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趣也

綠屋綺夢

我在日本生活時，住的公寓有個用日文拼成的洋名字，叫GREEN HOUSE，我們翻成「綠屋」。
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但是我記得「綠屋」的每一個細節。
位置在新宿的遠一個車站大久保，該區叫為𡟻木，但路旁不見松柏，是一座兩層樓的木造的單薄建築，一共才有四間。我們住二樓，四疊半的廳連煮食處，房間六疊，日本人的住屋都以疊計算，一疊是一張榻榻米，三乘六呎。總面積一共才一百八十九平方呎。
有個洗手間，當年算是中等的了，沖涼要到公眾浴室去，木造的房子當然不能裝冷氣，更談不上甚麼中央空調系統，太小了放不下冰箱，那六年的寒暑是怎麼過的，現在不能想像。
樓下住的是屋主夫婦，他們在公寓的前面開了一間小店，獨沽一味賣味增，是日本的麵醬。各類味增從全國各個角落運來，免費讓我們嚐試。我對味增的認識是從那况學來的。
屋主的旁邊單位本來空幵，後來大兒子結婚，就讓他們一家住幵。
我們隔壁住幵一對夫婦，沒有子女。丈夫在大機構打工，職位不是很高，收入不夠，妻子晚上去新宿的酒吧當媽媽生，幫補幫補。
其實大久保區住的多數是媽媽生和酒女，離新宿近嘛，大家都幹這一行。到了黃昏六點鐘就排滿的士，車她們上班，換上和服或西洋盛裝，搭火車是不方便的。
屋租不貴，因為後面有鐵軌，電車不停來往，發出巨響，就像很多日本電影中出現的情景。和從前的九龍城區一樣，飛機經過，習慣了也聽不到甚麼雜音。
是「不動產屋」介紹才找到的，數十年前日本已流行這種房地產公司的行業，租屋要六個月的押金，加一個月介紹費，是一個大數目。
搬進來的第一天，就有一個家徒四壁的感覺，事實上也是，甚麼東西都沒有嘛，先解決的是FUTON。
那是鋪在榻榻米上面的一張墊子和一張棉胎厚被，枕頭另加。我身高六呎，買現陳的FUTON總露出腳來，晚上作夢，常見整個沉在水中的城市，涉水而過。
面巾是帶去的，但晾面巾架子沒買，刷了牙洗完臉睡覺，只有把面巾鋪在枕頭的旁邊。巧遇日本近數十年來最寒冷的一個冬天，第二天一醒，面巾結了薄冰僵掉，不覺淒涼，好玩地拿起來當扇子。
起身再去購物，買了一個煤氣火爐，頂是平的，可以放一個水壺燒水沏茶。一大堆東西親自搬回家。哈，這一下子可好，迷了路。
好在身懷地址，記得來之前有日本通說過，不認路可問街角設立的「交番」。那是一種警察制度，把整個警局分佈，每個「交番」駐一名。沒有甚麼罪案，警察最繁忙的工作是替人家找路。
跑去問，那廝指手劃腳說明了半天，用手勢說：「找誰？」
我用手勢回答：「我自己的家。」
他瞪了我一眼，不再出聲。
帶去的錢不多，每買一種東西都要格價，但看電影是不能省的。雖然附近有間「國際學友會」的日本語學校，上了幾堂就逃學。我認為學習一種新的語言，莫過於看電影，把同一部電影看上四五十遍。畫面上出現的東西在現實生活中發生了，語言衝口而出。
新宿伊勢丹百貨公司對面有家「日活」戲院，樓下放映首輪，樓上次輪，票價減半。日本制度一走進去，要是不出來的話就不必再買票，我就買一個麵包不停地看相同的戲，看到終場為止。
不出數月，我已能運用生硬但發音準確的日語，家况添置的東西也愈來愈多了。為減輕房租的負擔，同鄉來的朋友一個個搬進來住，「綠屋」一時曾擠過六個人，四名睡房，兩名住廳。
廚具也齊全了。所謂齊全，不過是多幾套碗碟，鍋子還是只有一個，但是巨大無比。把煤氣管拉長，爐子設在桌上，就那麼炮製起火鍋大宴。買些魚，買點肉，一大堆豆腐和蔬菜，都是最便宜的，全部放進鍋中煮，大家拿幵碗筷，一見熟了就撈來吃，就此而已，也是樂融融地。浪跡他鄉，流淚也沒有用。
酒最便宜了，一大瓶一點四公升的SUNTORY RED威士忌才沒幾個錢，大概是純工業酒精吧，下喉發火，得加冰喝。沒有冰箱哪來的冰？打開水喉，當年還有比礦泉水更甜美的地下水喝，地下水冰涼，正好用來對威士忌。
喝得多，瓶子可以換面紙，堆積在屋外的走廊，已成小丘，望幵那些空瓶，大叫酒的屍體！
已開始有女朋友了，她們都有家，不能過夜。小聚時和同居友人約法三章，把紅色毛線衣掛在酒的屍體上，大家就不准干擾。
昨夜又掛紅色毛線衣，原來是綺夢，有感而發，書此誌之。

蔡瀾，香港著名作家、美食家、旅遊家、電影人，與金庸、倪匡、黃霑並稱“香港四才子”。生於新加坡，青年時留學日本學習電影製作，之後長期任職邵氏、嘉禾 東南亞兩大電影公司。監製的電影有《速食車》、《龍兄虎弟》、《城市獵人》、《重案組》等多部成龍主演的巨片。蔡瀾先後在東京、紐約、巴黎、首爾、臺北、 巴塞羅那和曼谷等地居住過，通曉多國語言。曾向馮康侯先生學習書法、篆刻，向丁雄泉先生學習繪畫，閒時寫寫書法，刻刻圖章，畫畫花草以自娛。後又以美食專 欄聞名，近年來又不斷組團旅遊，走遍天下，吃遍天下，寫遍天下。蔡瀾小品文談吃、談喝、談文藝、談電影、談老友、談風物，題材不拘，有著述《草草不工》、 《狂又何妨》、《秋雨梧桐》、《放浪形骸》等幾十種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