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事（簡體書）

引子
在人生的中途，我遇見一片竹林。這里是我的故園，我從異鄉來。
失眠之夜，月白風清。風中一縷琴聲，如流水輕煙。循聲而去，走進一座庭院。庭下如積水空明，一個白衣身影正撫琴吟詠——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是誰在這靜夜撥動我心弦？是前世之我，或是我隔世知音？而走到近前，卻又空無一人。黎明時分，我四處打聽：這是什么地方，哪兒來的琴聲人影？
一位老翁從林間走來，告訴我這里是河南輝縣，太行山南麓的竹林寺；當年“竹林七賢”曾在此結廬隱居——他們常在月色明亮的夜晚現身……
我于是留下來，與老人一同在竹林寺隱居。
白天，寺廟空寂。四周的荒田里，農民們正在焚燒麥秸稈，煙霧陣陣刺痛眼睛。
夜來風吹云散，常有清泉從林間涌現。
老人問我姓名。我說我叫林溦。
“是臨危不懼的林溦么？”
“是的，也是臨危受命的林溦。”
“我在這兒等你好久了！”老翁欠身說。
我熱淚盈眶。再看這位長者，身材瘦小，面目黧黑，滿頭白發，如雪落松枝。原來他守在這里，只為重建早已廢棄的竹林寺。
從早到晚，他就孤身一人，在這里鑿石建塔。鐵錘叮咚，時光破碎。眼看著一座白塔從茫茫荒野昂首挺立，塔內滿壁煙云；我由衷地敬佩這位老翁，并稱他為導師、先生。
“叫我丐翁就好。竹林丐翁也行。”老人笑道，“我受了一輩子的罪，四處流浪乞討。但叫丐翁還有另一層含義，就是乞討知識，乞求真理。”
真理是什么？一個尋求真理的人在這彎曲的世代該何去何從？如何才能在有生之年找到生命的真諦……
帶著種種疑問，我與丐翁徹夜長談，并循著琴聲流水，踏上尋幽探秘的旅程.

第一章 有鳳來儀

一個白衣身影在前面引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是誰在林間歌吟？我們跟著他，不知不覺，走進魏晉竹林。
一入魏晉，天色就變了。人與世界也是如此，與原先若即若離。天暗下來，竹林變得更加茂盛清新。
這是春季，陰空雷電交加，烏龍銀蛇糾纏在一起，互相爭斗撕咬。閃電劃過陰空，刻下一張張英雄臉譜，像是曹操、劉備、孔明、司馬懿……隨后，三匹黑馬破云而出，“三馬同食一槽” ①，鮮血淋漓……
大雨滂沱，雨中太行，青峰重疊，從近處危巖，延伸至模糊不清的天邊。盡管電光炫目，卻照不明萬丈深淵。“人心比這更險！”一位隱士在山中悲嘆。
雨漸漸停了，隱士走出山洞。只見他身披蓑衣，頭戴斗笠，一雙破草鞋行在亂石之間，如履平地。隱士穿云破霧，來到云臺山下，當年漢獻帝的避暑臺前。而此時無論漢獻帝劉協，或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都已埋葬在荒冢之間。
青草漫過黃土，爬上赤紅的山巖。云縫滴著雨水，絲絲縷縷的溦瀑，掛在巖壁之上，白菊花間。這是初春的傍晚，雨過天青，夕陽從山頂垂落一道道光柱，仿佛通天之路，五彩琴弦。鳳鳥翩翩而至，在天地間徘徊。
隱士停下腳步，背靠巖石，眺望著群山萬壑，一聲長嘯——仿佛祖先召喚著后人，知音尋找同類；一時間鸞鳳和鳴，祥云出山。一個披頭散發的身影出現在山頂之上，懷抱祥云枯藤，直落眼前。隱士一驚，后退半步。
來人問道：“敢問大人先生，先前那一聲長嘯，莫非是您？”
“在下孫登，不知這云臺山上，另有高士隱逸，失敬失敬！”
“在下王烈，有失遠迎！”王烈抱拳作揖，“聽聞那一聲長嘯，如夢初醒。”
“王烈大人，久仰久仰！請問先生方才正夢見什么？”
“夢見山頂石窟， 藏有素書數卷； 開卷一閱， 不知過了多少春秋。”
“山間只一日，人間已百年。可見古卷非同尋常？”
“嗯，卷上有兩滴血，千年之后，依舊鮮紅。”
“那鮮血滴在何處？”
“正滴在周公旦輔佐成王的年月……”
“周公旦誅殺管叔、武庚，并流放蔡叔那段文字上 ？”
“正是！莫非是先生讀過，并以血批注？”王烈問道。
“讀是讀過，可那兩滴血，卻是先人早已留下的。”孫登說。
“也不知那殷殷鮮血昭示著什么。”
“周公旦此舉，為自己留下美名，卻讓管蔡二人背了黑鍋。權事顯而實理沉，怎不令人悲嘆！”
“可惜古往今來，尋求真相者能有幾人！”
“長夜漫漫，誰來點燈？”
“那諸葛孔明如何？在這群雄逐鹿的年代，惟孔明先生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此言差矣。”孫登嘆道，“且看那諸葛孔明，盡愚忠，報庸主，坑害了多少蜀中百姓！九伐中原，六出祁山，未得一寸領土，白白葬送了多少士兵性命！世人都贊頌他的豐功偉績，可有誰去憐恤那些孤兒寡母？”
“的確，”王烈捋著長發嘆道，“但愿這群山曠野，多添些麋鹿、野花，少添些骷髏、尸骨！”
“可樹欲靜而風不止，”孫登解開蓑衣，迎風站上高坡，“先生往那邊看，山下竹林，正有紫氣升騰。可見當代英雄，再不會出于血色疆場，卻將現身這片竹林之中。”
“可惜人類越活越冷漠，越活越孤單。即便英雄再現，世人也不會認得。”
“我輩又當如何？”孫登問。
“還是采天地之靈秀，滋養身心，先逍遙百年，再決定是否出山也不遲！”王烈說。
“正是正是。”
“眼看日已西沉，趕在天黑之前，我再去山上采些靈芝仙草！”
“幸會幸會！”
“后會有期！”王烈說罷，隨風消隱。
晚風吹來，孫登感覺一絲孤單：難得出現一個人影，又倏忽不見了。想到這里，又一聲輕嘯，如一縷游絲，在深山盤旋；雨后竹林，傳來沙沙回音。
而回音之中，伴隨著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和女孩的笑聲。孫登抬頭一看，只見幾位年輕女子，身著皂白素衣，一路分花扶柳而來。
“哎，你們知道么，沛穆王要選駙馬了！”
“怎么選？誰能配得上我們長樂亭主？”
“就是，不知便宜了哪位公子王孫呢！”
“公子王孫有什么好？”走在中間的女子說道，“成天和他們在一起，悶也悶死了！”說話的這位，正是長樂亭主。她一出現，溪流中的魚兒都聚在她的影中，跟著她一路前行。
“就是，我們亭主最看不上這些平庸之輩了！”貼身侍女成蔭說道，“要我看哪，在這荒郊野嶺，邂逅一位白衣道人，或神仙鐵匠，也未可知。”
“好主意！”長樂亭主笑道。
她們正有說有笑，在林間穿行，身后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亭主且慢，老夫辜松來也！”說話間，一位長者策馬趕到。此人正是辜松，原先司馬懿家的馬夫，如今派到曹家來做家丁。
“我們正玩得好好的，您來做什么？”長樂亭主回頭說。
“好好的？”辜松翻身下馬，氣喘吁吁地說，“也不怕給狼吃了！”
“狼，哪有狼呀？”
“狼在哪兒呢？”
經他這么一說，姑娘們都嚇得直往后退。可天漸漸黑了，能退到哪里去呢？何況走不多遠，又撞見一位野人，姑娘們一陣尖叫。
“不怕，老夫在此。”辜松說著，挺身將眾人擋在身后。
“什么人，在這深山黑夜做什么？”辜松大聲問道。
“這山是我家，在家非得做什么么？”
“這么說，是我們不小心闖進您家來了？”長樂亭主上前問道。
“不知貴客將至，有失遠迎！”月光之下，現出野人的身影。
亭主嫣然一笑：“那，還不快給客人上茶？”
“上茶？——就來。”野人說罷，走到溪邊，捧來一泓清水，“請！”
亭主低頭一看，這“茶”里竟然游著一條鮮紅的小金魚。
“哎呀，你看，快放了它，放了它！”
“謝公主！”孫登說著，轉身將魚兒放回清流。
“您是在替小金魚說話么？”亭主又問。
“是，我們是好朋友。”
“好朋友？小金魚的好朋友，莫非您是位仙人了？”
“不敢當。在下孫登，山林野人罷了。”
“啊，是孫登師傅！久聞大名。”辜松上前拱手作揖，“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此乃曹氏族人，今日前去給漢獻帝掃墓。那漢獻帝本是曹家的女婿。而這位公主不是別人，乃是魏武王曹操的孫女，沛穆王曹林的女兒長樂亭主。這不，一不留神就領著一幫丫頭跑進這荒山野嶺；老夫追得暈頭轉向，還望仙人指路，領我們出山！”
“這個不難，跟我走。”孫登說著，已走在了前面。
林暗山深，眾人緊跟在他身后。溪流在身邊銀光閃爍。走著走著，長樂亭主忽然說：“不就是沿著溪流走么？我也會。”
可走不多遠，水聲止息。孫登回頭再看，長樂亭主一臉茫然。這時，月亮升起來，寂靜的山林里，傳來煙一樣的琴聲。
“是誰在這靜夜獨自彈琴？”亭主問。
“簫韶九成，鳳凰來儀。”林間傳來一個回音。可再一抬頭，孫登已不見了蹤影。
踏著細碎的銀光，亭主凝神屏息，走進一片煙云。一位白衣青年，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正坐在溪水邊，撫琴吟詩——

穆穆惠風，扇彼輕塵。
奕奕素波，轉此游鱗。
伊我之勞，有懷遐人。
寤言永思。寔鐘所親。

所親安在，舍我遠邁。
棄此蓀芷，襲彼蕭艾。
雖曰幽深，豈無顛沛。
言念君子，不遐有害。

人生壽促，天地長久。
百年之期，孰云其壽。
思欲登仙，以濟不朽。
纜轡踟躕，仰顧我友。

我友焉之，隔茲山梁。
誰謂河廣，一葦可航。
徒恨永離，逝彼路長。
瞻仰弗及，徙倚彷徨。

長樂亭主走到近前，只感覺清風驟起，松鶴低吟；世間萬物，蕩然無存，只剩輕煙流水，白衣素琴……直到走出深山，返回宮廷，竹林仍映在墻上，琴聲如雨。
后人有詩為證：

尚有竹間路，永無綦下塵。
一聞流水曲，重憶餐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