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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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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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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我們始終在陰暗的世界裡行走,
偶然看見一朵希望如花,就蠢蠢欲動伸手……

郭強生、柯裕棻、紀大偉 專文評析
三大副刊主編 蔡素芬、楊澤、宇文正、孫梓評、王盛宏 一致推薦

「麗群的小說讓我們聽見另一種「為甚麼不」的疑問,為甚麼純情不可以難以下嚥?為甚麼絕望不可以無聊瑣碎?她的小說透露出的不急不徐,不標新立異,不大驚小怪,反成就了一種獨特主題——美好的破碎。值得期待的小說還真不多,而我終於等到了這一本。」——郭強生

「麗群正是這樣的,資質穠豔幽美,可是那美裡面暗暗滲著涼氣。她的文字溫煦如日,速如風雨。晴日靜好的午後,還覺得太平歲月溫暖快樂,一轉眼,不知哪來的烏雲罩頂,大雨傾盆而下。讀的人回過神來,重新整飭,自然有自己的一番了悟。那時,這朵謎一樣惘然幽異的奇花異草,就在讀者的心裡盛開蔓延了。」——柯裕棻

「『噢,你也在這裡?』張愛玲問。在哪裡?就在投資市場中,像黃麗群一樣
慈眉善目,穿上規範時間節拍的馬甲,束緊一點,再緊一點,跟她一起沈迷在她所愛的算式裡。」——紀大偉

作者簡介

黃麗群

1979年生,政大哲學系畢,曾獲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短篇小說首獎;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首獎從缺)。現任職媒體。

名人/編輯推薦

美好的破碎——或,為甚麼不?
◎郭強生

第一次與麗群的小說照面是因為擔任小說獎決審閱稿。
當時一篇篇讀得我心煩氣躁,那些煞有介事的參賽作品,製造小說的原料看似俱全,卻怎麼也串不成一個完整意念。儘管想法有點意思,要來創個甚麼新書寫的架勢,待要來拆解或顛覆敘事時,就過不了文字這一關,意念反倒像被書寫這檔事給絞碎解體了。想法人人都有一些,落不了筆或成不了氣候,皆因文字力道不足。用這樣的單薄的文字,就要來挑戰小說的條條框框嗎?
曾聽過王文興老師說過一段話,關於寫小說;「就是在造句子——造完一句,再造下一句。」我不想說這是最高的境界,但至少是最真實的境況。就是在造句,最單純的最專注也最費力的藝術,任何一個單句都是完成,而非過程。
而我有好多年沒有在年輕一輩的作品中看到這樣的能力了。待讀到〈卜算子〉一篇,我立刻從沙發上端坐起來。真是好。不捨得太快看完,又不放心會不會到後面出現個大暴投,作者真能從頭到尾維持住這般的精確沉穩嗎?這麼深謐的痛與深情的苦,可別英雄氣短,功虧一簣啊……為作品揪著一顆心,直到讀到最後無懈可擊的漂亮收尾,我在心裡為作者歡呼一聲:Well done!
幹得好!
能那樣讓人揪著一顆心,無非就是在那一句一句間埋下了太多流轉的可能,而每一句都是一個生死通關般的抉擇,就是要能夠不踩泥坑,躲過死胡同。好的小說讓人揪心難忘的,就是因為創造出這樣的閱讀經驗,而不是內容事件題材有多離奇。
評審會上首獎一直難產,五個評審中三個圈給〈卜算子〉第一名,最後因某評審策略性給了它最後一名以保住自己的首選,最後結果出現兩篇並列第二,首獎從缺。但這重要嗎?對一心想得獎的參賽者來說,這個內幕提供你們臉書上大大八卦一番。但回到麗群的小說,我想要說的是,當主辦單位公佈作者姓名時,我竟對她其他作品毫無印象,心想,這麼會寫的人怎麼沒有多寫一些呢?
事後發現麗群確實是寫得不多,但一出手總會讓人印象深刻。
按文壇遊戲規則,她早就該出書了。拿到她這本不算厚重書稿時,我仍然還在暗怨:等了這麼多年,就這樣啊?
讀完後疑慮一掃而空:為甚麼不?如果這十二(?)個短篇就能讓人獲得無憾且欣喜的滿足,為甚麼要更多?而重點是,為甚麼十二(?)篇就有這樣的完整表現?又為甚麼不?
人不過就是這麼回事,佛家說貪恨嗔癡基督教說七大罪新聞上說謀殺劫財強姦變態逆倫亂倫不倫,還能有甚麼匪夷所思的?好的小說家把這些只當基本常識,犯不著招搖,他們的文筆才是更驚悚的人類奇觀,總能鑽進讀者的氣血經脈裡,好像你從來不知道這世界上會有這樣的事,而同時又覺得:為甚麼不?
就像〈海邊的房間〉裡那一根根針炙進女體的長針。
或像〈入夢者〉裡的那台電腦,〈貓病〉中的一雙手,〈貞女如玉〉中的某個夜晚,那樣怪誕卻又理所當然。因為它們都是埋伏在我們現實生活中的機關,一不小心觸動,我們人人都難保不成了這個社會中的變態與瘋子。
但在麗群的筆下,這一切又都如此溫柔,沒有變形醜怪堆疊的字眼,因為平靜抒情才更顯得恐怖荒謬。讀過這本小說集後,請大家有所警惕,不要再用以下的句子來證明你/妳對人性陰暗面的獨到了:

例如胃裡湧起一陣酸水
例如一股腐爛腥臭的氣味撲鼻
例如滴出的鮮紅染出一朵病態的玫瑰
例如地下道裡如腐屍般蒼白的面孔
………

反觀這本集子,在一逕清爽又溫良的人情之常中,作者一句句都踩出了我們心底卑微的呻吟。人生本就苦多於樂,我們始終都在陰暗的世界裡行走,偶然看見一朵希望如花,就蠢蠢欲動伸手。
寫作如是,愛戀如是,生死亦如是。為甚麼不?我們都會這樣跟自己爭辯,以為自己窺見了甚麼不得了的人性之祕。
然而麗群的小說讓我們聽見另一種「為甚麼不」的疑問,為甚麼純情不可以難以下嚥?為甚麼絕望不可以無聊瑣碎?她的小說透露出的不急不徐,不標新立異,不大驚小怪,反成就了一種獨特主題。
美好的破碎。
值得期待的小說還真不多,而我終於等到了這一本。

淡淡廢廢的美
◎柯裕棻

幫麗群寫序,寫著寫著容易岔題,因為我們實在太熟,一點小事都可生出許多話來,所以每件事都要想一遍,這能不能寫,別人看了覺不覺得怪,或是看了會不會笑等等,諸事琢磨。不好笑的當然不必寫,太好笑的,也不能寫。
幾年前,朋友從MSN傳了一個部落格的連結給我,說,這女孩才剛大學畢業,妳看看這文字,好功力。我一看,果然奇花異草,才氣逼人。那些文章冷的極幽冷,美的極美豔,文字剔透簡潔。寫日常瑣事處,淡泊中幽默得心酸,寫人情酸刻處更是冷靜刁鑽得透徹,這等人生洞察竟然出自年輕女孩之手,不可思議。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黃麗群」的名字。
後來,在朋友家的晚宴中見到黃麗群了,那晚上約有七八個人,沸沸湯湯,吃喝吵鬧。她略晚才來,出人意料的高,腿長得驚人,長髮黑亮,桃紅毛衣黑圍巾,牛仔褲。可愛的桃子臉,描銀色眼線,搽糖果粉色的指甲油。冷辣,美豔,人如其文。倒是講話行事很從容,大度而不失禮,是很少見的好教養,不是想像中難相處的才女。她笑起來甚靦腆,有年輕女孩子常見的那種淡淡的心不在焉的恍惚。
我漸漸和麗群在網路上熟起來之後,每每驚訝她過於早熟的機智和洞見,連寫個即時訊息,隨手捻來都是珠玉。文字在她手上心上轉兩下,就精煉得密實發光,且那妙處在於網路俗語、文言典籍、西方經典和動漫用詞嫻熟交錯,自有她一路靈犀通透的黑色幽默。跟她聊天時,她常常在眾人都無意識的地方聽出其他的重點來,這時她會嘿嘿笑兩聲,眾人回神,馬上醒悟,都嘆她心思敏捷是多核心處理,既聽明的也聽暗的。也有些時候大家聊著聊著,她神思飄遠,問她想甚麼,答案經常是一句話的口氣或是一個辭的聯想或是一個說法裡暗藏的窘迫或冷暖,使她想到極遠極遠的事情,不在場不相干的事,這是她特有的超鏈結。這時她會笑說,哎靈魂從耳朵流出來被你們看見了。
麗群的母親手藝很好,因此朋友們沒事也很愛上她家去玩,總有吃不完的好東西。通常我們見面都是一夥人高談闊論的,她會閒散地在一旁照顧大家,喝茶添水。她有種奇特的照料場面的能力,她從不刻意做出熱切殷勤的姿態,而是自然地佈菜、遞面紙、注意碗碟,而且幾乎是變魔術般不斷從廚房、冰箱、櫥櫃、餐桌上的食物籃裡拿出各種餐點、滷味、水果、餅乾、各式零食來。有時即使只是路過她家,順道上去找她借書,站在玄關馬上要走了,她也會說,哎等等,我看看有什麼零食可以給你。然後就這裡那裡翻呀掏的——有時是某名店的核桃麵包,法國來的松露巧克力,西門町老店買的芋頭冰淇淋,自家的滷蛋雞腿豆干,或是黃媽媽直接裝一盒獅子頭或釀豆腐給帶走。我常常覺得不可思議,如今這個自暴自棄的速食時代,她家常日子竟然天天都有好食好物。
從這些吃飯穿衣的日常小事上,便可見麗群的養成。她雖年輕,在她身上還是看出某種老派外省家庭的規矩——體面,大器,周全世故,滋養豐潤的生活細節。她確實知道很多過日子的事,哪家館子的廚子從前是在哪學的手藝,哪家鐘錶的服務態度很周到,或是哪個老牌的面霜便宜好用。她也會知道迪化街哪家的貨料實在、南門市場哪攤的滷味道地、紅燒獅子頭的白菜該怎麼處理、買玉的時候該注意的細節、甚至連拜神祭祖民俗事宜她也略知一二。她很知道這些老派的知識,我有時想,如果林海音或是高陽還在世,他們也許可以聊得很開心吧。
我又每每聽她哀歎自己早生了十二個小時,否則,就可以號稱是「八○後」了,但或許就差這半天,她讓我想起八○年代以前的殷實書香人家。麗群喜歡好東西,可也非常儉省惜物,她對喜愛的小物總是珍愛得不像她這一代人會有的習癖。我發現她隨身帶的眼影和唇膏總是用得幾乎見底,問她怎麼不輪換其他顏色,她說,但我就喜歡這顏色呀。在路邊買的耳環鉤針壞了,她便拿回那攤子去修,我們說再買新的樣式豈不更好,她也會說,但我好喜歡這一對呀。她的品味極好極刁,可一旦喜歡甚麼,就死心塌地的和那東西不離不棄。她看上去很華麗,色澤飽滿華彩,可是一點也不奢靡,像她常常穿的桃紅配純黑,墜著亮片或流蘇,或是她很愛穿黑色絲襪,腿很長很美,但沒有邪氣。
可是她遠比這個爽朗漂亮的表象更複雜。不那麼複雜,也就寫不了這麼好的小說了。有時候,麗群也像多數早慧的天才那樣,懷著巨大的能量卻時時為之所累。年輕女孩將世事人情洞察得太清楚,內外明澈,難免心灰意冷。我們常常說她寫得好,她卻每每自疑,搖擺不定,斷斷續續寫著,歇筆,寫著,又歇筆。可才華是掩不住的,每隔一陣子就聽說,她的某小說又得了文學獎,輕而易舉似的。她得獎也不張揚誇示,眾人一定都吵著請客呀請客,她就笑道好啊好啊,不狂不卑,不惺惺作態,高高興興。
然而她對一切歡樂吉慶的感想又非常矛盾。麗群年少時,父親意外早逝,這讓她提早領悟生命的災厄無常,看透了現實和人情世態。她成長於高度的不安和命定的自覺之中,青春期又大量閱讀父親的藏書,因而非常早熟地養成了深厚的文學基礎。如果她的某些文字給人死蔭的幽冷淒美之感,那正是因為死亡的憂傷和她的文學啓蒙深切相關,從而定義了她的生命基調乃至文字風格。於是一方面像個孩子似的真心喜歡快樂明亮的事物,也有空乏與淡漠的荒涼陰影彷彿天生滲著她的情感,即使是高興的當下,也會不小心露出意味深長的悵惘表情,彷彿明知一切起高樓宴賓客終究是徒然。而面臨困頓艱難的時候,她也會有一種淡淡廢廢的笑,像是說,嗚喔,好倒楣,不笑一下嗎?
就像她家有隻十幾歲的藍綠眼波斯白貓,毛色絕倫蓬鬆鬆的,叫做肥雪。貓兒一般都懶懶散散的很冷淡,這肥雪尤其懶散,尤其冷淡——牠冷淡得連藏起來都懶得藏。雖然一副尊貴模樣,可是與其說是傲嬌,倒不如說牠看起來總是心情黯淡。在地上打滾裝萌的時候,可愛歸可愛,也有點像一把拖把,捲過來,滾過去,淡淡應付著,很不情願地盡一隻貓的本分。客人對牠失去興趣開始各自談話時,牠就默默到玄關去挑一只鞋子,躺上去,或是鑽進誰的大衣底下睡覺。肥雪有點像是麗群性格的暗面,我相信再怎麼爽朗能幹,有一部份的她就是一百個不情願地在世上打滾,若是問她,欸妳還好吧,她大概會像肥雪那樣黯淡地傲嬌著,喵一聲說,噢——還好啦。然後就拖著一身塵埃走開,累累地躲起來。
因此,不論再怎麼興高采烈,她很快就像個局外人那樣看著自己和這一切,彷彿她生命中的煩惱生滅也比人迅速,彷彿那空亡尚未發生她已經了悟,她像是早已預備著,等著看有什麼壞事躲在好事的後頭,隨時要撲上來,她好在一旁笑著看自己倒楣,連忿恨都覺得枉然。但她的冷靜聰明之處在於,即使真看穿了甚麼,也不輕易發人生感慨之語,也不動輒就講佛偈談虛空,因為這些話術實在太做作也太小聰明,太假清高也太荒謬,她寫作或做人是絕不這麼庸俗圖方便的,更不會任意消費自己或他人的人生苦痛。這了悟又不覺悟的個性構成她小說中特有的疏離敘述,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黑色幽默的來源。
寫小說需要這樣銳利的眼睛和冷靜的腦子,如果本性不是這麼敏銳纖細,大概無法冷調直書人世的種種浮華、怨毒和不堪。多數的人會避開事實,盡量忘掉生冷粗糙的世界;有些人會陰狠瘋狂地亂刀砍殺;有些人會濫情灑狗血;能夠細細將可怖的人世剖開來,既讓人看見那陰暗猥瑣,又讓人贊歎刀法精準漂亮的,就是真才氣了。
麗群正是這樣的,資質穠豔幽美,可是那美裡面暗暗滲著涼氣。她的文字溫煦如日,速如風雨。晴日靜好的午後,還覺得太平歲月溫暖快樂,一轉眼,不知哪來的烏雲罩頂,大雨傾盆而下。讀的人回過神來,重新整飭,自然有自己的一番了悟。那時,這朵謎一樣惘然幽異的奇花異草,就在讀者的心裡盛開蔓延了。

目次

【推薦序】
美好的破碎——或,為甚麼不?/郭強生

【推薦序】
淡淡廢廢的美◎柯裕棻

【推薦序】
投資人黑暗宣言:黃麗群熱愛的算式/紀大偉


海邊的房間

入夢者

跌倒的綠小人

決鬥吧,決鬥

成家

卜算子

貓病

貞女如玉

無物結同心

有信

三輪車,跑得快

1023

第三者

書摘/試閱

海邊的房間

寄件者:E
收件者:F
主旨:妳還在嗎

F:

遲疑了一陣子才決定發這封email,
我們畢竟失聯了這麼久,
但我想再樂觀一次。
出門在外,也有學會一些東西,
好比凡事如果想太多那路就完全走不下去。

一切都好嗎?
我坐在這裡寫信,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妳,
第二個想到的妳應該猜不到:是妳家藏在市中心的那間老公寓,
(現在,還跟妳繼父住在那兒嗎?)
雖然只去過幾次,但堆了一屋子中藥印象深刻,
記得很清楚,畢竟,那也能夠說是美好的老時光吧。
……

離開市區,搬進海邊的房間,不是她的主意。雖然她從前經常抱怨市區之惡,三不五時:「我以後要住鄉下!我以後要住海邊!」但年輕多半這樣,喜歡把一點小期待粗心大意地啣在嘴裡,以為那就叫夢想。

除此也多少在講給她繼父聽。繼父。小學一年級開學第一天,便和盤托出她身世,全無兒童教育心理學的躊躇,反正情節撐不肥拉不長只用掉三句,長痛不如短痛。「妳出生前妳爸爸跑走了,然後我跟妳媽媽結婚,然後妳媽媽也跑走了。」一歲不到的女嬰與二嫁的男人雙雙被留在被窩裡,男人也就默默繼著父起來,讓她跟著自己姓跟著自己吃,跟著鄰居小孩上學校;不守家規考試考壞,揍,後爹管教人不像後母那樣千夫所指,她幾次逆毛哭叫:「我要我親生爸爸我要我媽媽!你憑什麼打我憑什麼!」他下手更重。小學六年級,瞥見她運動衫下有動靜,他第二天即文文雅雅提盒時果到學校,請女班導幫忙帶去百貨公司扣罩收束住她身體。初經真來,他反而面無表情指著牆上的經絡人形圖,說了一大套氣血沖任的天書,講完也不理,自回身煎來一服黑藥,她慣喝湯劑,沒反抗,不問裡面是什麼,混合無以名狀的羞恥解離感滾熱嚥下。沒有比他更親的父親。唯嚴禁她喊一聲爸,「叫阿叔。」
她跟阿叔,多年住在市區曲折隱身的祕巷裡,七○年代初大量浮出地表的五樓老公寓,三房兩廳的格局破開重隔出兩房一大廳,廳裡沒電視沒沙發,沒有一般家庭什物,阿叔每天自己收拾得一氣化三清,塑膠花彩地磚光滑可比石英磚,靠窗一張大桌案供他問診號脈,進門兩條蹭亮烏木長凳供病家坐待,四壁裡一壁草藥三壁醫書,蔭出一堂冷靜。木抽藥屜上一符符紅紙條,全是阿叔神清骨秀的小楷,「遠志、射干、大戟、降香、車前子、王不留行……」滿門朱盔墨甲的君臣佐使,將士用命,人體與天地的古戰場。
「哇,」E初次拜訪她家時大受震撼,脫口幼稚腔:「好好喔。好香喔。」
「有什麼好,都是植物或蟲子的乾屍。乾屍,木乃伊,懂不懂?」
南人北相的阿叔,單傳一脈嶺南系統家學醫技,舒肩挺背,臨光而坐望聞問切,她興趣全無,一逕麻木以對,心事隔層肚皮隔層山。熟識病家問,收不收徒弟?阿叔笑一笑,「祖上有交代不傳外人,就算親生也傳子不傳女。雖然說呢,時代不一樣……」意思是時代其實沒有不一樣,時代是換湯不換藥。國中的她坐在長廳邊角兩人尺寸的正方木餐桌上,拿白瓷湯匙事不關己地舀吃一碗微溫的百合綠豆湯。啊是有什麼了不起啦,她想。
但她知道阿叔是有什麼了不起。白天在學校偷喝一罐可口可樂,一注冰線裡無數激動踴躍的氣泡推升體腔,涼啊涼啊涼啊涼,神不知鬼不覺。回到家,阿叔看她髮際微蒸一層水氣,皺眉招她進前,眉心一按指掌一掐,「早上在學校喝了冰的對不對?叫妳不許喝還喝!」簡直魔術。
如是,屋裡長年來去的病家便使她格外厭煩。魔術也好神術也好,講起來總有人視為左道,落得每日排解閒人的芝麻小病。問重症的,也有,開場白無不例外:「醫生,他/她/我這個病西醫已經一點辦法都沒有……」此外大多是一邊自作孽挖東牆,一面求調理補西牆。不可活。像在她高中時常上門的一個酷似沙皮狗的小政要,選區吃透透喝夠夠,很怕死,很怕睡不夠年輕女人,託人介紹掛上阿叔的號,通常白日來,一次掛進晚上,碰見她放學回家,十七歲半,青春期,阿叔把她調養得髮黑膚白,沙皮狗旁若無人,十萬火急搜視她衣外衣內的搖顫,恨不得長出八雙眼睛。
下禮拜,沙皮狗又掛夜診。「醫生上次的藥好苦好苦哇,而且太利了,」沙皮狗說,臉皮垮還要更垮,「拉得我屁眼都快瞎了。」
「叫你不能暴飲暴食你不聽!裡熱積滯要攻下瀉火,這禮拜還得拉。」
「ㄏㄚˊ啊!」對方左手一彈往後甩,彷彿說曹操曹操就已兵臨城下,下意識預先防堵腸道潰不成軍。她又在此時返家,遁入後進自己房間,關上門,不對,神情不對,阿叔掐住那人手骨的神情不對,別人看不出,除了她誰也看不出。她心臟一緊一跳,滿頭擾亂發燒。
現在她終於離開了那裡,搬進阿叔安排的海邊的房間,他是否已悄切深心觀察多年她的期待?或者也曾像每個父母進入孩子青春的室內,打開抽屜,撣一撣枕頭底下,抽出架上的參考書翻一翻,背負了許多時間的市區公寓五樓房間裡,日光燈管投射工業無機白光,沖出莫名的廉價感;青綠色塑膠貼皮內裡業已乾崩脆碎的木頭書桌上,散置著她買的居家雜誌,他不需要拿起來看,因為她早把中意的頁份裁下貼在牆上,好像偷了一扇扇別家的窗。
海邊的房間,有城市文明的全套精工想像,原木地板壁掛液晶螢幕環繞音響,洗牆燈照住床頭的兩掛歐姬芙複製畫,三面象牙白牆,抵住一面玻璃窗,那玻璃窗大得不合理,正對著她的床,海夾藍攜綠隨光而來,人在其中,宛在水中央,她有時會錯覺玻璃外某日將探來一顆巨人頭臉,大手扣扣扣、扣扣扣,敲醒娃娃屋裡的迷你女體玩具。「頭家,」一整隊裝修工班爭相說服背手跨過地上木條電線漆桶巡進度的他,「頭家,太危險啦,風太大可能會吹破內,啊還有萬一做風颱也是啊。」這個來自城市的斯文人,至此對他們露出少見的無禮與無理:「我怎麼說你們怎麼做,屋子是我在住。」
只不過全非她的主意。她覆上眼皮,不再看窗外示現著種種隱喻的海,想著E口中「美好的老時光」。阿叔在她身畔,食指沿她月桃葉形的手背走著Z字迴劃安撫,不超過腕緣小骨。指腹粗糙高溫,一寸被心火煎乾的舌尖。

※……

美好的老時光,其實也沒那麼老,四年而已,
而且別人看我們應該都還是青春無敵,
只是「老」跟量無關,而是不可逆的「質」,
所有不可逆的事物都叫老,老油條,老花眼,老人痴呆,諸如此類。

這樣講起來好像我繞一大圈只是為了找一個懷舊的理由?
不是的,去哪裡或做什麼根本不是重點,重點是離開,
妳看,之所以叫『離開』不叫『離關』,意思就是有離才有開,
好吧,很冷,這是我瞎掰的,妳查一下辭海好了。

但我的意思是說,
妳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問,我說難道妳沒想過去找妳親生父母?
妳說國中妳繼父管最兇時想過,但是不知從何找起,
也沒錢,決定長大一點再說,
然後長大一點,妳又覺得他們就不要妳,回去找人家有什麼意思,
妳說不是每個棄嬰都是苦兒流浪記或孤女的願望,
一定要千里尋親大團圓抱頭痛哭,
或許大多人只是把像壞牙抽痛的困惑藏好,再藏好,藏得再好一點。

當時我覺得滿有道理,
但老實講現在我懷疑妳只是離不開妳繼父而已,
即使是我。即使為了我。
……


阿叔不算寡言,只是難懂他想什麼。比方每有人問起他這身法門,問起他為何大隱於市匿跡民宅老社區──現在什麼都要包裝啊醫生,你看電視上的女明星,再怎樣天仙漂亮都有人嫌,一個個削臉的削臉、割眼睛的割眼睛,灌奶縮屁股肉毒桿菌做夠夠,好像身體是橡膠做的隨便捏那樣,是說醫生你包裝一下,裝潢一個大診所,然後可以上電視啊、上網路啊、出養生書啊啊啊啊啊醫生這個穴道按到會痛!……是、是說醫生你包裝一下,加上你這個斯文少年扮勢,ㄏㄡˋ,那真的可以每天天亮眼睛一睜,錢就人往高處爬水往低處流那樣統統流過來……阿叔次次聽次次鐵口直斷:連女兒都不傳,何況外人。包裝,包裝我不懂,不懂的就不要碰,做這個養家有夠就夠,事情多了忙不過來,不要弄那麼複雜。
然而掩上公寓大門,只剩他兩人時,阿叔卻開始剛柔並濟的遊說大會,話硬一點就是學這個好歹餓不死,軟一點就說真沒想到功夫就廢在他這一代。一次她終於忍不住接話:「就跟你說我沒興趣嘛!你很矛盾耶!我不是真的你小孩而且還是女生,明明就不及格你是怎樣一直要凹我!」那時她已大學二年級,卻是二十年首次在阿叔臉上看見一種破碎的傷害訊息。他一下子鬆垂了肩膀,點點頭,知道問題出在自己不在她。
此事遂作罷論,他開始盯著報紙,說,現在外面做什麼,都實在不容易,妳念那什麼歷史系,畢業了若到底找不到工作,不如阿叔就真的開間像樣的診所吧,我只管看病,別的都交給妳,妳年輕可以放手發揮。相依為命的兩個人,這提議聽起來像順水行舟,只是會流到哪裡她感到不可說。
後來也不用說了,她認識了E。

認識了E,一切都那麼快,快得像瞌睡時閃現的夢,夢中十年只是午後一秒。她大學畢業,E拿到了博士班獎學金,要翻山越嶺漂洋過海去用英文研究亞洲人。E說妳跟我一起去。我得想一想。我必須先去學校報到,求妳準備好即刻來。
或者問題不是她有否準備好。周日的晚餐桌上,她與阿叔分食一鍋雜菜麵。那就是來過我們家兩次的那個男生。嗯。他申請到美國博士班要我一起去。妳們認識不是才半年。嗯。妳去那是能做什麼。不知道,先去看看再說。想什麼時候去。對不起阿叔我其實已經辦好簽證……也買好機票了。妳要離開我,妳不會回來了。不會啦怎麼可能不回來,阿叔──
不要說了。他平心靜氣打斷,隨即搖搖頭,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將兩人的碗筷留在桌上,鎖好客廳大門,也回到自己的房間,關燈,躺上床,今天並沒有勞動奔波,但她覺得很累。
然後阿叔來了。
他安靜地,不是躡手躡腳或鬼鬼祟祟,只是安靜地走進她的房間,坐在她身旁。
沒有聲音,沒有氣味,沒有光線。官能既無所不在也全面引退,空氣裡有各種理所當然、不需符號背書的詭異自明性,天經地義,像他撫養她那樣天經地義。像她屈膝腿彎、他側身輪廓那樣天經地義。他軌跡確定的熱手不斷順流著她披在枕邊的冷髮,掠過她耳後脖根。
沒有抗拒,沒有顫喘,沒有狎弄。她古怪地直覺這不過會像一場外科手術,有肉體被打開,有內在被治療,有夙願被超渡,然後江湖兩忘。他雙手扶住她腰與乳之間緊緻側身,將她臉面朝下翻趴過來,揭開她運動T-Shirt的下擺(自六年級班導莊老師帶她買少女內衣穿的那日開始,她的睡眠一定規矩無惑地由各式運動長褲與長短袖T恤包裹)。她雙臂往前越過耳際伸展,幫助衣物卸離,處女的雪背在夜裡豁然開朗。
阿叔雙手遞出,說了當晚的第一句與最後一句話。
「不會痛。」
大椎、陶道、身柱、神道、靈台、至陽、中樞、脊中、懸樞、命門、腰陽關、上髎、次髎、中髎、下髎、腰俞、長強……自上徂下,依脊椎走勢遞延,阿叔在她祕密微妙的柔軟穴位,插入或堅或柔、或長或短、或粗或細的金針鋼針。確實不痛,她卻開始想喊了,但筋肉失重,崩壓住喉頭胸腔,身體是一場大背叛,與她為敵,她叫不出來。
接下來的事果真像一場外科手術,或者神術或魔術。他將她顛過來倒過去,在諸般奇異或乏味的部位埋下消息,她感到自己在身體裡一吋一吋往後退,最後失守的是咬不住的牙關,唇瓣一分齒列一鬆舌根一塌,徹底癱掉了。

……
妳甚至不回我email,
MSN,大概也把我封鎖再也沒看妳上線過,
電話手機都不接。
剛到美國落腳的時候,每天打電話給妳,
連打一個月,都妳繼父接的(我感謝他的耐心跟好脾氣),
他最後終於告訴我妳其實不是睡了、剛好出去或手機忘了帶,
只是不想接我電話,
然後隔週我再撥,空號。
我猜妳終於煩不勝煩。
……

作為一個癱瘓者的看護,阿叔無懈可擊。他賣掉了老公寓,帶她搬來海邊的房間,日常生活很快重整路線。早上,他拉開窗簾讓鮮活的海景沖進來,扶她斜坐起身,打開電視,讓她看見外面的世界。有時她會突然像貝類咬住自己的殼那樣閉上眼睛,他就拉來一張舒舒服服的讀書椅,親親熱熱坐在她床邊,從頭到尾讀起幾份報紙,各種propaganda,謀殺與欺詐,鹽有一百種用法,名模最愛大弟弟(內容其實是講她跟手足感情親密)……
為了保持良好的癱瘓,種種瑣事辦完他還得花好多時間繼續下針。這原本是個貪怨摶結的場景,兩造都感覺房內充滿黑氣,但久後她開始期待這個過程,因為二十四小時密閉的恆溫空調使她皮膚乾燥發癢,只有身體被翻動與床單纖維摩擦、針尖刺入膚底時略可緩解。她不想屈服,肉的現實迫她屈服。
卻又是美麗的肉。她從沒這麼美麗過。他的鍼術不只把她停住而已,不是,那太業餘了,太沒意義了。他密密熬成藥液湯汁有講究,用針時辰季節有講究,他每日一定扶她起身,節制地(絕不橫衝直撞或誤入歧途)脫乾淨她的衣物,讓她看見鏡子裡的自己有多好,多滋潤的白,多巧妙的攀升與落陷,半透明的鎖骨與胯骨,別說臥床,健康十六歲少女都不能蒙賜這樣美麗,玻璃棺中白雪公主都不能這樣美麗,咒眠百年睡美人都不能這樣美麗。「我沒有辜負妳,絕對沒有辜負妳。」他邊幫她剪指甲邊這樣說,地毯上落著片片半月形瓷屑似的殼衣。她感覺自己像枚密封的漿果,泌出甜汁慢慢浸爛入骨。又想,他這門保鮮技巧如用在菜場的生鮮攤檔上或許也有很好的效用。
十指都修乾淨了,天光還早,閒日尚長,他撣撣床緣站起來:「我今天幫妳收了一封email,我來念給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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