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胡適先生提倡學術研究不遺餘力,常常勸人要抱著「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態度來做學問。這本談論書法與心理的冊子,其內容從構思,設計,實驗分析及到最後的結論,雖然未必都能符合胡適的要求,卻也在充分遵循現代科學的方法與原則之下,逐步地探索、嚐試和實踐之後得以順利完成。現在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這本書,就是過去五年來經營的小小成果。
本書有幾個特點。首先,它從科學的觀點來研究中國傳統藝術形式之一的書法,所以它探討的是書法活動的科學基礎。其次,我們對書法活動的探討,是以從事書法寫字的人為對象的,所以是以心理科學為主導的實徵研究。第三,本書也以科學的態度及方法對傳統書論中的若干觀點做出客觀的考驗,也就是對古代書論中的一些重要概念,提出現代的意羲。第四,在強調並重視書法研究的科學化的同時,本書若干研究的思想根源卻取自古代書家的體驗與主張。最後,本書除了廣泛的究析書法行為的各個層面之外,也翼望從所得的認識,推廣到我們對一般書寫行為的立論和推理,期以對普遍性理論的建立,有所助益。上述這幾個待點,總的來看,所代表的是科學、藝術、傳統與現代四方面精神的融匯與實踐。姑不論這個嚐試是否成功,這些努力及其初步成果是可以肯定的。這個發展之淵源、進展和現狀,多少與研究工作者的求學和治學歷程有所關連。因此,筆者有義務在這裏把這個歷程向讀者做一簡單交待。
我在大學是文科出身。讀的是臺灣大學外文系,卻對中國文化有濃厚的興趣。高中畢業那年(1957)曾陪同家父拜紡于右任鄉長,承他厚愛,當面為我寫了中堂墨寶一幅,作為對晚輩的鼓勵。那時,我對書法實無認識,更談不上瞭解。只覺得筆劃頗為好看,有龍飛風舞之感。大學四年期間才逐漸對它發生了愛好,也開始翻閱書法畫冊和參觀書畫展覽,有時甚至於也走訪舊書攤及書畫店。這些活動確實提起了個人對書法的進一步的興趣,但仍談不上對它有什麼思索和研究。我在美國的讀書期間,學的是心理學,並且是以實驗心理學及其應用為攻讀的主修課目。在威士康辛大學讀研究院的第二年,經指導教授史密斯博士的介紹,使我取得了派克鋼華公司的三年研究助學金。這份資助使我以操作行為為題目寫成了博士論文。在同時期裏,我對派克公司的義務則是設計一系列的實驗,來檢定鋼筆的種種設計與當寫效率之間的關係。研究結果令人滿意,部分成果構成了派克公司鋼筆設計之參考。這段經歷給我提供了實驗研究的寶貴經驗,使我在威大畢業後的學術生涯中從未間斷對書寫的研究。
我一九七五年來港大任教,在初期的研究課題是沿著人的操作行為與動作原理這個範圍進行的。這個時期心理學界對動作行為的研究已經蔚為風氣,貢獻良多。所以我們在港大的實驗研究逐漸走出書寫的實用層面而轉向操作行為的基礎理論層面。加上七○年代以來認知心理學及神經心理學方面的蓬勃發展,使得有關人類動作的研究走向了嶄新並令人振奮的領域。我們的研究也深受這些學術潮流的影響,注入了新的啟發和內涵。過去五年來的工作就是在這個主導之下開展和進行的,但仍以書寫行為為探討人類動作的媒介。
回到東方之後的曰子,有了重新和更多接觸書畫的機會。在長期的觀摩、思索及比較各種書蹟的過程裏,自己對書畫的創作過程和藝術家的操作活動產生了莫大的興趣。這方面的偏好與我多年來研究書寫和操作行為的興趣不謀而合,終於很自然地使我走向了書法的科學研究這條道路。
因為書法的科學研究是個極其冷門的課題,同時也找不到同道朋友共同切磋,所以早期工作多半是在摸索及嚐試中進行,唯一的憑藉只是過去對一般書寫的一點研究心得而已。於是我對歷代有關書法的論著開始大量的涉獵,希冀從古人的智慧中馭得靈感和啟示。其中重要的語錄則在本書的第二、三章中略加申述。所幸這些努力沒有白費,我們對書法的研究逐漸有了眉目和定向。過去幾年來的思索、探測及實驗大致為中國書法的科學研究提出了一個粗略的綱要。這個綱要就構成本書第一章的主要內容,也是全書的概念結構。其他各章則分別對書法行為的各個層面提出初步研究的結果和理論性的闡釋。
過去幾年來的書法研究,大致可說是沿著生理心理的範疇來進行的。我們側重的是書者在書寫過程中的精神狀態和生理反應。古人常說書法具有「修身」與「養性」的功能。而「修身」和「養性」這兩個傳統概念的現代意義可說是書者在書寫時的「身體」與「精神」狀態及變化。這些研究的原始啟思卻源自傳統書法思想。這方面的潛在發展是不可限量的。中國書法的科學研究是需要群策群力的長期性學術專題,遠非筆者個人能力所及。這本書所能做的只不過是為這項科學研究的新方向,整理出一個大綱和部分探測性的實例而已。筆者深切期望書法這個古老的文化活動,在科學的整理與探封之下能夠復甦並得發揚。同時,也希求從我們對書法研究的成果、對建立書寫行為的普遍性原理方面,做出重要的貢獻。
現代科學的研究,有賴群體的力量才能完成。本書所討論的各項課題及實驗工作,得到許多同事與朋友們的合作及支持順利進行。在有關書法傳統方面的認識,我同藝術系莊申兄時常的討論,使我獲益良多。在實驗方面,我要特別謝林秉華和實驗室幾位先生的通力合作,使得實驗過程在疑難重重之後卻也充滿樂趣。石丹理和周偉立兩位先生對書寫者之腦電波和血壓活動的實驗與資料分析,提供了大力的協助。何寶強先生負責的港大心理實驗室同仁自始至終對所有實驗的安排、設計及技術支援作了最大的協助。研究有關之雷腦系統之設計及資科處理軟體設計,都由林秉華先生主事完成。港大精神病科麥列菲菲教授允借大型生物信號分析系統,對各項生理反應的分析工作有莫大的幫助。本系辦公室的秘書李碧珍及劉雪華小姐的打字工作是備極辛勞,功不可泯的。另外,同事李賀蓓女士細心製作書中所有圖表,使全書生色有加。對這些同仁的支持與合作,筆者致以萬分之謝意。此外,近年來香港大學學術研究經費支助委員會的經費補助,使我們的實驗工作繼續不斷,順利完成。最後,在本書的撰寫過程中,承蒙三民書局董事長劉振強先生的鼓勵及慨允出版,筆者深感榮幸,並對劉先生對學術事業的熱忱和推廣,謹致最大的敬意。
最後要說的是,我在學界稍能立足,並在穩定中追求進步,全得父母親多年來支持、鼓勵和教導,這些養育與教誨之恩,使我永銘不忘。今年適逢家父八十壽誕,謹以此書作為專對他老人家祝賀的一份獻禮。
此外,內子怡怡持家有序,並協助書中資料的整理和搜集,使得書稿能在安靜及順利的環境中完成。女兒小雯每晚生動的鋼琴伴奏,更增加了我寫作的靈感與樂趣。這些精神鼓舞,都值得於此一提為誌。
一九八六年元月七日 高尚仁謹識