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自六五年三月至六七年五月間,為香港自由報所寫的「自由談」專欄,已結成專集「大塊噫氣」出版。六七年八月始,又應邀在中國佛教月刊革新版另闢一專欄,號曰「暮鼓晨鐘」,每月一篇散文,文白夾雜隨意揮灑,抒情說理混合穿插,對人間縱橫百態,與俗世風雲變幻,站在學術文化的觀點,給與生命價值的評量。其間,某些正面論說的文字,發表在鵝潮月刊的社論與中央日報的副刊上,其他隨筆雜談的稿子,則刊登於各報刊。四年下來,寫成的篇章不算少,幾經細讀檢閱,自覺可堪回味而有流傳價值的,僅得五十篇。
精選的五十篇,自我揣摩,分屬「生命價值篇」、「俗世風雲錄」、「學術文化論」及「人間縱橫談」等四部。第一部分是「生命價值篇」,代表作有:鮮菜美果何處尋,野人獻曝說日光節約時間,素菜館菜素心不素,親情何處落,愛是成全而不是犧牲,談俠義道與俠客行,小人物的狂想曲,討人厭的人小鬼大等;第二部分是「俗世風雲錄」,代表作有:看木蘭隊風靡香江,從棒球熱季說因緣果報,阿里爭霸與卡特落選,鐵窗封殺與計程飛鏢,多氯聯苯與甲醇酒精的塵染無明,少年監獄風雲突起,學童告狀與警官遇劫,「人民廟堂」的狂殺落幕等;以上篇章出自中國佛教月刊的專欄結集。第三部分是「學術文化論」代表作,有:為什麼要維護儒學道統,從儒學說文化建設,親情道義說五倫,孝道在今天的反省與重整,中國的哲學在那裏,從「花果飄零」到「靈根自植」,「鵝潮」心路六年,「法雖不善,猶愈於無法」析義等:以上篇章主要登在中副;第四部分是「人間縱橫談」,代表作有:中國奧委會何去何從,電動玩具與飛彈遊戲,華勒沙與沙卡洛夫,教宗過門不入與博士回國省親,道德批判與宗教承擔,文評書評與學術風氣,談體罰的行廢之爭,是棒球爭霸還是國民外交等:以上篇章散見各報刊。
從上列篇目的分類歸屬,約略可見筆者數年間的用心省察,盡集中在當代社會的人文現象,關懷的是國事天下事,而探討的價值判準,則源自文化傳統的儒道思想體系。人生而有情,而世事無常,是以人生在世,事無常而情亦無盡,浮生偶遇皆屬有緣,然緣有盡,情何能不散,自是傷感懷想不盡。此等人間願無窮的憾事,或多或少總有其無可奈何的悲劇性。故只要有心,隨手拈來,不皆成感人的詩篇妙品麼?惟人活在人世間,此等浮生偶遇而有的情意感興,都是主觀邊事,吾人僅能自家默默承受,僅能自證自了,原沒有什麼大道理好說,也不值得大書特寫,盡為外人道。
問題在,事是特殊的,也可能是偶然的,而千古之情卻是普遍的,且是必然的。此一普遍必然的根源處,就在人性的真實發露。太史公司馬遷有句千古名言:「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文人的靈光姿采,就在他妙筆生花所描述的生命情境,能通貫古今的時空轉移,所以能卓然自成一家之言;而史家的智照大筆,就在他執守信奉的史識史德,能充盡天人之際的人性真實,所以能通貫古今不移之理。天人之際的性理是永恆的,也是普遍必然的,古今之變的史實是短暫的,也是特殊偶然的,而一家之言的創作,就在從特殊偶然的人間史實,去透顯普遍必然的人性真實。由是文學的一家言,挺立了究天人通古今的恆久莊嚴,他的落筆處是一時的,他所突顯的哲理卻是千秋的。
當代社會的人文現象,就事而言,是偶然特殊的,然吾人可從通貫歷史文化的傳統價值觀,去抉發千古不易的哲理;而此一最後的根源理據,就在天人之際的人性真實。吾人可以如斯說,成一家之言是文學,通古今之變是史學,究天人之際是哲學,文史哲的人文世界本屬一體而不能分家。即以「史記」為例,既是史學曠代巨構,也是文學極成名著,而太史公「藏之名山,傳諸其人」的真用心,猶恐是在文史之上的究天人之際吧:由是而言,太史公必不以史學名家或文人巨匠自豪,說所願,想必會以千古哲人自許吧!
文學由特殊偶然的人間機緣,透顯普遍必然的人性真實,此之謂「文以載道」。此「道」,有事實與價值的雙重意義:從事實言,人生僅是特殊的機緣與偶然的遇合;從價值言,生命就有普遍的義理與必然的歸趨。吾人走在人生的路上,總在尋求生命之「道」的實現。由是而言,價值美感,本就不離事實現境,風花雪月自有生機妙趣,而一色一香,亦莫非中道。人的生命存在,藉此而感通無隔,詩篇文章亦藉此而千古長新,一朝風月,不就是萬古長空麼?色香風月僅是橋引媒介,而千古呼應的,則是「斯文未喪」的「道」了。所以,五十篇的題材雖屬人生的機緣遇合,而蘊涵激盪其間的,則是貫通千古的人性真實。
對中國人說來,道是「形而上者謂之道」,而生命向上昇揚的「道」,又有儒家的人文之道,與道家的自然之道的區分。事實的人生之路,是有其定限之命的,不管是死生窮達,還是親情牽繫,都是無所逃不可解的。而價值的生命之「道」,就在事實的人生之路中開顯。在命限中昂揚奮起,有抱負有志氣的是儒家,而在困境中超離放開,不執著不造作的是道家。中國讀書人,恆以天下為己任,既成器又成道,下學而上達,誠可謂任重而道遠,此一擔負是一生的,是死而後已。說是擔負,總有負累,負累就會累壞了自己;說是擔負,也總有擔當,擔當就不免會扭曲了他人。故中國讀書人,在「學而優則仕」的生涯中,另外追尋山水田園的樸拙野趣,來化解生命的負累扭曲,以免自困自苦。故身在朝廷,而心在草野,不是告老還鄉,歸隱田園山水;就是朝罷歸來,寄情在山水畫田園詩的意境中,怡然自樂,這是中國人耕讀傳家的兩全之道。人文之道與每然之道渾然天成,一體不分。故有治國平天下的投入擔負,也有山水田園的閒散自得,有擔負而無負累,「綿綿若存」,才可以長久。中國人的生命價值觀,既肯定人間世的積極奮鬥,又可隨時放開隱退,仕與隱之間,似乎可以來去自如,了無衝突。
筆者自身為人處世的體會,時而與師友共勉,以莊嚴挺立人間自許,又時而自我謙退,勸慰群生不必執著傷感,此中存有人生的兩難困局,是該創業功成做個有用的人呢?還是做個無所可用的人,優遊而自得呢!莊子山木篇有一則寓言:莊子帶領一群學生,走在山道上,看路旁一棵材質鬆散,形狀糾結的大樹,迎風矗立,工匠路過無人佇足回頭,就當機指點學生:「這棵大樹是因為不材無用,才能保全自己的啊!」傍晚到了山下,舍於友人家。主人喊來兒子,說烹家中雁(鵝)以饗客。兒予問:「家有兩隻鵝:一隻會叫,一隻不會叫,請問殺那一隻?」主人答:「殺不會叫的那隻。」第二天,離開了友人家,學生不禁困惑的問:「咋日山中木是因為不材而得全,今朝主人雁卻反因無用而喪生,老師設若是你,將何以自處?」莊子笑著說:「我將處在材與不材之間。」此一說法,當然是莊子的幽默話,而不是究竟的回答。不管是材與不材,都是受制於外在的功用,而沒有獨立自主的方向。山中木不材得全,主人雁無用喪生,足見不材無用也不能保證什麼!因為生命的前程都由外力決定,假如當天,主人凌晨酣睡,突被鵝的叫聲吵醒,那麼被烹以待客的恐怕是會叫的那隻鵝吧!此中原沒有什麼定則可循。吾人超難了世俗有用的標準,也就可以避開無用的迫壓挫折,讓自己活在真實的生命中,不就可以逍遙無待,自在自得了麼?
這四年來的散文結集,有積極挺立儒家生命莊嚴的篇章,也有消極敞開道家生命智慧的文字,前者可謂是「材」,後者可謂是「不材」,吾人在儒家人文之道,與道家自然之道間,本可以來去自如,材與不材之間,也就是所謂遊於方內與方外之間。方內是人文社會,人人求其有用,成器成材,以擔負起人間責任來;方外是自然世界,人人求其無用,無執無為,以放任於山水田園間。而無用放任的自在,是為了讓吾人更有餘力去擔負器用的責任。此是莊周自謂將處於材與不材之間的真諦,也是孔夫子願遊於方內與方外之間的大義所在。
這一本散文集即將由東大圖書公司出版問世,即以「材與不材之間」為題,筆者不敢妄自菲薄,故歷數先哲的教言以提撕自己,雖一時不能至,吾心實嚮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