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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負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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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負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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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這天是她幸福人生的起點,卻是另一個女孩生命的終點。
這件輕於鴻毛的意外,從此成為他們必須背負一生的重擔……

無人追訴的罪行,是否就不存在?
沒有圍牆的心牢,又要如何逃脫?
當命運加諸無法擺脫的重擔,
你會隨之沉淪,或讓自己變得勇敢堅強?

2012年美國文壇備受矚目文學傑作
紐約時報、亞馬遜網路書店年度選書
美國獨立書商協會當月頭號選書
愛瑪‧唐納修(《房間》作者)讀後忘我地強力推薦!

富邦文教基金會董事 陳藹玲
作家/環保志工 李偉文
創作歌手 白安
獨立音樂人 莊鵑瑛(小球)⋯⋯

卡門的婚宴結束後,她的弟弟尼克與妹妹艾莉絲及幾個朋友在酒後狂歡下駕車上路,在深夜的鄉間路上撞死了一個小女孩……
這個大喜之日發生的悲劇,從此像一片永不散去的陰影,籠罩著卡門與弟妹以及所有當事人。二十五年過去,他們或沉淪於藥物帶來的幻境,或努力追求社會正義,或沉浸在藝術世界中,各自以不同方式尋求解脫與救贖。這件意外將他們聯繫起來,並讓他們在人生路上迷失多年後再次重聚。

透過友誼與愛情、結婚與離婚、為人父母、假日歡聚,以及日常生活中微小的悲與喜,卡蘿‧安蕭的《背負一生》展示了各人的生活如何對彼此產生影響,以及自我成長與自我毀滅的距離,出乎意料地僅在一線之間。這部小說藉由作者美麗而精準的語言,她對筆下充滿缺陷角色的憐憫,以及對於時間與愛的轉變力量的信心,展現出故事的力量並深深吸引讀者。

作者簡介

卡蘿•安蕭(Carol Anshaw)

1946年生於美國密西根州,1992年獲佛蒙特學院藝術創作碩士學位。她是畫家,也寫作長短篇小說,她的短篇作品曾入選1994、1998及2012年的《美國最佳短篇小說選》,並曾獲卡爾•桑德堡文學獎。《背負一生》是她的第四部長篇小說,本書推出後大獲好評,並入選紐約時報年度選書。她現在於芝加哥藝術學院的藝術創作研究所教授寫作課程。

譯者簡介
許珮柔

美國西佛羅里達大學英文系交換生,英國新堡口筆譯碩士。譯作有《自由之路》、《噩夢》等書。

名人/編輯推薦

各界好評

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意外總是令人措手不及,但這不是本純粹關於意外的書,它很真實,從書中每一個角色的眼睛,都能讓我輕易看見自己那些最平凡的恐懼,而隨著情節發展,又能得到平息和安靜。
──創作歌手 白安

故事中充滿激情與沉淪、罪惡感與破滅等家庭生活中的美麗碎片。《背負一生》能使讀者忘我地令自己任憑故事的浪潮隨波逐流。
──愛瑪‧唐納修(《房間》作者)

安蕭的靈巧筆觸讓日常生活中的瑣事顯出重量與意義……風趣、感人、聰慧……一個沉靜、精緻而真實的文學成就。
──《出版家週刊》

讀這部小說時,感覺就像看著某人走在懸空繩索上卻邁著大步,如履平地……故事中信手拈來皆是安蕭不著痕跡融入其中的犀利機智、老派幽默與文化評論。幾乎不可能有人能如此舉重若輕,但能與她一同走在這道高空懸索上真是一大樂趣。
──艾利森•貝克德爾(《歡樂之家》作者)

這部令人困惑的小說既親密又神祕,既誠實又難以理解,其中充滿生活的組成要件:愛、性慾、狗、藥物、孩童、離婚、藝術、監獄與政治。在閃亮懾人的每一頁中,車禍身亡的女童幽魂皆隱身在後,提出貫穿這部小說的逼人問句:當每一天的新結不斷出現,我們如何能夠放任舊日的未解情結於不顧?
──史考特•史賓瑟(《無盡的愛》作者)

一次傑出的故事書寫成就……這是我讀過最令我震動的故事之一……這部小說是文學之珠。
──蘇珊•史崔特(《波士頓環球報》書評人)

完美的凝視……文學版的《大寒》,閱讀時就像看著時間推動一連串骨牌,改變了一家人或一群朋友之間的關係。這部小說巧妙地掌握了生命中的悲哀──內疚、悲痛與失望──卻又表現得如此詩意而幽默。
──角谷美智子(《紐約時報》書評人)

安蕭探索了男人與女人、以及手足和母女之間的複雜關係……這是個親密、甜美、誠實而又充滿希望的故事。
──RED HEADED BOOK CHILD閱讀部落格

幽默、悲哀、機智、令人同情。一個關於罪惡感、家庭、愛情、以及時間所能帶來的療癒與創傷的美麗故事。──Bookreporter.com

《背負一生》不是那種講述一場可怕的意外將如何改變生命,並從中學到深刻教訓的煽情故事。雖然故事開頭的車禍是所有情節的觸發點,但安蕭沒有利用這點來鋪陳救贖橋段,反之,安蕭讓我們看到,創傷可能改變一切,卻也可能改變不了任何事。
──《今日美國報》

安蕭的文學傑作《背負一生》敘述了一場意外的可怕,以及它如何在相關人等生命中造成的反響。她筆風犀利、揮灑自如,並不時展現出人意表的風趣。
──《密爾瓦基前哨報》

只消讀過頭一章,就會發現安蕭寫的不只是個風趣、機智且視角細膩的故事,同時也探索了樂極何以生悲,以及悲劇如何比激情更能將人們長久連繫起來……我真希望卡蘿•席兒德(Carol Shields)還能活著看到這部小說,她會很樂於見到這樣一部與她有諸多共同點的作品。
──《紐約時報》

書摘/試閱

草帽舞

所以就在剛才,卡門結婚了。在碩大的奶油色月亮下,一九八三年的無風夏季夜色中,她坐在桌邊,擺在面前的是吃剩的藍帶雞肉卷。她的視線轉向眾人隨興熱舞的一小塊空地,她那剛結連理的丈夫正在大秀墨西哥草帽舞,旁邊有幾位體型壯碩的男子跟著起舞,其中三位是他的兄弟,其他的是史隆家的人。麥特跳起草帽舞總會慢半拍,他踢出的舞步和其他人實在合不上。儘管缺乏舞蹈天賦,但他仍對她拚命招手,示意要她加入。她則輕輕揮手回應,假裝誤會麥特只是在打招呼。她暗自希望自己的婚姻初始以及這糟透的跳舞環節能在她獨坐時趕緊度過。
「別洩氣,從現在開始,一切都會好轉。」
說話的是珍‧亞畢諾,她坐在卡門旁邊,指尖彈著香菸,把菸灰抖落焗飯的盤子裏。珍和卡門的妹妹艾莉絲及其他幾位藝術家,一同接管了這塊坐落威斯康辛州中部的老農地。珍在農地邊緣的工作室彈奏並錄製傳統民謠,艾莉絲的畫室則佔據半個榖倉。

卡門說:「舞跳得爛不代表什麼,對吧?」此刻,麥特和著一個糟糕的翻唱版〈讓我們肌膚相親〉(Let’s Get Physical)跳起白人版布基舞,雙手甩著不協調的節拍。「不是有人說路邊停車技巧不好就表示床上功夫很差嗎?」卡門邊說邊把椅子往後推:「我得去尿尿。原來懷孕的大半時間都在尿尿,以前我完全不知道。」
「用戶外那個廁所比較方便。」
「我只用過一次。」
「妳是不是往洞裏看過?看過的話妳就不敢用了。」珍說。
「我還是進屋裏上廁所吧,至少不用擔心不小心往洞裏看。」

珍握起卡門的手,停了一會兒才放開。她們是老朋友了,正身處一個接一個既陌生又歡娛的慶祝活動中,這樣短暫的接觸因此帶回一絲絲熟悉的舊模樣。坐在珍另一邊的是湯姆‧弗瑞斯,一個二流芝加哥民歌手。這時他正用前額輕輕撞擊桌面,以示實在無法忍受這難聽得要命的樂團表演。雖然夜色已深,他仍戴著到哪都不離身的雷朋太陽眼鏡。今天卡門和麥特交換戒指時就是請他獻曲。他唱的是某首蘇格蘭民謠,珍用揚琴替他伴奏,歌詞說的是個海盜和美麗的新娘,以及駛在風暴中大海上的一艘船。他們倆可真是投入全副精力積極地保護與推廣傳統音樂。表面上,他們的關係僅此而已。但私底下,他們算是一對悲慘的愛侶,悲慘的原因在於湯姆已婚,而且還有年幼的孩子。卡門認為湯姆根本在浪費珍的時間,但想當然,她從來沒讓珍知道這個想法。

「不知道我那個後備新娘跑哪去了?」卡門邊說邊起身。她弟弟尼克今天穿著一身舊貨店買來的女裝晚禮服出現在婚禮現場,他的新女友奧莉薇亞穿著一套賭城風格的粉藍男式禮服。他倆可能是想諷刺兩性的刻板形象,或者這只是尼克另一個精心設計卻又讓人抓不到笑點的玩笑。卡門往人群中張望,他們兩個完全不見蹤影。
珍也隨即察覺:「這麼說來,妳的兩個伴娘也不見了。」她指的是卡門的妹妹艾莉絲和麥特的妹妹茉德。「今晚有好多兄弟姊妹失蹤。」
卡門走進農舍後門,來到廚房,目前裏面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只有屬於這塊小天地的生命還在運轉。一台舊冰箱發出一陣陣低沉穩定的嗡嗡聲、水龍頭的水一滴滴落入水槽,原本環著排水孔的一圈磁磚如今已因長年磨損而露出底下的鐵面、一隻肥蒼蠅漫無目的繞著打開的窗戶上搖搖欲墜的骯髒玻璃打轉。廚房散發著獨特氣味:燃盡的木頭味混著潮溼的黏土味,卡門還嗅到微微的糖蜜、芝麻醬、蘋果和臭襪子味。

她穿過客廳,經過一排用空心磚和木板拼起的書架,牆上掛滿畫作,全部出自艾莉絲和其他居住在此的畫家之手。客廳角落,燒木柴的巨大鐵火爐赫然映入眼簾 (這棟房子沒有暖氣設備)。唯一未經改造的家具是張從三○年代傳下的紅寶石色絨沙發,是很久以前的房客留下來的。其他東西都是從城裏的公寓搬來,皆是些重心不穩,鋪著一層拼布毯的便宜家具。一張咖啡桌上散亂灑著植物種子、捲菸紙和毫無動靜的水菸筒。
卡門開始爬上樓梯。

艾莉絲得振作起來,出去透透氣,靠自己再次站起,這些她都很清楚。相反的,她卻在令人詫異的狀況中打轉流連,任由自己被拉離正常生活的軌道,轉而投入另一條速度飛快,而且(當然也)充滿情慾的路線。這也是她沒有全心投入姊姊婚宴,也未盡心履行伴娘義務的最大原因。最嚴重的是,就在剛才,她沒去跳墨西哥草帽舞,現在她聽到活潑得有點過頭的旋律從舞池飄上來,穿透她的臥房紗窗,即使房間地板上有座大風扇的扇葉正在旋轉,她仍舊聽得一清二楚。她不但不去跳舞,還赤裸著身子俯臥床上,被新郎的妹妹壓在身下。
截至目前為止,這是她一生中最棒的時刻。
她身子半懸在床緣,低頭看看扔了滿地的衣服。幾週前,她和茉德因為當伴娘而認識,當時一起買的休閒褲和泛著光澤的時髦絲上衣現在正散亂地躺在木地板上。之後她們就沒再見到對方,直到這個下午一起走過灑滿花瓣的走道,肩並肩站著見證婚禮儀式。當茉德光滑的手臂第三次輕觸艾莉絲,艾莉絲便暗自認定,這一定是她的明確示意。

現在,才走了短短幾步,她們就不約而同來到這裏。今晚幾乎和白天一樣炎熱,電扇已開到最大,而且面向床鋪,但兩人的肌膚依舊滑膩膩地淌著汗,同時驚訝事情演變成現在的局面。她們都沒把這一切怪到婚禮儀式前抽的那些帶勁的大麻。事情就這麼發生了,她們只是不確定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差不多該回樓下了。」茉德毫無說服力地說,而且絲毫沒有起身之意。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耶。」艾莉絲回應。
茉德用手掌圈住艾莉絲的臀部,手指慢慢移往她雙腿中間故意挑逗。「我們可以把今晚當作婚禮一夜情。」
當茉德的手指滑進艾莉絲雙腿中又滑出,艾莉絲問:「妳今晚可以留下過夜嗎?」
「明天下午我在城裏有場拍攝工作。」茉德正在讀護校,但也在菲爾茲公司兼差當模特兒。卡門曾給艾莉絲看過一本廣告冊子,在上面,茉德的頭髮吹整得蓬鬆柔軟,再用髮膠造型成彷彿戴著硬梆梆頭盔的家庭主婦。照卡門的看法,問題就出在茉德實在太漂亮,不適合百貨公司想要的路線,所以公司必須設法隱藏她狂野的外表,壓低她的氣勢,以便刺激大眾的購買慾。接下來呢,他們就會讓她穿上印著碎花的洋裝或棉質浴袍,擺在咖啡機和衛浴設備旁打廣告。

尤其是現在這一刻,艾莉絲覺得自己永遠無法厭倦茉德。她一動也不動,耳邊響著茉德的藉口中隱含的拒絕,但她其實只聽到悄聲無息的手指在肌膚上滑動。接著茉德又說:「或許妳可以跟我一起回城裏?在我家過夜?」艾莉絲心中頓時湧起一陣傻呼呼的幸福感。
兩人傳著一根香菸,她們一面吞雲吐霧,一面扭動身子穿回伴娘禮服。現在的艾莉絲和一小時前可說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現在的她更充滿活力。如果現在做體檢,她很肯定可以測出飆高的脈搏及劇增的血小板濃度。
「也許我們可以搭我弟和她女友的便車。」艾莉絲提議:「我是說,開車回城裏要三小時,我不太想在妳爸媽的車子後座待這麼久,車上還有個聖母瑪利亞雕像。今天那輛車開過來時,我還以為那是某個年老的親戚哩。」
「他們不太喜歡戶外婚禮,他們比較喜歡有教會感的儀式。我能說什麼,他們倆是宗教狂啊。」

艾莉絲和茉德頭上就是這間農舍的閣樓,這裏夠深夠高,因此夜間的田野彷彿數道隔網,層層濾掉外頭的音樂和人群吵雜聲。艾莉絲和卡門的弟弟尼克伸個大大的懶腰,有那麼一會兒,絲綢的光滑觸感讓他雙腿間不禁亢奮起來。穿著這件禮服,他覺得自己十分迷人。不只迷人,還充滿力量。頭上唯一的燈泡罩著日式紙燈罩,微弱的燈光照上他的手臂,看起來顏色很深。他整個夏天都在工地工作,說到他的膚色,只有深小麥色或慘白得嚇人兩個極端。
「真高興你們能找到這裏,進入我們小小的平行宇宙,」他說:「來向影子新娘獻上敬意。」
「還有他的新郎。」奧莉薇亞邊說邊將淡紫色男用腰封往下拉。
他倆的觀眾紛紛點頭,其實也就是一群今天才認識的人,都是男方那邊的青少年表兄弟姊妹,大夥兒隨性地靠著印有毛澤東和瑪麗蓮•夢露畫像的地板軟墊。他們之前都沒嚐過迷幻蘑菇,這是尼克去年到荷蘭海牙參加天體物理學講座時帶回來的,他當時發表了一篇暗能量的研究報告。他好喜歡迷幻蘑菇。
其中一個表兄弟發現閣樓裏的絨毛地毯竟然有音調,他堅持要示範到其他人都明白他的意思為止:「聽哪,先壓壓這裏,再壓壓那裏。」

尼克微笑著對他豎起拇指。他最喜歡的事就是讓身邊的人嗨起來。他的求學過程一路跳了半數以上的年級,所以雖然才十九歲,卻已是芝加哥大學主修天文學的研究生。不用上課的夜晚,他通過迷幻劑和鴉片劑開啟的大門獨自探索內心的小宇宙。服用藥物時,他再也感受不到與人相處帶來的焦慮感,而且面對異性也充滿自信。奧莉薇亞是他的新女友,現在她正像隻小貓蜷在身旁。他在一個派對上認識她,幾週前才開始約會,她的工作是郵差,並認為只有嗑藥後的高亢情緒才能讓工作順利。尼克在認識她前從沒想過郵差會神智恍惚地在街上工作,但現在他反而會猜他們是否全都嗑了藥。他可以在腦中想像郵差們超級仔細地將信件分類,這封信擺這裏、那張帳單一定要放那裏。然後他們謹慎緩慢地走在一貫的路線上,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樹葉不動聲色地變換顏色、風吹過的沙沙聲響,一切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奧莉薇亞在威斯康辛州長大,她開車過來時告訴他:「這條路我熟得就像自己的手背。」所以她負責開車,他得以凝望路邊的寬廣田野,這些挺拔的植物中,高的是玉米,低矮的是大豆。被太陽曬得發白的天空晴朗無雲,車裏的卡帶哼哼唧唧地傳出威利‧尼爾森的歌聲,他們傳抽著一根大麻菸,天使貼地飛翔。人生還有比這一瞬間更美好的時刻嗎?
尼克低下頭,看到她的絲襯衫像一團擠出的鮮奶油從禮服前面露出來,他用手指摸摸襯衫縐摺,試試那到底是衣服還是鮮奶油。他猜想,奧莉薇亞帶來的新鮮感大概還能再維持一會兒,然後就會消失。其實他也不太在乎。他本來就不打算尋求穩定關係,他喜歡穿梭在不同的體驗間,或是沒有目的地的旅行。他人與他們的生活,於他來說就像拜訪不同的國家。目前為止,奧莉薇亞最吸引人的景點、屬於她的本地特色,就是她永遠輕柔隱約的撫觸。她的另一個優點,當然了,就是總有辦法弄到藥。

樓上簡直是狹廊組成的迷宮,唯一的聲響就是某間臥房裏沉重風扇的轉動聲,以及從天花板傳下震撼力十足的貝斯聲。卡門找到浴室,用了洗手間,裏頭所漆的色彩明顯試圖融入達利風格。她在一個濺了油漆的水槽洗手,用了旁邊一塊顏色如膠水的畸形透明肥皂。她在鏡中審視自己的妝容,決定不用窗台上那筐時髦過頭的梳子,直接用手指沾水扒梳頭髮。她合上馬桶蓋,靠著側邊坐下,才能把前額貼上水槽邊冰涼的磁磚。身在所有胡亂拼湊(有些她甚至不太贊同)的傳統中,她突然覺得有點暈眩。她的腦中浮現印度的娃娃新娘、部落搶婚習俗、以及為拓荒農民提供的郵購新娘。總之,所有關於新娘的脆弱本質讓她渾身顫抖。不過,現在做什麼都為時已晚,唯一的選擇就是向前邁進。

「我們用刀背切開,然後餵彼此各吃一塊。」麥特教導卡門的姿態,彷彿她是剛下飛機的外國交換生。他母親雖給他這樣的訊息,但她才是這場婚禮的老大,是發號施令的長官。卡門想要的所有婚禮細節,到頭來只有場地符合她的心意:婚宴辦在農莊後面一座夢幻花園中,這是之前改造農地留下的遺跡。木頭和鐵網被整片花海淹沒,有爬藤玫瑰、爬山虎和鐵線蓮。礫石小徑長滿青苔,後頭小池塘長滿睡蓮,水面因水藻而呈現閃閃發亮的紅褐色。婚禮在接近黃昏時開始,整個儀式中,花香有如一席攤開的床單散落在現場每個角落,簡直讓空氣都泛起波浪。而當天可能下雨的危險,也只變成遠方地平線上一抹烏黑的雲影。就這麼一次,卡門感受到完美無缺。但現在,情況好像開始從高峰走下坡了。
「也許我們就省略餵蛋糕那段吧?」她向麥特提議,一面試圖判斷他酒醉的程度。嗯,也許有點醉了。
「喔,但我那些姨媽都很想看,我總不能拒絕她們。」他答道。卡門能在腦中刻畫這些女人聚在一起的樣子,手中緊緊抓著傻瓜相機,淚水湧上眼角,完全就像參加感性狩獵之旅的遊客,迫不及待要將一隻新娘獵捕回家。

她突然覺得麥特是個陌生人,這可不是神經緊張或偏執狂而產生的過激反應。事實上,她認識麥特才幾個月,對他只有粗略的瞭解。當時她在生命線工作,而他是志工,她訓練他的方式就是喝上整晚的焦苦咖啡,一面爭論、提出並探討某個案例,例如吸毒成癮的孩子、把家產賭光的男人、受虐婚姻中無處可逃的婦女、因選擇出櫃而遭受許多不公平待遇的男女同志等等。這些人打電話來時可能都正坐在旅館房間,期望手中的一把安眠藥能幫他們脫離苦痛,或是凝望著即將成為通往另一個世界門戶的那扇高窗。
和卡門一樣,麥特相信社會契約的重要,也願意對需要的人伸出援手。他是個好人,想對社會盡份心力。然後她懷孕了,雖然完全是意外,但他們都決定順其自然。對於和他一起建築未來的計畫,她抱著樂觀心態,但仍舊改變不了他是個自己並不熟悉的陌生人這一事實。
此時他眾位姨媽已開始喧鬧,對著慢半拍的客人揮動四肢、大聲疾呼,要求新婚夫妻和麥特的父母排好隊形供大家拍照。卡門的父母是時尚潮人兼無神論者,婚禮不是他們這麼酷的人會參加的場合。他們倆今天都沒到場。

疲憊就像突然飛來的實心球狠狠撞上她。她不只是新娘,也是個孕中期的女人,光是日常生活瑣事就能耗盡她的精力。今天大家都玩得盡興,但她現在只想送他們回家,然後運用瞬間移動的超能力,就算只把自己送到貝茲汽車旅館,躺在一翻身就嘎吱作響的床上也好。旅館是艾莉絲為他們在附近找的,這裏離公路太遠,類似的住宿選擇少得可憐。其實新房不夠浪漫也無大礙,這個新婚夜只是象徵,他們從二月就已開始同居,認識第三個星期就睡在一起。明天他們要一起去釣魚,麥特很喜歡釣魚,連釣竿和小鐵盒裝的魚餌都買齊了。卡門試圖想像自己釣魚的畫面,她真的即將走入一個嶄新的世界,重頭戲現在才要開始。她早先的恐懼即將被未來的暈眩取代。

把所有人送上回家方向,看著他們的車紛紛駛出榖倉旁的空地,趕忙將沾滿菜汁的碗盤杓具清洗乾淨,在客人離開前送回他們手中,整件事堪稱是件大工程,好比駕著西部拓荒著的篷馬車,一路從馬里蘭州朝密里蘇州顛簸前進。雖然已近凌晨三點,晴朗無雲的夏季月光仍讓大地隱約透著時暗時明的夜色。其他上了路的車都已滿載,而奧莉薇亞那輛宛如巨無霸的老道奇汽車還有許多空間容納幾個落後的客人。湯姆‧弗瑞斯把吉他放進後車廂時,卡門注意到後車廂已經塞滿,很明顯大部分是未送出的信件。湯姆隨即坐進後座,接下來是茉德,等卡門發現艾莉絲也跟進車裏時,不禁有點驚訝,這裏就是艾莉絲的家,她還要搭車去哪裏?卡門試著捕捉妹妹的目光,但艾莉絲的眼神刻意迴避。她和茉德身上透著睡意與情慾,兩個人都軟綿綿的,像兩隻熊寶寶似的接連爬進車內時還緊握著手。對於她倆的最新進展,卡門真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她上前謝謝湯姆在婚禮上獻唱,他從車窗內探出大半個身子,手指在空氣中畫個十字祝福卡門:「我只願意在天生絕配的情侶婚禮上表演。我真心祝福你們兩位。」不管說什麼,湯姆總是習慣誇大其詞。
她繞到前面查看弟弟的狀況,他還是睜大雙眼盯著某個東西。他稍微扭轉身子,頭就能倚著打開的前座窗戶。夜空中滿布的星辰帶來不可言喻的生命力,他也仍一如孩提時,看著看著就迷失其中。卡門捏捏他的耳朵,但他連眼睛都不眨。卡門還沒時間看看奧莉薇亞,她便已準備啟動引擎,試了好幾回才終於發動,而且還要加踩幾下油門,車子才不會突然熄火。
「妳還好吧?」卡門問她,視線越過仰躺著的弟弟,以便清楚看到旁邊的駕駛座。
「很好啊。」奧莉薇亞開朗地回答,也許聽起來有點太開朗了。但說到底,卡門也沒跟她熟到能知道她凌晨三點會是什麼樣子。「一切都很好。」她對卡門輕輕拋出一個自信滿滿的舉手禮,換檔開動車子。

卡門望著車搖搖晃晃沿著冗長的泥土路朝高速公路駛去,他們這群人是家裏最後一批客人。比利‧喬的歌聲正在車內放送,隨著車子逐漸遠去,〈窈窕淑女〉(Uptown Girl)聽起來也越來越小聲而模糊,尼克的半個頭還倚在前座車窗邊。卡門看見車尾的霧燈亮著朦朧黃光,她大喊:「喂!妳大燈沒開!」
車子終於駛離視線後,麥特開口了:「她最後還是會發現燈沒開吧。」接著,他轉身將卡門一瞬間抱離地面。
「進洞房啦,親愛的!」他走向自己的車,小心翼翼將她放上引擎蓋。俯身親吻卡門後又說:「別誤會,這場婚禮真的很棒。但我很高興這一切終於結束了。」
「我也這麼覺得。我現在只需要一個帥氣老公、一張床、再一口氣睡上十五小時的覺。」有時當她和麥特說話,兩人就像在演某些偷懶劇作家寫的電影劇本。在彼此的故事中,他們一直扮演一成不變的角色:女朋友和男朋友、新娘和新郎、妻子和丈夫。也許婚姻就是這麼回事,你現在有了個固定角色,不知不覺就陷入為你量身訂做的常規。就像玩大風吹,音樂停了,你也順利搶到一個座位。

等到車子接近泥土路尾端時,每個人都已安靜下來。艾莉絲轉頭看看身旁的同車友人:茉德懶洋洋靠在她的臂彎裏、尼克在前座放空,看著一隻蚊子不時輕快掠過他的手臂、湯姆‧弗瑞斯坐在茉德另一邊,正望著窗外發愣,同時反覆將車門鎖拔開又按緊。奧莉薇亞左轉駛進一條雙向道,也就是十四號公路,然後猛踩油門加速疾馳。艾莉絲將頭微探出窗外,心想,半夜在鄉村路上開車狂飆真是快活!天空如此清朗,高掛的月亮情慾滿溢。
駛過幾哩後,地勢微微向下凹陷,接著車子掃過路旁大樹,樹葉在月光照耀下反射微光,比利‧喬的卡帶正唱到:「──妳是我心中的女神」(You’re Always a Woman to Me)。艾莉絲第一次注意到那小女孩時,她不是站在馬路旁,也不是打算跑過馬路。艾莉絲看到的女孩,已砰的一聲撞上車子引擎蓋。艾莉絲看到扭曲成怪異角度的膝蓋和手肘,然後是她臉上因過於驚訝而凍結的表情,她就這麼睜著大眼趴在擋風玻璃外。

十四號公路
沒有貓頭鷹的叫聲,沒有夜行動物迅速掠過的身影,也沒有晚風顫動枝頭的沉重樹葉。彷彿有那麼一刻,所有事物都震驚得停擺了。飽滿的月亮透著微弱的銀光,慘白地高掛夜空,黯淡單薄的月光讓周邊的天空變成深藍。
他們乘坐的道奇汽車打算霸佔路旁一棵高聳橡樹原來的位置,卻因物理定律而受挫,現在車子側向翻倒,前端保險桿被樹幹整個撞凹。車輪已停止轉動,裏頭的乘客靜得毫無聲息,有如一包包麵粉袋。然這只是為了片刻後疾奔而至的未來給他們的短暫喘息機會。

艾莉絲恢復意識的同時,好像又不能確定自己剛才是否短暫昏厥。她扭動手指,雙腳彎曲一下,自己下了結論:她沒受重傷,只是受到一點猛力撞擊。她可以感覺身上的瘀血開始凝結變青,後腦杓很痛,手肘和屁股也是。她努力將脖子伸出車窗外,因為車子傾覆的緣故,如今車窗不在她旁邊,而是在頭頂上。她隨即發現後座的三個人成了人肉鬆餅,而她把其他人壓在底下。茉德在她身下,手還停在車禍前擺放的位置,也就是卡在艾莉絲的胸罩內,手掌捧著乳頭,宛如魔術把戲裏的道具硬幣。不管曾在哪個世界可能發生過懶洋洋甜蜜蜜的性愛,現在似乎都離她好遠,彷彿那是另一個時空或宇宙中的事。
她突然記起那個孩子。她應該在這片黑夜中的某個角落。
「妳還好嗎?」茉德壓在艾莉絲肩膀下面,用正忍著疼的聲音問道。
「我應該沒事。」艾莉絲努力把頭轉向左邊回應:「妳呢?」
「我的腳踝好像扭傷了,卡在前座椅子底下。那個男的,就是那個歌手,被我壓在下面,好像昏過去了。他有呼吸,可是頭上在流血。我要試試……」
湯姆突然開口:「我醒著。但我可能就快死了,真的。」
「頭受傷本來就會流比較多血。」茉德用手把湯姆頭上的血抹掉:「看來傷口不深。」她從脖子上取下銀色圍巾,緊緊繞在他頭上:「好了,你拿手壓緊傷口就沒事了。」
艾莉絲說:「有個大問題,還有個小孩,我想是女孩。我們撞到她了,她現在應該躺在外面。」她又轉向茉德:「我知道這樣很不舒服,但我得踩著妳一下下才能從窗戶出去。」
「沒關係。」雖然如此回答,艾莉絲踩到她手臂時,她還是發出一聲呻吟。
艾莉絲一將自己弄出窗外,就回頭把手伸回窗內抓住茉德的手臂,同時拉她一把,讓她可以靠自己鑽出來。在前座,尼克和奧莉薇亞身上的絲緞與人工纖維道具服安靜地擠成一團,艾莉絲往內張望,試著讓他們恢復意識。

「你們倆還好吧?你們能不能自己爬出來?外面好像有個小孩。」
「我沒看見她,她就這麼撞上車子,我還以為她是天使。」奧莉薇亞的聲音沙啞細微,聽起來就像瑪麗蓮‧夢露。在這樣的場合,這聲音實在讓人厭煩。
尼克從所在的地方轉過頭,他把奧莉薇亞擠到一邊,幾乎就卡在方向盤後。他抬頭從窗口看著艾莉絲,羞怯地露出微笑,一面朝她伸出一隻手輕輕揮了揮。她察覺到尼克打算表現友善,好像有人督促他連這種時候都要注意社交禮貌。
「他們完全派不上用場。」艾莉絲轉身告訴茉德,再檢查她的腳踝,腫得很大,但看來傷勢不嚴重。「妳這樣還能走嗎?」
茉德試著走了幾步,但每踏一步就痛得猛吸氣。即使如此她還是說:「我們走吧,我們去找她。」
找起來並不困難。車後大約三十呎處鋪滿砂礫的路肩,那女孩就躺在旁邊的水溝裏。她看起來大概九到十歲,和某些犯罪率高的地區出來的孩子一樣,有張較老成的面孔。她長得滿漂亮,蓬鬆的頭髮經過半個夏天,顏色已曬得褪淡,綠色眼睛瞪著面前的一片空無。她穿著牛仔短褲和格子襯衫,腳上踏著軟皮便鞋,上面綴著色彩鮮豔的小珠子。她跌落泥土地後又滑行了一段路,因此衣服沾上烏黑砂土。現場血跡不多,她身上只有幾處刮傷痕跡,看起來彷彿只是小睡片刻,但四肢彎曲的幅度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倒像是在練習高難度的瑜伽姿勢。而且就在她的前臂肌膚下,一根骨頭在手肘與腕關節之間穿了出來。
一看見這景象,艾莉絲迅速轉頭開始嘔吐。
茉德雙膝跪地,一隻耳朵壓上女孩的胸膛。她專心尋找女孩的心跳,還用手指測試女孩的頸部脈搏。

「我也不確定。」她對還彎著腰的艾莉絲說:「我好像有感覺到,但很微弱,像是回聲。我試試心肺復甦術,妳去找別人過來幫忙。妳知道這是哪裏嗎?」
艾莉絲直起腰桿,用手背把嘴邊殘留的嘔吐酸味抹去。她抬頭望向眼前沒有路標的道路,前方的樹林和夏夜氣息一樣沒有盡頭,淡漠靜止得像某種室內空間,又如寬敞黑暗但沒有牆壁的房間。望向東邊,大樹似乎不再生長,反之被田地取代。是誰家的田地?他們的車錯過轉入小鎮的岔路了嗎?這是這條路上的哪個彎道?是哪一帶有這麼多老橡樹,多得像玻璃瓶裏的一分錢硬幣?剛才和茉德在後座親熱,混淆了她的時間感和距離感,他們可能已經離農地有一大段距離。艾莉絲搖搖頭:「我沒注意車開到哪了,我當然不可能注意,所以現在也不知道我們在哪兒。我們應該在某地和某地之間吧!但不管怎樣,一直走下去最後總會找到人家。」茉德已經展開她的任務,一邊擠壓女孩的胸膛,一邊聆聽任何回應的呼吸聲。

湯姆‧弗瑞斯像殭屍般朝他們踉蹌走來,一手還扶著頭側,茉德綁的圍巾現在已經浸滿了血,在清亮月光的照射下好像黑色。
「湯姆。」艾莉絲的視線從女孩身上移向他:「情況很糟。」
語音甫落,他已雙膝跪倒在她身邊。他在哭,其實是啜泣,肩膀激動地起起伏伏。雖然現在的確是正常人所能想到最傷心的時刻,但湯姆的眼淚,他不費吹灰之力流出的淚水,感覺起來好虛假。艾莉絲的腦袋突然被這思緒打斷,卻沒時間細想,她起身準備找人幫忙,這時湯姆開口:「我最好也一起去。」

尼克能夠理解事情不妙了。他看見那女孩在路中間跳舞,當時他還以為她有魔力,但現在也逐漸開始明白她只是個普通女孩。他把目光轉向奧莉薇亞,也許她能提供一點線索,提示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或是現在該做什麼。然而她只是充滿好奇地凝視著他,好像他才是有答案的一方。她的前額有個烏青的腫塊,看起來很嚴重。
她費了點力氣才把繡花手提包從他倆之間拽出來,又往裏面拿出有封口的小塑膠袋,掏出幾顆藥丸後把手掌伸向他:「吃一顆吧,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們可能都需要來一顆。」

時間已近午夜,湯姆和艾莉絲總算找到一間房子,裏頭的燈光全都亮著。「壞夥伴樂團」(Bad Company)的搖滾樂聲從沒裝紗窗的窗內傾瀉而出。
「這裏住的一定是飛車黨。」艾莉絲說,因為房子前院停滿了重型機車。她還沒上前敲門,湯姆就一手搭上她的肩頭,讓她停下動作回頭。「這個嘛,我在想妳會不會介意我……有點算是先走一步?我可以自己搭便車回城裏。」
她這才第一次發現他的吉他盒已經掛在肩頭,這時他竟然還能分神想到先把吉他從車上拿下來。
「只是職業考量。妳知道,這會讓我背上負面名聲,而且說真的,從現在開始你們也不再需要我了。我一路上都在睡覺,基本上什麼都沒看見。」
「喂,你給我停下來,你現在不能離開。所有人現在都不能離開。」她沒脫口而出的是,他那微不足道的名氣根本沒必要擔心受到影響。她現在能做的,就是使出姊姊的講話語氣,卡門對於幫人脫離陰暗的另一面一向很有一套。

這群重機騎士原來是群頭戴紮染印花方巾、養蛇當寵物的龍舌蘭酒鬼。房子裏面聞起來很像髒鞋的內裏,還是隻擺了乳酪的鞋。然而,一旦到了緊要關頭,這些人全都令人驚訝地變身模範公民。其中一人用自己的印花方巾當繃帶,換掉湯姆頭上沾滿凝固血跡的圍巾,艾莉絲借用他們的電話聯絡警方。他們還提議陪兩人回到事故現場,但他們只有機車,沒辦法幫忙載那小女孩。最後大夥兒藏起水菸筒,一起陪著等待。艾莉絲和湯姆呆坐著,身體陷入橢圓形休閒軟椅中,看著寵物蛇繞著咖啡桌緩緩蠕動。終於有輛警笛聲大作的救護車快速駛過,後頭還跟著一輛公路巡邏車。另一輛警車沿著屋前的泥土路開來,把湯姆和艾莉絲接走,他們兩人沉默地坐在後座,頭轉向相反方向。

他們回到意外發生地點,周遭事物似乎全都凝結。很明顯地,茉德已經用盡所有救護技能,現在她只是坐在女孩身旁,女孩的一隻小手平攤在她雙手中間。她也已將女孩的四肢擺成較合理的姿勢,彷彿此時還得為這女孩的儀態著想。
艾莉絲瞥向尼克和奧莉薇亞,他們倆沉默地坐在公路另一邊,臉上表情嚴肅,也許有點嚴肅過頭了。他們嗑藥嗑得神智不清,現在扮起心事沉重的石頭。他們朝她點點頭,姿態如法官一般莊嚴,但她只想抓起他們的頭像椰子一樣互撞。
警察和醫護人員上前接手,開始將這齣悲劇一點點地拆解。小女孩上了救護車,這次沒開警笛。茉德站在明亮的月光和搖晃的手電筒燈光中,目送救護車遠去。她受傷的腳踝浮腫且顏色暗沉。
「嘿!」艾莉絲把手搭上她的手臂,製造接觸機會:「妳已經盡力了。」
茉德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回頭看艾莉絲一眼,好像什麼都沒聽見。她只輕輕聳肩,也許是想藉機甩開艾莉絲的手。

其中一名警察打開道奇汽車後車廂:「看來我們這裏有點沒解決的信件問題喔。」
另一名警察發現奧莉薇亞的繡花手提包扔在地上,往裏頭摸索一番,找到好幾小包裝滿菸草、大麻和藥丸的袋子,同時還有透明玻璃紙袋和好幾個黃褐色藥瓶。
奧莉薇亞慢慢步行到她受損的車旁,坐在車子豎起的擋泥板上吸菸,她的牛仔靴頂著輪胎側邊。她以優雅的姿態告訴警察:「儘管翻我的包包,別客氣。」
「看來妳得坐我們的車了。」其中一名州警輕輕壓低她的後腦杓,讓她身子彎曲順勢坐進一輛巡邏車後座。車子啟動開走時,她回頭從後車窗往外看。她看起來非常困惑,好像不知自己為何先被挑出帶走。

女孩名叫凱西‧瑞德蒙。今年十歲。有個急診室護士立刻認出她的面孔,因為她五年級的兒子剛好是女孩的同班同學。她家距離出事地點很近,就在黑土區和十字平原區之間的公路支線上。她父母得知消息後都嚇呆了,當然,一部分原因是女兒被撞死,但也很驚訝她竟會大半夜獨自在外遊盪。沒人知道她在那裏做什麼。當晚她在朋友家過夜,卻因為某個十歲小女孩才想得出的原因決定半夜跑回家。她父親正在趕來警局的路上。
他們從電話另一頭一名年輕副警官口中,零零碎碎拼湊出以上資訊,他也負責用兩隻手指非常慢地一字一句將他們每個人的筆錄打出來。要是談到細節,其實他們能說的根本不多。當然,他們全都滿懷歉意,心底的悲傷不可言喻,但事故發生時他們也全都心不在焉:睡覺的睡覺、發呆的發呆,老實說,可能大家也都有點微醺。所有人的偵訊內容沒有任何部分能減輕奧莉薇亞的責任,她已被警方拘留,待在那道淡綠色鐵門後的房間,牆上嵌著一扇窄小厚實、罩著鐵絲網的窗戶。除了尼克,其他人都跟她不熟,他們只知道她是駕駛,還因嗑藥而精神恍惚。於是最後,大家幾乎不約而同地悄悄將這場事故歸咎於她。

女孩的父親泰瑞‧瑞德蒙從警局前門進來。其實他是一腳把門踹開。他個子不高,但身材結實。他彷彿剛剛衝出熔爐,不止充滿火氣,根本就是滿身火花直往外噴。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坐在塑膠椅上打瞌睡的尼克猛力一拉,先抓住他禮服前襟的花邊一扯,接著單手對準尼克的臉,照著鼻子就是一拳。
他們眼睜睜看著尼克向後倒地。大家彷彿心照不宣地遵守一條舉世通用的不成文法則:當這男人的女兒躺在醫院的陳屍間,身為父親的他便有權力將這懶懶靠著椅子,還穿著女式禮服的男人痛打一頓。

等到所有筆錄做完,表格也都填好,加上一些塗塗改改、重新填表的繁瑣手續,警方便將茉德、湯姆和尼克帶往醫院處理傷口。艾莉絲問茉德要不要她陪著去,但這提議只換來對方空洞得宛如白紙的眼神。
現在已是清晨。艾莉絲踏出警局大門,獨自走向前方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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