室原就希望找到在地人配合，因此請他來商量。
閒聊之餘，才知這裡原是他家的祖產，昔日為了翻修房舍需要錢，才賣給張爸，三十多年後，張爸、張媽要移民美國，又賣給我。
有趣的緣份。
或因張爸、張媽低調保守，深居簡出，向與鄰居互動不多，昔日土地賣出後，水鹿先生竟然一次也沒受邀來過，時隔三十多年，才有機會再訪舊地，農家子弟自幼就需幫忙農務，山居裡處處是他童年嬉遊、工作的成長軌跡。
物換星移，山居的林相、樹種、花草、建構，與他童年的印象大不相同了，但也有些地方還留著昔日風貌，他可以輕易地說出來這邊以前是種樹薯、那裡曾有整排柑橘樹、右邊竹林還在、左後方………，快樂的、辛苦的、甜美的、傷感的記憶如潮湧出，是山靄嗎？或是夕暉？在他臉上彷彿籠罩著夢般的霧氣，微帶金色、些微朦朧。
誰會料到，三十多年後，竟是請他來山居協助搭構我的工作室。
這樣的因緣巧合，世間或許不多吧？
依舊有著庄稼人樸實性格的水鹿先生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卻有著期許，歡喜巧合背後的故事，並珍惜這樣獨特的互動關係，平淡中，多了一份親切，親，而不膩。

山居筆記３６
陸續有幾位朋友和鄰居都問我：住在這裡不會無聊嗎？
無聊？呃，比住都市時忙多啦！
山居裡，得做、可做的事多到數不完，晨起澆水、拔拔雜草，看到花木枝椏橫陳，順手拿起長剪子修一修，再做早課、瑜珈，煮個咖啡、早餐，往往都已過十點了！偶爾還要曬曬棉被、月桂葉、或吃不完的佛手柑等蔬果，時間總是不夠用。
而且，每天都有新的驚奇！
比方說，要澆水時，赫然發現青蛙趴在水桶裡趕不走；今早，則是發現那款被我稱為迎賓花的怪花瘋了似地開，花苞還拉長一整串，風一吹，笑得花枝亂顫，讓人…不禁疑惑她怎會這般開心呀？……



彼岸‧此岸‧在他方

白色羽毛‧隨‧風‧翻‧飛
霧影幻散　鹿之島‧冉‧冉‧浮‧升
Ilha Formosa、Ilha Formosa
葡萄牙船員站在船首驚呼
臺灣水鹿高踞於山巔　冷然遙望
眼底空洞洞　宇宙深邃著
關於未知的洪荒
彼岸……遠方山林鼓聲咚咚
水鹿回眸　凝視野豬頭顱空洞的黑眼眶

蟬鳴　從史冊縫隙間飛躍而出
聲‧嘶‧力‧竭　用盡最後一口氣 降落
此岸……雨後牛眠山的UTUS前溪谷
黥面彩虹仰躺成一座橋
祖靈站在九份二山陵線上眺望
喉節滾動著狩獵歌一山傳過一山
眼神用力拉弓射向水塘邊
一對高聳晃動的鹿茸

一閃而過糢糊的‧遙‧遠‧傳說
族譜踩著嗩吶節拍‧沿廣東地圖聞香而來
紙頁浮現新竹北埔刻苦艱辛的音符
狂風忽忽彈奏　手掌上龜裂的客家民謠
子孫脈系如脫線敞開的五線譜
音符跳躍　隨其開枝散葉
飯鼓陣陣　風搖葉動急步匆匆
水鹿旋身‧止步‧昂首一聲長──啼
夕幕滄茫
音樂繼續著
在他方………

山居筆記４５
美娜（水鹿先生的弟媳）替我將山中奇人給的超大顆波蘿蜜送來。
雖然山中奇人交待，再放一週，熟透更好吃，但發現外殼已爆開，裂處還發霉、長出黑色菌絲，於是決定提前動刀侍候。
粗礫的外皮倒是不硬，但果實體積太大，刀不夠長，無法一舉穿心，只好上下左右開鍘，咬牙切齒、使盡力氣，仍搞不定。
那模樣，就別提有多狼狽了，我持著刀，汗流浹背、長髮披散，但見湯汁流淌、一地狼籍，波蘿蜜雖身中數刀，卻仍安然持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強挖開一小個洞，硬生生扒了些果絲和果肉出來，已累得我蹲在一邊喘息，而雙手和整把刀都黏糊糊的，怎麼也搓洗不掉。
這該怎麼辦？
連忙打電話求救，依朋友提供的方法試著在手上、刀上抹油，這才治服了可怕的黏性。
吃它不容易啊！波蘿蜜雖被開膛、挖洞，依舊頑強，死活扒切不開，我歎氣！心想，要不送人，要不就，回歸塵土？
好友聽說了，捨不得，次日送去，由她操刀，我轉而買菜去，一個時辰回來，喝！果真好刀手，３０臺斤大果物，變成兩大袋黃澄澄的果絲、果肉、附帶一包帶皮的果仁。
波蘿蜜香味濃烈特殊，口味太強悍，不對我的脾性，但我天生好奇，決定至少得吃它一回。

朋友來訪時，波蘿蜜派上用場。
設計出幾道菜單：
１炸果肉：口感如薯的果肉，沾薄粉炸到金黃，食時，撒些馬告粉和塩粒（取代
胡椒塩）
２涼絆沙拉：汆燙果絲，待涼，加上冰凍香蕉切片───可做甜品
或調以橄欖油、海塩，撒些芝麻、羅勒、香菜－－有海哲絲的口感

３燉排骨湯：果仁＋果絲＋排骨，清燉，只加些許塩。
４炒肉絲：蒜頭、香菇爆香，果絲＋肉絲＋猴頭菇絲＋豆干絲＋胡蘿蔔絲，清炒

５煎餅：剁碎果肉、果絲為餡，塞入薄餅皮後，煎至兩面酥黃


山居筆記４８
據說水鹿沒有膽，害羞怕生，易受驚嚇，所以養鹿場向來拒絕生人靠近，全省常見農牧場所開放參觀，許多觀光農場還以餵羊、餵馬吃草吸引小朋友、招徠客人，卻獨缺觀光鹿場。
千拜託、萬請求，水鹿先生終於答應，讓我去他的鹿舍參觀、拍照。他的鹿舍，就在我家對面，出了紅色大門，越過馬路便是。
過了柵欄，走進小路，一派原始景觀，舊居已無人住，但保持相當完整，屋前堆滿柴薪，老屋旁，就是鹿舍。
一般來說，只要發現生人，水鹿就會驚惶失措，鼻頭噴氣，腳蹄磨蹭後踢，一副備戰模樣。但我第一次去時，鐵柵門一拉開，水鹿雖也躁動不安，有些水鹿則往後退，側著身背向我，微徛著頭，似在悄悄打量，評估陌生闖入者的危險指數，但很快就安定下來，甚至當我拍照時，也只是好奇地盯著我瞧，並不躲閃。
水鹿先生很訝異，開玩笑說：「你生肖屬鹿哦？」
是否動物們的感應力特強？覺得我無害、且和牠們心靈頻率接近？
我喜歡水鹿，望著牠們水汪汪的雙眸，感覺很溫暖、很舒服，或許牠們感受到我的善意，也以善意回應？

山居筆記５０
發現紅蜻蜓停在白色棉被上，甚是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