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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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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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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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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1986年4月26日,當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反應堆發生爆炸,鄰近的白俄羅斯居民失去了一切。一些人當場死亡,更多的人被撤離,被迫放棄一切家產。成千上萬畝土地被無污染,成千上萬的人因20噸高輻射核燃料泄露而感染各種疾病。著名記者阿列克謝耶維奇用三年時間采訪了這場災難中的幸存者:有第一批到達災難現場的救援人員的妻子、有現場攝影師、有教師、有醫生、有農夫、有當時的政府官員、有歷史學家、科學家、被迫撤離的人、重新安置的人、還有妻子們祖母們……阿列克謝耶維奇將向世人呈現這個“中毒”世界里的驚人事實。每個人不同的聲音里透出來的是憤怒、恐懼、堅忍、勇氣、同情和愛。為了收集到這些第一線證人們的珍貴筆錄,阿列克謝耶維奇將自身健康安危拋之腦後,將他們的聲音繪成一部紀實文學史上令人無法忘記的不可或缺的作品,并籍此期盼同樣的災難絕不再重演。

作者簡介

作者:(白俄羅斯)阿列克謝耶維奇 (Svetlana Alexievich) 譯者:王甜甜

阿列克謝耶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記者,散文作家。出生于白俄羅斯,父親是白俄羅斯人,母親是烏克蘭人。已出版的著作有:《戰爭的非女性面孔》、《最後一個證人》、《鋅制男孩》、《死亡的召喚》、《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等。其著作相繼獲得1998年德國萊比錫圖書獎、199年法國國家電臺';世界見證人';獎、2006年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獎等獎項。

名人/編輯推薦

《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唯一一部人類歷史上最慘烈核災難的口述史,兩百萬不幸的幸存者終于得以讓世界聽到他們被壓制已久的聲音。
日本福島核危機陰云趨之不散,核能安全再次人們關注的焦點。核泄漏究竟會造成怎么樣的後果?對人的生存會產生多大的威脅?關于切爾諾貝利的回憶,讓您真實、客觀、冷靜地了解核災難。
這場災難令兩百多萬人長期生活在痛苦和恐懼之中。書中采訪到的見證人是這些不幸的幸存者的代表。親歷者敘述下的種種慘象真實逼近、觸目驚心。是人類歷史上關于核災難後果的珍貴記錄。另外,事故發生之後前蘇聯政府掩蓋事實,壓制輿論,蒙蔽群眾的做法更是極大的悲劇,令人深思。
為了徹底杜絕核災難的肆虐,請永遠不要忘記我們面臨的危險!

一個孤獨的聲音
我們是空氣,我們不是土地……——M. 馬馬爾達什維利
我不知道我該說什么——死亡、愛?或者,這二者之間本無區別?我到底該說哪一個呢?
當時,我們新婚燕爾。即便是去商店,我們也會手牽著手一同前往。我會對他說:“我愛你。”可是,在當時,我并不知道我對他的愛有多深。我不知道……我們住在他工作的消防站的宿舍樓里。我們家在二樓。住在同一層樓的還有其他三對年輕的夫妻,我們四家共用一個廚房。消防卡車就停在我們樓下。紅色的消防車。他是一名消防員。對于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我一直都了如指掌——我很清楚他在哪兒,他現在怎么樣。
一天晚上,我聽到樓下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我下床走到窗邊,向外面望去。他看到了我:“關上窗戶,回床上去睡覺。反應堆著火了。我很快就回來。”
我并沒有看到爆炸,我只看到了火苗。一切都在發光發熱,包括天空在內。洶涌的火苗夾帶著黑色的濃煙直沖云霄。空氣中襲來令人窒息的熱浪,令人感覺很不舒服。他還沒有回來。
核電站的屋頂上鋪著一層瀝青,濃煙就來自于燃燒的瀝青。後來,他說走在那上面就像是走在熔化的柏油上。他們用盡一切辦法,試圖撲滅大火。他們用自己的腳去踩踏那些燃燒的石墨……他們當時并沒有穿帆布制服。他們穿著體恤和襯衣沖進了火場。沒有人告訴他們需要注意什么。火災發生,作為消防員,他們應召救火,這就是事情的全部。
4點、5點、6點,按照原計劃,我們本該在6點的時候出發,去他父母家種土豆。從普里皮亞季到他父母生活的斯佩利茲耶有40公里的路程。耕地、播種——這是他最喜歡的工作。他的母親總是對我說,他們是多么不希望他搬到城市里去生活,他們甚至還為他建造了一座新房子。後來,他應征入伍,在莫斯科的消防連隊里服役,當他退役後,他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名消防員。除此以外,他別無他求!(沉默。)
有時候,我好像會聽到他的聲音,那聲音栩栩如生,聽上去就像他在我的耳邊輕聲呼喚我。即便是照片也無法令我產生這種感覺。可是,他從來都不曾要求過我什么……即使是在夢中也一樣。一直都是我在呼喚他,要求他。
7點,7點時,我被告知他在醫院里。我聞訊立刻跑到醫院,可是警察已經將醫院團團圍住,不準任何人進入,除了救護車。我聽見那些警察沖著人群大叫道:救護車有輻射,大家離遠一點!醫院門口已經圍了很多人,我并不是唯一一個趕往那里的傷者家屬,那天晚上在核電站工作的所有男人的妻子都已經趕到了醫院。我開始四處尋找我的一位朋友,她是這家醫院的醫生。當她從一輛救護車上跳下來之後,我立刻沖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白大褂:“讓我進去!”“不行,我辦不到。他的情況不好,所有人都一樣。”我死死地抓住她:“讓我看看他就行!”“好吧,”她說,“跟我來。你只有15分鐘的時間,最多20分鐘。”
我看到他了。他全身水腫,皮膚脹得十分厲害。我幾乎都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需要牛奶。大量的牛奶。”我的朋友說,“他們每個人都需要喝下至少3升牛奶。”“可是,他不喜歡喝牛奶。”“現在,他會喝的。”那所醫院的許多醫生和護士最終都會生病,然後死去,尤其是在那兒工作的勤雜工。但是當時,我們所有人都對此一無所知。
早晨10點,攝影師希謝諾克死了。他是事故發生後第一個死亡的傷者。我們得知,還有一個人被壓在了爆炸的廢墟下——瓦列里?霍捷姆楚科。他們根本無法到達他被掩埋的地點。于是,他們就把他埋在了混凝土下。當時,我們誰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只是第一批走向死亡的人。 我說:“瓦斯亞,我該怎么做?”“離開這里!快走。你還要照顧我們的孩子。”可是,我怎么能夠丟下他不管呢?他對我說:“快走!離開這兒!照顧好孩子。”“首先,我需要為你找一些牛奶,然後我們再決定該怎么做。”這時,我的朋友坦尼婭?基貝諾克跑進了病房——她的丈夫也在這間病房里。和她一同進來的還有她的父親,他有一輛車。我們隨即上了他的車,開到最近的村莊,弄到了一些牛奶。村莊距離市區大約3公里。我們買了許多3升裝的牛奶,如此一來,所有人就都能喝到足夠多的牛奶了。可是,他們剛一喝下牛奶就立刻嘔吐不止。與此同時,他們還時不時地陷入昏迷狀態,醫生給所有人都做了靜脈注射。醫生一遍又一遍地對他們說,燃燒的氣體有毒,他們全都中毒了。至今為止,還沒有任何人提到過“核輻射”。市區里到處都是軍用汽車,軍隊封鎖了所有的道路。電車和火車都停止了運行。士兵們用一種白色的粉末清洗街道。目睹此情此景,我開始為明天如何出城買新鮮的牛奶而擔憂。直到這時,我都沒有聽到有任何人談論任何有關核輻射的話題。整個城市里,只有軍隊里的人帶著防毒面具。人們繼續像往常一樣,從商店里買面包,然後把買來的面包裝在敞口的大袋子里。人們繼續吃著裝在盤子里的杯形蛋糕。
那天晚上,我沒能進入醫院。醫院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我站在他病房的窗戶下,他走到窗邊,大聲地對我說話。那情景簡直令人悲慟欲絕!人群中有人聽到了他的呼喊——當天晚上,他們就會被送到莫斯科去。所有傷者的妻子立刻組成了一支隊伍。我們決定要和他們一同前往莫斯科。讓我們和我們的丈夫在一起!你們沒有權力分開我們!我們手握著拳頭大聲呼喊,同時用力地敲醫院的大門。士兵——當時醫院里已經由士兵把守——他們將我們的隊伍沖散。沒過多久,一名醫生從醫院里走出來,對大家說:是的,他們將會被飛機送往莫斯科,但是我們需要給他們帶一些換洗衣物。他們之前在核電站工作時所穿著的衣服已經全都燒壞了。當時,城市里的巴士已經停運,于是,我們這群女人就在街道上飛奔,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收拾衣物。可是,當我們帶著他們的行李包重新跑回醫院的時候,飛機已經飛走了。他們欺騙了我們,只有如此,我們才不會一直圍在醫院四周喊叫和哭泣。
夜幕降臨了。街道的一側停著許多巴士,數百輛巴士——這些巴士都是準備用來疏散城中居民的,街道的另一側則停滿了消防車。他們都來了。所有街道上都覆蓋著一層白色的泡沫。我們踩著泡沫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流著眼淚咒罵他們。城里的電臺反復地播放他們的通知:在接下來的三至五天里,城里的市民可能會被疏散到其他地方,在此期間,大家可能會暫時在樹林的帳篷里生活幾天,所以請大家帶上保暖的衣物。聽到這一消息,人們甚至有些喜出望外——全城野營!屆時,我們還將會過一個別開生面的五一勞動節。人們準備好了燒烤的用具和食物,很多人還帶上了自己的吉他、收音機。大家的臉上都洋溢著快樂的笑容,只有那些當晚在核電站工作的工人的妻子們在哭泣。
我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如何趕到了父母所在的村莊,那情景就像是我一覺醒來,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媽媽:“媽媽,瓦斯雅現在在莫斯科。他們用一架特殊的飛機把他接走了!”不過,最後我們還是按照原計劃開始播種土豆。(一個星期後,生活在這個村莊的人們也被撤離了。)當時,誰也不知道會這樣!天知道事情怎么會發展成這樣!那一天的晚些時候,我開始嘔吐。當時,我已經懷有六個月的身孕。我覺得很不舒服。那天晚上,我夢到他在睡夢中大聲呼喚我:“柳西婭!柳西婭!”可是,在他死後,我再也沒有夢到過他呼喚我的名字。一次也不曾有過。(說到這兒,她的眼淚流了下來。)早晨,我醒來後就一直在想:我必須去莫斯科。我一個人去。我的母親哭著對我說:“你要去哪里?你怎么去?”于是,我拉上父親和我一同前往。臨走前,爸爸去了一趟銀行,把他們所有的錢都取了出來。 我已經完全忘記了旅途中的情景,就好像這段回憶從未在我的記憶中存在過一樣。到達莫斯科以後,我們拉住在路上見到的第一名警察,問他,他們把切爾諾貝利的消防員送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立刻把地址告訴了我們。這不禁讓我們驚訝萬分,因為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言之鑿鑿地威嚇我們說,這屬于最高機密。“第六醫院,就在地鐵站斯庫金斯卡亞站。”
那是一所治療特殊疾病的醫院——專攻放射醫學,必須憑通行證進入。我給了看門的那個女人一些錢,她這才說:“進去吧。”接著,我不得不挨個地哀求其他人。最後,我終于坐在了放射學科管理者——安吉莉娜·瓦西列芙娜·古斯科娃——的辦公室里。但是在當時,我并不知道這一切,也不知道她是誰;我就像一名失憶癥患者,什么都想不起來了。我只知道我必須要見到她。她一見到我立刻就問道:“你們有孩子嗎?”
我應該怎么對她說呢?我已經意識到自己必須隱藏我已經懷孕的事實。他們不會讓我見他!幸好我很瘦,沒想到瘦也是一件好事。從外形上,其他人幾乎看不出我和普通人有何區別。
“有。”我說。
“有幾個?”
我暗自思忖,我得告訴她我有兩個孩子。如果我說只有一個孩子,她一定不會讓我進去。
“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既然如此,你們也不再需要第三個孩子了。好吧,聽著:他的中樞神經系統已經徹底癱瘓,他的大腦也已經完全被破壞了。”
好吧,我心想,那就是說他會有一些煩躁不安。
“還有,你記住:如果你哭,我立刻就會把你趕出去。你不能抱他,也不能親他,甚至不能距離他太近。你有半個小時的時間。”
可是這個時候,我早已打定主意,絕不離開這里。假如我離開,那也一定是和他一起離開。我發誓!我走了進去,他們正坐在床上打牌,時不時發出一陣哄笑。
“瓦斯亞!”見到他們,我立刻沖著他大叫起來。
他轉過身:
“噢,好吧,我不玩了!沒想到她竟然找到了這里!”
出現在我眼前的他看上去十分滑稽。他一向都穿52號的衣服,但是此刻他身上卻穿著一件48號的睡衣。袖子和褲子都短了一大截。不過,他的臉已經不腫了。面部表情看起來也自然了很多。
我說:“你打得怎么樣啊?”
他想沖上來擁抱我。
醫生制止了他:“坐下,坐下,”她說道,“這里不準擁抱。”
我們聽了,立刻哈哈大笑起來,就像聽到了一個好笑的笑話。接著,所有人都從其他病房里趕了過來,所有從普里皮亞季來的人都到齊了,總共28個人。發生了什么事情?現在,城里的情況如何?我告訴他們,那些人已經開始疏散城里的居民,在三到五天的時間里,城市里所有的居民就都會被撤離到其他地方去。他們聽了,一句話也沒說,過了一會兒,其中的一個女傷員——在轉移到莫斯科的傷者中,有兩名女性——開始嗚嗚地哭了起來。事故發生時,她正在核電站里值班。
“噢,天啊!我的孩子們還在那里。他們怎么樣了?”
我想和他單獨待一會兒,哪怕只有一分鐘也好。其他人似乎察覺到了我的這一想法,他們編出了各種各樣的理由,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病房,去了隔壁的大廳。當他們離開後,我終于擁抱和親吻了他,但是,他很快就閃到了一邊。
“不要坐得離我太近。你拿把椅子。”
“這樣做太愚蠢了。”我一邊說,一邊擋開了他遞過來的椅子,“你看到爆炸了嗎?你看到發生了什么事情嗎?你們是第一批趕到事故現場的人。”
“這次事故很有可能是一場有預謀的破壞活動,是人為蓄意破壞造成的。我們所有人都這樣認為。”
當時,人們都這樣說,他們也全都是這樣認為的。
第二天,他們被限令只能待在各自的房間里,躺在床上,不準站在走廊上,也不準與他人交談。于是,他們就用自己的指關節敲打墻面,嗒、嗒嗒,嗒嗒、嗒。醫生解釋說,他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每個人身體的耐受性各不相同,所以每個人在接受核輻射後的反應都不一樣。醫生們甚至還測量了他們病房墻壁的輻射強度。所有的墻壁都接受了測量,包括天花板和地板在內。原本住在他們樓上和樓下的病人都被轉移到了其他病房。他們成為了那棟太樓里唯一的病人。
我在莫斯科的朋友家住了三天。朋友不斷地對我說:你需要什么就拿什么,水壺、盤子,盡管拿去。我為住在醫院里的六個大男孩——他們都是消防員——做了六人份的火雞湯。他們和他被排在了同一個小組,那天晚上正好輪到他們的小組值班。他們分別是:巴舒克、基貝諾克、提特諾克、普拉維科和提斯庫拉。我給他們買了一些牙膏和牙刷,醫院里根本就沒為他們準備這些洗漱用品。我還給他們買了些小毛巾。現在回想起來,我不禁為朋友當時的表現感到吃驚:他們都很害怕,這是理所當然的,他們怎么可能會不害怕呢?畢竟外面已經有一些風言風語了,可是他們仍然不斷地對我說:你需要什么就拿,盡管拿!他現在怎么樣了?他們那些人呢?他們能活下去嗎?一定要活著!(說到這兒,她陷入了沉默。)那時候,我遇到了許多好人,現在,有很多人我都已經想不起來了。我記得有一位年長的老太太,她是一名看門人,她曾經對我說:“這個世界上有一些疾病是無法治愈的。你必須在他們身邊,照顧他們。”
每天一大早,我都會趕往市場,然後再去我朋友家,在那里給他們做湯。我必須把所有的食材都磨碎,碾碎,壓成粉。他們中的一個人說:“給我帶點蘋果汁來喝吧。”于是第二天,我就帶著六個半升的裝滿蘋果汁的瓶子趕到了醫院。我準備的食物永遠都是六份。早晨,我火急火燎地趕往醫院,然後在那兒一直待到晚上。太陽下山後,我再橫穿整座城市,回到位于城市另一邊的住處。我不知道如此下去自己還能堅持多長時間。三天後,院方通知我,我晚上可以住在醫生的宿舍里,而宿舍就在醫院的大院里。上帝啊,這真是太好了!
“可是,宿舍里沒有廚房。我怎么做飯呢?”
“你再也不需要做飯了。他們已經無法消化食物。”
他的身體開始發生變化——每天,出現在我眼前的都是一個全新的人。之前的燒傷開始逐漸顯現出來,傷口首先出現在他的嘴里,接著是他的舌頭、臉頰——最開始,那些傷口還十分細小,但是很快就迅速擴大、蔓延。傷口處開始變得層層疊疊——看上去就像一層層白色的薄膜……他臉上……和身上的皮膚也……藍色……紅色……灰褐色。看著他,我的心都碎了!我根本無法用語言描述出當時的情景,也無法用文字把它們寫下來!那情景只會令你感到生不如死!唯一能夠將我從這一致命的痛苦中解救出來的就是:一切都發生得非常快,快得讓人沒有時間去思考,更沒有時間去哭泣。
我愛他!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對他的愛到底有多深!我們才剛剛結婚。我們肩并肩走在街道上——他會一把抓住我的手,將我擁入懷中,然後親我,不停地親我。人們微笑著從我們身邊走過。
那是一所特殊的醫院,專門收治那些受到嚴重輻射感染的傷者。14天。14天後,一個人死了。
就在我住進醫生宿舍的第一天,醫生們用放射量測定器對我進行了嚴密的檢測。我的衣服、手提包、錢包和鞋子——它們全都“燙”得厲害。他們收走了我所有的東西,除了我的錢,就連我的內衣內褲都被收走了。作為交換,他們給了我一套病人服裝——56號——和一雙43碼左右的拖鞋。他們說,他們也許會把我的衣服還給我,也許不會,因為他們現在可能找不到合適的洗衣房來“清洗”它們。當我穿著這一套衣服去見他的時候,他被我嚇了一跳:“親愛的,你這是怎么了?”不過,我還是想辦法給他做了一點湯。我先用一個玻璃罐把水燒開,然後再往里面加了一些雞肉——切得很碎很細的雞肉。後來,有個女人給了我一個水壺,我想她大概是這里的清潔工人或門衛。我又從另一個人那兒得到了一塊切菜板,用來切碎芹菜。因為身上穿著病人的服裝,我無法去市場買菜,人們就給我帶蔬菜。可是,我們所做的這一切都無濟于事,他已經咽不下任何東西,甚至連液體也喝不去了,就連順滑的生雞蛋他都咽不下去。但是,我仍然想做一些可口的食物給他吃,就好像這樣做能對他有所幫助一樣。我跑到郵政局。“姑娘們,”我對她們說,“我需要馬上給住在伊萬諾一弗蘭科夫斯克的父母打電話!我的丈夫快不行了!”她們立刻就意識到我的丈夫是什么人,以及我來自哪兒,并且很快就幫我接通了電話。我的爸爸、妹妹和弟弟當天就坐飛機趕到了莫斯科。他們給我帶來了一些行李,還有錢。當時已經是5月9號。他過去經常對我說:“你不知道莫斯科有多美!尤其是在勝利日,當他們燃放煙花的時候!我真希望你能親眼看一看那美麗的景色。”
我坐在他身邊,他睜開眼睛,問道:“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現在是晚上9點。”
“打開窗戶!他們馬上就要點燃煙花了!”
我打開窗戶,他的病房在八樓。從窗戶望出去,整座城市都在我們面前!燦爛的煙花騰空而起,異常絢麗。
“快看那兒!”我說。
“我告訴過你,我會帶你來看莫斯科的美景。我也告訴過你,每逢節假日,我都會給你送花……”
我扭過頭,看到他的枕頭下放著三枝康乃馨。他給了護士一些錢,讓她幫他買了這些花。
我轉身跑到他的床邊,親吻著他。
“我愛你!我這輩子只愛你一個人!”
他開始低聲抱怨道:“你忘了醫生是怎么跟你說的嗎?不準抱我,也不準親我!”
他們不讓我抱他,可是,我……我把他扶起來,讓他坐好,然後給他鋪好床,給他量體溫。接著,我端起尿盆,出去洗于凈,然後回到房問里。那天晚上,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我開始感到有些眩暈,幸虧當時我正在走廊上,而不是在房間里。我死死地抓住窗沿,從而支撐住自己的身體。一名醫生從我身邊經過。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懷孕了?”
我立刻矢口否認:“不!我沒有懷孕!”當時的我嚇壞了,生怕有人會聽到我們的談話。
“不要對我撒謊,”他嘆了一口氣,說道。
第二天,我被叫到了負責人的辦公室里。
“你為什么要對我撒謊?”她問道。
“我別無選擇。如果當初我告訴你,你一定會把我送回家。這是一個神聖的謊言!”
“你在這里能做什么呢?”
“至少,我能在他身邊陪著他……”
我十分感激安吉莉娜·瓦西列芙娜·古斯科娃,我這輩子都對她感激不盡!其他傷者的妻子也都趕來了,但是醫院不準她們進來。他們的母親和我在一起。瓦洛佳·普拉維科的母親不停地哀求上帝:“請帶我走吧,不要帶他走。”一位被大家稱為蓋爾醫生的美國教授——他就是那位為他做骨髓手術的醫生——嘗試著安慰我。他說,雖然希望十分渺茫,但是畢竟還是有希望的。他的肌體是那么強壯,而他又是那么堅強!他們打電話叫來了他所有的親人:住在白俄羅斯的兩個妹妹以及住在列寧格勒的弟弟,他曾經在那里當過兵。娜塔莎是他們姊妹中年齡最小的一個,當時還只有14歲,她十分害怕,一直哭個不停。然而,她的骨髓卻是最適合他的。(她再度陷入沉默。)現在,我終于能夠開口談論這件事情了,在此之前,我根本無法談論這一話題。在過去的十年當中,我從沒提起過這件事情。(又是一陣沉默。)
當他發現他們要從他最小的妹妹身上植取骨髓為他骨髓手術的時候,他二話沒說就拒絕了:“我寧愿死掉。她還那么小,不要碰她。”他的大妹妹柳達當時28歲,她自己就是一名護士,所以她十分清楚這一抉擇意味著什么。“只要能讓他活下去就行。”她說。我目睹了手術的全過程。他們倆躺在兩張桌子上,彼此靠得很近。手術室上方有一扇大窗戶。手術進行了兩個小時。當一切都結束之後,柳達的情況甚至比他還糟糕。他們在她的胸部扎了18個小孔,她差一點就沒能從麻醉藥中蘇醒過來。手術後的她十分虛弱,就像一個患重病的病人,而在此之前,她曾經是一個漂亮、健康的女孩。柳達終生未婚。手術後,我穿梭于他們倆的病房之間。他已經從普通病房轉移到了特殊的觀察病房,病房里有一張透明的門簾,他的病床就在門簾後面。任何人都禁止入內。
他們在病房里安裝了儀器,如此一來,醫生們就能在不越過簾子的情況下為他注射藥物和置換導尿管。簾子是用尼龍搭扣拴起來的,我已經學會了如何使用它們。不過,我一把拉開簾子,走進房間。我看到他的病床旁邊有一把小椅子。他的情況糟透了,我一見到他就知道我再也不能離開他,哪怕一秒鐘也不行。他不斷地呼喚我的名字:“柳西婭,你在哪里?柳西婭!”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喚我。其他受傷的男孩們都被安置在隔壁的觀察病房里,因為勤雜工拒絕照顧他們——他們要求醫院配發防護性的服裝——所以只能由士兵們負責照料他們的起居。那些士兵為病人清洗尿盆,擦地板,更換被褥。他們什么都做。他們到底是從哪兒找來的這些士兵?我們從來沒有問過。但是,他——他——每天,我都會聽到死亡的信息:他死了。他也死了。提斯庫拉死了。提特諾克也死了。死亡。每次聽到這樣的消息,我就覺得有一把大鐵錘在狠狠地敲打我的頭。
每天,他都要進行25到30次大便,每次的大便里都夾帶著鮮血和濃稠的黏液。他胳膊和腿上的皮膚開始破裂,全身都長滿了疹子。當他轉動脖子,將頭扭向一側的時候,枕頭上就會留下一大把頭發。為了寬慰他,我開玩笑說:“這樣一來就方便多了,你再也不需要梳子了。”很快,醫生們就剃光了他們的頭發,而他的頭發是我幫他剪的。我想親手為他做每件事。假如不是因為身體不適,我愿意一天24小時都陪在他身邊。我不想離開他,哪怕是一分鐘也不愿意。(說到這兒,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我的弟弟來了,他被這里的情形嚇壞了,他說:“我不能讓你繼續留在這里!”可是,我的父親對他說:“你認為你能夠阻止她嗎?她會從窗戶里跳出去!她會從消防通道里逃走!”
我回到醫院,一走進病房,我就看到他病床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個橘子。那個橘子很大,皮是粉紅色。他笑著對我說:“我收到了一件禮物。你把它吃了吧。”就在他和我說話的同時,站在簾子那一側的護士也對我做了個手勢,示意我不能吃。那個橘子就放在他身邊,靠得很近,事實上,那個橘子不僅不能吃,而且甚至根本就不應該去碰它。“來吧,吃了它。”他說。“你喜歡吃橘子的。”我伸出手,把橘子握在手心里。這時,他閉上眼睛,睡著了。護士一臉驚恐地望著我。而我呢?我已經做好了迎接任何可能性的準備,只有這樣才能讓他不會想到死亡,不會意識到他的死亡是那么可怕,更不會認為他會令我感到害怕。回想當時的情景,我只能隱約回憶起一些談話的片段。有人說:“你必須明白:他已經不再是你的丈夫,也不再是一個受人關愛的人,他只是一個帶有高濃度毒素的放射性物體。你不要自取滅亡,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我很喜歡一個已經近乎崩潰的女人說過的話:“可是,我愛他!我愛他!”當他睡覺時,我會輕聲地對他說:“我愛你!”當我走在醫院的院子里的時候,我會輕輕對自己說:“我愛你!”當我拿著他的尿盆向廁所走去的時候,我會低聲說:“我愛你。”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在家時的情景。他只有握著我的手才能安然入睡。這已經成為了他的一個習慣——睡覺時握著我的手,整個晚上都不松開。所以,在醫院里,每當他睡覺的時候,我也會緊緊握住他的手,不松開。
一天晚上,周圍一片寂靜。病房里只有我們倆。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開口說道:
“我很想見見我們的孩子。他怎么樣了?”
“我們給他起什么名字呢?”
“你決定吧。”
“為什么要我一個人拿主意呢?這是我們倆的孩子。”
“那好吧,如果是個男孩,我們就叫他瓦斯亞,如果是女孩,就叫娜塔莎。”
當時,我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我愛他……只愛他。我就像是一個瞎子,什么也看不到!我甚至感覺不到肚子里孩子的小心跳,但是當時的我其實已經懷有六個月的身孕。我以為,我的小寶貝就在我的身體里,而他也會得到應有的保護。
沒有醫生知道我每天都在觀察病房里過夜,是護士讓我進去的。一開始,她們也勸我不要進去:“你還這么年輕。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呢?他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個活生生的核反應堆。你這樣做只會和他一起滅亡。”我就像一條狗一樣,鍥而不舍地跟在她們身後。我站在她們辦公室的門口,一連幾個小時,不停地哀求。最後,她們說:“那好吧!你就下地獄去吧!你這個瘋子!”每天早晨,8點之前,她們會在醫生查房之前,隔著簾子對我說:“快走!”這時,我就會跑回宿舍,一個小時後再回去。我有一張通行證,憑著它,我可以從早上9點一直在病房里待到晚上9點。我兩條腿膝蓋以下的部位都變成了藍色,又藍又腫,由此你可以知道當時的我有多累。
當我在病房里陪著他的時候,她們不會給他拍照,可是當我離開後,她們就會給他照相——他不穿任何衣服,赤條條地暴露在閃光燈下。他身上蓋著一條很薄的小毯子。我每天都會為他更換這條毯子,到了晚上,這條毯子就會變得血跡斑斑。每當我扶他坐起來的時候,我的手上都會留下許多細小的皮膚碎片——那些都是他潰爛後的皮膚。在與他發生肢體接觸的過程中,它們粘在了我的手上。我對他說:“親愛的,幫幫我。盡量用你的胳膊和手肘把你的身體支撐起來,這樣我就能幫你鋪平床單,清理掉那上面的線頭和褶皺了。”任何一個細小的線頭都會在他身上留下觸目驚心的傷口。我把指甲剪得非常短,一直剪到流血為止,只有這樣我才不會在不經意間劃傷他那異常脆弱的皮膚。沒有護士能夠接近他,所以如果她們需要什么就會叫我。
他們繼續給他拍照。他們說是為了科學。我把他們都趕了出去!我沖著他們大吼大叫!甚至還打了他們!他們怎么能這樣做?他是我的——他是我的愛人——我真希望自己能把他們統統擋在外面。
我從病房里走出來,沿著走廊走了一圈,然後轉過身,向他的病床走去——因為我沒有看到他們。我告訴當班的護士:“他快死了。”她對我說:“你以為他能活著嗎?他接受了1600倫琴的核輻射。400倫琴的輻射就已經足以致命。你現在就坐在一個核反應堆旁邊。”他是我的……他是我的愛人。當所有人都死了以後,他們對醫院局部進行了重建。他們推倒了墻壁,撬開了鋪在地上的木地板。
最後——我能記得的最後一件事就是,一瞬間,一切都沒了。
晚上,我就坐在他床邊的小凳子上。8點時,我對他說:“瓦申卡,我要出去走一走。”他睜開眼睛,然後又閉上,示意我可以去。我走出病房,徑直回到我的宿舍。一進門,我就癱倒在地板上。我不能躺在床上,我全身都疼得厲害。不知躺了多久,我突然聽到負責打掃衛生的女人在拼命地敲我的門:“快!快去他那兒!他在找你,發瘋似的找你,叫你的名字!”第二天早上,坦尼婭找到我,哀求道:“陪我去墓地吧,我一個人根本去不了。”他們安葬了維特亞·基貝諾克和瓦洛佳·普拉維科。他們都是我親愛的瓦斯亞的朋友。他們的家人也是我們的朋友。在爆炸的前一天,我們還一起在大樓前照了一張相片。我們的丈夫是那么英俊、那么高興!那是我們幸福生活的最後一天。那時,我們所有人都是那么快樂!
從墓地回來後,我立刻給護士站打電話:“他怎么樣?”“他15分鐘前去世了。”什么?我在那兒待了整整一個晚上,只不過才離開了三個小時而已!我跑到窗戶邊,歇斯底里地大叫道:“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我抬起頭,望著天空大聲喊叫。整棟樓的人都能聽到我的叫聲。他們都害怕我,不敢靠近我。漸漸地,我意識到:我必須再見他一面!我一定要再見他一面!于是,我沖下樓梯。他還躺在他的那間觀察病房里,他們還沒有把他送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柳西婭!柳申卡!”“她剛才出去了,馬上就會回來。”護士告訴他。他聽後,嘆了一口氣,就再也沒有說話。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他半步,直到他下葬,用于安葬他的并不是普通的棺材,而是一個塑料袋。直到現在,我都清楚地記得那個袋子。
在停尸房里,他們問我:“你想看一看我們給他穿的是什么衣服嗎?”我當然想!他們給他穿了一套禮服,還給他帶了一頂軍帽。因為他的雙腳腫得厲害,所以他們找不到合適的鞋子給他穿上。同樣,為了給他穿衣服,他們也不得不把衣服拆開。他的身體已經不完整了——全身都是傷口。在他生命中的最後兩天里,我曾經輕輕地抬起他的一只胳膊,就在這時,我感到他手上的骨頭在顫抖,那感覺就仿佛他身體里的骨頭都在左右搖擺,搖擺中,他的身體開始分裂。細小的肺和肝臟的組織碎片開始從他的嘴里向外涌。這些細小的內臟器官碎片讓他咳嗽不止,有時甚至會令他窒息。我把繃帶纏在手上,然後伸進他嘴里,把這些堵塞他氣管的碎片一點一點地掏出來。我無法用語言描述出當時的情景,更無法用文字把它記錄下來。任何人都無法忍受這一切。但是,我就在那兒,親身經歷了這一切。他是我的愛人。他們根本找不到適合他穿的鞋子,所以只能讓他赤腳下葬。
他們當著我的面把他——穿著禮服的他——抬起來,裝進一個用玻璃紙做成的袋子里,然後把袋子捆起來。接著,他們把這個袋子放進一個木棺材,隨後又用另一個袋子把棺材套了起來。套在棺材外的塑料袋是透明的,但是很厚,看上去有點像桌布。最後,他們把這個大塑料袋塞進了一個用鋅制成的棺材里。他們硬生生地把那個大袋子塞進了棺材里,只有帽子塞不進去。
所有人都來了——他的父母,還有我的父母。他們來莫斯科時候帶了許多黑手帕。特別委員會的人接見了我們。他們對每個人說的都是同樣的話:我們無法把你們丈夫和兒子的遺體歸還給你們。遺體帶有大量的放射性物質,所以我們將會采取特殊的方式把他們安葬在莫斯科的一處墓地里。我們會用密封的鋅棺材來盛放遺體,然後在上面鋪設水泥磚。你們需要在這份文件上簽名。 如果有人對此表示異議,憤怒地想要將棺材帶回家的時候,他們就會告訴此人,正如你已經看到的,死者現在已經是人民英雄,所以他們不再屬于他們的家人。他們是這個國家的英雄,他們屬于國家。
我們坐在靈車里。除了死者的親屬,還有一些軍人。在場的還有一位上校和他的士兵。他們告訴士兵:“原地待命!”我們乘坐的靈車沿著環形公路,繞著莫斯科開了兩三個小時。最後,我們會重新回到莫斯科市內。他們對士兵們說:“我們不能讓任何人進入墓地。已經有一些外國媒體試圖闖入墓地。再稍等一會兒。”我的父母們一句話也沒說。媽媽的手里握著一方黑色的手帕。我感到眼前有些發黑。“他們為什么要把我的丈夫藏起來?他是——什么?殺人犯嗎?罪犯嗎?我們要埋葬的這個人到底是誰?”我的母親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對我說:“安靜,安靜,女兒。”上校見狀,開始下達命令:“進入墓地。死者妻子的情緒已經開始失控。”到達墓地後,我們立刻被一群士兵圍了起來。他們像衛隊一樣,一直護送我們進入墓地,幾名士兵隨即將棺材抬下了車。墓地被封鎖了,任何人都不得入內,除了我們。士兵們飛快地用泥土掩埋了棺材。“動作快一點!再快一點!”一名軍官。直在旁邊敦促干活的士兵。下葬前,他們甚至都沒讓我抱一抱他。隨後——我們就被他們帶上了汽車。整個過程都顯得格外神秘。
葬禮剛剛結束,他們立刻就給我們買好了第二天的返程機票。無論走到哪兒都有一個便衣士兵緊跟著我們。他甚至不允許我們外出購買返程旅途中所需的食物。他們禁止我們與他人談及此事——尤其是我。事實上,當時的我根本就無法談論這一話題,我甚至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當我們離開時,值班的那個女人清點了我們用過的所有毛巾和毯子,然後把它們疊起來,塞進了一個塑料袋。他們很有可能會把它們都燒掉。我們自己支付了醫院宿舍的住宿費。我在那兒住了14晚。那是一所專門針對輻射中毒患者的特殊醫院。14個夜晚。一個人從生到死,只需要14天的時間。
回到家,我就睡著了。我走進房間,隨即就倒在床上。我睡了整整三天。家人們叫來了救護車。“沒關系,”醫生說,“她會醒的。她只是睡著了而已。”
我當時才23歲。
我想起了之前做過的一個夢。我夢到了已經去世的奶奶,她身上穿的正是下葬那天我們給她穿的那套衣服。夢中的她正在裝飾新年樹。“奶奶,這里為什么有一棵新年樹?現在明明是夏天。”“因為你的瓦申卡馬上就要來找我了。”後來,那棵樹就在樹林里長大了。我想起了當時做的一個夢——瓦斯亞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袍,向我走來,口中呼喚著娜塔莎的名字。那是我們還沒出生的女兒的名字。夢里面的她已經長大了。他抱起她,向天花板拋去,他們父女倆頓時開心得哈哈大笑起來。我望著他們,心想,幸福——原來如此簡單。我還在睡夢中。我們倆在河邊散步,一直往前走。他好像還勸我不要哭。從那時開始,這個夢就成為了一個征兆。
(說到這兒,她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兩個月後,我又去了一趟莫斯科。從火車站出來後,我直奔墓地。我要去看他!就在那個墓地里,我出現了分娩的征兆。我才剛剛開始和他說話,我的肚子就開始疼——他們叫來了救護車。我又回到了安吉莉娜·瓦西列芙娜·古斯科娃所在的那家醫院,并在那里生下了我的孩子。她之前就對我說過,要我回去生產:“你需要回到這里來生下這個孩子。”當時距離我的預產期還有兩周的時間。
他們把孩子遞到我眼前——是一個女孩。“娜塔申卡,”我輕聲說道,“你爸爸給你起名叫娜塔申卡。”她看起來十分健康,四肢健全。但是,醫生告訴我,她一出生就被查出有肝硬化,而且肝臟內含有高達28倫琴的放射性物質,此外,她還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四個小時後,他們告訴我她死了。隨後,他們又對我說了相同的話:我們不會把她的遺體還給你。你們這樣說是什么意思——不把她給我?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我不會把她給你們!你們想用她來做科學研究。我討厭你們的科學!我討厭它!
(她又陷入了沉默。)
我一直在給你錯誤的信息。一切都錯了。自從中風以後,我就不應該再高聲喊叫,也不應該哭。這就是為什么我說的那些話都是錯誤的原因。但是,我要說。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最後,他們給我帶來了一個小木盒,并且對我說:“她就在這里面。”我望著那個木盒。他們已經將她火化。她變成了一片灰燼。我開始放聲哭泣。“請把她埋在他的腳邊。”我提出了唯一的要求。
在墓地里,她甚至連一塊墓碑都沒有。墓碑上只有他的名字,他們沒有把她的名字——娜塔莎·伊格納堅科——刻上去。她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個幼小的靈魂。我把她埋在了那兒。每次去那兒,我都會買兩束花:一束放在他的墓碑前,另一束放在墓碑旁的一角——獻給我的女兒。我跪在他們的墓地前,緩緩地繞著墓地轉了一圈——我一直都是跪著的。(她的話開始變得雜亂無章,難以理解。)我殺了她。我,得救了。我的小女兒救了我,她吸收了我身體上所有的輻射,她就像是一根熒光棒。她還那么小,她小得可憐。(她的呼吸開始變得困難起來。)她救了……可是,我愛他們,兩個都愛。因為——因為你不能用愛去殺人,對嗎?況且我的愛還是那么深!為什么這些事情都撞到一起了呢——愛和死亡,在一起了。誰能給我解釋一下這是為什么?我跪在墓地前,慢慢地爬。
(這一次,她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他們在基輔給我分了一套公寓。公寓在一棟大樓里,所有從核電站遷來的人都住在這兒。公寓很大,有兩個房間,正是我和瓦斯亞夢寐以求的那種公寓。站在公寓里,我覺得我簡直要崩潰了。
後來,我再婚了。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所有的事情——我告訴他,我曾經有一個愛人,一個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愛人。我把我們的一切都告訴了他。我們在一起了,但是我從沒邀請他去我家,那是瓦斯亞的家。
我在一家糖果店里工作。當我做蛋糕的時候,眼淚會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來。我不想哭,可是眼淚卻不斷地往下流。
我生了一個男孩,他的名字叫安德烈。我的安德烈卡。朋友們試圖阻止我。他們說:“你不能生孩子。”醫生也嚇唬我:“你的身體承受不住這么大的壓力。”後來——後來他們又告訴我,他少了一只胳膊,右胳膊。這是儀器顯示的結果。“那又怎么樣呢?”我心想。“我會教他用左手寫字。”可是,我生下的是一個健全的孩子,一個漂亮的男孩。他現在已經上學了,成績很好。我的生命里也因此而出現了一個人——一個讓我繼續活下去、繼續呼吸的人。他照亮了我的生活。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媽媽,如果我去看望奶奶,在那兒住兩天,你能呼吸嗎?”不,我不能!我害怕自己有一天會不得不離開他。有一天,我們走在街上。我感到自己慢慢倒了下去。那是我第一次中風,就在大街上。“媽媽,你想喝點水嗎?”“不,我只想讓你站在我身邊。哪兒都不要去。”說完,我就抓住了他的胳膊。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已經不記得了。我被送進了醫院,但是自始至終,我的手一直緊緊地抓著他的胳膊,以至于醫生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扳開我的手指。他的胳膊也因此淤青了很長一段時間。現在,當我們離開家的時候,他會對我說:“媽媽,不要抓我的胳膊了。我哪里也不去。”後來他也病了,他上兩個星期的學,然後在家待兩個星期,接受醫生的治療。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她站了起來,向窗邊走去。)
這里住著很多和我們一樣的人。整條街都是。人們把這個地方叫做切爾諾貝利斯卡亞,或者說切爾諾貝利區。這里的人在核電站工作了一輩子。他們中的許多人仍然會回到那兒做一些臨時工,這就是他們現在的工作狀態。不過,那里已經再也沒有人居住。這里的人都患有很嚴重的疾病,有的甚至已經殘疾,但是他們并沒有離開自己的工作崗位。他們只要一想到反應堆會被關閉就會心生恐懼。除了核電站,還有誰會需要像他們這樣的人呢?死亡常常會降臨在這些人身上,有時候,死亡就發生在一瞬間。他們就那么倒下了——有的人剛剛還在走路,轉眼問就倒下了,睡著了,然後再也沒有醒過來。有的人帶著花去探望自己的護士,在路上,他的心臟就突然停止了跳動。他們死了,但是從來沒有人真正地詢問過我們這一切。沒有人問我們究竟是怎么走過來的,也沒有人問我們看到了什么。沒有人愿意傾聽死亡,傾聽那些令他們感到心驚膽戰的事情。
但是,我要和你談一談愛,談一談我的愛人……
柳德米拉·伊格納堅科
罹難的消防員瓦西里·伊格納堅科的妻子

目次

第一部分:逝者的國度
為何我們要記住這一切/002
面對生者和逝去的人,我們能說些什么?/005
寫在門上的一生/013
那些歸來的人們/016
什么是輻射/028
一首無言的歌/032
關于祖國/034
邪惡是如何使一個人變聰明,而後升華的/045
士兵們的話/048
第二部分:生者的國度
古老的預言/066
月光照耀下的土地/070
當一個男人看到耶穌降臨時,他開始牙痛/072
一顆子彈/079
假如沒有契訶夫和托爾斯泰,我們該如何生存?/088
戰爭電影/093
一聲尖叫/103
一個全新的國家/104
書寫切爾諾貝利/112
謊言與真相/119
人民的話/129
第三部分:悲哀過後的震驚
我們之前并不知道:原來死亡也可以如此美麗/140
鐵鏟與原子/144
采取行動/152
生活中那些可怕的事情發生時不僅悄無聲息,
而且一切還顯得那么自然/155
關于答案/162
關于回憶/165
對物理學的熱愛/168
昂貴的薩拉米香腸/174
關于自由,以及一個有關一次平凡死亡的夢/177
死亡的陰影/183

書摘/試閱

序:一個孤獨的聲音
我們是空氣,我們不是土地……
——M.馬馬爾達什維利
我不知道我該說什么——死亡、愛?或者,這二者之間本無區別?我到底該說哪一個呢?
當時,我們新婚燕爾。即便是去商店,我們也會手牽著手一同前往。我會對他說:“我愛你。”可是,在當時,我并不知道我對他的愛有多深。我不知道……我們住在他工作的消防站的宿舍樓里。我們家在二樓。住在同一層樓的還有其他三對年輕的夫妻,我們四家共用一個廚房。消防卡車就停在我們樓下。紅色的消防車。他是一名消防員。對于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我一直都了如指掌——我很清楚他在哪兒,他現在怎么樣。
一天晚上,我聽到樓下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我下床走到窗邊,向外面望去。他看到了我:“關上窗戶,回床上去睡覺。反應堆著火了。我很快就回來。”
我并沒有看到爆炸,我只看到了火苗。一切都在發光發熱,包括天空在內。洶涌的火苗夾帶著黑色的濃煙直沖云霄。空氣中襲來令人窒息的熱浪,令人感覺很不舒服。他還沒有回來。
核電站的屋頂上鋪著一層瀝青,濃煙就來自于燃燒的瀝青。後來,他說走在那上面就像是走在熔化的柏油上。他們用盡一切辦法,試圖撲滅大火。他們用自己的腳去踩踏那些燃燒的石墨……他們當時并沒有穿帆布制服。他們穿著體恤和襯衣沖進了火場。沒有人告訴他們需要注意什么。火災發生,作為消防員,他們應召救火,這就是事情的全部。
4點、5點、6點,按照原計劃,我們本該在6點的時候出發,去他父母家種土豆。從普里皮亞季到他父母生活的斯佩利茲耶有40公里的路程。耕地、播種——這是他最喜歡的工作。他的母親總是對我說,他們是多么不希望他搬到城市里去生活,他們甚至還為他建造了一座新房子。後來,他應征入伍,在莫斯科的消防連隊里服役,當他退役後,他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名消防員。除此以外,他別無他求!(沉默。)
有時候,我好像會聽到他的聲音,那聲音栩栩如生,聽上去就像他在我的耳邊輕聲呼喚我。即便是照片也無法令我產生這種感覺。可是,他從來都不曾要求過我什么……即使是在夢中也一樣。一直都是我在呼喚他,要求他。
7點,7點時,我被告知他在醫院里。我聞訊立刻跑到醫院,可是警察已經將醫院團團圍住,不準任何人進入,除了救護車。我聽見那些警察沖著人群大叫道:救護車有輻射,大家離遠一點!醫院門口已經圍了很多人,我并不是唯一一個趕往那里的傷者家屬,那天晚上在核電站工作的所有男人的妻子都已經趕到了醫院。我開始四處尋找我的一位朋友,她是這家醫院的醫生。當她從一輛救護車上跳下來之後,我立刻沖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白大褂:“讓我進去!”“不行,我辦不到。他的情況不好,所有人都一樣。”我死死地抓住她:“讓我看看他就行!”“好吧,”她說,“跟我來。你只有15分鐘的時間,最多20分鐘。”
我看到他了。他全身水腫,皮膚脹得十分厲害。我幾乎都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需要牛奶。大量的牛奶。”我的朋友說,“他們每個人都需要喝下至少3升牛奶。”“可是,他不喜歡喝牛奶。”“現在,他會喝的。”那所醫院的許多醫生和護士最終都會生病,然後死去,尤其是在那兒工作的勤雜工。但是當時,我們所有人都對此一無所知。
早晨10點,攝影師希謝諾克死了。他是事故發生後第一個死亡的傷者。我們得知,還有一個人被壓在了爆炸的廢墟下——瓦列里?霍捷姆楚科。他們根本無法到達他被掩埋的地點。于是,他們就把他埋在了混凝土下。當時,我們誰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只是第一批走向死亡的人。
我說:“瓦斯亞,我該怎么做?”“離開這里!快走。你還要照顧我們的孩子。”可是,我怎么能夠丟下他不管呢?他對我說:“快走!離開這兒!照顧好孩子。”“首先,我需要為你找一些牛奶,然後我們再決定該怎么做。”這時,我的朋友坦尼婭?基貝諾克跑進了病房——她的丈夫也在這間病房里。和她一同進來的還有她的父親,他有一輛車。我們隨即上了他的車,開到最近的村莊,弄到了一些牛奶。村莊距離市區大約3公里。我們買了許多3升裝的牛奶,如此一來,所有人就都能喝到足夠多的牛奶了。可是,他們剛一喝下牛奶就立刻嘔吐不止。與此同時,他們還時不時地陷入昏迷狀態,醫生給所有人都做了靜脈注射。醫生一遍又一遍地對他們說,燃燒的氣體有毒,他們全都中毒了。至今為止,還沒有任何人提到過“核輻射”。市區里到處都是軍用汽車,軍隊封鎖了所有的道路。電車和火車都停止了運行。士兵們用一種白色的粉末清洗街道。目睹此情此景,我開始為明天如何出城買新鮮的牛奶而擔憂。直到這時,我都沒有聽到有任何人談論任何有關核輻射的話題。整個城市里,只有軍隊里的人帶著防毒面具。人們繼續像往常一樣,從商店里買面包,然後把買來的面包裝在敞口的大袋子里。人們繼續吃著裝在盤子里的杯形蛋糕。
那天晚上,我沒能進入醫院。醫院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我站在他病房的窗戶下,他走到窗邊,大聲地對我說話。那情景簡直令人悲慟欲絕!人群中有人聽到了他的呼喊——當天晚上,他們就會被送到莫斯科去。所有傷者的妻子立刻組成了一支隊伍。我們決定要和他們一同前往莫斯科。讓我們和我們的丈夫在一起!你們沒有權力分開我們!我們手握著拳頭大聲呼喊,同時用力地敲醫院的大門。士兵——當時醫院里已經由士兵把守——他們將我們的隊伍沖散。沒過多久,一名醫生從醫院里走出來,對大家說:是的,他們將會被飛機送往莫斯科,但是我們需要給他們帶一些換洗衣物。他們之前在核電站工作時所穿著的衣服已經全都燒壞了。當時,城市里的巴士已經停運,于是,我們這群女人就在街道上飛奔,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收拾衣物。可是,當我們帶著他們的行李包重新跑回醫院的時候,飛機已經飛走了。他們欺騙了我們,只有如此,我們才不會一直圍在醫院四周喊叫和哭泣。
夜幕降臨了。街道的一側停著許多巴士,數百輛巴士——這些巴士都是準備用來疏散城中居民的,街道的另一側則停滿了消防車。他們都來了。所有街道上都覆蓋著一層白色的泡沫。我們踩著泡沫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流著眼淚咒罵他們。城里的電臺反復地播放他們的通知:在接下來的三至五天里,城里的市民可能會被疏散到其他地方,在此期間,大家可能會暫時在樹林的帳篷里生活幾天,所以請大家帶上保暖的衣物。聽到這一消息,人們甚至有些喜出望外——全城野營!屆時,我們還將會過一個別開生面的五一勞動節。人們準備好了燒烤的用具和食物,很多人還帶上了自己的吉他、收音機。大家的臉上都洋溢著快樂的笑容,只有那些當晚在核電站工作的工人的妻子們在哭泣。
我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如何趕到了父母所在的村莊,那情景就像是我一覺醒來,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媽媽:“媽媽,瓦斯雅現在在莫斯科。他們用一架特殊的飛機把他接走了!”不過,最後我們還是按照原計劃開始播種土豆。(一個星期後,生活在這個村莊的人們也被撤離了。)當時,誰也不知道會這樣!天知道事情怎么會發展成這樣!那一天的晚些時候,我開始嘔吐。當時,我已經懷有六個月的身孕。我覺得很不舒服。那天晚上,我夢到他在睡夢中大聲呼喚我:“柳西婭!柳西婭!”可是,在他死後,我再也沒有夢到過他呼喚我的名字。一次也不曾有過。(說到這兒,她的眼淚流了下來。)早晨,我醒來後就一直在想:我必須去莫斯科。我一個人去。我的母親哭著對我說:“你要去哪里?你怎么去?”于是,我拉上父親和我一同前往。臨走前,爸爸去了一趟銀行,把他們所有的錢都取了出來。
我已經完全忘記了旅途中的情景,就好像這段回憶從未在我的記憶中存在過一樣。到達莫斯科以後,我們拉住在路上見到的第一名警察,問他,他們把切爾諾貝利的消防員送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立刻把地址告訴了我們。這不禁讓我們驚訝萬分,因為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言之鑿鑿地威嚇我們說,這屬于最高機密。“第六醫院,就在地鐵站斯庫金斯卡亞站。”
那是一所治療特殊疾病的醫院——專攻放射醫學,必須憑通行證進入。我給了看門的那個女人一些錢,她這才說:“進去吧。”接著,我不得不挨個地哀求其他人。最後,我終于坐在了放射學科管理者——安吉莉娜?瓦西列芙娜?古斯科娃——的辦公室里。但是在當時,我并不知道這一切,也不知道她是誰;我就像一名失憶癥患者,什么都想不起來了。我只知道我必須要見到她。她一見到我立刻就問道:“你們有孩子嗎?”
我應該怎么對她說呢?我已經意識到自己必須隱藏我已經懷孕的事實。他們不會讓我見他!幸好我很瘦,沒想到瘦也是一件好事。從外形上,其他人幾乎看不出我和普通人有何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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